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减轻飞机重量,弥补速度上的不足,他们将部分战机配备的无线电拆除,作战时,用一战战场上打手势的方式与战友沟通。而日军所产的战斗机配有无线电通讯,空对空通话距离五十公里,这边飞机降落,那边余下的三架敌机已经收到信号,等着他自投罗网。
于锦铭刚一折返,便陷入敌人的机群。机关枪的扫射声冰雹般砸在他的脸上,他左冲右突,冲乱敌人的机群。
座椅中了几弹,右肩也一阵剧痛,或许有伤。至于是擦伤还是中弹?于锦铭管不了那么多,他手一模脖子,头还在,再看一眼油箱,还剩一半。那就没到返程的时候。
他闯出敌人的机群,背后紧跟着一架飞机,两人的距离不足百米,对方四架机关枪齐发,于锦铭坐着的驾驶椅后额外焊接上去的钢椅靠背,被子弹打得叮当作响。只要有一颗子弹击穿钢板,射入腹部,他就必死无疑。
于锦铭后背起了冷汗。他拉起操作,熟练地做出殷麦曼翻转。翻跟头般,飞机朝上拐了个弯,人机顿时颠倒。赶来的日机紧咬在身后,两机头对着头,擦着彼此而过。于锦铭颠倒着,在那一刹那瞧见了日机中飞行员的面孔,也不过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戴着差不多的眼镜。
极为嘹亮的一声“呼!”,于锦铭驾驶飞机翻了回来,同时快速爬升,拉高距离,一眨眼工夫便隐入云层之中。日机失去目标,也预备攀升,就在此时,于锦铭驾驶飞机不怕死地俯冲回来,老鹰抓兔子那样,用机枪当作利爪,突突突!射出一长串枪弹,打入敌机。
霎时间,战机涌出一大团烟雾,滚滚而上。
于锦铭怕对方舍命撞机,强忍着接连几次高空翻转的眩晕,瞄准油箱,立刻补了一梭子弹,亲眼看着那团浓烟拖曳出一条白色的尾巴,直挺挺地坠落。
不等他喘息,剩余两架飞机追到跟前。于锦铭见子弹快要用尽,想也不想地加速,朝市区飞去。两方距离也越来越近,机关枪的扫射声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于锦铭估算着敌机的油量,再一次朝地面俯冲,用高度换取速度。果不其然,其中一架敌机停止射击,主动返航,另一架仍紧追不舍,或许在等待支援。
于锦铭见又要被追上,再度降低高度,稀薄的云彩抚过面颊,阔别五年的华安大楼出现在眼底。他看到自己位于公共租界的边缘,眼前便是昔日的跑马场,可喧闹的马赛化为泡影,观赛的人儿也不知所踪。
租界巡警登上临时搭建的瞭望塔,分别张开一面美国国旗与一面英国国旗,奋力挥舞着,向两人示意,禁止他们再往前。于锦铭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故意往租界方向开,希冀日军顾忌国际影响,不敢在租界开枪扫射。
但敌机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它越追越近,想将两方距离控制在五十米以内,这样他就有把握一枪射中引擎,甚至直接射死飞行员。
于锦铭攥紧操作杆,再看一眼油箱。
他两挺机枪内的子弹所剩无多,机油也要用尽,肯定回不去杭州。既然如此,那就搏一搏!现在就是赌!赌谁胆子大,赌谁更怕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不大了就撞机,一命换一命!
心下想着,他拉动驾驶杆,突然停掉油门,然后继续拉杆。战斗机如同一条受惊的眼镜蛇,直直地竖立起来,悬停空中三秒,紧跟着失速下坠。这简直像野狼追逐羚羊,一直追到悬崖边,结果羚羊冷不然地跳崖一样,消失在视野。
等到日军飞行员反应过来,驾驶飞机俯冲时,于锦铭已经在急速的下坠中,有条不紊地重启油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重新占据上位。
“快看!飞机,飞机!”不知是谁大喊。“空军来参战了!”
