“日本语が喋れるか?你会说日语吗?”那名军官大概是这样问的,苏青瑶听的不太真切。
苏青瑶毛发倒竖,牙齿打着颤应到:“はい是的。。”
对方挥挥手,命手下放下苏青瑶,既是作弄,也是威慑,命她顶着青肿的脸,站在众人跟前,充当自己的翻译员。
这位军官的用词并不难,语速也比较慢,苏青瑶得以流利地为他们翻译:“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只要你们肯交出中国的军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们,中国和日本终将融为一体,这样国家才能更加强大……”
还未翻译完,背后传来几声响亮的呼喊,是华小姐带着三名来自红十字会的洋人赶回来了。她冲到这群日本兵跟前,张开双臂,老母鸡保护小鸡们般,用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姑娘,并用英文冲他们喊:“这是美国的学校,请你们离开!”
有多名外国人在场,这群日本人又只是先遣军,因而不敢造次。他们鞠躬,道歉,留下几句宣扬皇军仁爱,与要求他们交出窝藏的中国军人的话后,灰溜溜地离开。
苏青瑶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放下的,对方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觉浑身发软,没有一丁点力气。程女士将苏青瑶搀到自己的房间,烧了一壶热水,用热毛巾为她擦脸。氤氲的水雾铺在脸上,非常舒服,苏青瑶勉强捡回了魂儿,喃喃问:“陈主任呢?”程女士说:“下午被日本人抓走了,华小姐在找他们的军官要人。”苏青瑶听闻,木木的,一动不动。
程女士短促地叹了口气,打开橱柜,从最深处悄悄摸出一个糖罐子,拿了一把摩尔登糖。她坐到床畔,喂到苏青瑶唇边。苏青瑶张嘴,含住一颗,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泪水连连续续地落下,湿透了衣襟。
程女士抱住苏青瑶,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好孩子,好孩子,没事就好……你已经很勇敢了……”
当天夜里,华女士雇来警备执勤守卫学校,同时有三名美国人留在校园内帮忙巡逻。尽管如此,校园内依旧有女性被半夜撬锁、翻墙闯入的日本兵抓走。收容了将近一万妇女儿童的学校,从中抢走四五名女性,就像摸彩。诚然,她们会哭会尖叫会反抗,但他们有拳头刺刀和长枪,一旦被抓上车,盖上苫布,那些女人也就认命,陷入比夜色还要浓重的沉默。
她度过了美好四年的金女大,竟要沦为日本人的妓院。
这一夜,苏青瑶像老了十岁。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下)
难得安静的夜晚,没有炮响,苏青瑶蜷缩在床榻,透过纸窗的小窟窿,盯着茫茫夜色,好似一头钻进了漆黑的羊肠,曲曲折折,没了后路,却也摸不着前路。她翻身,躺在床上,发着抖,神思在幽暗的房屋内摸索着未来。
理性地说,不论开战前后,她一个孤身的弱女子,手头又没多少钱,孤身逃亡危险重重,留在金女大与老师们呆在一起,至少有饭吃、有屋睡,那些日本人似乎很害怕白人面孔,或许等过几天,总司令松井抵达南京,跟拉贝先生商谈后,局势就能稳定下来。
但她翻了个身,转念想,日军见人就杀,当着塞尔教授的面,不也一巴掌甩过来,把她打倒在地吗?真等大部队进城,完全控制了南京,他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苏青瑶想着想着,闭上眼,黑白二色的上海路再度显现在眼前,然后是血淋淋的鼓楼医院,紧跟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魏宁的脸,一个空军上校,落入日本人手中必死无疑,相反,如果有他在,拼死搏一搏,或许……刺绣那般,她一针一针地将那个大胆的想法缝出来。冰冷的恐惧贴在面庞,万籁俱寂的夜晚,唯一响着的,是过去几个钟头还在乱跳的心……
万幸,陈主任只是被日本人抓去做了一日的苦力,第二天一早就被华小姐领回来。
