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得拢,迟早的事,”他凑近道,相当笃定的口吻。
苏青瑶轻笑,又想起重庆的来信,就暂且脱了他的怀抱去取。折回来,身影依旧是交叠的。徐志怀拆开信,默默读。苏青瑶问:“谁的信?”徐志怀答:“沈从之的。他预备下周三出发,带女儿乘船来香港,大概周五到维港。”
苏青瑶听闻,想起这位沈从之先生原先坚定地不来香港,如今又突然改变主意要来,最大的可能,是内陆局势进一步恶化……
“好,等我明天下班,就去帮他们订酒店。”她捺住心中隐忧。“志怀,你比较熟悉沈先生,记得提前订饭馆,或是写一份单子,让佣人去买菜,好为他们接风洗尘。礼物也要买两件,沈先生的女儿多大了?”
“从之是老熟人,用不着这么隆重。”
“老熟人,更得加倍招待。”苏青瑶纠正。“哪有厚待外人,苛待亲友的?”
徐志怀被她堵得没话,无奈道:“行,按你说的办。”
苏青瑶戳一下他的腰:“我有理,当然按我说的做。”
徐志怀笑而不语,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腕,别开,下巴一抬,将要吻她的唇。苏青瑶肩膀突得一缩,脸朝后撤,不许他吻她。徐志怀扑了个空,顿在原处,定定望她。苏青瑶眼眸含笑,直起上身。她有理,该是她吻他才对。于是,她侧着下巴,俯身含住他的上唇。
吻是快烧干的沉水香。
翌日有早课,苏青瑶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便先睡下。
徐志怀拿着沈从之的来信,去到书房,开灯,钨丝灯泡照亮手中的信纸,墨迹微微反光。
他戴上眼镜,坐到桌前读信。
霜月吾友:
别来无恙。
日前接承云来书,信中言道,于家长子于锦城因中统清算已被提请离职。承云与于锦城同在一处办公,见其祸及门庭,身处险境,难免心生惴惴,言辞间多有忧惧之意。今战乱将起,党派争锋。吾一介书生,恐祸及自身,累及家人,使子女蒙难。遂欲南下,偕独女远赴香江,暂寻避世之所。兹定于下周三启程,料周五可达维多利亚港。
另,承云之事,盼勿传于外人。若多口生非,恐反生祸端。
苍天不佑,惟以盼平安为愿。
从之 敬上
十一月七日
看罢,徐志怀拉开抽屉,取出一盒装烟草的铁罐,用镊子夹出些许烟叶,铺在在金属托盘,碾碎了,塞进红褐色的短烟斗。又去拿火柴盒。细长的木棍,伶仃如芭蕾舞女郎。他靠在座椅,划亮,引燃烟草,在唇间画出一个猩红的圆点,似指甲盖大的血钻,止不住闪烁。木质香蔓延到舌苔,微苦,他翘起腿,不紧不慢地抽。
哔剥声里,袅娜地升起青烟,朦胧的灰白,恍如稀疏的雪帘,遮盖在眼前。
恍惚间,徐志怀想起一个雪夜,是在贵州,他曾在那里见过于锦铭一面。
那是民国三十年,隆冬。
徐志怀受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的邀请,乘飞机前往贵州参加“献机”活动。负责接待的是空军的后勤兵,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等在机场。他们护送徐志怀去酒店休息,到第二天上午,又接他去新建的航空发动机制造厂参观了一圈。
晚宴安排在第三天夜里,规模不大,往来的不是商界的熟人,就是军部的长官。
徐志怀脱下大衣与宽檐帽,交给佣仆。大衣里是标准的戗驳领黑西装、马甲、白衬衣、一条暗红色深蓝蜂窝格的领带。他步入宴厅,与诸位政要一一寒暄,如此绕了一小圈,走到了宴厅的东南角。那儿竖着一块画屏,屏后格外喧嚣。
徐志怀绕开屏风,才发现后头摆着几张大靠背的皮沙发,坐满了穿紫貂的名媛太太,她们与几名穿军服的空军飞行员聊天,铃铛一样在笑。
其中有一位飞行员,身材尤为高挑瘦削。
他背对徐志怀,双手挽在背后,频频点头,附和着别人的话题。
电灯照耀下,那人的发丝泛出近似蜜糖的色泽。徐志怀瞧见,觉得眼熟,又一下想不起因何觉得熟悉。
正当此时,徐志怀身旁负责接引的地勤兵喊了一声:“于队。”话音方落,那人回过头来。徐志怀见了,一下蹙起眉。
姓于的少爷兵,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徐志怀暗自在心里嗤笑一声,觑起眼。
他不知道他会在,如果他知道,他不会来。
于锦铭见到徐志怀,眉头动了动,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遇上。
负责接待的地勤兵自然不知上海的旧事,见徐志怀神情微妙,误以为他是不认识眼前人,才一时尴尬,便热心地介绍起于锦铭。
