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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男人的目光比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干,“你呢?”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女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阴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她微微吸气,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的外貌与从前相差不大,就是衰瘦了一些,胡须的青影重上几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顶文气的。非说有什么大的区别,是他的神态,像不慎闯入一个摆满宋代青瓷的房间,面皮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碎了什么。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徐志怀唇角上扬,玩笑道:“不是老了吗?”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不一样,我是老了,你是……”他停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的变化。
长大?太说教了吧。
成熟?似乎也不妥当。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苏青瑶没料到徐志怀会说这样的话,顿时心口发紧。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在南京。”徐志怀这一声的音量明显大了些,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可以询问她的话头。“沦陷后,多亏有谭小姐帮忙,我才能离开上海,前往汉口。——你呢?你怎么没坐船去武汉。”
“去了,去的比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她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必然要追问下去。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主动地说。于是在讲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女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好比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硬忍下来。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怎么不关窗。”他问。
“想透透气。”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好,关上吧。”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冷香的,阴郁的一张小脸。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爱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何况是她呢。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你——”
“我……”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来工作。”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湿,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勾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摸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湿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摸了摸,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湿乌发。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黄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色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黄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湿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醒来,枕上的薄泪已然干涸。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下到八九点钟的功夫,护士过来打针。钢针刺入肌肤,叫青霉素注射液钻入血管。打完,苏青瑶请求护士给旅店老板娘打一通电话,让她帮忙给拿破仑喂饭,等她出院,一定会酬谢她的。护士欣然答应。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然而正这样想着,门关响起两下敲门声。苏青瑶侧头,瞧见那个男人推门进来,裤腿有一道一道的水痕。他走到病床边,见她正面趴在枕上,长发捋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湿湿的、腻腻的,徐志怀很想弯腰摸一摸,但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显然不可能。他薄唇微抿,忍下心中的异动,唤她:“青瑶。”
她刚想坐起。
徐志怀随即抬手制止。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两人的目光齐平。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还行,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压住了被角。“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
“好一点了。”
“嗯,”他颔首,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康复的。”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口气轻巧,也的确如她所说,早已习惯病痛。一路走来,她病了又起,病了又起,尽管孱弱,却未被彻底打倒,一如这个国家的十四年。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他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呼吸湿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玻璃窗,在他的面前。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苏青瑶下巴微低,目光缩了缩。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肉。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比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没什么,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苏青瑶却更慌了。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硬不少。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性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还没。”苏青瑶摇头。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第一百八十一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上)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裤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抽烟的,他也只是摸一摸,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因最后的这个想法,徐志怀的心咯噔一下,坠到胃里。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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