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个道人。”
“筑基中阶,聊胜于无。”
“还废什么话, 等着交差呢。”
两个黑影拖着晕过去的洪笙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两片碎叶自衙门的红门缝中钻出,腾云而上,寻着两人的气息跟了上去。
木离追得近了才发现二人御剑,身上穿着官道的袍子。
黑蝉,官道,邪胎。
定西侯府便是如此,梓芜道观外亦有黑蝉,她原以为是邪祟寻踪而来,可万一是受人驱使呢,养魔蓄蛊,虽是道中大忌,可千年来屡禁不绝,烈火深渊业已烧尽,官道找到了养魔物的门道?同类相吸相引,莫不是为了邪胎?
那他们捉道人,也是为此?
木离想了一阵,前面的二人却急转而下。下一刻,浓云密布的天空闪过一道青灰色的闪电,轰隆隆惊雷一声大响。
青光照下,地上赫然是一个古怪的诀势,似八卦,而非八卦,圆轮缺了四相,当中三把巨大的铜锁缠绕一尊石龙,龙目贴着符箓。
刺眼的闪电不绝,石雕龙相狰狞地泛着青光,铜锁连接的碗粗的铁索哗哗作响。
“囚兽诀。”木离认得这个阵法。
“师尊。”木叽忽而自空中显影,玄光剑霎时飞至他脚下,眼中露出一二分慌乱,“云下似乎是个祭坛。”
“你认得这个祭坛?”木离惊诧道,可转念又想,鸡妖本为兽,畏惧囚兽诀,更是平常。
木叽颔首,低声道:“小心行事。”
木离看了一眼云下的囚兽诀,笑了一声:“立阵的道人道行不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装神弄鬼。”
只见前面的两个官道穿云而下,将昏睡的洪笙,扔入了阵中,而圆轮之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皆是道人。阵中的石龙宛如巨大的磁石,吸收着道人身上的灵力。
仿佛是在滋养着石龙,而石龙周身渐渐腾起了黑色的烟雾。
木离又闻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花香。
“灵胎在石像腹中!”腕上的貔貅惊叫道,“他们困住了灵胎,在炼化灵胎!”
囚兽诀困住了灵胎,灵胎原是兽?邪神的灵胎是兽?
木离恍然间想起了,脑中听到的话,龙女,神龙,幽冥邪神真的是龙族?纵然貔貅也曾说过,可她却不肯信,她真的就是邪神?
一念至此,额心顿时火烫火烧,耳中嗡鸣不止,云下的石龙旋即‘轰’得一响,龙目间生生裂开了一道缝隙,蜿蜿蜒蜒顺着龙身往下。
“哇……”一声婴儿般的啼哭自龙腹发出。
“殿下!”貔貅自红玉手镯跃出,雾影化作了毛茸茸的兽身,身形顿长了数十倍。如一座小丘一般,兽目圆瞪,大张其口,赤色的火焰奔涌而下,将黑云映得通红。
阵外的官道仰头惊道:“妖怪,魔物!”
木离头疼欲裂地显影而出,紧随貔貅而去。
玄光剑发出低吟,雪亮的剑光穿过赤火,阻拦了貔貅的去路。
貔貅圆滚滚的脑袋往旁侧一闪,躲过了剑气,破口大骂道:“鸡妖,敢拦着你爷爷!”
玄光剑陡转回到了木叽手中。
云下的阵法已清晰可辨,道人叫嚷道:“玄光剑,是谢烬渊!”
貔貅摆脱玄光剑气,身形如电,猛地朝石龙相扑去,它的身躯一入圆轮,周身毛发根根倒竖,它的口中发出凄厉地一声叫喊:“嗷……”圆轮之中青色的火光腾起,渐渐汇集成为青色的火链,将貔貅捆缚起来。
木离甫一落地,阵中青火若有所感,扑面而来。
她半退一步,抬手一捉,似乎捉绳索一般被她牢牢地攥住,扯动之间,捆缚住貔貅的青火时紧时松。
貔貅见状,嗷嗷大叫:“殿下,救我!”