话音未落,躲在公共租界内的市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纷纷仰头望向半空狗一般互相撕咬对方的尾巴的战斗机。
“空军来参战了!快看!快看!”他们一齐大喊。
人们盯着两架飞机彼此纠缠,朝地面冲去。高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降到这个地步,哪怕双方弃机而逃,选择跳伞,落下来也是一死。要么杀死对方,要么同归于尽,没有别的选择!
于锦铭咬紧牙关,脑海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死去的战友,沉重的雨水,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沈阳,雪,龙华监狱,半截的烟草……女人的小拇指轻轻划过手背的瘙痒。他瞳孔扩大,紧盯着敌机机翼上猩红的圆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妈的,给老子死!
他瞄准眼前飞机的油箱,开枪!
子弹刺破气流,扎入油箱,轰然一声,敌机起火。于锦铭隐约见一个火球从驾驶座跳下,降落伞张开的刹那,便被火舌吞噬。两机贴得太近,黑烟与火浪紧跟着朝他扑来,于锦铭脖颈一阵刺痛,大抵是被热浪烫伤。他尽可能拉起操作杆,钻出黑烟。地上的人群见到他冲出黑雾,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这响声传到九霄,落在于锦铭耳里,已是细不可闻,仿若春夜杜鹃鸟的啼鸣。
他咧嘴笑一下,调转方向。
然而才送出一口气,于锦铭又立刻将冷气吸了回来。
油箱开始亮红灯。
于锦铭屏息,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万一呢!万一它能挺住,不需要飞太远,只要能飞到浦东或松江,找一片荒地迫降,再跟驻地的陆军联系,就能保住飞机。
他拉起操作杆,重归于蓝天,朝松江方向急速飞去。红灯的闪烁愈发频繁,不到他预估行程的一半,飞机、驾驶杆、人,突然开始急速抖动。动力不足,飞机失速,机头向下一栽,要保不住了。
于锦铭被震得下牙齿打上牙齿。他蹙眉,爱怜地抚摸了下座椅,随后左手拉开保险带的扣襻,右手猛推操作杆,机头直直坠落,而他借着这股惯性,掉出座舱,张开降落伞,摇摇晃晃地,扑倒在一片金黄的麦田。
雪白的伞衣徐徐飘落,盖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渗出一摸浅红。
于锦铭艰难地翻了个身,一摸右肩,满手的血。
果然……他苦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下)
“醒醒,快醒醒……”耳畔传来轻而急切的呼喊。“徐先生?”
徐志怀一个激灵,挺身从躺椅坐起,看向眼前的助理。男人被吓得后退半步,咽了咽嗓子,嘴巴张开,刚要说话,便听不远处传来滚地雷一般的轰炸声。
这下不用再多说。
“打来了,”徐志怀起身,顺手掸了掸直筒裤上的折痕。在厂房一连睡了几天,整个人如同过分脱水的羊毛衫,干净得发皱。“打到了哪里?”
“大场镇,两军在走马塘一带交火。”助理道。“军队通知我们立刻撤离。”
“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过电话了吗?
