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操办了她的所有,衣服是最好的软绡,吃食无一不精。
至于修炼,更是由他亲自教导。他待她极好,也极为严厉,但并不同她住在一起,每到酉时,他就会离开,回到“下面”去。
“下面”,是骊姬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刚有记忆时便好奇那个地方,但大祭司说有很多人觊觎她,在她没有强大之前是不能出去的,会有危险。
于是骊姬便一直被禁锢在这高高的飞阁里。
其实飞阁也不寂寞,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东西,有的一整层全是各种罕见的花,有的一整层则是各色珍草,又或者一整层的美食佳肴……
但东西再多,再好,飞阁就是飞阁,越长大,她便越觉得狭小。
骊姬始终对那个大祭司口中危险的“下面”世界充满好奇。
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发脾气下,大祭司终于同意每年的神诞日除了接受膜拜,也会有一些同族的人过来,她可以远远地站在阁楼上见一见他们。
于是,骊姬终于看到了除了神侍和大祭司以外的人。
她看到的第一个人据说是她的母亲,一个美貌但病弱的妇人。
母亲坐在由四匹飞马拉着的鸾车上,对着她微微笑,似乎说了什么。
但离得太远,骊姬听不清。她抓住栏杆想问问,然而大祭司却说她母亲体弱,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于是母亲很快离开。
紧接着,她又看到了其他的人,她的兄长、姊妹、舅姑……
无一例外的,他们身体似乎都不好,全都坐在车里用帘子隔上。
见到外人后,骊姬愈发渴望到“下面”去,去看看更多的人。
但是大祭司始终不同意让她下去,说她还不够强,又叹气说她一旦出去了,就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没错,这么多年的相处中,她对大祭司的感觉渐渐也发生了变化,从敬慢慢变成了爱。
在她及笄后,大祭司也并不拒绝她的示好,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是师徒,更是爱侣。
她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因为从没人教过她,也没人敢教她,她所知道的一切,学到的一切都是由大祭司转述或者挑选的。
所以,在十八岁以前,骊姬除了不能出去有些微忧愁,并没有太大烦恼。
一切转折发生在她十八岁生辰那天——她偷偷破开禁制,去到了“下面”。
能破开师父设下的禁制,说明她的修为又上一层楼,甚至比起师父也差的不远了。
她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但“下面”的诱惑更大,于是她仍是悄悄下了楼。
出楼的第一缕风是春风,从四面八方温柔地裹住她,前所未有的肆意和畅快,她觉得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
而且“下面”,似乎并不像大祭司跟她说的那样危险,反而有许许多多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她从未见过的长河,从未走过的桥,还有许许多多的同族。
比如,她的母亲。
多年前匆匆一见,母亲对她说了一句话,可惜她没听清,这次终于有了机会,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问一问。
但等她走进母亲的宫殿时,看到的母亲却是一个没有腿的怪胎。
她惊恐万状,吓得连连后退。
母亲让她不要怕,过来一点,她有话同她说。
骊姬于是克服恐惧,走到了她床榻边,然而母亲却突然暴起掐住了她的脖子。
喉咙剧痛,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杀她,不是说母亲都爱子女吗?
母亲温柔又残忍,说正是因为爱她所以才要杀了她,结束这一切。
否则,她和她生下的孩子们,迟早也会步这样的后尘,世世代代没有穷尽。
也是从母亲的口中,她得知了神族凋敝后悲惨命运,原本侍奉神族的仆人们日益壮大,以纯净血脉为由,将他们囚禁,罔顾人伦。
眼前这个女人不止是她的母亲,同时也是她的姑姑。
她畸变的腿就是血脉混乱的代价,在这个时代,生为神族,不幸之至。
骊姬是不幸中的万幸,身体完整,才智过人,样貌也卓绝,所以一出生就被隔绝,只有每年的神诞日出来接受万人膜拜。
她完全符合世人想象中最强大最完美的神族,也是一切污秽的遮羞布。
听完这一切骊姬恍惚间才终于弄懂,当年母亲见到她的第一面,说出的两个字真的是“去死”,她其实一直都听见了,却以为听错了。
母亲又告诉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脱胎换骨、白日飞升的新神,她的那位好师父,神宫的大祭司。
骊姬难以置信,相比这个想杀她的生母,她当然更愿意相信陪伴她很多年的师父。
她跌跌撞撞地挣开想杀她的母亲逃出去。
可惜,她完全不熟悉神宫,宫殿又是连在一起的,慌乱逃出去时,每推开一间门,她看到的都是一个怪胎。
或者是没有双臂,或者多了眼睛,还有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神胎,,根本看不出人形,只是一个模糊的肉块。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她却听到侍奉的神侍们在感慨最近出生的神族们是越来越畸形了,看着都害怕,但大祭司说不许丢,养一养,能活下来的将来说不定还能继续生……
骊姬直接吐了出来。
再然后,她一个人在神宫听弱小的同族们痛苦的呻吟听了很久,久到她足以想明白一切,坚定一切。
被找到时,骊姬假装在飞阁旁边的草地上睡着了。
睡眼惺忪,语气平静。
大祭司从没教过她撒谎,也不知道她会撒谎,纵然有所怀疑,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任性。
之后,骊姬重新回到了飞阁,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禁制被加固了三重,名为服侍实则监视的神侍多了三倍。
她假装什么都没发觉,还对大祭司愈发依赖。
在日渐升温,共度良宵之后,大祭司终于松了口,让她继任神主。
加冕的那一日,她第一次堂堂正正走出飞阁。
之后,她迅速动手清除周围的神侍,渐渐的,她暴戾的名声传了出去。
这样更好,于是她将名声发挥到极致,神侍被她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这群强大的仆人们如同鼠患,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根本杀不完。
既然杀不完觊觎的仆人们,没办法,她就只好屠杀自己的同族。
她想,等神族都死绝了,就再也没有人能逼他们了。
活得万分痛苦的同族没有一个抵抗的,甚至,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连续找借口杀了五个同族之后,夜晚,她的好师父缠绵过后温柔地抚过她的发梢。
“适可而止,我从未亏待过你,你应该明白的,那么多蝼蚁还不够你泄愤?”
