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死总比颓废的死要好。”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但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徐志怀低眉而笑。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我?”
“你接下来。”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没再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紧绷的心弦剪断。
徐志怀拧眉,神色忽而凝重,简直是被冻住了。紧跟着,他磨牙紧了一瞬,似是在咀嚼某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扩散,浸润了面庞,使得他的眼角发出细微的颤动,微弱到除非贴在他的面庞,否则看不见那被戳中肋骨般震颤的瞬间。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下)
熟悉吗?苏青瑶垂眸,心门低微地颤动。要是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时间在细碎的话题间悄然流逝,日光斜斜地照在徐志怀的面庞,金红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他起身告辞,不与她说再见,而说:“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又明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病房,向她汇报拿破仑的近况,给她送换洗衣裳,带花、带水果、带甜点心。苏青瑶的病症时轻时重,反复无常。精神好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谈很久,既聊过去的事,也聊现在的事;说小事,也说大事。精神坏的时候,则一句话也不说,紧挨着坐着,彼此默默看书、发呆,直至颓日沉红。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而她的病也在川流不息的青霉素注射液的帮助下,逐渐有了起色。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阳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徐志怀一时愣住。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回过神,他下楼,迎面朝她走去。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她冲他笑一笑,将球抛给对面的男孩,朝徐志怀走去。
“你今天来得好早。”
“嗯,家里没什么事,”徐志怀应着,问她,“这是谁家的孩子?”
“隔壁病房的。”
正聊着,那孩子突然大喊:“阿姨!阿姨!”苏青瑶望去,见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要继续游戏。苏青瑶转回头,对徐志怀的笑从欢迎转为了致歉,继而朝男孩走近几步,点头示意他将球抛过来。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裤管滚落。
徐志怀见状,足尖勾起皮球,脚背用力,将球颠到手心。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苏青瑶望着他,宽松的白衬衣、白裤子,怕入夜会冷,衬衫外套着一件薄薄的 V 领毛衫,像是一位随时准备上场打马球的英伦绅士,偏生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巴的旧皮球。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志怀,”苏青瑶喊,“你抛给我,抛给我。”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玩了许久,男孩体力不支,护工便牵他回病房。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苏青瑶与他挥手道别,见他一步三回头得消失在眼前。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他们肩并肩朝南洋杉的阴影行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苏青瑶笑着点点头,应道:“可不是,后来去了昆明继续带。”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女孩要好很多,比较懂事。”
“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男孩。”
“不,还是女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女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女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我?我都喜欢,小孩子都是很好的……”苏青瑶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渐渐褪色。
徐志怀看向她。
密密的草丛,高且深,苏青瑶趿拉着拖鞋,脚踝深陷其中,一步一步,涉水那般走着。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在昆明的时候,有两年,敌机来得很频繁……你知道的,他们是发现哪里有人就炸哪里,不管下头是驻军还是平民。联大没办法,就改为夜间上课。那段时间,我白天没事,会去市场闲逛,虽说口袋里没什么钱,但看看新采的菌子、刚开封的市酒,也会让心情好起来。”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女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后来读到研三,去省立第一中学实习,我每每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朝气蓬勃地活着,健健康康的——都会想,他们应当有全新的生活,我们所未拥有过的生活。”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性。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徐志怀听着,突得一顿,觉得两脚沉重,实在难以走下去。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她回首,见他正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自己。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怎么了?”苏青瑶轻笑,问。
徐志怀不言,单手插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荡漾,汁液渗出来,遍地皆绿。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这里?草坪?”
“嗯。”
“它不挠你了吗?”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怎么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干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女佣可以帮忙照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色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双手插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
第一百八十四章 孤岛与“孤岛”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照常打完青霉素,卧在病床休息时,护士再度叩响房门,交给她一封从上海寄来的短信。
苏青瑶接过,展信一看,果然是谭碧。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是问候她的身体情况,二是谈到了最近那风雨欲来花满楼的气氛——上海物价飞涨,股价也在发疯,大批企业倒闭,手头纸钞却多得塞不进皮包。乱象丛生的时刻,一如站在玻璃建造的万米高塔,虚悬着,时刻疑心自己将要坠落。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这本是百年未有的喜事,但……
苏青瑶拧眉,沉默地将信对折叠好,放到床头柜。
熄灯,平躺在病床,她疲倦地睁着眼睛,看到白色的病房在呼吸,窗帘低微的起伏,似有若无,是夜风从木头窗框的缝隙渗入。她看着,心里乱乱地想:要是再度开战,又会打多少年?又有多少人要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思考这种事,着实损耗精神。不多时,困意袭来,苏青瑶紧蹙着眉头入睡。她睡得很浅,梦中,她躺在累累白骨之间,仰望着,见蓬勃的黑烟滚滚而上,飘向苍白到没有一片云霞的天幕。她想站起,想急呼,想狂奔,可费劲力气,驱动僵死的手臂,递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块如玉的白骨。
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组成这骸骨堆的碎片之一。
苏青瑶惊醒,可这醒,醒的并不不彻底,她翻身,低喘着,再度睡去。这般睡睡醒醒、梦梦真真,体内郁气渐浓,苏青瑶伏在床畔,喝喽喝喽地喘息。
又一次醒来,她实在睡不过去,便坐起,拨开频频低喘的窗帘。
窗外,凌晨的香港被大雾笼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苏青瑶伏在床边,不安地凝望着,神色凄然。
不知出神多久,雾中冷不然响起两声鸣笛,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拨开逐渐融化的雾气,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苏青瑶知道是他来,披上一件薄围巾下楼。香港的天,说亮就亮,当她走到一楼,推门,迎面是朦胧的金光。
徐志怀站在草坪等她。
“拿破仑,拿破仑,”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连声唤着,从箱子里抱出拿破仑,啾啾啾得亲它的小脸,嗓音尖嫩地嘀咕。“有没有想妈妈呀?妈妈好想宝宝,快让妈妈亲亲。”
徐志怀被她肉麻得受不了,不由地晃了晃头。
他右臂绕到苏青瑶身后,半悬着,护她走到树荫处,继而取下披肩,铺在草地。苏青瑶缓缓坐在披肩上,抱婴儿那般,将拿破仑搂在怀中,捏捏粉爪子、揉揉小脸蛋,再啵啵啵得亲它的额头,一直亲到嘴角沾上猫毛。徐志怀则坐在她身旁的草地,看着她和她的猫。日头上来,愈发浓郁的泥金拓印出凌乱的树影,在眼前摇动。
“别动。”徐志怀说着,小臂撑着草坪,朝她的方向斜卧。
苏青瑶转头望去,目光正对上他伸来的手指,小指弯曲,指甲勾住她唇角迎风飘舞的细毛,一抬,随意撩了去。
两人坐的并不靠近,他这样卧倒下来,凝望的眼睛就悬在手肘边。
“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徐志怀问。“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苏青瑶垂眸,勉强笑笑。
“我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起来。
“不用,我没事的,”苏青瑶赶忙制止。
说罢,她顿了一顿,继而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谭碧来信的事告诉他。
徐志怀一字一句地听完,不言。
大雾后的草坪,仍有一些潮湿,他们坐在上面,任由露水浸染轻衫,留下一条条暗色的水痕。
幽微的寒意。
“从之现在人还在重庆,我上周刚给他发过电报,”再开口,徐志怀的语气沉重不少。“沈从之,还记得吗?长得一脸老好人相的。”
苏青瑶颔首:“记得。”
“我叫他抓紧时间坐飞机来香港,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娘额错逼,因为他脑子不灵清,搞七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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