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更新中(烛萤舟)

“深渊。”
失去支撑的叶片会不断向下坠落，永无休止，直到彻底腐败消亡。
世界树的死亡到新生的整个过程，是一场漫长的浩劫。
每个生命都无法幸免于难，只是有的世界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会在毫无知觉之中被深渊吞噬。
过于庞大的树木与它过于旺盛的生命力，让世界树的死亡对于生长在它之上的世界而言，简直等同与自然灾害。
无法阻挡，无法预判——因为这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是规则本身。
这个世界最初的盟约，被称为世界树之盟。
各个种族守望互助，以数代人的时间，撑过世界树死去，到新生的世界树长大的整个过程。
他们在此为了各个种族的存亡宣誓，在世界的边界以自己信仰的神之名誉以及自己的种族的名誉，对抗即将到来的末日。
精灵提供种子，人类提供种植的技术，巨人挖掘山脉，矮人提供武器，人鱼饲养鱼群，而兽人负责畜牧……
整个框架和条约粗略又精简，繁杂又细致，没有人为此斤斤计较，哪怕是以狡诈算计著名的卓尔精灵也是如此。
他们拿出了自己的一切，奉上了自己的一切，以无比的赤诚和灼热之心，来迎接一个即将腐朽的末日。
随后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火焰与锻造之神击打铁水，绽放烟花，天灾之神落下雨幕，防止山火，晨曦之主洒出辉光，在天空搭建彩虹。
巨人将半身人的盗贼抛在空中，然后伸手接住，精灵在人鱼的歌声中起舞，卓尔们不甘示弱，拉起自己的七弦琴与狼嚎声交织，于是两边的节奏搅成一团。
树人打着节拍，德鲁伊变成小树在它们脚下乱串，看着树人挥舞树根手忙脚乱的躲避，然后哈哈大笑。
法师没有理会被树人伸出藤蔓吊起来的德鲁伊，他们在高空之中架设云朵，找准角度，录像的水晶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每一场欢笑，学徒们井然有序的换上一箱又一箱水晶，防止这些记录的水晶不够用而在此中断。
人与神在此同乐。
他们在此相约，要在新生的世界树之上再次聚会。
……他们没能等到。
因为世界树不想死。
没有任何一个生命愿意迎接死亡，而对于生命周期无比漫长的树木来说，它的死亡是一场灾难，而它的挣扎求存更是。
当承载无尽世界的神树想要活下来的时候，它的意志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而身处其中无比渺小的人们，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的发生。
就像星球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导致地动山摇的灾害一样，人的每一次抬脚对于蚂蚁来说都是天灾。
为了保存自己每一分尚存的生命力，世界树汲取着所有能够到的养分，它不打算孕育果实，而是打算……
枯木逢春。
于是形态各异的树叶与果实落下，环绕着树干螺旋下降，直到落入它扎根于虚空之中的根茎，彻底腐烂，成为它积攒的养分之一。
到腐烂为止的整个过程，足有成千上百年。

第231章
顾茵站在世界的分界线上，一只手托着她的手，以自身为锚定，让顾茵再次见证了一场漫长而又浩大的死亡。
世界在逐渐死去。
青翠从她的脚下蔓延，也自树木的枝干蔓延自叶脉之上，但它并非哺育，而是掠夺。
世界树在拒绝死亡，祂想要重新生长的代价，就是祂所哺育的无数世界。
顾茵眨了眨眼，作为同源的世界树，她大致能够感知到这份衰亡，以及它影响的无数世界。
世界是叶片，神明为果实。
而死去的世界，被沉淀在世界树根部的分解者们拆解，成为养料。
被瘴气污染的神，将成为世界树清洗世界的“工蜂”，亦或者“兵蚁”。
世界树想用祂同化和感染的无数工蜂以及兵蚁，来侵袭并剪除祂不需要的世界。
以此留存的养分，祂打算用来生长新的枝芽。
