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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他坦言,兵败如山倒,上海这场投入七十万人的战斗已毫无胜利的希望,他们赶来松江,不过是希望用自己的命,为大部队的撤离争取时间。如若一条命,能换一分钟,便是胜利。
于锦铭提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守城。
邓叔拒绝。
“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太大,不是给一把枪,给一个手榴弹,拉到军营里训练两周,就能上战场的。你不是陆军,不该死在这里。”他淡淡道。“军人没有自己的意志,上级的指令就是你的意志,现在我命令你活着回到空军大队。”
于锦铭敬礼,遵命。
那是他留在松江县城的最后一晚。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围聚在古老的城墙边,轻声讲述着久远的传说,关于闯进屋里的黄大仙,关于星落秋风五丈原,关于广袤土地和家乡的爹娘,奔腾的河流与绵延的山脉。
一说:“俺们东北人不是孬种。”
二说:“魂儿是最轻的东西,身死之后,它乘风飞回祖坟,到九泉下见太爷太奶。”
翌日,天刚破晓,雨仍未停歇。
于锦铭揣着大娘给的那几个红糖馒头,和邓叔赠送的一壶冷酒,独自上路。
他根据日军那份极为精确详识的地图,从早走到晚,从晚走到早,雨水湿透军服,冷到双足失去知觉,唯有痛饮冷酒取暖。不知走了多久,他在满是弹坑的路边发现一个受伤的陆军士兵,身中数弹,被射穿膝盖,奄奄一息,正哀嚎。
于锦铭跑过去,扶起对方,见他还有一口气,忙问知不知道大部队在哪里。
他说在前面。
于锦铭心中一喜,又猛然一悲。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活他,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那人便道:“兄弟,做做好事,补我一枪。”
于锦铭咬牙,摇头。
他为节省子弹,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甚至不能掏枪给他一个解脱。于是他取出军刀,小心地捧起地上人的后脑勺,将刀口对准他。
对方瞪大眼睛,哀哀地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合上眼眸。
噗嗤一声,恰如敌人的嘲笑,于锦铭利落地割断他的气管,将他抛到青黄色的田野,盘旋的鸟儿纷纷落下,停在亡者的胸膛。
于锦铭不言,擦净鲜血,朝前走。走、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紧握着军刀,仰头发出孤狼般的长啸,“啊——啊——”冷雨和热泪逆着寒风流进嗓子,刺痛无比。可他不擦,只管拖着冻僵的两条腿朝前走,向前,向前,向前……
直至无边的夜色下,隐约响起低微的歌声。
“中华男儿血,应当洒在边疆上。
飞机我不睬,大炮我不慌。
我抱正义来抵抗!
枪口对好,子弹进膛。
冲!冲出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中华男儿汉,义勇本无双。
为国流血永不亡。
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
精忠长耀史册上,万丈光芒!”
于锦铭狂奔而去,望见茫茫黑夜,十几万大军,挤在一条泥泞的公路上。
那就是大部队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雪、山 (五)
于锦铭冲上前,随手拉住队伍末尾一名炮兵营的士兵,问他的连长在哪里。