瞧,他把那些神侍们称之为蝼蚁。
旁人总算说她冷血,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绝情之人。
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穿,骊姬没再像从前一样曲意逢迎,而是目光凌厉,忽然提剑刺向他心口。
可惜,偏了一寸。
大祭司没死,代价是她以疯名被重新关入飞阁。
但此时的飞阁已经关不住她了,每回逃出来,她都要大开杀戒。
神宫损失惨重,大祭司摇头说对她很失望,反手将她关入万尺深潭,然后用特制的锁龙链锁住她的手脚。
至此还不够,他又用一根最精纯的黄金铁链,亲手穿过她的脊骨,压制住她所有修为。
锥心之痛,时时刻刻。
被锁在寒潭的第一年,她恨极了大祭司,在岩壁上刻了满壁的“恨”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第二年,她依旧含恨,依旧想挣脱,每天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第三年,第四年……
一直到第五十年。
这五十年来,大祭司每天都会来看她,问她后悔了吗?
她的恨意没有半分消减,反倒日益增长,即便被锁住也恨不得杀了他。
大祭司叹气,说不明白他费尽心机在与世隔绝的飞阁里养了她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还会轻而易举地背叛他?
她冷笑说因为她有人性,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也许这句话惹怒了他,往后又过了四十多年,他来得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十天,有时半月,但总也还是会来的。
当然,很多时候带来的是不太好的消息,比如,她又有了新的弟妹,或者,也可以说表弟表妹。
他说这回吸取了教训,把他们关得更严实,可惜,他们不像她完整无缺,也不如她美丽,纵然是当遮羞布,也不能让世人信服。
那时,她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挣扎,让他杀了她。
他不许,反而要她好好活着。
他说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杰作,无论相貌,还是资质,都无与伦比。
不管飞阁中住进了多少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她。
他每次看到那些蠢物都会想起她,只要她肯低头,他们会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神仙眷侣。
骊姬闭了闭眼,只吐出一个字:滚。
他用冰冷的手拍了拍她侧脸,说自己很伤心,从那以后,果然来得更少。
被锁在深潭的第九十六年,大祭司又来了,并且来得愈发得勤,常常整夜整夜地看着她,似乎要做什么决定。
但是最终,他并没真正动手,掐住她脖子的手反而变得滚热,流连忘返,低低附在她耳边呢喃,要她给他生个孩子。
她浑身颤抖骂他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的反抗没有丝毫用处,神族子嗣一向艰难,但她的幸运大概都用在了出生上,此后,肚子不幸得很快隆了起来。
她依旧被锁住四肢,脊骨也被穿过,没有办法自杀,更没办法杀掉腹中的这个怪物。
她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怪物,也许少了根胳膊,也许多了根胳膊。
肚子一天天隆起,她的恐惧也日益增长。
这时,他反而对她越发温柔起来,细致地亲吻她流血的脊骨,按揉她被锁链磨得淤青或发紫手腕,甚至三年怀胎,她即将临盆时,还准备了幼子的虎头鞋。
她只觉得可笑。
她是他一手养出来的怪物,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是。
这个怪胎,甚至都不一定会有脚。
但她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反而慢慢收敛了戾气,仿佛真的被驯化,或者为了孩子妥协。
她不再拒绝他的温柔,甚至在他说了几个名字,要她替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子取名时,真的颇有兴致地挑了一个。
毕竟纠缠了那么多年,她知道他最想要她选的一定是那个名字。
纵然那个名字是如此讽刺。
果然,她选择之后,他吻了吻她额头。
很快,怀胎三年,一朝分娩,一个深夜时分她小腹阵阵坠痛,冷汗直流,鲜血顺着她白皙的小腿往下流,触目惊心。
神族难孕,更难生产,正是因此才会慢慢凋敝。
所以生产到万分凶险,疑似血崩之时,他终于还是解开了她脊骨的锁链,这个困住她的最大压制。
其实,她远远没有到血崩之时,一切都是在赌。
她赌赢了。
锁龙链从她脊骨中被扯下来的那一刻,她用尽所有力量暴起挣断剩下几根链子,然后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精准刺进他心口。
青合不偏不倚,完全穿透心脏。
即便是神族,也无力回天。
剧痛袭来,他握着穿透心脏的剑,反而笑了,笑着呢喃:“等生完这个孩子,我是真的想放了你,我们永不分离,可惜……”
他叹气,低低道:“这么多年,阿骊,你当真没有对我动过任何心?”
