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咎负手而立,许久才淡淡道:“没有。”
连翘目露惋惜:“行吧。”
陆无咎其实看到了。
看得无比清晰。
因为那两个字正是他的名字——无咎。
他又突然想起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他有一个弟弟,一母同胞,名为陆骁。
陆骁比他小两岁,恣意妄为,与他禀性完全不同,偏偏最喜欢和他比较。
年少时,陆骁甚至因为名字长短闹过,哭着问母后为什么他的名字要比他多一个字。
母后罕见地生了气,怒斥陆骁不务正业,天天把心思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
但耐不住陆骁的纠缠,她还是说了,说他的名原本也是单字,只不过当时大旱三年,魑魅横行,王朝暴乱四起,皇帝不得已下了罪己诏。
而他出生后,天降甘露,危机迎刃而解,所以,因为带来了祥瑞,他便被命名为了无咎,意为无灾无祸。
陆无咎本不在意这些,此刻,再回想无咎二字,突然想起了无咎的第二重含义——无咎,也是不咎,既往不咎。
他其实不是祥瑞,而是罪咎。
所以,是让谁既往不咎?
又不再怨咎什么?
思绪千回百转,陆无咎气血翻涌,周身的灵力开始横冲直撞。
其实从进阶开始,他就隐隐觉察有股灵力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好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那时他以为这是进阶后不能完全把控的结果,但此刻,他心里有了另一种猜测。
他强行运转起那股无法掌控的力量,霎时额上青筋暴起,喉间血气翻滚,而再一低眸,灵力窜过的地方,衣袖下的手臂隐隐显出了鳞状物。
黑色的鳞片。
虽然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为什么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千年,但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是从母后的腹中出来的,但并不是母后的孩子,所以母后才会说那样的话。
而他真正的母亲,厌恶他至极。
陆无咎缓缓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压制住那丑陋的黑色鳞片。
连翘浑然未觉,还陷在幻境的余韵里,头有些痛。
她揉了揉脑袋,唉声叹气:“虽然我们都没看见名字,但这条幼龙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所以,骊姬的确有一个孩子,且这条龙也是黑色的,若是这个孩子活了下来,我看八成就是预言里的那个堕神了。”
陆无咎缓缓侧目:“果真如此,你又当如何,杀了他?”
连翘一时哑口无言。
若换做从前,她当然毫不犹豫地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但目睹了一切因果,连翘一想到幻境中那根贴上去软软的尾巴,心中便又酸又涩。
她纠结万分,手指快绞成了麻花,最后嘴唇一抿:“我不知道。”
陆无咎回头,语气淡漠:“不知道?他是堕神,走火入魔,且一定恨极了所有修士,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恨不得焚毁一切,如此穷凶极恶之人,你还在犹豫,为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到底,他又不能选择他的出身,爹娘双亡,又提早破了壳,虚弱不堪,这些年他即便活了下来,恐怕也经受过非人的折磨。”连翘眼神认真,“何况,背负着神族代代的血海深仇,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这么说,你支持他?即便你也可能死在他手下?”陆无咎又继续逼问。
连翘眉毛皱得紧紧的,认真思考起来,她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死,其他人也不该死,他要是能放下一切便好了,毕竟往事过去已经快千年,如今的修士们也已经不是当年的人了。”
陆无咎唇抿成了一条线:“放下?你说的轻易,如何能放下,当一个人从出生起就不被期待,又背负着血海深仇,偏偏又有无上的修为,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怜惜,又有什么值得他放下?”
连翘迟疑:“你说得也对,但能够活到现在,也许这些年里他也遇到过一些对他好的人,或者爱他的人,即便是为了这些人,他也该手下留情,回头是岸。”
“倘若没有这样的人呢…… ”陆无咎眼眸一垂,声音低下去,“倘若这么多年,他同骊姬一样,一直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骗局中,从没有真心对待过他,也从没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他,他无时无刻不被算计,监视,利用,加之身有隐疾,和常人有异,你觉得,他还有什么理由收手?”
连翘沉默了,然后又睁大眼睛:“不可能吧,怎会有人悲惨至此?”
陆无咎面无表情,此刻那股强行被他运转起来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横冲直撞,他强行压下,执意追问:“假如真的有呢?”
连翘撇撇嘴:“我不相信,你这设想也太天马行空了,若是有人经受了如此多,恐怕早就疯了,根本捱不到现在吧。”
“天马行空?”陆无咎忽然笑了,“也对,如此荒诞不经,连编故事都没人敢信,怎么可能会有人不疯……”
他背着身,手臂上的鳞片若隐若现,周身的灵力在不经意间忽然开始急剧波动,
连翘觉得他越说越古怪,正想绕过去看看,此时,原本平静的弱水突然泛起了波涛。
万尺深潭里,忽然传来风起的声音。
她回头张望,纳闷不已:“哪来的风?”
她自言自语,再一回头,却发现陆无咎唇边溢出了一丝血迹,身形也有些摇晃。
“喂!你怎么了?”