木离蹙紧眉头,青火落入她手中,微微地刺痛,全无料想中的滚烫,她口中念诀,那青火开始剧烈地颤抖,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化火诀。
青光在她手心迸溅开来,星星点点如蝶一般飞旋升空。
貔貅身上的青火也旋即消散,腾入黑夜。
“哇……”伴随一声更为响亮的婴儿啼哭,石相裂作两半。
貔貅窜入其中,叼着一团白雾跃将而出。
阵外的官道骇然,“快去请道长!”两人道朝阵外飞奔而走,指尖的传音符经青火一烧,化成了灰。
好不容易寻来的邪胎还未炼化,就这样半道被劫了道。
天空乌云密布,一声惊雷炸开,雨滴如柱般落下。
青色的符纸穿过窗棂,悬于室中明明灭灭。
“传音符?”刘紫鹜一手持剑,一手捉过符纸,匆匆看了一遍,横眉道:“邪胎不保?你知道邪胎的下落,先前都是在蒙我?”
被她剑尖抵住额心的道士,眉心微动,哑声道:“什么?什么邪胎?”
刘紫鹜看他一脸无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在昆仑山休养了数日,下山第一件事,便是要找清河。
梓芜派道人众多,找到清河也颇费了些功夫。
可眼前的清河与她印象中大相径庭,躲在此处,衣衫褴褛,身上的白衫沾满了污泥,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全无从前道人的模样。
“这传音符从何人来,何处来?你躲在这里多久了?”刘紫鹜耐住性子复又道,“我师兄嘱托我找你,你可知他为何找你?他如今又在何处?”
清河闻言抬头,表情木讷,愣愣地注视着她,不答反问道:“你师兄?是谁?为何要来找我?”
她再不愿与他废话,手中长剑一挥,剑气拂开了清河脸上的碎发,他的目光不移分毫,长眉微弯,颧骨高耸,他的相貌本属阴柔,如今却有一种病态的瘦削,唇色乌青,只是一双眼睛清亮。她口中将要念诀欲把他带回梓芜山细细盘问,却见他胸前雪襟处,青光却突地一闪,一道青色的光晕跃出胸口,圆盘式的光点旋转起来,刮起一阵凌厉的罡风,撞得窗棂哗哗大响。
光晕过处,如刀锋利,刘紫鹜慌忙收剑,闪身避过青芒。
她捏诀起了一道水障,隔着水幕凝神细看,光晕中央是一面圆镜子,镜缘层层雷云翻滚,镜中白雾弥漫,镜子旋转间,露出背面的雕刻,是一只盘曲环卧的青龙!
“这是……这是蟠螭铜镜!”
木离的蟠螭铜镜?怎么会在清河手里!她先前明明见过木离的铜镜!
青光猛地大盛,撞破了她面前的水障。
蛮横强劲的力道朝她胸口打来,她的灵台不稳,屡屡后退。
全然不同的气息令她恍然大悟,这不是木离的蟠螭铜镜!
蟠螭,蟠螭,这是蟠龙镜!
这是李孟寒的镜子!
蟠螭铜镜, 八瓣菱花镜。
刘紫鹜从前不知,后来见过李孟寒手中的镜子才知蟠螭铜镜, 乃是阴阳双镜,火为螭,水为蟠。
木离的铜镜,为螭龙,镜背之上雕刻的是首尾相逐的螭龙,螭口怒张,龙头上竖着独角。
李孟寒的铜镜, 为蟠龙,镜背后赤带如锦文,则是盘曲环卧, 通体青黑的蟠龙。
阴阳各为配,日月恒相会。
此世间唯有此独独一双镜,一人为师, 一人为徒,李孟寒当初究竟是怀揣着如何心思将螭镜给了木离。
刘紫鹜被眼前的铜镜逼得动弹不得, 浑身似被阴凉的流水裹挟, 阴冷得刺骨, 她眼睁睁看着清河自地上站了起来, 他先前受制于自己, 如今从半蹲的姿态站了起来, 几乎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他的神色很古怪, 像有一两分怜悯,又像丝毫不为所动,眼中的冷意一直浸透到骨子里。
她见过这样的眼神, 可她还不及细想,清河指尖一弹,一股灵力击打上她的额头。
刘紫鹜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清河轻轻掸了掸衣襟上的泥污,伸手一招便将蟠螭铜镜收入了怀中。
他捉过空中的传音符读过一遍,转身便朝门外而去。
外面的大雨未歇。
貔貅嘴里的白雾越发清晰,它飞奔到木离眼前,身形小了数倍,化作寻常猫狗的大小。
“呜呜呜。”它用鼻子轻拱木离的脸颊。
木离避开,它又锲而不舍地凑上前来,她只要不吞下这个邪胎,它就不会罢休。
“你究竟是什么人!”
石龙相易碎,此困兽阵便已无用。
阵外的官道祭出法器,脸色铁青。
“玄光剑!你又是什么人!”
