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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木鬼衣)


苏青瑶上前。
由近及远,她看到碧绿的山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楼房高低不一,如同巨兽的牙齿,再往后,是青灰的似镜一般大海。海的尽头,悬着金红的落日。天幕仍是冷酷的湛蓝,云也是死的,静默地等待灼烧的那一刻。
“好美。”她感慨。
他们并肩坐在山顶。
起风了,晚风吹动苏青瑶的鬓发。她弯腰,两臂环在胸前,捂住前胸。徐志怀见状,脱下大衣,披在了她肩头。苏青瑶左手搭在右肩,牵着衣襟,脸靠着膝盖,侧头望他。徐志怀右手撑在草地,肩膀侧过来,头靠近。
他眼帘低垂,似乎是要吻她,又或者只是看着她。
鼻尖相对,约莫一指的距离。
任何一方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上对方的嘴唇。
苏青瑶的心砰砰直跳。
她的目光穿针引线,绣起他的眉目,半侧面,颧骨颇高,面颊消瘦,显得神态凌厉。她注视着,绣相逐渐具体,一种细而尖的欢欣刺着心头,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从前有无数相同的瞬间——在他背她从灵隐寺下来的时候;在第一次淞沪会战,他拉着她的手,说不会抛下她的时候;在合肥,他说她是他的小抽屉,两人坐在老宅的古树下,谈那棵百年古树如果遇上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会怎么办的时候……但就和从前一样,在她爱他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在耳边低语。
以往那个声音会说:“他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结婚的。他根本不在乎你,也完全看不起你。你甘心就这样活一辈子吗?”
而现在,那个声音说:“你忘了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离开的吗?你忘了自己说过,愿意承担一切代价吗?颠沛流离十余年,你难道还没看清,代价就是被驱逐?他不会发自内心爱你的,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婊子,母狗,荡妇,红杏出墙的骚货,道德败坏的贱人,她一声声在心里把她觉得他可能形容她的话,提前一一骂过去了。
这并非徐志怀所说的话,但都是切实存在的话。
世俗的看法,曾经造成的伤害,一触即发的内战……
嘈杂的声音快要将她淹没。
她后牙槽咬紧,粉饰过话音,开口:“你说……要是开战,大陆会不会禁止出关?”
“很可能。”徐志怀答。“所以谭碧要是打算过来,能早尽早,一旦打起来,什么事都说不准了。”
“真打起来,我们也很难回去吧。”苏青瑶叹着,转头眺望远处的海。“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许多文人学者在香港避难,后来香港沦陷,他们一些回到内陆,一些就客死香港,再也回不了故乡。”
尾音消散在薄暮,此时天幕已是一片透着乳白的浅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落日迫近海平面,蜜黄、榴萼黄、燕颔红、赤红,云霞灼烧,汪洋沸腾,天地皆被瑰丽的玫瑰红包裹,溶作了一团。他们谁也不说话,安静地欣赏异乡的落日。很快,玫瑰色开始变得暗淡,海也熄灭,深蓝的层波浮出一道道浅白的纹路。
葛巾紫、搪瓷蓝、苍蓝、灰蓝。
这是最后的一抹夕阳。
苏青瑶在这时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辉煌的色彩里,响起她柔和的嗓音。
“志怀,我们回不去了吧……”

他在心里追问着,转头看她。
而她已经将视线转回前方,静默地注视落日。暗蓝的面颊,如同蓝夹缬的阴影,徐志怀凝望,像有什么东西梗死在了体内,正随胸膛的起伏而冷冷地抽搐。一下,一下,又一下……庞大的、朱砂色的日影沉入涨潮的海湾,晚照被波光晕染,一个爱人的心脏破碎,血液汩汩流出,也不过是此番情景。
静静的,夜幕降临。
他们下山。
苏青瑶扶着沿路的树藤,走在前面,徐志怀跟在身后,与她隔着两级台阶,能瞧见女人盘起的发髻里,漏出几缕乌发,黏在后颈。这也是没有改变的一样东西。往日的回忆从碎裂的缝隙里渗出:
