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乱,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对方听闻,抬手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宽慰道:“没事的,别怕,等过了今晚就好。你看上海,军队撤离,日本人进了城,局势不就很快稳定下来了?”苏青瑶点一下头,依旧苦笑着,连连道:“但愿如此。”
说罢,她接过煤油灯,挂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矮树上,又借晕黄的灯光与赤红的火光,将难民随地屙的屎扫进花坛,并同躺在石子路上观火的女人们又一次强调,要注意卫生,去卫生间上厕所,勤洗手,以免引发霍乱。
收拾完,她与邬老师一起回校舍,期间路过大楼,遇见程女士满脸疲倦地从教学楼出来。这几栋教学楼,原先计划住两千多难民,不料人数暴涨暴涨,大大超过预期,现如今楼内每一条走廊、每一寸地板,都挤满了人,以致于无法躺平睡觉,要一部分人睡,另一部分站,到点了彼此轮换。
程女士累得步履蹒跚,但见她们,仍是努力笑着去打招呼。邬老师几步走过去搀她,顺便将撤军的消息同她讲。程女士唇角紧了紧,拿出别在腋下的手帕,背过身拭泪。
苏青瑶站在一旁的廊下,听炮声越来越近,想到短短半年,北平没了,南京也没了,国都再度沦陷,几千年汉唐宋明的文脉怕是要就此断绝,而她也要沦为亡国奴也。
晚饭是一碗温热的稠粥,里头加了半个鸡蛋黄,还有一碟咸菜头。吃完,没有饱腹的感觉,可想再吃,也确实没有。苏青瑶洗过碗筷,拎一个煤油灯,往自己的宿舍去。此时的南京,俨然一座与世隔绝的死城。邮政早已关门,没有报纸和广播,又断电断水,接不到任何电话和电报。
苏青瑶回屋,锁上门,放下灯,用灯罩内的火点起菜油灯。寒冬的晚风吹得手指通红,她摊开手,凑到油灯旁取暖。掌心被灯罩的铁丝勒出一道深沟,待到手稍一转暖,便火辣辣地疼。
累了一日,换作平时,她定然沾枕头就睡,可今夜的炮声密得没有一丝空隙,猩红的火光透过纸窗,在身上不停地抖动。她面对红光,心中有恐惧,有紧张,也有一种麻木的勇敢,如同一根木支柱,直直地顶着她的背脊,叫她不要害怕。战争面前,恐惧意味着死亡。
况且,人活这一世,过得再坏,坏不过一死,既然已经知晓最坏的下场,就更没什么好怕。她打算明天去拿一把耗子药,揣在兜里,如若将来真走到绝路,实在走不下去,她就去死。
辗转多时,依旧难以入眠,苏青瑶索性垫高了枕头,披上旧棉袍,抽出一本尚未读完的《桃花扇》,顶着炮火声继续看。
这般一直读到扬州失陷,南明灭亡,史可法投江殉国,苏青瑶倚着枕头,回想起开篇那句“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顿时泣不成声。
灯盏里的油浅,灯草熬不到月升半空,便熄灭。苏青瑶头蒙在被窝里,哭到泪干,身体与精神都累到了极处,才渐渐有了倦意。
她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冷不然听见门响。起初以为是梦,但那声响越来越大,不似做梦,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裹着棉袍,急匆匆开门。
门外的邬老师拉住她的手腕,说,校门外聚集了一群士兵,叫她同去看看情况。苏青瑶点头,转身锁了房门,跟着她跑到校门口。
肃穆的寒风中,屹立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士兵,他们前方的担架上,躺着一名伤员,但穿着不一样的军服。苏青瑶跑到跟前,看到他的领章,认出这是一名空军上校。
陈主任早她们一步到,正隔着铁门与领队的军官交涉。
他问:“你是他们的长官?”
“不,我是连队的军医。”领头人说。“连长死了,其它的长官也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军衔最高,所以由我带队。”
邬老师扫视一圈,问:“不是说今晚要撤军?你们怎么还不走?”
