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
沙滩尽头是断断续续的礁石,沈从之点着头,走到一块被海浪打磨光亮的礁石上。海风迎面,丈青的长衫被风卷着翻飞,露出内里灰黑的绸裤。他背手,深深吸气,尝到了一阵苦咸。
经过漫长战争的人,容易有白驹过隙的苍凉之感。
他长叹:“真不能细想……跟梦一样,好似昨日我们还在谈论抗战知道哪年结束,今朝便已迎来胜利……眨眼工夫,你我都成晚年人了。”
“中年,”徐志怀连忙纠正。“好容易我不说丧气话,改成你说。”
沈从之抿唇笑笑。“我一贯是最丧气的人,你跟承云,哪个都比我有拼劲。”
“也对,”徐志怀欣然应下对方的自嘲,随着他迈到礁石上。
不过既然已经提及张文景,他也就顺着话头问起来:“话说张文景,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伴君如伴虎,忧心倒台中。”
“一点脱身法子也没有?”
沈从之轻微地晃了晃头,幽幽道:“不知道,他的情况,说不准,我也不敢说。”
正说着话,一阵“哗哗”声袭来,由远而近,直到耳边。
徐志怀转头看向南海。
浪声过去,他再开口,嗓音低沉。“从之,你还记不记得,日本投降,一个月,只一个月,重庆的金价就暴跌七成……接着物价猛跌,生产出的商品卖不出价,民族企业相继倒闭。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物价狂涨,莫说金价,连粮价都是两小时涨一次……经济完全乱套。”
“记得。”
“我很痛心。”徐志怀口吻淡淡的。“同仁排除万难扛过了抗战,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切,却在战后顷刻间化为泡影……”
临近日落,天幕挤满浓云。
粘稠的云层下,是涌起的海浪,前后高低层次分明,井然如阅兵典礼,排排步兵踢着正步行至礁石,撞了个粉身碎骨。
“但也习惯了,”他又说。“没办法,民族实业死路一条。”
沈从之苦笑道:“那你来到香港,不趁早退休,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怎么还成天跑来跑去、搞这搞那?”
“哦,因为我贱。”
沈从之听闻,嗓子眼咕噜一声。
徐志怀狐疑地瞥向沈从之,奇怪他怎么不笑。
沈从之也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心想徐霜月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毕竟他的幽默总是怪模怪样,这么多年,他就没搞明白过。
两人的眼神你擦过我,我擦过你,兜兜绕绕,最终对上。
相视一笑。
徐志怀两手插兜,轻松地走下礁石。他指一指来时路,沈从之也就跟着跃下,一面与他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面谈些未来的打算。
徐志怀让沈从之到他这边指导工程师,薪酬好说。沈从之则说让他考虑考虑,毕竟身边还带着小玉,得照顾她。徐志怀道,不要紧,小玉已经十六岁,能照顾好自己,要是他不放心,完全可以寄养到他这边。沈从之眯眼笑道,不成,太打扰你们。
聊着,两人折回出发地。
苏青瑶和小玉比他们回来得早,脱了鞋,在沙滩上打排球。徐志怀驻足,默默注视着落日前那对你追我赶的身影。苏青瑶只能单脚发力,跑起步来,一颠一颠的,追着半空的排球。日光由金转而橙,渗出云的缝隙,波纹状的柔光,倾泻在她身上,好似通过碎裂的镜子看倒影。
“从之,你要不把小玉过继给我。”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徐霜月,这才五点半,你做什么黄昏梦?”沈从之声调高了几分。“我就这一个女儿。你想要自己生,少来捡现成的。”
“又不是我说了算,”徐志怀说,“这要看她的想法。”
然后顿了顿,接着说:“也无所谓,都这个岁数了。现在想起从前执着于传宗接代,真够幼稚的。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好传,几颗炸弹下来,三两分钟,不管老的少的,全完了,更不必说美利坚的原子弹。”
沈从之哭笑不得,轻轻骂:“那你说个锤子。”
徐志怀“啧”一声:“沈从之,你怎么回事,越老越没素质。”
“我说国语一贯很有素质,”沈从之揶揄,“但老子说四川话,那就是你个瓜娃子。”