那名士兵说,连长弃军逃跑了,指挥官也畏战跑了,只留下两件破烂的军服,前头应该是总部队,要从南翔去昆山,但也不确定,兵败后,部队完全失控。大炮太沉,他们这些走得慢的人看不见路,只管跟着前面人的走,兄弟你有没有吃的,我快两天没吃饭,炊事兵死了,行军锅被打烂,包袱里还有一只生辣椒和三根偷偷从田里挖来的萝卜……
于锦铭听闻,将怀中的红糖馒头掰开半个递给他,轻声道谢,又朝队伍前方赶去。茫茫寒夜,细雨微朦,遍地的炮弹坑内积满了水,一不留神就会跌入其中。纵使空军作战服的做工已经非常精细,相当防寒,他的两腿也是冷到发烫,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灼烧。
走着走着,终于等到天明。雨停了,太阳从眼前升起,照亮万物。可放眼望去,不论是远是近,皆是断壁残垣、尸骸遍野。
于锦铭随队伍走走停停,到了昆山,又步行到苏州。此时古城苏州家家门户紧闭,阒无一人,火车站几乎被炸毁,司令部也已走空。这支陆军部队预备前往镇江继续寻找司令员,而于锦铭计划直接前往南京,便与同行的将士们道别,脱离了队伍。
他进城,一径向西走,路过相门城墙,见到巍峨的北寺塔,经过河畔萧条的街市,店铺门板上大多贴着减价的条子。边走,边摸怀中揣着的几张法币,想买点东西吃,没有;想找个旅店洗澡睡觉,也没有。细雨微朦的冬季,青灰的石板路间积着浅浅的水洼,反复踩过,积水浸湿鞋袜。
就这样走到傍晚,于锦铭饥困交加,坐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靠着门板睡去。睡得正香,突得,他觉出背后传来几下响动,猛然惊醒。仰头一看,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大清早开了门,正盯着自己。
于锦铭咳嗽几声,嗓音沙哑地同她解释情况。她却摆摆手,不回话,想来是语言不通。于锦铭又指身上军服的标志,再指一指嘴,然后两手交叠,放在耳边,做出睡觉的姿势。也不知道老婆婆看没看懂。她一转身,进了屋子,再出来,左手端一碗糙米饭,右手端一碗熬煮成糊状的野菜汤,递给他。
于锦铭举起双手,接过,坐在门槛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直吃到肚子又胀又疼,才放下。他靠在长条状的门板,微微喘气,大约是太久没吃饱饭,反胃的感觉阵阵涌上。
愈发明朗的晨光落在他的面庞,半边尘土,半边血痕。老阿婆摇摇头,叹息着再度进屋,为他端来一盆热水。于锦铭洗净脸、手,拿毛巾擦一擦裤脚,站起身,见太阳升起,光芒照耀着遍地的青石砖,水洼闪闪发光,如同一块块金砖。
于锦铭看着,想到上海已经保不住,日军占领了京沪铁路,沿铁路杀来,下一个便是苏州。可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苏州作为保卫南京的防线,是不守的……用无数人描绘出一个古城,需要一千年的时光,而叫它化为废墟,只需一夜的炮响。
“阿婆,鬼子要打过来了,你赶紧快跑。”他边说,边跟她比划,
“弗啘,我年纪度了,白不动的,倷夸点白。”她连连摆手。
于锦铭见之,心如刀绞。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她。要放在平时,这十元够买两麻袋的大米,五十斤的食盐。接着,于锦铭好一通比划,问哪里能坐船,老阿婆给他指了个方向。他再三谢过阿婆,再度上路。
又走大半天,到外城河,河岸边停靠一艘乌篷船,船舱内住一对捕鱼为生的夫妻,都用蓝布包头,满身的鱼腥味。于锦铭上前,深深弯着腰,请求他们送自己到古运河。
渔夫会一些国语,询问他要去哪儿。于锦铭说自己是空军飞行员,在上海坠机,因铁路被炸毁,他打算从苏州坐船,走京杭大运河,到镇江,然后沿长江去南京跟大部队汇合。
渔夫听闻,拍着胸脯说:“既然是当兵打鬼子的,那我说什么都要送,上船吧!”