他想起某个清晨,他醒来,吻她的面颊,她迷迷糊糊地靠过来,枕在他心口,一切都静止了,他闻到她发上涂抹的茉莉发油,可以说是过于香了,徐志怀不喜欢,但因为是她,似乎就没事。
他想起他们曾经同坐一辆火车,相对坐着,他读报纸,她看着窗外。偶发的一刻,他从报纸的上端看到她莹白的小脸,车轮摩擦铁轨,轰隆隆的行驶声从耳畔划过,飞快的,谁也抓不住,像是能载着一个时代,这样轰隆隆地逝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侧身对他说:“好像下雨了。”
如梦初醒般,徐志怀也停在原地,听见了丛林间响起的沙沙声。
的确,蒙蒙的小雨。
“快走吧,等会儿雨要下大了。”她轻声说着,加快脚步。
回到山腰的公寓,雨更密。徐志怀让苏青瑶赶紧去洗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免得着凉,又进医院。他自己拎着外衣,去阳台抖落雨珠。阳台有半弧形的顶棚,外围一圈栏杆,雨潇潇洒洒地扑进来。
拿破仑正窝在床上睡觉。它听到响动,警觉地爬起,跟着徐志怀的脚后跟跑到阳台。徐志怀胳膊搂着大衣,蹲下逗拿破仑。拿破仑抬手就与他打拳击,肉垫砰砰砰地打在他手背,没伸爪子,只是瞧着唬人。
他们玩了一会儿,苏青瑶裹着头发出来。她穿一件缎面吊带睡裙,外套一件宽大的晨袍,完全罩住了身子。这两件衣裳的原主人应当是位瘦高的白人女性,穿在她身上,裙摆拖地,领口也要低上一些。
苏青瑶解下毛巾,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阳台。
这里自然没有可供徐志怀更换的衣物,她便叫他洗久一点,她好用炭盆把衣服烤干。
徐志怀依言照做。
他洗完澡,等在浴室,顺手收拾掉下水口的长头发。少顷,浴室门被敲响,门缝钻进一条纤长的胳膊。徐志怀接过递进的衣物,穿上衬衣与长裤,出去,见苏青瑶蹲在衣架旁,上头挂着他的外套,而她拿着银剪子,正绞着边角的线头。
她换了件翻领的白色蚕丝衬衫,因太过老旧,而显得透明。衬衫也大,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下身是一条靛蓝的麻质直筒裤,同样是宽松的。
浓绿的群山,雾蒙蒙的雨帘,火炭的红光吻着她的脸,亲热地抖动。
徐志怀坐到一旁的沙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多时,乌云扩散,完全遮蔽天幕。雨声汹涌如瀑布,阻拦了徐志怀意图离去的脚步。他不得不留宿。于是用过夜饭,苏青瑶放下客厅与卧房之间的珠帘,又让徐志怀帮忙搬来一面屏风,摆在长条的沙发前,做出隔断。接着,她从橱柜取出两件毛毯,铺在沙发。
“沙发可能嫌小,”苏青瑶说,“要不你睡床,我睡沙发?或是打地铺?”
徐志怀道:“不麻烦了,就一晚上。”
洗漱过后,熄灯,黑暗更凸显出雷雨的激烈。
徐志怀侧躺沙发,小臂垫着鬓角,像被钉死在书脊厚标本匣。如她所言,沙发小了,挤得人呼吸紧促。徐志怀挪动身子,改为平躺。棺材里的姿势。他深深吸气,雨声漫上心门,觉出些许凉意。
晃神的工夫,地板传来轻轻的拍打声,紧跟着是两声猫叫。徐志怀猜是拿破仑跳上了她的床。果然,屏风后传来她起身的动静,下一秒是轻柔的笑。她掩着嘴唇,教训不睡觉的猫儿,嘀嘀咕咕。
他听着。
细碎的声音,在男人冰凉的、覆盖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心脏上,踩出一串脚印。
眼前是充满噪点的天花板,徐志怀望着,再度咀嚼起她的话——我们回不去了吧。
扪心自问,徐志怀并不想回到过去,重新过在杭州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是错的,他伤害了她却不自知。他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分开了那么多年,时间改变了太多。不光是她,他也一样。
五四的他、“黄金十年”的他、抗战的他、流落港岛的他,都不一样。
那就这样结束吗?平淡地分开,成为彼此口中那个“认识”的存在?不,他不许,很不容易才能相聚的。老天,给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她是他此生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可是,苏青瑶。
你还爱我吗?