徐志怀斜眼,回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第一百九十八章 蓦然回首 (三)
苏青瑶本是在中环预订了饭店,但冬日的天色,转眼便漆黑。沈从之提议在附近吃饭。客人既然表态,苏青瑶自然顺着点头,只是心里惴惴的,自觉亏待了他们。徐志怀瞧出她的不安,搂着她走在最后,悄声劝她宽心,从之是朋友,不必把主人的担子背得太重。苏青瑶紧抿的唇角这才稍稍放松。
夜幕降临,蒙着粗布的方窗内,一丛丛细小的鹅黄暖光弥漫开。
众人走进一家饭铺,点菜。恰逢今日渔船回港,捕来一条石斑鱼,足有手臂长。垫着葱姜清蒸,送上桌,腾腾热气熏得人面色红润。黄酒也是温过的,徐志怀与沈从之对饮,说说笑笑间,苏青瑶也陪着喝了几杯。
热酒下肚,苏青瑶才反应过来,待会儿还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酒。于是待到酒阑,她起身,说去借电话,叫司机过来。天太黑,徐志怀不放心,要和她一起去。
出门,海风袭面。
苏青瑶畏寒,缩起肩,拉一拉衣领。
徐志怀见了,边脱外套,边埋怨:“出门前让你多带一件风衣,你不听。”
“白天不冷嘛。”苏青瑶套上风衣,低头拧扣子。“在海上也不冷,就晚上,突然冷起来。”
徐志怀弯腰,自下而上地帮她一起拧。
“你还挺有理。”
“没理,我是强词夺理。”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手,相会于肚脐的那粒纽扣。徐志怀直起身,握住她的手。他习惯手插在兜,口袋被焐得暖烘烘,苏青瑶一手扣住他的指窝,另一只手插在口袋,身子逐渐暖起来。
两人沿海岸线走去,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
“挺好的,”苏青瑶点点头,又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开帆船。”
“我父亲在世时,偶尔会带我去海边玩……不过那时的渔船,跟现在有很大不一样了。”徐志怀说。“来香港之后,闲的没事干,就长租了一艘游艇,跟着海员学开船,方便出海散心。”
“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苏青瑶打趣道。“忙着在香港的商界杀伐。”
随着话音,她缠在一处的手指,微微动两下,磨他的指窝。
徐志怀笑笑,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她来了,他才重新忙起来的。
“那你呢?”他反问。
“什么?”
“过年。”
“我?我很无聊的。做的都是过年该做的事。跟着继母去百货大楼买新衣服、买蜜饯,做寒假作业,躲到阁楼偷偷看《礼拜六》……”苏青瑶说。“一到过年,我爹就爱喊牌友来家里打牌。那些人见到我是跛脚,难免要多问话,很麻烦。所以他们就叫我去阁楼,让连耀待在客厅。”
讲到这里,苏青瑶顿了一下。
因为想起自己来香港前,与父亲的那次见面。
她不好意思说,她听到弟弟没读完大学,心里有种别样的痛快。看完病床上的父亲,出来,给继母自己赚得那笔稿费,既是念着他们过去那些微小的零碎的爱;也为那种奇异胜利感,好似示威,告诉他们,你们看走了眼,自己才是更强的那个孩子。
她在心底叹了声,再开口,转了话锋。“不过那时我也确实有点怕生,不爱喊人,又很瘦小,不讨大人喜欢。”
徐志怀听着,在脑海搜寻起苏青瑶新婚时的样貌,确实是小小的一只。跟他站在一起,脸刚好能埋在胸口。再看现在,他转头,发丝飘乎乎扬到肩头。他肯定没再长,是她长高了。毕竟那时她刚满十六,发育尚未完全。
“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会不自在。”他放轻了声音。
“有一点点,”苏青瑶说。“但沈先生人很好,小玉也是,又聪明又开朗。”
“我看你跟她处得很好……先前住院,你跟病房的那个小男孩也玩得很好。”
“当然啊,”苏青瑶笑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选择去当教员?”
徐志怀侧目,看向她。
正是涨潮的时刻。
漆黑的海,一浪高过一浪。
潮水声稠且重,压在耳膜,仿佛盖了一床在梨木橱柜压久了的厚被褥。
而裹在褥子里看爱人,温暖而忧愁。
“怎么了?”她问。
“在可惜。”
“可惜什么?”