“有。”骊姬眼神淡漠,缓缓吐出两个字,“杀心。”
神力不断流失,汩汩的鲜血从他胸口涌出,药石罔极。
骊姬还在不断阵痛之中,白色的下裙已经被鲜血浸透,她扶着岩壁缓缓坐下,脸色发白,浑身是汗,双手在岩壁上抓出长长的血痕,十根指头几乎全全磨破了,挣扎许久才将折磨了她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怪胎生了出来。
那是一颗泛着淡金色光芒的龙蛋。
刚生出的龙蛋蛋壳极薄,透过光还能看出里面蜷缩着的幼龙。
幼龙被惊醒,挣扎着试图破壳。
可这对它而言实在太难,一般而言,快得话它也得挣扎一天,慢得话可能要三天、五天才能破出来。
当然,若是有母亲的照料,会快一些。
然而骊姬眼神掠过那颗孤伶伶的蛋时,丝毫没有停留,更别提呵护。
她已经筋疲力尽,用尽全力去撕扯满是血污的衣摆。
刚生出来的龙蛋极为脆弱,一旦蛋壳从外面破碎,里面的幼龙十有八九难以存活。
偏偏这个龙蛋生出来的位置十分不妙,正立在被震塌的碎石堆上,随着幼龙挣扎破壳,龙蛋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已经气若游丝的大祭司好几次想上前护住这颗蛋,然而他连动,也没有力气。
而骊姬,就那么冷眼旁观,看着龙蛋摇晃,最终猛然一倾,从石堆上坠落。
啪嗒一声。
蛋壳破碎,尚未完全被吸收的清液流了一地。
一条只有巴掌大的黑色幼龙摔在地上,眼睛还没睁开,挣扎了两下,慢慢不动了。
骊姬背过身,缓缓闭上了眼。
大祭司此刻也好似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眼眸低垂,如即将熄灭的死灰。
“原来,你当真恨我至此,当初你肯为它取名,我以为你至少不会伤害它。”
许久,骊姬恢复了些许气力,拄着剑缓缓起身,眸若深潭。
“满口谎言的人,却祈盼从旁人口中听到真话,你不觉得荒唐吗?”
“荒唐?”大祭司低低地苦笑,“你说的对,我的确不配,可是阿骊,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一生机关算尽,唯独对你有几分真心。”
“究竟是真心,还是私心,你这种人当真能分得清?”骊姬握紧了剑,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大祭司终于不再说话,也说不出话,他神力逐渐散尽,沉重的眼皮一点点阖上。
最终,确认他再无半点气息之后,骊姬方离开。
她刚刚生产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每走一步都犹如刀割。
扶着墙休息时,忽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她垂眸一看,原来是她的孩子,那条幼龙。
它尚且还留存一口气,似乎知道她是母亲,嗅到气息后虚弱地用尾巴紧紧勾住了她的脚踝。
和她恐惧中的怪胎不同,它十分瘦弱,却完整无缺。
想必若是将来有机会化成人,也会是个健全的孩子。
只可惜,提前破壳的幼龙是很难再活下去的,除非有母亲日夜不离守护。
但她做不到,也不应该再让神族悲惨的命运延续下去。
她最终没有杀它,也没有抱它,只是缓缓解开勾住她的那条尾巴,然后头也不回,提剑离开。
幻境到此戛然而止。
祝余果的香气也缓缓散去,眼前已经是万尺深潭,但不再是千年之前的那个深潭,这里没有骊姬,也没有幼龙,只有她和陆无咎。
幻境极为逼真,掺杂着骊姬的心绪,置身其中,仿佛亲身经历过一遭。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无奈,她的使命……
当骊姬决绝的背影彻底消散时,连翘觉得神魂仿佛也被带走了一部分。
她知道最后的结果,此去一别,故人长绝。
昆仑神宫化作无边血海,烈火经久不息,燃烧了数年。
经历了如此多,难怪骊姬不惜用神魂做引,飞灰烟灭,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此后神宫不复存在,那些残害过神族的家族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四分五裂,变成了今日这般,她若是得知,或许也能感到一丝安慰。
不过那条幼龙,着实可惜了……
连翘心里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得感叹,一旁的陆无咎却背着身,长久地沉默着,好似没有半分波动。
连翘正在万分感伤之际,忍不住戳了戳他:“你说,骊姬回忆里最后选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为什么骊姬会觉得大祭司一定喜欢?幻境都是碎片,当时戛然而止,我并没看见,你有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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