他蹒跚着回到校舍,向同事们讲述市区的情形:鬼子到处杀人,处决了很多国军将士,把他们用链子拴起来,背对自己,然后开枪。现在城内遍地尸体,能垒到大腿那么高,他们还抓了许多男丁去干活。他埋头干了一天,主要是掩埋尸体和清扫垃圾,从早到晚,没有水喝,更别提饭……
正说着,门关冷不然传来“咯吱”一声响。众人转头,见苏青瑶推门进来,吃了一惊。她不知何时剪去了及腰的长发,一直修到耳朵上,又穿着臃肿的棉袍,乍一看,像是个发育未完全的病弱少年。
苏青瑶过来,是为叫众人去中央楼的教工食堂吃饭。
吃饱,她回屋,给房门上锁。靠窗的书桌摆放着一个包袱,里头装着她多年来都舍不得穿的那件蕾丝旗袍,两件换洗的内衣,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包袱旁,又放着三个纸叠的药包、一把手枪、一张军官证、一个碎布头缝成的钱包,与一张汇款支票,末尾处端正地写着徐志怀的姓名。
她拿起支票,看了很久,然后解开盘扣,将支票小心塞进内衣。手枪里还有子弹,怕走火,和军官证一起,拿棉布裹了兜在袍子内,药与钱包都塞在口袋。
装好东西,苏青瑶找到华女士,说想去鼓楼医院看看魏宁的情况。刚好,华女士下午要去安全区委员会总部,可以顺道带着她一起走。
两人并肩挤在后座,聊起陈主任带回来的见闻,嗓音低沉。
华小姐安抚她说:“拉贝在和日本的总司令商量恢复水电供应,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苏青瑶却摇头,说:“不,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只会越来越疯狂。”华小姐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温柔而有力地握住她的小手,说:“别怕,你是一个好孩子,不要恐惧,上帝一定会保佑你,哪怕你离开了凡尘,主也会接你去天堂享乐。”
很多很多年后,久到苏青瑶自己和眼前的华小姐一样,成为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她才得知,华小姐,即明妮·惠特琳女士,不久后将拯救成千上万的妇女儿童,同时也将遭受到极其歹毒的诽谤,人们指责她故意出卖难民,将金女大变成了日本人的妓院。她因此饱受抑郁症的折磨,最终在民国二十九年返回美国治病。
第二年,惠特琳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不惜侵犯上帝的诫命,在公寓内饮弹自尽,年仅 55 岁。
而她最亲近的助手——程瑞芳女士,金女大的舍监,在民国三十五年,即 1946 年,以七十一岁的高龄前往东京,在远东军事法庭上宣读了自己的证词。
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安全区,很快便从这头开到那头。
车停,苏青瑶下来,与华老师挥手告别。
她快步走入病房,见魏宁依旧坐在那张草席上,便走到他旁边,靠墙坐下。魏宁眯起眼,打量她许久,才认出眼前的短发女人是昨天送他来医院的美丽姑娘。
医院每一处都散发着鲜血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苏青瑶嗅闻,唇角紧一紧,开口:“现在的形势很严峻,成千上万的日军正在进城的路上,已经入城的先遣部队正四处围剿困在城内的士兵,见到一个杀一个……等日军完全掌控了南京,一定会对安全区进行搜查,你如果继续呆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到那时,不仅你要丧命,还会牵连安全区。”她背着光说话,面容模糊不清。“拉贝先生说,日军的司令要等明天才会到。你如果能趁现在离开,或许还能活着回到部队,继续战斗。”
魏宁听后,顿一顿,压低声音道:“我迫降前,给九大队私藏了一条汽艇,放在定淮门,离金女大不远。”
苏青瑶没想到他还有汽船,信心顿时足了几分,但她也相当谨慎地说:“日军都在往挹江门涌,定淮门距离挹江门也不远,也不安全。而且,外秦淮河不是被污泥堵了?汽船能开吗?”