连翘迅速上前扶住,陆无咎直接整个人砸了过来,如小山倾颓,她咬牙用膝盖顶住,然后慢慢拖着他靠在了树上。
此时,陆无咎眼眸微闭,经脉紊乱,额上迅速浮起了一层薄汗。
这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走火入魔。
连翘迅速封住他几个关键穴位,然后翻出一粒护心脉的金丹试图塞进去。
把他的嘴一掰,忽然,满口的血流了出来,看起来不知忍了多久。
连翘惊慌失措,赶紧用帕子去擦,一边擦一边又生气:“你究竟怎么了,吐了这么多的血?忍成这样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说?”
越擦越多,她赶紧塞了好几粒金丹进去,他气息才终于平稳下来,紧闭的眼眸也终于动了动。
连翘擦了擦额头的汗 ,长舒一口气,总算暂时稳住了,要不然气息一直紊乱下去,他很有可能走火入魔,理智全无,变成堕仙。
不过,走火入魔这种事要么是因为修炼出错,比如,妄图短时间内提升修为夺了别人的内丹炼化;要么是大喜大悲,急火攻心。
陆无咎和她一样不过是从幻境里走了一圈,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前者自然是不可能,至于后者,难不成是他和她一样其实也深受触动,只不过情绪一向不外露,看不出来?
可说到底,那毕竟是幻境,即便再感同身受,和他们也没什么切身关系,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些假象走火入魔?
除非,对他而言那不是假象,他就是局中人。
连翘突然想起了陆无咎刚刚奇怪的话,难道,那条黑龙会是他?
但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便立刻被她打消。
因为实在太荒谬了。
陆无咎是天虞的太子,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他的血脉不可能出错。
再说,神宫覆灭已经将近千年,那条龙若是还活着,也该是和玄霜神君一样,几近羽化才对。
纵然这龙是神主一脉,更厉害些,也应当是中年了。
可陆无咎分明才及冠,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她甚至经常踮着脚和他比较,绝不能有假。
所以,无论从血脉上,还是从时间上,这个猜想都绝对说不通。更
连翘晃晃脑袋,暗骂自己一定是在幻境中受了刺激,所以听见谁说话都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于是问道:“你是不是之前和玄霜神君交手的时候受了内伤了,经脉紊乱了,要面子一直忍着没说?”
陆无咎虽然醒了,但脸色很不好,摁着眉心一言不发。
经过这些日子,连翘太了解他不过了,她嘟囔道:“你就嘴硬吧!受伤有什么大不了,只要活着,就难免磕磕碰碰的,何况,被神君打伤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多少人甚至连神君的衣角都碰不到,更别提和他交手打得难分胜负……”
她小嘴叭叭,说个不停,陆无咎眼睛一闭突然直接靠在了她肩膀。
她推了推,陆无咎反而靠得更紧,双手穿过她肋下,直接环抱住她的腰,然后把头也埋在了她颈侧。
很明显地寻求依靠。
连翘这人,人强她更强,吃软不吃硬。
别人一旦示弱,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尤其,靠过来的还是陆无咎,眼眸微闭,薄唇紧抿,似乎很需要人安慰。
她心跳得很乱,小心扶住他的脑袋:“你累了?”
陆无咎疲惫地嗯了一声。
连翘出奇地安静下来,就这么让他靠着,甚至莫名地,她手伸了出去,不自觉地想抱住他的背。
然而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她突然回神,蜷了蜷指尖,又缩了回去。
这时,一直闭着眼的陆无咎忽然开了口:“你在担心我?”
连翘结结巴巴:“当然了,你要是死了我也得死。我肯定要担心你。”
陆无咎淡漠道:“只有这个原因?”
连翘小声嘀咕:“不然呢,还能有什么呀?”
陆无咎抱着她温热脊背的手突然收得极紧,声音低沉:“假如,和你一起中情蛊的人不是我,你也会担心他?是不是无论中蛊的人是谁,对你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你会同他做任何事,就像对我一样?”
连翘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眼睛眨了眨:“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只要说是不是。”
他气血翻滚,像当年挽留母亲一样,勾住她后背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无法呼吸。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手臂青筋隆起,黑色的鳞片快速蔓延,双瞳妖异,泛起龙族一贯的淡金色。
她要是敢说没有区别,他真的,真的会控制不住……
连翘一直活得稀里糊涂,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此刻,她难得认真,假如不是陆无咎,而是任何一个人,她还会愿意吗?
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脑中就已经冒出了答案。
她不会愿意。
甚至是只要想到会有别的人碰到她,她就开始不舒服。
有些事情真是不能比较,一旦比较,心意便会明明白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抗拒,甚至是非他不可了?