“打过了,等我们到了,巡警就开铁门。”
“行。”徐志怀点头。
他走出二楼的办公室,到了走廊,见下方的生产线已隐隐骚乱。余下的几十名工人听着远处的炮火声,短暂地望向彼此,嘴唇翕动,话音压在舌根,窃窃私语着。他们瞥见徐志怀出来,又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继续组装电报机。
“大家停一下。”徐志怀双手撑在栏杆,开口。“刚收到军队通知,日本人已经打到大场镇。现在所有人不要惊慌,听组长安排,把设备依次拆除,搬上货车,然后去财务那里排队打卡,确认工时和居住地址。做完,就在后门排队,分批次上车,在天亮之前,我们要全部撤进公共租界。记住,所有的设备都要拆除带走,连一个螺丝钉都不要留下,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话音方落,几名领头的工人走到前头,招呼起组员。一番短暂的交谈过后,众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分头打包器械。
徐志怀脚步匆匆地下楼,正撞见要上楼找他的后勤。
他赶忙抓住对方问,车开来了吗?后勤摇头。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到?对方答,起码要一个钟头。徐志怀低头看一眼手表,指针约莫指向晚上九点十五点,转而询问紧跟在身后的助理,日军距离我们有多远。助理支吾道,直线距离八公里、九公里差不多。
徐志怀蹙眉,说,就当是八公里,没有交火,他们连夜行军也得明早六点才能到,我们还有时间,任何人都不许惊慌。助理点头,稳住声线说,要不先让司机把您送走。徐志怀笑了下,道,我走了,厂子不得乱套,你要是没睡醒就去办公室补一觉,少出馊主意。助理听闻搓了下手,不吭声。徐志怀见状,顿一顿,补充,车到了,先把勤杂工和女工送走。
正说着,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咔嚓”。徐志怀还未来得及仰头去看,眼前便陷入一片漆黑,紧跟着是工人们的惊呼与尖叫,化不开的漆黑中,他听到有人大喊:“鬼子来了!”又听有人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身后的助理摸着黑,拍打几下扶手,击军鼓一般,大喊着:“别吵,别吵!只是停电!不要慌!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他声线发颤,也有些怕。
这时,一束光自二楼的凭栏处打下,是最后一位留在厂房里的工程师。他右手拿一个应急手电筒,左手夹着两个,咯吱窝又携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先将亮着的手电筒递给徐志怀,接着打开左右的两个手电筒,分发给后勤跟助理,咯吱窝里夹着的留给自己。
徐志怀吩咐助手与后勤去安抚工人,转头又低声问工程师:“跳闸了?”
工程师摇头:“估计是电缆被炸断了。”
“应急发电机呢?”
“在库房,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徐志怀边说,边单手去解双排扣呢大衣的赛璐璐纽扣。
他们匆匆赶到库房。工程师踮起脚,举着手电筒检查水箱内的冷却水是否加满,徐志怀则蹲下,用胸口与大腿夹住手电筒,头低着,给发电机接线。启动发电机,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少顷,头顶的电灯陆续亮起,点亮了灯下如释重负的两人。徐志怀捡起一块抹布,草草擦过满手的柴油,又低头看一眼手表。
赶回厂房,货车已经到了,停在后门。
女工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爬上漆黑的货车后箱,肩挨着肩,站在部分拆装完成的机械旁。徐志怀举起手电筒,一张张枯黄的面庞从光下掠过,木讷的眼与脏污的手,如同浅滩黝黑的砂石。他垂眸,眉头皱一下,而后上前,将拿着的手电筒递给站在靠外的一名女工。
“辛苦了。”徐志怀微微俯身,郑重地致谢。“感谢你们工作到最后一刻。”
说罢,车门关闭,吞噬了那一抹亮光。
货车吭哧吭哧地远去,徐志怀撸起袖子,回厂房跟余下的男工一起继续拆卸机器。
远处的炮火声响一阵、熄一阵,仿佛在梦里听见了极大的火车轰隆隆驶过。等货车再度折回,他们将所有贵重机器和部分值钱的零部件搬上去。到第三趟来,男工带着余下的零件爬上车。徐志怀从工程师手中接过手电筒,叫他和后勤合力将发电机抬走。
又是一声“咔嚓——”,空荡荡的厂房再度陷入黑暗。
徐志怀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门外,重新拧上赛璐璐纽扣。
是夜,寒冬天色,毫无月光。
只在极远处,应是交火的地方,能瞧见深蓝色的云层间翻滚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
助理驶出那辆别克轿车,停在徐志怀身后。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在镇定地依次送走所有女工、勤杂工、重要的设备、男工与零件后,身为老板的徐志怀坐上汽车。他低头再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点。
炮声越发清晰。
“徐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共事。”助理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志怀,发动引擎。