于锦铭感激地无以言表。
他上船,见船夫利索地解开绳索,荡桨向京杭大运河而去。船舱内,渔夫的妻子盘腿坐着,正编渔网,手边有一土灶,灶上温着腥且鲜的鲫鱼汤,咕噜咕噜冒着泡。那女人朝她咧嘴一笑,含含糊糊地冲他说了几句,于锦铭听不懂,只觉嗓音柔美。女人又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为他盛上一小碗鱼汤。
空着肚子,淋着雨,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可算尝到肉味,于锦铭脸埋进去,舌头来回舔着碗,一点点吃尽了。吃完,全身渐暖。于锦铭长舒一口气,靠在船舱,望着脉脉的江水,逐渐有了困意。
他合上眼,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百姓热心搭救,有这样的百姓,我们绝不会亡国……
梦里依稀听见“彭彭”的敲击声,
是渔夫奏响了渔鼓,也是有人敲响了房门。
“摄影师来了,华女士叫我们赶紧集合,你动作快点。”门外人着急得很,不等苏青瑶开门,便对着窗户喊。
“马上!”苏青瑶对着镜子,一面朗声应,一面拿火柴灼烧后的黑炭,仔细描了眉,又抚平旗袍,确保没有褶皱,才出门。
不久前,迈耶先生带着家人,乘坐德国大使馆派来的飞机撤离,临走前,他给了苏青瑶多一倍的工资,并叮嘱早日离开南京。之后,苏青瑶听取华女士的提议,暂时搬回金陵女大的校舍居住,帮助他们照顾难民。
走到教学楼旁,见金女大仅剩的十余名员工在摄影的指挥下,排成两排。华女士与担任舍监程女士并排坐在前排的最中间,一位穿翻领大衣,一位里头穿旗袍,外头披斗篷。后排从左到右,由低到高地站着,苏青瑶个子矮,站在后排靠右的位置。
上海的情况,他们通过广播电台多有了解,清楚上海一旦沦陷,日军的兵锋必然直指南京。这段时日,沪苏常锡等地的难民陆陆续续地往南京逃,数量一天比一天多。国民政府也在商议如何撤离平民,可六朝古都,六十多万的百姓,船太少!车太少!撤离何谈容易。政府迟迟不下通知,同时,船票价格飞涨,有人脉、买得起船票离开的富商大贾寥寥,而贫苦之人又有多少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用脚板逃出一条生路。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也正因如此,华女士才提议请摄影来帮他们拍大合照。
咔嚓几声,摄影从兜布下钻出,比了个大拇指。
他说,照片最快一周,最迟一个月,十二月中旬前一定送来。
拍完照,苏青瑶换了身耐脏的旧棉袍,与一名瘦高的员工一起,去后厨洗菜。天寒水冷,两人将一把把塌菜浸到水盆里,洗去泥沙,不一会儿便两手通红。
“看来真要打起来了。”那名职员轻声说着,朝手心哈气。
苏青瑶点头,利索地甩掉菜叶上米粒大的小虫,道:“听广播说,守在四行仓库的谢团长已经向英方投降……”
“我记得你家在上海?”
“嗯……不过,他们应该都躲进了租界,”叹息般,苏青瑶说,“你呢?”
“就在南京。我预备过几天把爹娘接来,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去金陵大学,牧师会照顾他们。”对方说着,忽而抿唇一笑。“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我们信上帝的就有福了。”
“为什么?”
“可以先进天堂。”她平淡地说。“你看,主是垂爱我的。”
苏青瑶哑然。
而那名职员没有发觉苏青瑶的无言,继续问:“要是真打进来,你打算走吗?”
苏青瑶沉思许久,抬头,镇定地答:“嗯,但我会留到不能再留的时候。”
夜里再度落起小雨,一阵紧一阵松,洒在玻璃窗。窗边,垂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末端倒吊一盏电灯,孤零零地亮着,那光像害了黄病,没有半点生气。苏青瑶坐在书桌前,看着玻璃上的雨水枝蔓似的扭曲、生长,手脚冰凉。
雨下整夜,不等破晓便悄然离去。
当徐志怀醒来,推开窗,望见花园的石子路水迹斑驳,恍若地母在夜间涕泪交颐,留下满面泪痕。
他套上驼毛大衣,带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坐车去见怡和洋行的西泽克爵士。抵达咖啡厅时,对方还没来,徐志怀选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要一杯意式咖啡。深棕的皮质座椅,全然仿巴黎左岸的腔调,可座椅扶手破了皮,露出海绵,满是战乱的狼狈。
不多时,西泽克爵士赶来。
“后天上午十点,会有一架飞机,从上海飞往纽约,”他说着,摘下礼帽,从厚重的大衣内摸出一张机票,放在茶几,朝徐志怀推去。“现在上头还有一个空座位,人情价,只需一百根金条。”
徐志怀瞧见机票,先是错愕,没料到他会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紧跟着,一种闷热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他已将绝大部分机械运到汉口,员工也悉数坐上渡轮,但在紧盯机票的那一刻,徐志怀还是犹豫了。