答案应当是否定。
思索间,低微的话音越来越轻,屋内重新被风雨声掌控。
徐志怀又一次翻身,面朝沙发靠背。
沙发弹簧吱呀,像在叹气。
苏青瑶听着他的辗转反侧,腰直直地躺在硬床板。
她清楚,以徐志怀的性格,必然能听出她的一语双关。
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男人。
也许他明天就会离开,再也不回来。苏青瑶悲观地想。是的,他们回不去了。她背叛了他,他不可能对从前的事毫无芥蒂,哪个男人能?与其像现在这样,粉饰太平,弄得朋友不是朋友,情人不是情人,还要忧心未来哪天翻旧账,化身为仇人,不如趁着隐患爆发前,体面地道别。
思及此,苏青瑶脸朝下,埋进被褥。
眼睛与被面粘在一起,潮湿的面庞一阵热、一阵冷。
许久,她累了,在雷雨声中辨听着沙发持续不断地吱呀叹息,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径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仍在下雨,林间浓雾弥漫。
苏青瑶下床,拨开珠帘,还未走近屏风时,喊了一声“志怀?”,没人应。她呼吸发紧,绕过屏风,看到沙发空着,又朝厨房喊了两声“志怀,志怀。”也没人应。
她想:他应该是走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掩的房门被推开,男人进屋,正对上苏青瑶,脚步顿了顿。
“门房说昨晚雨太大,下山的公路发生滑坡,暂时走不了了。”徐志怀合门,淡淡道。“看来还要麻烦你一晚。”
苏青瑶听闻,胸口提起一口气,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没关系,一点也不麻烦,”她眼帘低垂。
早已经过了饭点,他们就将剩下的两餐合并到一起吃。
苏青瑶炖了一盆雪菜鱼汤,炒青菜,将他昨日带来的牛舌煎熟,主食是蒸年糕,然后单独给徐志怀温了两碗黄酒,下酒菜是红膏呛蟹与蒸牡蛎。她顺带搬出腌梅干菜的罐子,分装到饭盒里,叫他好带回去吃。
饭后,苏青瑶拿上一本书,躲回屏风后的小床,坐在床沿。
徐志怀也从她的书桌上拿了一本书,靠在沙发。
这两人,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没有动静,是否真的在读书也未可知。
暴雨如注,连青山也被浇灭了颜色,简直像世界末日。
而他们被困在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隔着一面屏风、一道珠帘,各有各的心思,又都故意装出波澜不惊的态度。
不知过去多久,屏风那头起了响动。
徐志怀起身,去到阳台。
外套还挂在那里晾晒,徐志怀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来到她身旁。
“有打火机吗?”
苏青瑶摆头:“没,你用火柴吧。”
说罢,她绕开他,弯腰在客厅的小柜里摸出一盒火柴。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苏青瑶没注意,转身,险些撞上他的胸膛。有他在,屋子又变小了,这间公寓塞不下两个人。苏青瑶无可退,也不得进。过长的晨袍罩在他的脚背,亲吻着男人脚背的青筋。她腰靠在柜子,头朝后微仰,从底下望上去,他的五官硬朗,沉默而英俊。苏青瑶竭力屏住呼吸,但还是有几下急促的吐气拂过了他的下巴。徐志怀低着头看她,一道细长的红光映在她的鼻沟……火舌、火舌,真和舌头一样,舔着小脸。
“不知道明早雨会不会停。”苏青瑶轻声念着,划亮火柴,手递过去。“不然你的会议就泡汤了。”
徐志怀稍稍俯身,低头,金丝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
他见状,嘴唇一动,就着她的手,叫香烟衔上火星,继而无名指朝上推,含着烟嘴,仰头呼出一口烟雾。
“下雨天,正常。”徐志怀轻且淡地开口。“香港总是在下雨。”
是因为昨天她的话吗?他似乎一夜之间冷淡了许多。
苏青瑶甩一甩火柴,熄灭火星。
她别过脸,微微笑道:“杭州梅雨季不也一样?”