他说,于队是武汉会战的英雄,曾三度坠机,去年因为负伤严重,暂退到昆明的中央航校休养,下半年刚复职。
“好了好了,这讲得也太夸张,”于锦铭笑一笑,主动迎上来,朝对面人伸出手,欠身道。“徐老板,欢迎。”
徐志怀象征性地浅握一下,道:“于队长。”
待他握完了,垂下胳膊,于锦铭才将自己的手收回。
他转头,笑眯眯地交代起自己身边一个挺拔的小伙子:“小梁,别杵在这里,还不快带贵客落座。”
“是!”那姓梁的年轻人行了个军礼,与地勤兵一起,将他引到安排好的座位。
这类筹款的场合过于官派,再高声的宣讲也显得沉闷,好在裹脚布没缠太长,便到了募捐环节,钱捐了,宴饮也就开始朝尾声进发。
不多时,酒喝尽,宾客陆续辞别。徐志怀也预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叫来那名负责陪同的士兵,让他把车开出来。对方却说,雪开始下大了,道路湿滑,车不敢开快,所以现在客人们都堵在前门,得等等再走,除非是从后门出,后门人少。徐志怀说后门就后门,不打紧。那名后勤点头,快步离开。
徐志怀也穿上大衣,手拿呢帽,往后门方向走。
他推门,正撞见一个高瘦的轮廓躲在这里抽烟。
宴厅金色的灯光自门缝泄出,勉强照出他木刻似的半张脸,以及军装领子上的两粒三角形。
巧的很,又是于锦铭。
徐志怀低头戴上呢制的宽檐帽,预备忽略他,径直离开。
他大步流星地出门,几步就到屋檐下,面对着挂在檐角的雪帘。
然而一个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徐老板!”声音脆亮,混有浓重的笑意。徐志怀被迫止步,回望,见于锦铭夹住唇间的香烟,爱惜地吹灭了它。他食指与拇指捏着细烟,暂且倒着插入胸前的小口袋,等会儿好点上继续抽残烟。
弄完,他扬着笑脸,对徐志怀说:“您这是要回去?不再多留一会儿?”
徐志怀板着脸道:“不了,明早还要回重庆。”
一问一答间,在这害了眼翳病般的白茫里,缓慢驶来一辆汽车。它开着远光灯,车前惨白的灯光映在积着薄雪的柏油路面,两种不同的白拼接到一处,恰如一道陈旧的刀伤。
车停在楼梯下。
于锦铭余光瞥了眼,含笑道:“今晚辛苦了,路上小心。”
“应当的。”徐志怀抬一下帽子。“那我先走了。”
“嗯,徐老板慢走,”于锦铭说着,抬起手臂,掌心朝上,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似是要护送他下楼梯。“我替全体将士,感谢您为抗战事业做出的贡献。”走路时,他左肩不自觉朝下沉,似是有腿伤。
徐志怀瞥见,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于锦铭随之停步,站在他跟前。
“说笑了,谈不上贡献,”徐志怀淡淡道,“只希望飞行员们能省着点开,买飞机、造飞机,哪样都很贵。”
于锦铭听闻,笑笑:“一定。”
“不必送。”徐志怀沉声留下这句,转身。
他手插在大衣兜,一步一步下楼。雪下大了,一簇簇玉絮夹着烟霭飞落,黏在他的睫毛,模糊了视线。徐志怀眨眼,往事随融化的雪粒,从记忆深处流出。九一八的游行,第一次淞沪会战,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麻将桌的互殴,公馆里的枪响,暴雨中的追捕……这些事究竟发生在昨日,还是许多年前?他简直分不清。
他坐上车,蜜色的灯泡光,淡淡的,浸润了全身。
“啃啃啃啃……”冷天的引擎起步前总要狠狠咳嗽几下,才能发力。
徐志怀回过神,斜眼,透过车窗,看到于锦铭仍留在原处。他靠着石柱,静默地注视着飞雪。冬季的空军尉官服相当厚重,压在肩头,几近将他吞噬。下一秒,后门被推开,一道狭长的金光内,蹦出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她高举着双臂,吵嚷着要他抱。于锦铭拗不过,无奈地笑着,弯腰抱起她,让她侧坐在结实的手臂上。女童身后,紧跟着走出一位身穿皮草袄的妇人。她款款而行,来到于锦铭跟前,含着笑,低头扯一扯女童上缩的棉袄。
徐志怀想:那应当是他的妻女。
他揿灭了烟斗,起身回卧室。
房间里亮着一盏晕黄的珐琅灯,是苏青瑶特意留的。徐志怀缓步走到窗边,见她已然睡熟。侧卧,长发披肩,露出半张小脸。他伸手比了比,同自己手掌差不多大。睡久了,一只手跑到了外头。徐志怀想将它塞回被褥,可她倒像有意与他作对,他往里推,她偏要往外跑,怎么弄都弄不进去。
徐志怀放弃了,掌心覆在她的额头,无奈地笑了下。
故意的,是不是?