“能,船藏在芦苇荡,只等夜里江水涨潮。”魏宁说。“但我没车,又不可能走去城门。一旦上了长江,便是无止境的漂流,没有水、没有干粮,加之日军还在扫荡,万一被扫射……”
苏青瑶起身,掸了掸棉袍。“我带你走。”
魏宁仰头,惊诧地看向她。
“我去求华女士,让她联系《纽约时报》的记者德丁先生。他是美国人,有记者证,还有日本大使馆的承诺书。没有长官在,这些日本兵不敢伤害他。”苏青瑶说。“加上有你在,我想,他应该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专访机会。毕竟从前这些外国记者能拍什么,不能拍什么,都有专人看管。”
魏宁默认了她的话。
“我会基础护理,手头还有几瓶药,懂一些日语和德语,能说法语和英语,也能听懂江南地区的方言,能做饭、能缝衣服,还认识路。”苏青瑶继续说。“你我一起走,活下去的几率更大。”
“然后,这里有四颗烈性老鼠药,含有氰化物成分。两颗给你,两颗给我。”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纸折的小药包,拿出其中一个,塞入魏宁掌心。“如果不幸被俘,就服毒自尽。”
“不,你还是呆在金女大,”魏宁推开药包,“危险不说,就算是自尽,这办法对你来说也太痛苦。”
“没什么会比被日军抓住更痛苦。”苏青瑶淡淡说着,放回去一个药包,另一个仍拿在手上,攥紧了。“要走,今晚就走,没时间犹豫。”
她的语气镇定到一种可怖的地步,令男人后背发冷,心头涌上一阵热意。他正襟危坐,静静盯着她的眼睛,良久的沉默后,魏宁扶着墙壁站起,对苏青瑶用力点一下头,热泪随之洒在胸前。
“好!”他咬牙。“左右一条贱命,就拿来赌赌看,老天爷是想叫我们死,还是让我们活。”
苏青瑶垂眸,木然的面庞缓缓地绽放出一抹浅笑,苍凉的,如同冬夜的一弯残月。她莫名地想起五年前的夜晚,自己发着高烧被关进拘留所,睡在稻草上,与老鼠为伴,真是绝望到一个极点,人反而变得坦然……现在也是类似的感受。
“我们走。”说罢,她领着魏宁从鼓楼医院的后门,进到金陵大学。学校昨日收留的一百多名国军将士全被日本人带走,塞尔教授将他们留下的手榴弹交给魏宁,苏青瑶也将偷藏的手枪还给他。
接着,塞尔教授开车,送两人去金女大。华小姐已回校。苏青瑶拉她到宿舍,说了自己的计划。华小姐起初极力反对,这段日子,她听了太多年轻姑娘被日军轮奸的消息,不想让悲剧发生在自己疼惜的学生身上,但经不住魏宁和苏青瑶的轮番劝说,勉强同意。
于是,夜里九点,苏青瑶带着轻便的包袱与干粮,坐着德丁先生的汽车驶出了金女大。没有开车灯,老旧的福特车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破败的道路上飞奔。来自下关方向的枪声一阵阵扫过,他们静默地聆听着,穿过定淮门,来到芦苇荡漾的江畔。
漆黑的江面,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湖梦寻 (一)
魏宁卷起衣袖与裤腿,进到芦苇荡,随“突突突”的马达声,汽艇晃悠悠开出来。怕搁浅,他没敢靠岸,苏青瑶便将绒裤卷到膝盖上,一手拎着鞋袜,一手拎着长袍的衣摆,踩着污泥,涉过刺骨的江水。
爬上船,魏宁帮忙卸下她扛在肩头的包袱,放到甲板。苏青瑶从中取出手电筒,打开照向魏宁。突,突!又是两声闷响,引擎重新打着了火,催促汽艇前进。紧跟着,下关码头忽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响,
苏青瑶侧身,手电筒照向身后的江面。
只见一具具青白肿胀的尸体随江流漂泊,眼睛或睁或闭,四肢或完整、或残缺。江潮,升升落落,他们起起伏伏,直到长江——这位半个华夏的母亲——温柔地张开怀抱,带着她的孩子们魂归江底。
苏青瑶失神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面对地狱绘卷中所描绘的黄泉。
魏宁扶着船舱,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低沉哀嚎,转瞬即逝。
他哭了,默默地。
苏青瑶也没说话,关了手电筒,蜷缩进船舱。舱内过于狭窄,她侧身躺在板子上,鬓角枕在甲板,两臂搂住膝盖,合眼。汽船破不开风浪,摇动着前行,似风絮飘萍。
江面鳞浪层层,映着一弯朦胧的银月,闪闪发亮,仿佛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浪中开闭。
苏青瑶枕着寒冷的江水,深思随之荡漾。
恍惚间,她梦见十六岁那年的杭州,也是这般严寒的天气,罕见地落了一场大雪,一连落了三天,覆盖了山川平原。依稀记得那段时日,徐志怀凑巧回宁波看望养病的母亲,不在家。苏青瑶便窝在书屋,膝上盖一张毛毯,读徐志怀的藏书。