“我们无法，也无权干涉祂的决定。”承托顾茵的双手渐渐凝实，在记忆的深处传来叹息，温和的光晕浮现，成为一个隐约的人形，“按照我成为神明时得知的一切，正常的流程应该是将死的世界树将所有养分都用来凝聚种子，帮助种子最快的生根发芽，并逐渐接管那些世界。”
“除非世界树实在无力承担，才会有新种子诞生的机会，这个时候，每个尚存世界的每一颗种子，都会被赋予资格。”
顾茵回想起自己这颗种子的由来，她问道：“我所获得的这颗种子就是资格，对吗？”
“是的。”晨曦之主说道：“我，还有许多和我同样处境的世界，用我们能截取到的一点点世界树之力，制作了一份资格，只是投放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失误，我们用来给种子成长的资粮，不知道为什么和种子分开了。”
“你身上应该有它。”晨曦为名的神极致温柔的说道，“它会以你最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存在。”
“世界之灵。”顾茵不需要回忆就能想到是什么，那个莫名给了她未来与新生的MOD库，她回望向晨曦的神明，“你们制作了它？”
晨曦之主没有立即回答，她开口陈述另一个话题。
“你知道吗，在一些德鲁伊的传承之中，他们会使用‘先行警报’这样的技术。”晨曦之主叹息着说，“用更脆弱、抗病性更低的个体混杂在正常的个体之中，正常种植，但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这些用来观测的，被标记过的个体，就会更快的死亡。”
“我们就是这样的世界，比正常的世界距离世界树更近，能最先察觉到世界的崩溃和树木的死去，并为此准备。”
晨曦之主用朦胧的面部转向顾茵，光芒在她的脸上，像一层纱，她轻声道：“你在外界，听到的这个世界，叫什么名字？”
“晨曦世界。”顾茵道。
“居然是我的名？”晨曦之主显得有点惊讶，她随后道，“这个世界的名字，叫前哨站。”
“我们是探查深渊的前哨，是注定灭亡的堡垒，是身后无尽世界的守护神。”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也是……世界树的叛徒。”
“和我们同样的，许多不想被世界树化为资粮的世界，都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制作了你所见到的‘世界之灵’。”
“来自科技世界的道具，来自仙侠世界的功法，来自魔法世界的法术，还有植物世界的各类植物……”
“还有我们能联络上的所有超凡个体，他们献出了穷奇之血，吸血鬼的心脏，天使的神圣和机械的知性……”
“那为什么是我？”顾茵皱眉道，“我不认为我的世界有任何特殊，科技并不算最发达，也没有任何超凡力量。”
顾茵问道：“就算是我自己，我在最开始也没有任何特别，你们为什么在几十亿人之中选择了我？”
“你的世界和你都足够特别。”晨曦之主道，“你的世界是世界树最后一个诞生的世界，祂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力量，给世界的底色加上超凡和文明的种子，只能任由那个世界发展。”
“但你们在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的存在之下，自己出现了文明，这是一个奇迹。”晨曦之主看向顾茵，“我们寻求的就是这样的奇迹。”
“奇迹是唯一一个无法被世界树赋予的权柄，它诞生自一个文明的底色，和这个文明诞生的人从未暗淡过，并永远追寻的希望……”
“它和所有自然权柄和种族权柄都不相同，来自于一个世界对一场奇迹的认可，和因这场奇迹所有被改变命运的生灵。”
“过去、现在、将来，只要你在一个时刻得到了奇迹的权柄，那‘世界之灵’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在你的手中。”
它是不知多少世界渴求奇迹的造物，它将永远追寻那份最大的奇迹，和将奇迹带来的人。