她越推时间越早,越想越心惊。
也许是知道他没有味觉时隐隐的心疼,也许是他贴上她柔软嘴唇的那一刻。又也 许,只是某个不经意回眸的瞬间……
但答案这么明显,这么快,她又有些慌乱。
好像是较量时落了下风,低人一等一样。
连翘紧抿着唇,不肯正面回答:“好无趣的问题,能有什么区别?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咱们都已经这样了,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说罢她心虚地不敢看他,完全没注意到陆无咎正在不断变换的双瞳忽然倒竖,变成了一条线,手臂上的鳞片顷刻之间爬满了一边颈侧。
“是吗?”
那股屠戮一切的欲望又在跳动,他闭了闭眼压制住,声音勉强保持镇定语气:“没有区别,那是不是换做周见南,或者从前的周静桓,你都会愿意?”
连翘瞬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立马反驳:“当然不是了!若是……若是比起他们,我自然还是更愿意要你。”
她声音慢慢低下去,低如蚊蝇。
迅速蔓延的黑色鳞片缓缓停下,陆无咎深吸一口气:“当真?”
连翘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反而没好气地捶了一下陆无咎后背。
“你非要我说得那么清楚吗?谁让你长得好看,除了你谁我都看不上行了吧!”
陆无咎原本妖异的双瞳忽然恢复正常,那些鳞片也迅速消退。
他握住她的后颈,忽然轻轻笑了。
长得好看?
也行,什么都行。
他要的不多,一点足矣。
“你还敢笑!我就知道你这么问不怀好意,又觉得赢了我是吧?”
连翘恼得不行,不知道该气自己没用,还是气陆无咎老是问这种让她难以回答的话,抖着肩膀想把他甩开。
陆无咎按住她乱扭的身子:“别闹,我靠一靠。”
“我又不是药,你抱我有什么用。”连翘迷惑。
“软。”
陆无咎眼一闭,得寸进尺,甚至调整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连翘生闷气。
敢情这是把她当枕头了?
连翘掰也掰不开,盯着他的脑袋沉思片刻,慢慢意识到一个问题,轻声问:“陆无咎,其实你不讨厌我的吧?”
陆无咎没说话,只是抱她抱得更紧,感受着温温热热的馨香,许久才嗯了一声。
连翘心底好像有朵花突然绽开。
她唇角不自觉翘起,装作很不在意:“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讨厌我的?”
陆无咎却没再说话。
连翘又戳了戳他:“喂——”
再一看,陆无咎眼睛闭上,似乎是太过疲累睡着了。
连翘推了推他,他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
“不说算了,你以为我很好奇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连翘一个人嘀咕,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到底多久,几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不能再想了!
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他那种性子,就算不讨厌,也不会喜欢她。
连翘气得腮帮子鼓鼓。
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她才不会让他继续靠下去。
就一柱香,他要是不醒,她就直接把他推开。
一柱香后……
这人没有半分起来的意思,仿佛睡得更深。
真的有这么累?连翘抿了抿唇,既然如此,那就……再让他靠一柱香吧?
不过,她可不是心疼他,她只是好心而已。
两炷香、三柱香……她的底线一再退让,越来越下不了手。
最后陆无咎醒了,连翘却手酸腿麻,困得直打哈欠,支撑不住地往他身上一倒,睡得不省人事。
这也不能怪她,毕竟,他们吸入了不少祝余果的香气,这东西的后遗症似乎是让人昏睡。
要不是为了照顾陆无咎,她早睡过去了。
但这一觉睡得颇为古怪。
她少见地做起了梦,还是难以启齿的那种梦。
梦里,她和陆无咎也是像睡前一样抱在一起,他从后面抱着她,将她整个人抱在膝上,修长的手一个往上,一个往下,隐没在鹅黄色的流仙裙里。
好像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在他掌心抖个不停,不得不回勾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
像小猫一样哼哼,讨好地去亲他的薄唇。
梦里的陆无咎却很冷酷,只有偶尔才施舍性碰碰她嘴唇,略作安慰。
这点亲吻根本不够安抚,她扭着腰想躲,还被拽回来打了一下。
并不疼,反而有些煽情的意味。
她闷闷地生气,陆无咎又圈紧她的腰低头哄她。
梦境逐渐扭曲,如堕雾里,急速崩塌,抖动,她浑身真的冒出了涔涔汗意,轻声呢喃,抓紧了他手臂。
怎么回事,越来越逼真,好似不是梦一样?
连翘如同鬼压床一般,费了好大劲才睁开了眼,一垂眸,只见自己赫然抓着一根有力的手臂,还把人家的衣袖都抓皱了。
竟然不是梦。
连翘先是呆滞,然后面色通红,再然后浑身一颤,倒在了陆无咎怀里,轻轻喘着气。
啊,怎么会这样?
不行不行,丢死人了。
“醒了?”
陆无咎慢条斯理地擦手。
连翘紧闭着眼装死,假装还在梦里没醒。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丝轻笑。
“睫毛抖成这样,还装?”
连翘终于忍不住了,眼睛一睁,略带薄怒:“你还敢说,你、你趁我睡觉干什么了?无耻!”
陆无咎此刻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促狭地捏住她下巴:“不识好人心,我做什么?明明是在好心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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