“船都在汉口,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等到,就干脆不走了。”对方淡淡道,手指向地上昏迷的男人。“这是我们在挹江门附近发现的伤员,想着金女大距离最近,就送来了。”
正说着,华小姐与程女士赶来。
华小姐了解完情况,让程女士与两名士兵一起,先把伤员抬进屋,随之提议让这群将士放下武器,作为俘虏进到安全区避难。
然而那领头的军医没有一丝迟疑地摇头,断然拒绝道:“当死的死,当活的活。我等从军的,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再说,我们枪里还有子弹,回去不是去送死,而是打算再杀几个鬼子。你们要努力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我们国家不会亡。”
负责守护金女大的众人望向彼此,沉重地说不出话。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陈主任最先开口,问他们离开前还需要什么。队伍里的一名将士想了很久,说想喝水。于是众人提来几桶冷水。这十几名士兵围在水桶旁,脱了帽子,头埋进去,咕咚咕咚喝饱水,又把随身水壶灌满,剩下的,则用来洗脸。
清水顷刻间化为血水,而他们抹了把脸,甩甩手,重新列队。天际仍是黑红色的,忽明忽暗,他们本就涨红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是红得在滴血。
只听那名领头的军医大喊一声:“弟兄们,走!跟鬼子们拼了!”
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举起枪,异口同声地吼道:“好——杀啊!”
话音未散,一行人头也不回地朝雨花门冲去,笔挺的背影顷刻间便被漆黑的夜色与炮火的红光吞没。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一行人回到校园内,程女士简单查看了那名空军的伤情,说子弹还留在体内,伤口发炎,得送鼓楼医院。
陈主任从男人怀里翻出军官证,确认他是国民空军第一大队的队长魏宁后,便说今晚日军攻城,路灯又断电,实在看不清楚路,等天一亮,他就开车送他去医院。
可陈主任一个人在前开车,还需另一个在后照顾伤员。
这时候,苏青瑶看着担架上的男人,以及他空军战斗服上两颗星的领章,很仔细地想了,站出来说:“我去吧。”
大伙儿听闻,都不让,纷纷说:“你年纪最轻,脚又不好,万一今夜南京彻底失守,日本人闯入安全区,把你抓走,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老师们的话,苏青瑶无比清楚,也和每个女人一样恐惧被敌军抓走,然后毫无尊严地、绝望地死去,因此,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强咬着牙,发着抖说:“程老师是唯一的护理,现在大楼里有八个孕妇,万一临盆,最需要的就是她。华小姐是美国人,不会被抓走,但她要保护整个金女大的难民。有一定护理知识,懂一些日语,能和他们交流,且没那么重要的人,只有我,我去最合适。”
在场的人见她去意已决,不再阻拦,只握着她的小手,叮咛着小心、小心,千万要小心……
炮火响了整夜,谁也没再睡。
第二日,天微亮,他们出发。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中)
空袭还在继续,投弹声接连不断地落下,警报却不再响。
苏青瑶将那名叫魏宁的空军上校抬到汽车后座,自己也钻进去,紧紧搂着他。而陈主任拧了钥匙,发动汽车。金女大位于安全区的最西,鼓楼医院则在最东,二者由一条汉口路相连。披挂着美国国旗的小汽车驶出北门,一路向东,很快进到上海路。上海路到处躺着死去的百姓,隔着一层因轰炸不停发抖的玻璃,苏青瑶望去,眼前只剩黑白二色。黑的是街道上的弹坑,焚烧后飞扬的灰烬与干涸的血迹,白的是惨淡的天色、弥漫的硝烟与苍白的尸体。
陈主任小心躲着道路上遗留的手榴弹,笔直地朝前开,想经过陆军大学,直接到鼓楼医院。不曾想,刚驶入十字路口,汽车便迎面撞上一群日本兵,大约是先遣队,从南边的新街口方向过来,步行,个个端着刺刀与卡宾枪。
苏青瑶最先发现他们。
她搂住伤员的手臂顿时一紧,埋下头,同陈主任低吼:“快转弯,走北平路!”话音未落,陈主任打转方向盘,背对部队猛踩油门。可来不及了。那群日本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端起步枪就冲汽车射击。子弹打在后备箱,下冰雹般,乒乒乓乓乱响。
乱窜的子弹应是打中了一个轮胎,汽车猛地一颠簸,紧跟着,一股刺鼻到足以掩盖尸臭的橡胶灼烧的气味涌入车内。
苏青瑶心提到嗓子眼,右手死死拽住门把手,左手把魏宁抱得更紧,屏息着,同陈主任大喊:“往前开!不要停!”