“最初的我们满怀信心，以为将‘世界之灵’送走，之后依靠自身可以撑过世界树死去再新生的整个过程……”散发着光芒的人影走到顾茵身边，晨曦之主看向新生的世界树，“但我们没能阻止世界的衰亡和文明的落幕。”
“你希望我帮你记录？”
“……如果可以的话。”晨曦之主的表情在光辉之下模糊不清，但顾茵能感觉到，她的神情透着哀伤与落寞。
晨曦之主的人性，在此时此刻是大于神性的。
“这是我一直停留在这的使命，太阳与光辉能铭刻光阴。”她轻声道，“您甚至可以在看完我们的历史之后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不会因此要求您去做什么……只是，我希望有些牺牲至少能不被遗忘。”
顾茵看着她，她的目光幽深而明亮，仿佛自无尽岁月以来繁茂昌盛的森林。
坚韧挺拔的，树一样不会弯曲的人，伸出了她的手。
如同树木伸出它的枝干给人以依靠。
“所有平凡而普通的日常，都有它的价值所在。”顾茵的笑容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笑容，只是缓慢勾起了紧绷的嘴角，但她的表情舒展下来之后，有蓬勃而旺盛的信心，“我来目睹，我来观看，我来铭记。”
然后——
我来背负。
顾茵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习惯了去背负一个个世界的过去与未来。
哪怕她现在还很稚嫩，对于世界树而言，只是弱小到不能再弱小的秧苗。
晨曦之主握住了她的手。
无比巨大的，间隙有一人多宽的树木的年轮从她们眼前一晃而过。
这是晨曦世界的神明，在最初利用世界树的年轮，也是他们截取的最后一点没被侵染的力量，让世界的时间变成了一个能不断倒退的圆环。
除开与神明相关的死和神明本身的死亡，世界的众生拥有了不断尝试的机会。
一百年一次的周期，他们重复了三千年。
第一个一百年的时候，众神与世人共同见证了天灾的到来。
因世界崩溃而诞生的天灾，不会怜惜任何存在。
……但神会。
说不清谁是最初死去的神。
源源不断的地震和火山爆发，最先摧毁了矮人和卓尔精灵的领土，他们被迫从地底转移，失去家园之后，他们面临的是被深渊所侵袭的土地。
黑色的不再适合种植土地，还有不断流淌的岩浆，以及岩浆冷却之后，被深渊的腐败气息侵染，从上面诞生的各种怪物和亡灵。
城邦的物资和资源在最初准备的时候，都是有限的，没人能无限度的接受这些失去了故土和物资的异族。
失去故土的种族们被迫四处迁徙，成为流浪者。
种族神的锚定都来源于自身的种族，如果矮人和精灵全部死去，他们也没办法继续存活。
于是矮人的神明与卓尔的神明，化为了世界最初的物质和基石。
矮人的神明趴在地上，将火山圈在怀中，所有岩浆都无法流淌过祂的手臂。
卓尔的神明潜入大地，以蛛丝修补大地的裂隙和脉络。
信徒在神明的身躯之上重新繁衍。
于此，三百年的轮回过去。
第十个轮回的灾害是灼热的高温。
暴晒和高温让缺乏降温措施的世界中，每一个人都像是在被低温慢煮。
法师们的发明也是杯水车薪，哪怕他们全力生产，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能作为动力的能源。
每天都会多出倒下的人，因为高温，甚至没人能去收尸。
只要收尸的人暴露在阳光下，他就会因为暴晒成为尸体之中的一员。
而夜晚，是闷热的蒸笼，和点数尸体的时间。
自然的神明是第二批走向死亡的存在。
力量逐渐被削弱的风雨雪之神与雷霆之神，下了一场漫长而又连绵的雨。
于此，度过了又一个百年。
冰霜的轮回，火焰与锻造之神以自身为燃料，让世界重新升温。
雷霆的轮回，大地之母庇护众生。
腐败的轮回，生命之神洒下甘霖……
洪水的轮回……
原生的自然神死去了，种族神便在满是伤痕累累的大地之上，为自己的种族建造最后一片净土。
当这篇净土也无法庇护最后的族群，祂们便选择让自己的族群前往人类的领土，将深渊的污秽全部留在自己的身躯之中。
祂们以自身为燃料，推动着文明一次次挣扎着向前。
人类的神明接纳了所剩不多的种族，开始了多个种族混杂而居的时代。