书柜里,一大半是徐志怀读大学时的课本与各类参考书,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工程图画之类,另一小半的品类很杂,有虫蛀了的《新青年》,泛黄了的《彷徨》,翻翻折折太多次以致于开线的《范文正公文集》与《东坡七集》。苏青瑶读着,时不时看到徐志怀从前在书页上的批注,钢笔的字迹已经很淡,但他下笔重,留下道道横折竖钩的笔痕。
雪愈下愈大。
苏青瑶侧耳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忍不住放了诗集,趴在窗台看雪。细雪沿山脉深深浅浅地积着,越积越多,直至在上面画出一条条银白的亮痕,如同泪痕冻在美人的面庞。
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大的雪,苏青瑶越看越兴奋,想学张岱,拥毳衣炉火畅游西湖。可徐志怀不在家,没人能带她出去。而她口袋空空,听不懂杭州话,又没有相熟的朋友。家里的佣人也不怎么搭理她,总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这些佣人是徐志怀的佣人,不是她的,并不将她看作雇主。叫一群三四十岁的帮佣听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号令,也确实很难为情。再者,苏青瑶算不得豪门出身,家里只雇过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弟弟。纵使她再如何努力地端起太太架子,也只会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令自己羞愧。
所以还是不去为妙,免得底下的佣人跟徐志怀告状,说她任性,下那么大雪,还非要出去玩。
等到第三日,雪将停,别墅大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是徐志怀回来了。
苏青瑶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冲到一楼,喊佣人拿热毛巾。玄关隐约有说话声,男人的脚步快,一眨眼工夫就到门口。热毛巾大概来不及,她只得空手迎接。
门关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吱,男人进屋,头上肩上沾满碎雪。他侧目,瞧见苏青瑶,便微微俯下身。苏青瑶踮起脚尖,替他脱下围巾,搭在臂弯,然后去解大衣纽扣。她怕他弯腰太久,会累,便想加快动作,但越着急越乱,反而用了更多时间。
苏青瑶将大衣挂在入门处的衣架,徐志怀掸了掸发顶的碎雪。这时,女佣端着铜盆过来,苏青瑶五指荡到盆里,一试,水温比体温还低。她垂着脸,硬着头皮把毛巾拧得干干的,给徐志怀擦脸。徐志怀没说冷,只明显地蹙了下眉,苏青瑶离他那样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慌。
他还有工作,换了棉拖,便去书房。九月份供给三友实业社的一笔布料单子出了点问题,急需他在年前理清账本。
苏青瑶跑去厨房,见热水瓶就摆在灶台旁。她拎了拎,里头是空的,转头找佣人,问她:“热水瓶里没水了,怎么不烧?”
女佣瞥她一眼,嗓音尖细地回:“小姐,你之前没叫烧,现在着急忙慌要,哪里来得及?凡是都要讲个理!我脾气软,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给徐家做工这么些年,人人都说好。太太有意见,咱们就去少爷那儿评评理。”
苏青瑶不是傻子,知道对方这是摆明了是要欺负自己。当着男主人的面都敢这样糊弄,往后只会更难管。于是她鼻子深深吸了口冷气,竭力端起架子,冷冷道:“要去找志怀评理,行啊,去就去。”
说着,她甩头朝书房去。
徐志怀正看报表,听见叩门声,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苏青瑶推门,打开半边,转头叫女佣。对方倒也不客气,侧身就进去了,苏青瑶跟着进,顺带轻轻合上门。两人一同走到徐志怀跟前,不等苏青瑶开口,女佣先叫了声“少爷”,行了个福礼。徐志怀抬头,看看女佣,又瞧瞧苏青瑶,摘下金丝框眼镜。
“有事?”他问。
女佣垂下头,不吭声,毕恭毕敬的。
苏青瑶的视线在丈夫与女佣之间走了个来回,一抿唇,说:“家里没热水了,她也不晓得烧,还故意磨蹭,端冷水过来。”她才十六,还没学会跟男人告状的技巧,讲话像学生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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