陈主任听闻,也顾不得前面的路上有没有手榴弹,一咬牙,油门踩到底,叫车轮碾着同胞的血肉,摇摇晃晃地朝前冲去。只听枪声渐远,消失在身后,苏青瑶勉强喘了口气,仰起脸朝车外望,被焚毁的行道树后,赫然是金陵大学的校舍。再往前开一段路,便是鼓楼医院。
她心里猛然一轻,正想与开车的陈老师说这个好消息,抬起身,目光正对上他鲜血直流的右臂,暗红色的血液浸透衣衫,染红整个袖管。再回头看,后车窗已被打碎。
“陈老师,你的手——”苏青瑶开口。
随着她的呼喊,男人紧咬的牙关缓慢松开,失血的双唇呼出一口雪白的热气,使劲踩住油门的右脚也无力地放下,车停了,他整个人瘫坐在座位,满身冷汗。苏青瑶见状,急忙下车,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陈主任意识清晰,就是失血太多,没法再开车。
“老师你坚持一下,我们离鼓楼医院很近了。”苏青瑶牙齿打着颤,边说,边跑到路边,捡起一根漆黑的树枝,叫男人夹在手肘窝,然后脱下围巾,折成一根长布条,当作止血带,绕在右臂紧紧打了个结。
紧急止住血,男人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他促喘着对苏青瑶说:“别管我们,快去金陵大学找帮手。”
“不行,不能留你们在半路,”苏青瑶讲完,话音顿一顿,后脑勺忽而一硬,心跟着一横,想着豁出去了,便说,“陈老师,你去后座扶伤员,换我来开车。”
“你会开车?”
“以前开过一次。”苏青瑶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说罢,她扶陈主任到后车,自己坐上驾驶座。
合上车门,苏青瑶拧转钥匙,重新打火,然后两手放到方向盘,握紧,指尖微微发抖。前座与后座的视野全然不同,她牢牢地盯着前方,看见遍地的残肢断臂,一些被挡在路中央,一些被清理了,堆放手推车上,垃圾一样,他们的手和脚好似在动,或许还没死,可他们也没法去救。
苏青瑶瞪大眼睛,脑海内,一些极久远的记忆浮上来,令她猛然回到上海的街头。那一天,天气明朗,两侧的法国梧桐长满了黄绿的叶片,遮住了头顶的天,来回摇动。就那么一次,她只在那天开过车。
想着,深吸一口冷气,她踩下油门,后背往座椅一靠,叫汽车顺利驶出。
好在路短,不过七八分钟,他们抵达鼓楼医院。苏青瑶扛着伤员魏宁,蹒跚着,与陈主任并肩进门。刚迈进一步,浓稠的血腥扑面而来,他们彼此扶持着穿过大堂,爬楼梯上二楼,想找到一名能帮忙清创的护士,或是外科医生,然而到楼上,目及之处,过道内,坐着、站着、躺着不知多少病患,他们彼此依偎,目光麻木地看着满地的血与肉。惨叫从过道的更深处传来,一声声,尖锐无比。
医院的情形比街道惨烈千百倍,苏青瑶再也支撑不住,不停干呕,可胃里空空,再呕也吐不出东西。眼泪和冷汗糊满了巴掌大的小脸,她扛着伤员,眼前一片白茫地往前走,直至陈主任抓住一名行色匆忙的护士,将昏迷的魏宁转交给她,自己也跟着她去取子弹。
苏青瑶觉出肩头猛然一轻,继而两脚也变得虚飘飘,使不上劲,只得靠着医院的石灰墙,瘫坐在地。昏昏沉沉间,她仿佛看见无数苍白的残肢围在她身边飞舞,不知是谁的手、谁的脚,但它们都没有伤害她,只是上下舞蹈着,发出古老而低沉的悲鸣。
不知过去多久,苏青瑶勉强缓过神,扶着墙壁站起,一转头,恰好碰见陈主任打着绷带走回来。
他说自己运气好,子弹只是擦过皮肉,没打进去,又说,他现在要回金女大,下午有一辆送米的卡车要过来,他得去接应,然后说,现在街上太乱,叫苏青瑶先留在鼓楼医院,他回去后,会让华小姐联系安全委员会,拜托金陵大学的塞尔教授送她回来,有外国人在,安全些。
苏青瑶点点头,答应了。
送走陈主任,苏青瑶向一名护理人员讨来一碗凉水,喝干,又同他们取来纱布、止血带、酒精棉等物,为前来医院的轻伤病患止血清创。
枪声一阵急过一阵,鼓楼医院紧挨中山路,只要将目光移开,穿过窗框,就能瞧见这条路上越来越多的日本兵,他们举起枪,对准逃亡士兵的后背,“砰!”一声,一条人命,再“砰!”,第二声,又一条人命,有的开着开着,不想浪费子弹,就冲上去,挺起刺刀,给人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叫心肝脾肺肠胃呼啦啦地流到泥巴地。