他想着,正要直起身,又听她喃喃:“志怀……志怀?”
“嗯,”徐志怀挨近,嘴唇贴在她耳垂。“吵醒你了?”
“没……”苏青瑶眯睎着眼,朝内拱了几下身子,给他让出空位。
徐志怀坐下。
“几点了?”她又问,黏糊糊的,嘴巴都没打开。
徐志怀不答,小臂撑着床,有如夜间动物般,寻着气息,碎碎地吻她的脸蛋。
“瑶。”
“嗯。”
“小乖。”
“嗯?”
“靠过来。”
低微的呼唤,分不清是说出来的,还是吻出来的。
苏青瑶被肉麻到了,眯着眼,直笑,笑到睡意全无。
她坐起,与他调换位置,叫他靠着床屏,而她平躺下来,蹭着一层深蓝的丝绒,半枕在男人的大腿。
“怎么还不睡?”她问,右手举起,想撩他的额发。可惜手不够长,没碰到。
徐志怀见了,相当自觉地俯首。
苏青瑶笑了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他的额发,接着问:“是因为沈先生吗?”
徐志怀被猜中心思,稍稍沉默一会,才埋怨:“沈从之个蠢货,当初让他跟我一起来香港,船票都给他订了,不肯,非拖到现在……早几个月来,他女儿还能赶得上开学,哪像现在,又要白白浪费半年。”
“沈先生有他自己的考量。”苏青瑶说。“你担心就直说,别总是数落别人。”五指在发间穿行,弹奏钢琴般拨弄着,似乎要从中编出个小辫。
“担心什么?是他自己的问题。”徐志怀挑眉。“我说得是实话。”
苏青瑶忍不住笑道:“头发好硬,长长了也硬——但没你的嘴巴硬,徐志怀,你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
徐志怀不言,托住她的后颈去吻她。唇齿相依,舌头卷进来,好吧,好吧,他的嘴是软的,硬的是其它地方。软缎的睡衣踢到地板,雪青的底上开着小小的合欢花。她再度熟睡,偎依在他怀里,呼吸喷在耳垂。徐志怀环着她,手臂绕到身前,中指的指腹恰巧碰到她的肚脐,没来由的,他一圈圈地抚,似是能从她身上捏出一条脐带。夜静极了,偶有一缕晚风钻入,似有若无地吹到人身上,凉浸浸的。徐志怀闻着她均匀的鼻息,也静悄悄地睡去。
转眼到一周后。
渡轮抵达维多利亚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苏青瑶与徐志怀一同去接。
沈从之与她还能认出彼此,倒是他的女儿小玉,出乎苏青瑶的意料。少女今年刚满十六,那算算,沈从之应当是二十七岁左右有的孩子。这样看,生得也不算早,是他们太迟了。思及此,苏青瑶对着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略有些惆怅。
寒暄过后,几人乘车到浅水湾饭店,放了行李,又去楼下吃饭。饭厅经西斜的太阳一照,似麦芽糖吹的糖塔。席间,沈从之拜托苏青瑶辅导小玉功课。上香港的学校,英文得过关,然而自家女儿最差劲的就是英文。苏青瑶欣然应允,并主动请缨,要帮她挑选心仪的大学和准备入学考试。
酒阑人散,沈从之和女儿先回屋休息,约好明日再见。翌日是休息日,苏青瑶与徐志怀作导游,开车带他们去赤柱游玩。这里是监狱,也是渔村,但海景比浅水湾洁净,少了花花绿绿的巨型广告牌,放眼望去,天、云、海,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苏青瑶租了一艘小型帆船,停泊在港湾。
交接的海员领众人登船,看过徐志怀的帆船驾照后,重新上岸。他在岸边用力一推船尾,叫帆船晃悠悠离岸。海风迎面,一阵阵吹鼓了风帆,雪白的小船在徐志怀的掌舵下,仿佛一块从小刀滑到铸铁锅的黄油,“滋溜”一声,在浑厚的大海中疾驰,眨眼功夫,便行至海中央。往后看,隐约能认出赤柱的礁石;向前眺望,有一抹岛屿的轮廓,山势颇高,望之如蓬莱,是最南端的蒲台岛。
