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之冷冷扫了一眼,雅座里除了谢漪澜外,还有两名丫鬟,其中一名便是表妹那贴身丫鬟玉盏。
“陈郎,你是在怨我自作主张来找你?”
雅座那头,又传来声音,听得出是受了些委屈,正嗔怪着,也满是小女郎见了心上人后的娇嗔。
谢行之敛眉,撩了撩衣袍,在谢漪澜对面落座。他抬眼,前方帘幕隐隐约约印出抹娇小玲珑的身影,她纤腰微微侧弯,轻轻的咳嗽声从那头传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姑娘身子有多娇弱。
不过表妹确实娇气。
表妹上次这般咳嗽,还是被呛住了,咳得人心软。
虽同样是弯腰低头,但场景却不一样。
此时那纤纤玉颈后颈上没有搭手掌,也没有长指玩绕她乌法。
谢行之眼睑低垂,瞥见桌上有张褶皱的纸,纸上写了字。
谢行之伸手去拿,被谢漪澜抢先一步抓握住了那有字的纸。
谢行之抿唇,抬头凌厉的目光就落到了谢漪澜身上。谢漪澜泛怵,比起这信,她更怕被哥哥责罚,便松了手,把捏皱的纸递了过去。
【表姐勿怒,请静候片刻,耐心听完】
簪花小篆字迹娟秀,跟提笔落字的姑娘一样。
谢行之扫了一眼,平静地将纸放在桌案。
皓白长指落在纸上,指端压着纸上的娟秀抹墨字。
他眼皮一掀,眼眸流转。
冷厉的目光凝在前方朦胧的身影上。
这厢,幂篱遮掩下,月吟捧着茶杯喝茶,咳嗽得嗓子干涩,有了茶水的滋润,喉间舒服多了。
可月吟总觉身后有道冷寒目光飘来,大抵似乎隔壁雅座的表姐听见对话后,生了怒气,正盯着这边看。
“星儿,你说什么胡话!”
陈世平有些生气,音调高了几分,而后又轻声安抚道:“星儿,从扬州到京城,这一路跋山涉水,你能来寻我,我自是欢喜的,我是怕你身子吃不消。”
陈世平轻呷一口茶,说道:“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没官职,实在是惭愧,愧对星儿的期望。京城不似扬州,各处都得打点,如今我在书院觅了个教书先生的活,勉强维持生计,等着授官那日。”
月吟抿唇,问道:“那陈郎身上的盘缠还够吗?”
陈世平点头,“我身上还有些碎银子。眼下出门在外,我的身份与以往不同,倘若还是扬州那几身衣裳,会被人看不起的。星儿,你是不知道,这繁华的京城,尤其是官场上,有太多势利眼,连个小小的捕快都能随意欺负你。”
月吟轻呀一声,心疼道:“我那还有银子,虽不多,但也能抵一阵子。陈郎拿去用,莫让旁人看不起。”
“不,星儿。”
陈世平摇头,说道:“我来京城的盘缠,是你给的,如今我能维持生计,不能再让星儿接济了。”
月吟却坚持道:“陈郎都说了京城不似扬州,各处都需打点,等陈郎授官了,势必还要打点一番,否者是会被旁人笑话的。陈郎往后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明儿让玉瓶给你送来。”
以往,面对姐姐的相助,陈世平虽也在拒绝,但在姐姐三言两语的劝说下,他又改变态度,应了下来。
果真,月吟学着姐姐那样相劝后,陈世平迟疑片刻,半推半就应了下来。
刚应下来没多久,只听陈世平叹息一声,道:“可惜这阵子书院忙,我抽不开身,怕是不能陪星儿在京城游玩了。”
他思索一阵,道:“星儿孤身一人来京城,我又不能常伴你身边,我担心你一弱女子被人欺负,不如等过几日就启程回扬州?”
月吟愣怔,半晌后才道:“陈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为何急着赶我离开?”