徐志怀忽而短叹:“可惜沈从之只有一个女儿,不然还能问他讨一个来。”
“听你这话,是已经问沈先生讨过小玉了?”
“嗯,”徐志怀理直气壮地答。“但他不同意,叫我少做黄昏梦,想要自己生。”
“不自己生,难道去偷?”苏青瑶被风吹得微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吃吃笑。“今晚我们摸黑进浅水湾酒店,把小玉塞麻袋里就跑。”
徐志怀静静地听了她的话,并不说什么,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话里的话在无声中酝酿得愈发明晰。
苏青瑶与他对视,如同蜗牛伸出触角碰到了盐,眼神不由下坠,要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先前那几杯黄酒的酒劲淹上来,令腮颊的烟粉蔓延到眼角,她脖颈也跟着垂落,以手背反复抚着面庞,麻麻的。
一阵浪声后,他再度唤:“瑶。”
“嗯……”
“瑶。”
“志怀,我在呢。”
徐志怀本想问她,你觉得我们要是有孩子了,会是什么样?
但转念想,结婚都八字没一撇,何谈要孩子。再说,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她的身体又不好,没必要去冒那个风险……还不如偷沈从之的。
“一起去偷吧,今晚就去。”于是他玩笑道。“等下回去就给沈从之下蒙汗药。”
“胡说八道什么呢,”紧起的心弦咯吱咯吱地松下,苏青瑶嗔怪,推他的后腰。“快走吧,等下看不清路了。”
他们沿着山坡往上走,赤柱监狱的左后方,建有英政府办公人员的公寓。徐志怀在那里借到了公用电话。最近这里才处决了一批战犯,苏青瑶捧着听筒,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她低眉,同那头的司机说:“你再带个人开车过来吧,五个人坐一辆车,怪挤的。辛苦。”谢过门房,与徐志怀并肩出来,安葬犯人的坟场就在右手边。
坟场后,是上升的海,海上生一轮荒凉的明月。
他们面对月光下来。
归途抄近道,路过海滩。
苏青瑶步子小,在沙滩更是迈不动腿,因而慢他半步,走在他身后。徐志怀替她挡风,顺带提起傍晚与沈从之在这里散步,对方长吁短叹自己已是晚年人。
“中年,沈先生还年轻,算中年人。”苏青瑶连连纠正。
“我也这么对从之讲。”徐志怀说着,自顾自地笑。“不过晚年人也没关系,且当老夫聊发少年狂——等有空了,领他去赛马会玩,跑两圈估计就好了。”
“又开始说不好笑的冷笑话逗自己了。”她道。“好烦人啊你,徐志怀。”
带笑的话音晚风潮水一般,拂到后背。
他们回到饭铺,结完账,几人共坐在小桌谈天。
小玉胳膊缠着苏青瑶的手背,同沈从之道:“爸爸,苏阿姨说要带我去吃芝士蛋糕,还要带去我看夜场电影……”不等她说完,沈从之道:“不会是今晚吧?”小玉连忙挥手:“怎么可能,是明晚!”沈从之转向苏青瑶,客气道:“给您添麻烦了。”接着无奈地答应:“去吧去吧,别玩太疯。”得了父亲的应允,小玉欢呼一声,终于舍得松开苏青瑶。
司机来得很快。
两拨人各自坐上回程的汽车,视线逐步被迷乱的灯火占据。
开到半路,忽而落起行雨,一声、两声,连绵成无数声,游丝那样胡乱地浮在半空。苏青瑶额头抵在玻璃,带着黄酒的余韵,呆看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潋滟的霓虹灯光。红、黄、橙……交错,好似融化的水果棒冰,看着就觉得粘手。
她想起小玉,想明天带她去哪里吃甜点,想接下来如何安排她的课业。
然后又想起徐志怀那句偷孩子的玩笑话。
莫名的,面颊红扑扑地微笑。
她向来喜爱孩子。一部分出于弥补自己童年的不幸,一部分是认为将来必胜于过去。中国——太难改变。任何事的改变,几乎都要血;而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变。不过,改变总会到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三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那个更遥远的未来,她肯定看不到,哪怕活到那个岁数,也早成了老糊涂。但孩子们还能看到,所以她对他们总是充满耐心。
可对于自己要一个孩子,她与徐志怀一样心存顾虑。因为身体、年龄,是否要再走入那个制度,以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长,不必背负任何来自父母的额外期待,只管去享受爱、去体验这个世界……偏生徐志怀是个非常好强的男人。
苏青瑶乱乱地想。
她以手托腮,望向徐志怀,几缕长发落到眼前。
“怎么了?”徐志怀察觉到她的目光。“在想什么?”