在被神打造的安乐园之中，数个轮回之后，人祸开始降临。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位不甘死去，又确实死于你手中的王。”晨曦之主咳嗽了几声，她的身形渐渐暗淡，“他是上一次……还是上上一次轮回的人祸。”
“……”顾茵无法说什么，只是平静的看着她，她有很多声叹息累积在胸口，但都无法吐出。
这不合时宜。
“至于我，如你所见，这只是我的投影，真正的我，早就死了。”晨曦之主给顾茵看完了持续三千年的，漫长而又浩大的，属于人与神明的死亡，她看到顾茵注视自己的目光，光影闪烁道，“我的所有力量都成为了悬于高空的神国，所有祈祷都将自神国得到回应。”
她所残留的神术装置，就是她的神国。
晨曦之主是神国之中的第一份燃料，却不是最后一份。
她的所有信徒，所有能来到神国的信徒，都会得知神国的一切情况，并得到一份选择。
是快乐的作为神国的居民从此居住于此，还是成为神国燃料的一部分。
……他们全都自愿成为了燃料，成为了“晨曦”之名继续存在的薪柴。
也正是因为晨曦之主至今还在回应，这位神职之中有公正和正义，象征着希望与曙光的神还存在于世，情况才没有恶化到最糟糕的地步。
只是真正的，晨曦之主的信徒越来越少了，神国才会变成消耗大于补充的状态。
所有现在得到回应的神术，都来自晨曦之主残存的力量，以及信徒们自愿的奉献。
顾茵抬起眼。
她见证了血与火，冰霜与炽热，以及漫长又连绵不绝的牺牲。
对希望与爱永不断绝的追求，造就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希望您能在记忆之中，对我们的文明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印象。”晨曦之主道，“遗忘于我们而言，是第二次死亡。”
“我们的身后，是其它的世界，我的状态不允许让我确定他们被深渊侵袭了没有，我会给您他们的坐标……您现在可以选择离开了，前哨站文明没有什么资源，它并不具备被拯救的价值……”
“有的。”顾茵打断了她。
“但它现在的深渊侵袭太严重了……”
“我来背负，我来解决。”顾茵抬起手，她黑色的发与眉眼透着树木的坚韧，“这次的轮回不是你们的第一个灾害循环，它一定会和某个时间段相符，所以一定能找到解法。”
“你们不会被遗忘，我将与拂晓一同铭记你们的历史。”顾茵说，“和你们一样，我从最开始就没打算对末日和深渊妥协。”
“最初如此，现在亦然。”

根据拂晓的计算，要在这个世界完成搬走整个世界的浮空城工程，大约需要十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继续留存的价值，除开这唯一的一处神明庇护之地，外面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
只有剩下的人和文明的残余，顾茵打算带走。
余下的世界，顾茵打算吞噬它。
顾茵缺少一份时间。
来自世界树的腐败……深渊的侵蚀不会停下。
那是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神明之上的存在做出的布局和应对，哪怕祂此时的状态不会太好，基本被腐化完全，祂此前导致的惯性也会让祂的布局延续下来。
时间啊……
顾茵处于一个伟大存在衰亡的末尾，她才刚刚开始自己的新生。
死去的世界树并不会给她完全成长的时间。
这是无法停止的进程，无法逆转的开始。
要么她成为新生的世界树，将原本腐朽的树木吞噬成为资粮，要么她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顾茵试过用飞行器械带人离开，她发现一旦人的数量超过某个界限，他们根本无法出去。
三千年的轮回，他们的命运和世界绑定，几乎根深蒂固。
必须有足够大的变动才能翘起这份变化，让所有人的命运都出现分叉的节点。
顾茵选择制造一个超大的浮空城，将所有人迁徙到浮空城中，离开这里。
只有这样，顾茵才能撬动整个世界，打开一个缺口。
原住民们能通过缺口离开，她能通过这个缺口扎根。
三个月过去。
顾诗在和人间万道集团进行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