木叽手持玄光剑不动声色地停在了木离身旁,冷眼看过纠缠不休的貔貅。
官道得不到回应,见眼前的两人一兽丝毫不将他们放进眼里,多有些忌惮,可是官道留在此处人多势众,纷纷祭出法器,朝前而去。
玄光剑横扫,在二人面前竖起了冰凌般的屏障。
“呜呜呜,殿下!”貔貅挡住了木离的去路。
它张嘴,口中的白雾,一丝一缕地朝木离飘去。
木离凝神去看,白雾之中似有鳞片泛着冷芒,扑面而来。
正要待她细看,面前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冰凌被一道青光穿破,顷刻破碎。
胸口灼烫,铜镜开始震颤,微微的青芒似呼应一般,淡淡的光芒荡漾开来。
“师尊。”木离抚上铜镜,难以置信道。
貔貅见她分神,立刻一鼓作气地将口中白雾悉数吐出。
木离灵台猛地一震,她伸手挥开貔貅,径自朝青芒源处奔去。
清河见冰障破碎,一道红影便已追到了近前,他手中的蟠螭铜镜剧烈地抖动起来,光晕在镜面如同水波一般,一圈又一圈层层荡漾开来。
清河蹙起了眉头,眼前另一道青芒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听见了一道惊讶的人声:“清河?”
清河立刻抬头,待看清了来者何人,一张脸白得吓人,袖袍翻飞,便将铜镜收回了袖袍,转身就走。
“道长!”原以为等来救星的官道慌忙挽留。
木离一惊,慌忙追了上去:“清河!真的是清河!”
他却越行越快,身形一晃,凭空自眼前消失了。
木离定睛一看,清风过处飘荡着一团不知何处来的柳絮,孤零零地飘飘荡荡。
玄变诀。
就是清河!师尊的铜镜如何会在他手里?
木离按住胸口蠢蠢欲动的铜镜,飞身至前,伸手一招,将那一团柳絮握进了手中。
官道追了上前,她回身却见木叽横剑一扫,将诸道挡在了后方,灵力如泉涌,晶莹剔透的冰晶顺着剑光,封冻了大地。木叽的修为竟然已经度过了金丹,进入了元婴。
貔貅“呵”得一笑,见已无用武之地,便紧随木离,纵身跃入了红玉手镯。
木离攥紧了手中的柳絮,疾飞而上,甩开了身后的道人。
直至天光微露,再不见追兵,木离才落到地上,远处的村落静悄悄,偶有一两声公鸡打鸣遥遥传来。
她走到宽阔的无人处,慢慢松开了左手,掌心中的柳絮已被揉作了团,皱巴巴地纹丝不动。
“清河。”她的声音含笑,出声唤道。
那柳絮依旧一动不动。
木离眨了眨眼,掌心‘噗’得一声,燃起了一小簇青火。
柳絮边被熏得发黑,下一刻,那柳絮便窜了起来,跃到了半空,化作了人影。
清河慌慌张张地忙不迭拍灭了袍脚的火星。
木离见到他的模样,吃了一惊,仍旧笑眯眯道:“你怎么落魄成了这样?下了山去了何处?为何要装神弄鬼?师尊的镜子为何在你手里?”
清河抬眼看她,皱紧了眉头,疑惑道:“你是谁?”
木离当他和清音一般以为她死了,便答:“我是木离,我没死。”
清河正欲说话,玄光剑继而落下,木叽旋即落地,摘下了脸上的绢布:“师尊。”
清河眼睛立刻瞪得极大,双颊肌肉抖了抖,伸手指着木叽,目光却转向木离,颤声问道:“他,他是谁?”
木离惊讶于他的反应,清河在怕什么?
“这是我的徒儿,只是肖似罢了。”
清河眉目一舒,像是松了口气,大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木离不晓得他和谢烬渊究竟有何恩怨,只又问道:“铜镜为何会在你手里?”
清河不答反问:“你真是木离?我如何知你不是装得?”他像想起了什么似得,恍然大悟道,“你绝不是木离,木离早就闭关了,算起来……”他掐指算了算,越算眉头皱得越紧,“算起来也有好几百年了。”
木离听他说话疯疯癫癫,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我真是木离,把镜子给我。”
“不给。”清河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皱作一团。
“给我!”