苏青瑶答:“想你。”
徐志怀略怔了怔,觉得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接住她的话。然而确实无话可说,他不是口舌伶俐的男人,便无言。苏青瑶莞尔一笑,另一只手伸到座椅的接缝。徐志怀会意,也把自己的手递过来。她不去握,低着眼,曲着食指挠了几下他中节指骨的凸起。徐志怀嫌痒,平放的右掌微微隆起。她又去蹭他手背的青筋。徐志怀受不了,反扣住她作乱的手,压在掌心。苏青瑶假意往回抽,他握得更死,皮质坐垫吱呀吱呀。
再开口,他说:“我们到家了。”
汽车在潇潇细雨中停下。
不几日,沈从之在英皇道租了一间房,带小玉搬了过去。
此后苏青瑶每逢双日,下课后,便会开车去那里辅导小玉功课。
那是一栋四居室的公寓,约莫有苏青瑶公寓的三倍大。父女俩各一间卧室,一间盲肠似的厨房,贴有青白瓷砖的手术台似的浴室,还有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站立的阳台,算是香港特色。
搬家那日,苏青瑶与徐志怀来帮忙。徐志怀皱着眉头数落沈从之,叫他租大点的公寓,毕竟带着孩子,手头紧可以问他借。沈从之低头笑笑,无声婉拒了。这些年他欠了徐志怀不少钱,从银元借到法币再到美金,始终没能还清。
一个鳏夫,膝下一个女儿,肩上四个老人,稍微有点积蓄,老天就会来对付他,让他莫名其妙的花掉。
这天,苏青瑶侧身挤在桌边,批改小玉的作业。屋内啪嗒啪嗒响,是绒线拖鞋拍打地板。少女坐累了,在屋里来回走,脚步很痛快。在这之中,逐渐又响起了另一重富有节奏感的声响,是沈从之在敲门。
他拎着茶壶进屋,见此情景,怪了句:“小玉,怎么光顾着玩,也不给嬢嬢搬张大点的椅子。”
“不碍事,”苏青瑶忙说。“这样坐刚好,挺宽敞的。”
有了苏青瑶撑腰,小玉撇嘴道:“啊呀,爹,你快出去、出去,少来管我,我好得很呢。”
沈从之无可奈何地摇头,上前给两个空瓷杯续茶。
斟满,他又道:“对了,苏小姐,霜月托我找几张读书时的合照,想借去复印。但我最近有些忙,您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帮忙带一下?”
苏青瑶当然点头说好。
待下课,她转去找沈从之。
主卧不大,但陈设少,显得清净。
沈从之从床底的皮箱取出一本厚实的红皮相册,打开,一页页揭过。苏青瑶站在一旁,不禁多看了两眼。揭到某一页,是一对新人在牌匾前的合照。新郎官是沈从之,着西装,左手拿毛毡帽,右手挽着新娘。新娘子是个扁圆脸,戴圆框眼镜,头顶是鸡冠似的半弧花环,花堆得很密,蓬蓬的头纱一直垂到脚踝,身上穿缎面旗袍,裙摆刚过膝,应是粉红色的。苏青瑶小时候见过,是那时流行的新娘嫁衣。
沈从之察觉到身旁探究的目光。
他侧过脸,指着笑靥如花的女子,介绍道:“阿沁,我的内人。”
苏青瑶曾听徐志怀提过几句,说沈从之结婚很早,与发妻门对门长大。不幸的是,她在小玉出生后每两年,就因病去世了。
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苏青瑶颔首不语。
相册翻动,下一页是夫妻二人在照相馆的合照,背景布是摩登的西洋公寓,前头摆着两个中式的花几,放盆栽花卉。沈从之是衬衫配直筒裤,穿着皮鞋,一派学生气。女人仍戴着圆眼镜,但剪成了短发,穿着两截式的倒大袖与筒裙,刚好与之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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