陈世平有些慌,衣袖里的手攥住衣料,强作镇定道:“星儿你怎会如此想?莫不是来京城后,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是,我初来乍到时,是得罪了几名一同赶考的书生,他们若是知道你从扬州赶来寻我,怕是要跟你说一大堆污蔑抹黑我的话。那些话空缺来风,断不可信,我的为人,星儿你是知道的。”
陈世平说得真真的,脸上尽是真切,丝毫看不出有说谎的迹象,“星儿,我不是赶你走,是怕你京城受欺负。”
月吟婉声道:“不瞒陈郎,我这趟来都跟家里人说好了,会在京城一直等陈郎授官。等陈郎授官后,我们一起回扬州。”
甫一,话刚说出来,陈世平没拿稳茶杯。
茶杯掉落,温热的茶水打湿了他衣裳,陈世平略显狼狈。
陈世平低头,拿帕子擦了擦衣上的茶渍,瞥了眼小炉子上正烧着的茶壶,忙解释道:“这茶杯怎这么烫。”
月吟倒没顺着陈世平的视线看向正烧着的小炉子,反而盯着他空空如也的腰间看。
“陈郎怎么没戴我亲手绣的香囊?就是你那年夏日,我做的驱蚊虫的香囊,上面绣了朵兰花。”
陈世平动作一顿,掩住心里的慌乱,回道:“世家子弟都不戴这东西,恐被人讥嘲,我便收起来了,藏在了柜子里。”
“星儿,你也不想我被他们轻看,被排挤使绊子吧。”
月吟点了点头,淡声道:“原是如此。”
陈世平紧绷的一根弦随着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慢慢松了下来。
于此同时,隔壁雅座中,谢漪澜面色铁青。
她从腰间扯下绣了兰花的香囊,狠狠扔在地上,心里愤愤不已。
谢行之看了看桌下的兰花香囊,敛了敛眉,神色不佳。
陈世平简单擦了擦打湿的衣裳,转眼间面色恢复如常,问道:“星儿,你说来京城是和家里人说好了?”
月吟目光透过幂篱,不是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从陈世平神情中读出了一丝不信和疑惑。
她从小炉子上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水。
茶水从壶口缓缓流入杯子里,静谧的雅座中也只有这阵水声。
月吟没有回的话,反而慢悠悠端茶品茶。
纤指慢条斯理转了转茶杯,月吟若有所思,陈世平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陈世平知晓姐姐在柳家常受苛待,但突然这么一问,有些刻意,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
不对劲。
陈世平有些不对劲。
“是呀,说好了的。”
然而此时谢漪澜在后面听着她和陈世平的聊天,有些事不便展开,也并非月吟想让谢漪澜听到的,她忙将话题转开,拉回正轨,笑着说道:“我们不是也说好了,等陈郎有了官职,就登门来下聘提亲。”
月吟抿唇,音调微不可察地高了几分,道:“虽然我们私下已经换了生辰贴,但有些礼数是万万不能省的。”
身后极轻的冷冽笑声被月吟放下杯子的声音盖住,连她自己都有阵恍惚,怀疑她耳朵听错了。
陈世平呼吸忽然急切了些,他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星儿,这事是我当时思虑不周,私定终身传出去对你名节不好。不如这样,明日我们归还各自的生辰贴,还有我当时写给你的婚书。”陈世平急忙解释着,安抚她的情绪,“授官也就这两月的事情了,待这是定了下来,我立即动身去扬州柳家提亲,明媒正娶。”
月吟莞尔一笑,“还是陈郎想得周到,生辰贴和婚书就在客栈放着。”
她话锋一转,道:“不是陈郎还记得当日写下婚书和互换生辰贴时,在那棵姻缘树下对我许下的海誓山盟吗?陈郎当时可是对着天地发了誓言的,如今回想起来,我这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于此同时,谢漪澜蓦地起身,脸色可怖,秋水盈盈的眼眸散发着怒火,又紧紧攥拳压抑着。
候在雅座出口的玉盏忙伸手,将谢漪澜拦在桌边,无声地摇头,用极小的声音央求道:“请四姑娘再等等。”
“表妹一人怎能对付?”
谢漪澜低声说着,眼底渐渐酝酿着一场雷霆风暴,面色越发阴沉,“表妹这场戏,一人独唱可不好。”
陈世平正复述着曾经在扬州那棵挂满红绸的姻缘树下,对柳婉星说过的甜言蜜语。
这话几个月前,他对定远侯府的四姑娘也说过。
谢四姑娘含笑娇羞,但又不像柳婉星娇羞的都没说话了,谢四姑娘娇蛮,让他一条条都背下来,往后逐一兑现,要他万万不能说空话。
倏地,雅座帘幕被掀开,玉瓶低头,匆匆进来,在月吟耳畔说了几句悄悄话。
月吟顿了顿,幂篱下的一张脸扬起笑意,仿佛比她预估的还要顺利。
她思忖片刻,缓缓启唇,娇声对陈世平道:“陈郎,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有一件要紧事吩咐玉瓶。”
陈世平颔首,“我去点份t茶果子。”
这厢,陈世平去柜台点了份不贵也不便宜的茶果子,他正往雅间走,忽然在大堂人群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谢漪澜?