对政治,他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信心去赌这场战争的输赢。战事一开,谁知道要打多少年?乐观些,三年、五年;悲观些,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倘若打到最后,流进了全中国千千万同胞的血与泪,换来的依旧亡国灭种,该怎么办?中国不是第一次打败仗了。它已经失败了快一个世纪,未来也将继续失败下去。
或许,他应该买下这张机票,抛弃父母的坟墓,曾经的爱人,苦心经营的事业,永恒的故土,远走高飞,去美国,至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才是符合理智的行为。
正沉默,咖啡厅的无线电收音机陡然变了声调,整个上海的电台都突然终止正在播放的节目,转而播报起同一条要闻。
“亲爱的上海同胞们……”
滋啦的电流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现任上海市长俞鸿钧。逐渐的,四周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一时间,上海的天与地之间,只回荡着男人念文稿的声响。
徐志怀垂头,默默听完,眉头轻微的蹙起,又松开,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眼睛泛起一点点的血红。
“多谢您的好意,”他低哑着喉咙。“但我不会走,我的家在这里。”
1937 年 11 月 11 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上海同胞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
11 月 12 日,淞沪会战结束
沪宁铁路线被日军占领,上海与南京之间几乎彻底断联。
11 月 18 日,古城苏州失陷。
11 月 19 日,嘉兴沦陷
11 月 20 日,国民政府发表《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
11 月 24 日,湖州吴兴沦陷
11 月 27 日,重要工业城市无锡被攻陷
11 月 29 日,常州沦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昨日世界 (上)
乘渔船从长江入秦淮,夜幕低低垂落,一声沉闷的击楫将于锦铭敲醒。他钻出船舱,目光放远,望见疏疏的月色下,秦淮河水分外稠密,荡也荡不开。两岸草木翳翳,树叶交缠间,闪着两三点微弱的火光,照出晃动的人影,是一些妓女,一些小贩,一些乞丐,身后的房屋高高低低,大半是坍圮了的。
渔夫将船泊进雪亮的汽油灯丛中,系了麻绳。于锦铭掏出余下的钞票,约五十元,尽数塞给渔夫。那老伯不肯收,但拗不过于锦铭坚持,勉为其难地抽了二十元,又挥手叫妻子拿来一条风干的咸鱼,送给于锦铭。他热切道:“你是上阵打鬼子的,不能饿肚子。”于锦铭深深弯腰,谢了又谢,方才与他道别。
他一个健步跃上岸,目送小船摇着木浆远去,不知这对夫妻未来将要去往何方。
此时的南京城内,处处是修筑防线的守兵。
于锦铭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军官证,然后经过陆军营漫长的上报、上报时找不到人、打电话来回确认,总算坐上归队的卡车。空军驻扎在中山陵图书馆后。四大队的队友得知于锦铭大难不死,今夜便要归队,纷纷围聚在一起,边打纸牌,边等着迎接他。
伴随几下刺耳的鸣笛划破夜幕,纸窗忽得映上一层姜黄色的光晕。战友们猜是于锦铭到了,连忙放下牌,套上飞行员夹克跑出去。他们见一辆大卡车横在门前,于锦铭高举着鱼干,从车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飞奔而来。
“好小子,算你命硬!有没有受伤?让我给你两拳看看!”高声叫嚷着,七八个小伙子搂成一团。
于锦铭好容易从中挣脱,大笑着将他们挨个儿抱过去。抱到最后,没瞧见小六,他咧着嘴问:“小六呢?该不会睡了吧!太不是兄弟!”
大家朝彼此望了一眼,没说话。
于锦铭心弦一紧,正要开口问,抬头,见队长高以民背着手站在门口。他急忙跑到队长跟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立正道:“空军第四大队飞行员——于锦铭,归队!”
高以民唇角微扬,算是欣慰地笑了下,同他道:“回来就好……吃饭没?我叫炊事员把剩菜热一热,晚上有炖猪肉。”说着,转身朝内走,
于锦铭冲队友们挥挥手,紧跟上去,路上不忘举着咸鱼说:“我这一坠机,还白得了条咸鱼,刚好明儿午饭给队里加餐。”
两人走到在图书馆临时搭的饭堂,里头架着几个桶。炊事兵知道高以民和于锦铭都是东北人,算为了庆祝归队,大晚上去仓库摸来两把酸菜,下到带皮的炖猪肉里,咕噜咕噜煮到滚烫,一开锅,满屋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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