“不给!”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了一阵。
木离身上的蟠螭铜镜发出淡蓝色的幽光,清河袖中的铜镜亦发出微光,灵气暗涌,吹鼓了他的袖袍。
清河的道袍空荡荡得晃来晃去,木离适才察觉到他真是瘦得厉害,心中不忍,放柔了语调道:“你为何要下山,下山后又去哪里了?”她顿了顿又问,“这些年你为何不和清音一道?”
“清音?”
清河眼睛一亮,急忙避开了眼神,自言自语般又道,“清音。”
木离朝前迈了一步,欲拉近二人的距离,可她的灵台忽然翻搅,耳中嗡鸣不止,浑身滚烫起来,后背的皮肤火烧火燎。
“殿下,灵胎初入灵台,需得调和。”貔貅开口道。
木离连忙坐下屏息凝神。
“师尊。”木叽一步上前,停在了她身旁。
清河面上惊了惊,脚步微动,似乎要往前来探,却又顿住,转身便要走。
木离试着起身,却觉体中似有一簇火焰越烧越旺,后背的皮肉似被撕扯,钻心似地疼痛,她撑着一点力气,祭出铜镜,青色的光芒撞向清河,他袖中的铜镜发出叮一声响。
她扭头叮嘱木叽道:“不能让他走了。”
清河眼见两镜相撞,脸色大变,不管不顾地紧紧捂住铜镜,手背被青光刺破,鲜血横流,人却飞奔而走。
玄光剑雪芒一闪,木叽紧随其后。
二人追得远了,清河捂住伤口,回头去看,来人的面目确实比他印象中的谢烬渊年轻了不少。
见到自己回头,他竟然露出了些微笑意:“清河道友。”
这个称呼。
清河心中愈觉古怪,沉吟须臾,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是哪一个?”
第67章 誓印
清河初见谢烬渊是在玄天峰上, 梓芜派谢烬渊,他听说过这一名号, 先是在宗门大比之上夺取玄光剑,又意外在幻境中得到了千魂引,是宗门后起之秀,是诸道口中如今的天资第一人。
在谢烬渊之前,这诸道口中的‘天资第一人’可是掌门,度虚道君,李孟寒。
他那日自丹炉房出来, 见到山门外立着一道颀长人影,素白道袍全无纹饰,腰间坠着菱纹青玉珏, 是梓芜派的道人,可是他却并没有上山的意思。
清河离得近了些,才看清他的样貌, 瞧着十分无奈,只听他道:“下来。”手掌轻抚过他的右肩。
定睛一看, 他肩上停着一片蜷缩的枯叶。
清河听见了木离的声音:“我不下去, 在梓芜山上原以为你是好人, 现在为了个破匣子, 就要来向我师尊告恶状, 谢烬渊, 枉费我一片苦心。”
他就是谢烬渊,清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谢烬渊仿佛察觉到他的存在, 忽地调转目光朝他望来。
清河惊了惊,唯恐被他看穿了玄变诀,便不敢再偷听, 走得远了。
后来,却也没听说他当日见过李孟寒。
清河细看眼前的这个‘谢烬渊’,说起来,他同几百年前年轻时的模样确实一模一样。
他停住脚步,又问一遍:“你是哪一个?”
谢烬渊也停步,将玄光剑收至背后,笑道:“是我将铜镜给了你。”
清河瞪圆了眼,听他顿了一瞬,缓缓道:“灵犀天与隔埃尘,清河,莫不是忘了你我相约一誓。”
“灵犀天与隔尘埃。”清河如遭雷击,连退数步,“真是你!原来你真是灵山道人!”他的膝盖发软,整个人脱力般地半跪到了地上,仰望着来人,见他越走越近,身姿挺拔,步履轻缓。清河犹不敢信:“你……你如今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为何是金丹修为?而这颗金丹分明是兽的妖丹。
谢烬渊停在了他的面前,脸上不辨喜怒,眉目清朗,只微垂首凝视他:“我让你将铜镜留在灵犀洞,你为何不照办?”
清河背心起了一层冷汗,错开眼神,目光却落到了他的右脖上,原本那一道狰狞的疤痕消失了。他惊道:“你换了一副皮囊?”脑中思绪飞转,又端详起眼前的熟悉又陌生的谢烬渊。
这一面铜镜,确是灵山道人予他的,百年之前,元宗暴毙,他随宗门入凡尘绞杀灵山道人,以正宗令。可惜遍寻不到灵山道人,可天地之间无影无踪。清河顺着灵山道人的密道通往了阴阳幻境,一时迷了方向,一路兜兜转转竟到了昆仑山间的灵犀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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