“杭州好多了。”
“行了吧,你眼里浙江总是好的。”苏青瑶揶揄。“不如干脆说宁波最好,梅雨季再闷热,也是美的。”
徐志怀笑一笑,夹着香烟说:“你非要类比,倒是跟重庆比较像。”
“像在一出门就要爬梯坎儿吗?”苏青瑶打趣道。
徐志怀听闻,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
他抬手,含住香烟,掌心遮住逐渐淡去的笑意。
“码头也挺像,朝天门码头和皇后码头。”徐志怀吸烟,嗓音低沉。“区别是朝天门晚上不点灯,到处黑漆麻乌的,要人命。”
“点灯的呀,怎么可能不点灯?”苏青瑶纠正。“码头上不是架着两个汽油灯?”
徐志怀慢慢地吸上一口香烟。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哼笑一声,吐出烟雾。
苏青瑶察觉到他话音里的异样,看向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他态度骤变的缘由。
徐志怀也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听你这话,是去过重庆?什么时候。”
苏青瑶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掉过头去,唇瓣颤动,想赶紧编一些谎话来遮掩,同时又知道她撒谎,他十有八九能看出来。两难之下,她开口:“和同学去过一次,暑假的时候,四三年吧,拜访一位姓胡的教授,他是我导师的朋友,在国立中央大学……”话讲得隐隐发乱,她手指不自觉一松,火柴盒滑落地毯。
“咚”得一声,敲在心门。
苏青瑶下意识低头去找。
两人离得那么近,她从正面弯不下腰,便稍稍侧身,右手撑着身后的柜子。眼神在地毯的勾莲花纹上乱跳,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不是真心要找火柴盒,只是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徐志怀自然也能看出。
他左手夹住香烟,结实的胳膊夹着她的腰,撑在柜子。指缝的火星信号灯一般,在苏青瑶眼底闪烁。她没办法再俯身了,低下去,胸脯的尖端会很刻意地蹭到他的小臂。但她依旧垂着头,后脑勺的发髻与后颈勾勒出一道新月似的弧线。
徐志怀见状,右手伸过去,食指擦过她的下巴尖,朝上,搭在面颊,转而用虎口掐住下巴,接着,他冷不然用力,将她的脸挪向自己。
两两对视。

徐志怀冷淡地笑一声。
苏青瑶似被这笑音刺伤,后腰倚着矮柜,隐隐发胀。她嘴唇翕动,想解释,可事如乱麻,无从说起。说她曾经去找过他?说她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说她被赶出宴会,因为通奸罪?雾灰的天幕寸寸暗哑,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到处灰扑扑的,似是鎏金狮子铜炉内积攒的沉香灰。
她的自以为沉默的瞬间,或是他眼中漫长的半分钟。
徐志怀看着她,松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左手指缝间细烟,递到唇边,从容地吸上一口。
喷出,薄薄的烟纱蒙住她的眼。
苏青瑶心悬悬的,唤他:“志怀。”
“嗯,”他低沉地应了声,等着她的解释。
苏青瑶却抿唇,头侧过去,双肘朝后支在柜面,眼帘再度垂落。
见她这番模样,徐志怀又是一声哼笑:“算了,随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手中的香烟烧到寸长,他用指节折弯它,兀自转身折回屏风后。
苏青瑶靠着矮柜,一颗心坠到了肋骨。她在原处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拨开珠帘,一步慢过一步地走回床榻。
她坐在床沿,望向那件黑漆边的三折围屏,屏心的灰绸上,远远地绘着一座雪山,山下是平如镜的海。山与海的那头,一点动静也无,使人怀疑他是否还留在那里。苏青瑶看着,踟躇了。她变为一盏散线的珠子灯,随时间流逝,米珠一粒粒往下落,每一粒都是一个念头,关于是否要告诉他,她去过重庆,她找过他……想着,苏青瑶躺上床,转而望向窗外的天。
稠密的灰云间,倏忽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割开天幕,恰如天河决堤。她眼瞳一冷,阖眸,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轰……
思绪碎了一地,她侧躺在硬床,如何也睡不过去。眯起眼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针约莫指向七点。屏风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苏青瑶觉得徐志怀早已然睡熟,便想起来倒杯水喝。
她蹑手蹑脚地披上晨袍,走到祖母绿的珠帘前。
忽得,沉闷的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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