她怎么在这里?
她似乎刚来茶楼,正要上楼梯去二楼。
扶手楼梯就在柜台旁边,陈世平想躲开谢漪澜也躲不掉了。
谢漪澜在陈世平霍然的愣怔中率先出声,“陈郎,你怎么在这里?”
她眼睛一直盯着陈世平看,陈世平的心忽然紧张起来。
他嗓子咽了咽,避开谢漪澜凝视的眼神,说道:“和友人在茶楼喝茶。”
谢漪澜扬了扬唇,一如既往的娇纵,“刚好,我今日约的小姐妹有事来不了,你过来陪我坐会儿。”
她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家里人凡事都依着她,向来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在外面,多的是人来讨她开心。
求人这类事,谢四小姐鲜少做,除非那人是爹娘和哥哥。
“可是漪澜,我那友人还在等我。”
两人见面时,一些客套的称呼便舍了,亲昵地称呼对方。
谢漪澜蹙了蹙眉,已经有了不悦的神色,声音也带了几分薄怒,“陈郎不愿就算了,下次见面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她不悦地哼声,拎着裙裾转身,手臂忽然被陈世平抓住。
“陪,我陪着,等漪澜把这气消下去。”
陈世平软声说着,自然是不敢惹谢漪澜生气。
他好不容易再攀上谢漪澜这高枝,惹了她不悦,要哄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准儿谢漪澜就真不见他了。
谢漪澜走在前面,去了二楼的包厢。
陈世平陪谢漪澜说了阵话,哄她莫为了旁人失约而生气。
哄着谢漪澜,陈世平念着大堂雅座的柳婉星,担心他久久不回去,她心急之下在大堂里找他,倘若寻到柜台那边,找店小二一问,知道他刚点了茶果子就跟着一姑娘上了二楼……
他该如何将两头都安抚好?
倘若定远侯府这高枝攀不上了,还有柳婉星。
她向来对他百依百顺。
陈世平惴惴不安,一根弦紧绷着。
谢漪澜忽然说道:“陈郎,我听我那小姐妹说,你们扬州有棵极其灵验的姻缘树,是真的吗?”
陈世平莫名慌了起来,却仍旧故作平静,轻呷一口茶,“是有那么一棵。”
谢漪澜转了转杯子,眸含浅笑,“那陈郎去许过姻缘吗?”
像是被看穿了一样,陈世平蓦地手一抖,杯中茶水洒了出来,那本就还湿着的衣裳又浸了水。
“没有。”陈世平心虚道。
谢漪澜眨了眨眼睛,说道:“不可能啊。”
陈世平被她盯着看,后背微微发汗,心紧到了嗓子眼。
“没许姻缘,陈郎如何遇到我的?”
谢漪澜笑着说道,陈世平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圆话道:“那这大概是天赐良缘。”
谢漪澜轻笑,低头喝着茶水。
“喝茶?”
雅座帘幕被谢行之撩开,表妹脸上的笑凝滞在嘴角,惊惧的模样他早已见过了无数次,他扬唇笑了笑,嗓音冷寒,“和未婚夫一起,表妹连喝茶都是这般开心。”
帘幕放下,那颀长的身影站在出口处,遮挡了光,阴翳的面庞黑得可怕,月吟心颤了颤,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他怎么来了?
他听进去多少?
隔壁不是只有表姐吗?
谢行之寒眸扫了眼月吟旁边的丫鬟,冷声命令道:“你,出去守着。”
玉瓶看了眼自己姑娘,又怯怯地看了看谢行之,她是姑娘的丫鬟,自是听姑娘的吩咐,但姑娘在侯府寄人篱下。
谢行之扬唇,垂眸盯着月吟说出一番话,话中内容却是在吩咐玉瓶,“不去守着,你家姑娘的未婚夫来,这可如何是好?”