夜色被一页一页地揭过,眼前的天色逐渐变淡,煮沸的鱼汤般,泛出乳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乌亮的别克轿车,车辆飞驰,路过一片广阔的棉花地。棕褐色的枯枝托举着白色的棉絮,一如捧着圆滚滚的人头。在雪白的“人头”之上,又呼啦啦飞出一面写着浓黑“死”的白旗,“死”字左右各写着小字,翻飞中,只瞧清楚了一句“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徐志怀透过车窗,望见一名青年,正擎着那面白旗。深秋的风吹过,压倒棉花,露出雪白棉絮下无数士兵似蜡渣黄的脸。深秋的天,他们赤脚穿着草鞋,蹲在棉花地里,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有些用麻绳系着机柄,背后是一柄大刀,腰间是两颗手榴弹。
士兵也听见了汽车的排气声,可谁也没抬头,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天亮,等待死亡。
等待将遍野的白棉花染成一个个血红的头颅,悬挂在广阔的原野上。
在天光大亮前,两人及时赶回公共租界的围栏内。
过了铁门,仿佛进到一个新世界。路旁,卖早点的小贩已然支起铺子。天太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商贩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昨天下午坠机的事——大约是一位国军的飞行员,英勇抗敌,在他们眼前射下了一架日军飞机。许多市民为了庆贺胜利,不顾危险,拿着铁钳、剪子,翻出租界,从那架飞机的残骸取下铁片,当作纪念。
停好车,徐志怀叫助手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自己去安顿工人和运进来的机器。战线已经推到大场镇,距离苏州河也不过十几公里,局势很不乐观,最后一批机械也要抓紧时间送上轮船,运往武汉。
工人们聚集在窄窄的苏州河畔。
他们见到徐志怀,纷纷朝他涌去,将他围在中央。徐志怀一抬手臂,招来财务,让他将人员登记在册,这周内算好加班费和补贴,结清工钱,以及这周所有员工在租界内的住宿费用,都由公司报销。
其中一名女工问:“徐先生,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武汉吗?”
“你们都是熟练工,如果想去武汉,可以和机器一起上渡轮。”徐志怀道。“我会帮你们安排。”
工人听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话。
“你们抓紧时间考虑,要走,这周就该登船了。如果不走,就尽快想办法找个谋生的活计。”徐志怀笑了下,自嘲似的说。“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要做活的。”
一直忙到午后,徐志怀才终于坐上别克轿车,离开公共租界,经市区回到法租界的别墅。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预备下楼叫吴妈煮完馄饨,刚下楼,便见小阿七挎着竹篮子,摸着泪回来。
徐志怀坐到沙发,问她怎么回事。
小阿七说,街上有人被活活打死了,警察跑过来,好乱好乱。
“什么人?”
“给日军当翻译的汉奸。”
徐志怀挑眉。
“卖猪肉的刘伯和我说,宝山有汉奸,召集了很多土娼,献给日本人,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抓走了。很多人想跑,但房子被电网围住,碰到就被电死。”小阿七轻声解释。“大家很生气,就自发组成队伍,到街上抓汉奸,抓到一个打死一个。我去买鸡蛋,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跑到大街上,就被抓着衣领打死了。”
小阿七说完,低头望着地板,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她咬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先生,我也会被抓走吗?”
“不会,只要你老实呆在租界,别往外跑,”徐志怀冷声道。“市区也不要再去,也要不安全了,要买东西就在租界买,贵就贵点。”
小阿七抹泪,用力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那太太、太太在南京,会不会出事?”
徐志怀一愣,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见过苏青瑶,但转念一想,猜是她给他的围巾,暴露了秘密,便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围巾。”
“那下面有绣字,太太很早以前教我怎么绣,可我没学会,所以猜是她。”
徐志怀没说话。
良久无言后,他道:“围巾晒干了没?拿来我看看。”
小阿七跑去取了,拿回来,徐志怀放到膝头,果真在围巾的末端发现四个绣字:长乐未央。大抵是为了防丢,又为了美观,才绣了吉祥话在上头。
“别担心,南京很安全。我在中央政府干事的朋友还没撤离,要真的有危险,他们就早跑了。”他折起围巾,低声安慰着小阿七。“再说,南京也有租界,真打起来,她会跑去租界避难,不会有事的,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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