徐志怀见状,指使沈从之收风帆。苏青瑶听了,连忙起身,帮着一起拉帆绳。不能叫客人起来忙,而她这个东家无所事事地坐着。
收起主帆,帆船自在漂泊。
几人坐在甲板,背靠软垫谈天。
日光垂落,千万条流苏,逗弄着镜一般的大海。不知过去多久,海面逐渐漾起薄薄的金雾,波浪起伏,引得船体摇动。
徐志怀感觉要变天,又看腕表,快到四点。他估摸玩得差不多,便说回去。小玉刚出海,还挺兴奋,跟成年人待一起久了,不自觉垮了脸。苏青瑶瞧见,就招呼她一起去放帆。她们合力解开控帆索,正顺风,主帆垂落,船如离弦之箭,朝前方驶去。徐志怀随即打转船舵,海面被划破,激起一道等肩高的白沫。
小玉是山城中人,人生头一次见海,是从上海登船来香港。不过堵在呜呜怪叫的汽轮里,闷得慌,哪有在帆船上来得刺激!她一手紧握绳索,一手张开,发出高亮的笑声。苏青瑶注视着少女的笑颜,也禁不住微笑。
帆船靠岸,沈从之第一个下船,跟等候已久的海员一同将船系在岸边。浪打湿了船头,苏青瑶生怕小玉跌跤,在身后小心护着她上岸。然而轮到她时,冷不防一道海浪扑来,船朝左倒,苏青瑶人朝后倾,幸而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惨状。
“小心点,别光顾着扶别人。”徐志怀抱起她,一跃上了岸。
因为要乘帆船出海,苏青瑶穿得很轻便,一件绸制的白衬衫,领口系一条花色丝巾,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和平底鞋。所以徐志怀抱她的姿势也很随便,双手搂住腰,朝上一送,右臂趁机托住她的臀部,就扛起来。
苏青瑶搂着他的脖子,一阵脸热心跳。
她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鼻,嗔怪道:他也太不拿沈先生当外人!又想,还有孩子在呢,他这样,小玉见了像什么话。
想着,身子往下一坠,她飘忽忽落地。
不知是因为徐志怀这一抱,还是因为确实天色尚早,沈从之建议在沙滩散会儿步。小玉丝毫不感兴趣,耸起肩,发出一声长长的“唉呀”。苏青瑶这时也有点羞窘,想躲开沈从之,便说她带了排球,在车上,问小玉想不想打。小玉听后,立刻跑跳着搂住苏青瑶,吵着要与她一同去拿排球。
徐志怀与沈从之被留在海岸边。
日色西斜,赤金的暮色穿透二人的胸膛,在砂石上撕扯出两道瘦长的黑影。
那影一直延伸到海岸,到了涨潮的时刻,海浪一层比一层高,打来,顷刻间便浸湿了沙滩,也吞食了他们狭长的头颅。
“走走吧,”沈从之说。
徐志怀颔首,沿着海岸线,与沈从之并肩在沙滩漫步。
“来香港还习惯吗?”他开口,难得的主动问候。
难得到沈从之愣了几秒,才敢确认这不是幻听。
“习惯,”他回复,“苏小姐安排得很周到。”
“那就好。”
“你呢,霜月?”沈从之反问,“你怎么样?”
“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徐志怀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淡淡地微笑。“过的再差,也比重庆好,至少不必隔三差五逃警报,担心哪天炸弹落下来,丢了性命。”
相似小说推荐
-
世界更新中(烛萤舟) [仙侠魔幻] 《世界更新中》作者:烛萤舟【完结】原名《给现实世界加上亿点新设定》晋江VIP2024-07-16完结总书...
-
师姐空有无边美貌(赏饭罚饿) [穿越重生] 《师姐空有无边美貌》作者:赏饭罚饿【完结】晋江VIP2024-12-28完结总书评数:11534 当前被收藏数: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