苏青瑶催眠般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怕”,好让自己忽略那暴雨般的枪响。她屏住呼吸,弯下腰,专注地为面前的伤者包扎伤口。这些人,或许今天包扎了伤口,每天就会死在枪弹、刺刀和毒气下,但至少他们又活过了一天。像这样,一天又一天地努力活下去,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
时间在一张张扭曲的脸上飞逝,灰白的天转眼变黑。待到日头完全落下,一名护士找到她,说威尔逊医生给他们送来的男人动了手术,现在人已经醒了。
苏青瑶听闻,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病房。
房内挤着十余名病人,有的睡地板,有的睡草席,有的睡病床,歪七竖八地倒在一块儿。魏宁坐在靠内的一张破草席上,盖着沾了血污的被褥。他直到苏青瑶走到跟前,才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昨晚有一群士兵把你抬到了金女大的后门。”苏青瑶扶着墙,坐到地上,同他简要地解释起来龙去脉。
魏宁闻之,久久不言语。
苏青瑶脸微垂,用被血与酒精泡得发皱的指腹,揉着酸软的小腿,轻声说:“你要是同意放下武器,跟日军投降,就能作为俘虏进到金陵大学里避难。如果不打算投降,那就得想办法跑。”
魏宁蹙眉,忽而拉苏青瑶到跟前,耳语道:“我的手枪在哪里?”
“放在我房间,”苏青瑶说,“但现在满大街都是武器,你出门就能捡到步枪。”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苏青瑶回头一看,是塞尔教授来接她。她同塞尔教授打一声招呼,继而转过头,叮咛魏宁好好休息,日军的大部队还没进城,总司令得等到后天才会到,就算打算逃跑,那也还有半天的工夫养足精神。
魏宁点头,握住苏青瑶的手,郑重地道谢。
离开鼓楼医院,夜已深沉,苏青瑶坐上轿车副座,与塞尔教授一同返回金女大。快到校门口,苏青瑶却远远瞧见那儿停着几辆贴着“红膏药”的军用卡车。不等他们下车,两人便被日军拦住,往铺有美国国旗的大草坪赶。
邬教授与程女士正站在那里,但不见华小姐与陈主任。她们面前是一队日本士兵,人数不多,但装备齐整,背后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彼此牵着手。
为首的军官看到塞尔教授,脸色一沉,示意一名日本兵出列,将他单独带走。白日的恐惧还深深印在脑海,苏青瑶见那日本兵越来越近,怕塞尔教授离开后,他们更加无所忌惮,慌忙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然而这举动落在那名日本兵眼中,不由分说地扬起手,一巴掌将她抡倒在地。
苏青瑶眼冒金星,被抽走了脊梁骨那般,软踏踏倒在地上,叫都叫不出。不等喘口气,恍惚间好像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脚踝,要把自己拖走。她尖叫,十指扣地,拼了命地往前爬。
塞尔教授见状,猛地扑过来,紧搂住苏青瑶的肩,将她护在身下。下一秒,日军的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眉心。
苏青瑶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蜷缩着,就像结茧的蚕,嘴里大声重复:“てんのうへいか,ばんざい!てんのうへいか,ばんざい!天皇陛下万岁!”
面前的军官似是被她的讨饶逗乐了,抬一下手,用马鞭指向苏青瑶。身侧的副官会意,一把将苏青瑶从塞尔教授怀里拖出,拽着她的胳膊,提起来。苏青瑶个子矮,身量轻,腿又发软,站不住,被对方这样拎着,两脚悬在半空。
相似小说推荐
-
世界更新中(烛萤舟) [仙侠魔幻] 《世界更新中》作者:烛萤舟【完结】原名《给现实世界加上亿点新设定》晋江VIP2024-07-16完结总书...
-
师姐空有无边美貌(赏饭罚饿) [穿越重生] 《师姐空有无边美貌》作者:赏饭罚饿【完结】晋江VIP2024-12-28完结总书评数:11534 当前被收藏数: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