“玉瓶,去外面守着。”
月吟说道,掌心一握全是密密实实的汗。
玉瓶一步三回头,一颗心悬着。
四姑娘来告知她新计划是,没说世子会突然闯进来。
帘幕拉开又被放下,隔了大堂茶客聊天的喧嚣,也隔了抚琴弹弦的音律。
月吟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谢行之步子沉缓,敛眉不语,脸上阴云密布,那紧绷的下颚似乎是在极力压制怒火。
谢行之慢慢朝她走来,越是离她近了,月吟越是害怕。
一楼大堂的雅座并不宽敞,不像二楼的包厢,里面还有仰躺的木榻。雅座内只放了两张靠椅子,一张两臂宽的桌子,桌旁放着小火炉子,帘子围着四周,不出十步便能走到头。
茶桌被谢行之推开,斜斜的桌子将对面空荡的椅子往后推了推,谢行之跻身于月吟前面。
“我竟小瞧了表妹,没想到表妹在扬州,还有个私定终身的未婚夫。”
谢行之俯身,寒眸低垂,双臂撑椅子扶手两边,脸色阴沉地可怕,勾唇一声冷笑,“表妹还说自己胆子小,私定终身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胆子真不小。”
月吟笼罩在一片阴影下,想起谢行之每次怒后的惩罚,生出惧意来,她僵麻的背脊紧靠着椅背,两腿瞬间瘫软。
“大表哥听我解释。”
她眼里闪着惊恐,声音紧得发颤,颤颤巍巍地抓住他衣摆。
“解释什么?”谢行之沉沉盯着她,冷声道:“表妹与私定终身,这不是亲口说的,还能是旁人诬陷不成?”
“与谁私定不好,偏是陈世平,表妹这眼光真差。”
谢行之往前一步,膝盖顶开她双膝,轻而易举便分。开她两月退,站在她两月退间,周身都是愤意,“表妹可算是看清了陈世平的真面目,今日真是好大一出戏。”
他的的确确被气得失了理智。
谢行之两指遏住她下颌,虎口用力之下抬起她头,“表妹与我亲热时,想的是否是你那无媒无聘的未婚夫。”
月吟唇瓣动了动,正欲说话,张开的唇便被谢行之含住。
谢行之虎口遏住纤纤玉颈,迫着她承。受他带着怒气的吻。
不似以往的温柔调情,毫无章法,就是切切实实的惩罚,夺了她唇腔间所有的气息,缠咬她唇。舌。
还不够,一直到她唇角溢出口津,也仅换来了一次喘气的机会。
而后,谢行之的唇又覆了上来,嘶咬唇瓣……
“世子,陈世平正下着楼梯,快往这边来了!”
帘幕外面,玉瓶惊慌急切的催促声传来。
不解风情的急促通报声打断难舍难分的两人。
月吟雪肩轻颤,被谢行之抚摸的背脊倏地紧绷,攥着男子衣襟的长指惊怕地松开,又被他猛地抓住,搭他腰间。
她衣裳早已凌乱不堪,颈后的小衣系带也被解开了。
“表妹怕什么?不就是私定终身的未婚夫。”
谢行之大掌扣住她后脑,迫着她仰头看他,膝盖跪上椅子,圈着她冷声怒道:“闯进来就让他看着!”
陈世平从二楼下来时急切,他哄了一阵谢漪澜,好不容易才把谢漪澜的情绪稳定下来,又怕在楼上待久,长时间不回雅座,让柳婉星生疑。
等下了楼梯后,陈世平急切的步子慢下来,慢慢平复气息。
这时,迎面走来两名搬屏风的伙计,挡了陈世平的路,也暂时挡了他的视线。
“星儿,我回来。”
陈世平边说,边掀开帘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茶桌和椅子的位置好像变了。
月吟手里握住张锦帕,正放在胸口的位置,捂着胸口轻轻咳嗽。
幂篱垂下的纱幔扫落在她纤白手背上,被手压住的交领细看之下有几分凌乱,好像是在慌里慌张的状态下整理的衣襟领子。
她今日穿了件碧色上襦,搭配橘色罗裙,明艳动人,与初夏的好天气甚是相配。
“陈郎去哪里了?怎么出去一趟这般久。”
月吟唇瓣被咬破了,只要张嘴说话便将那破了的裂口扯得疼,但和陈世平的对话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陈世平坐回原位,语气平淡,说道:“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不我适才去柜台点茶果子时,遇见了位友人。她硬是要与我聊几句,我实在推脱不了,就跟她浅聊了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