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姑娘何时听过这样好言好语的关心,愈发要哭,到底强忍住了不敢再做声,照旧缩手缩脚坐在林涵身边,偷偷看一眼林黛玉,又看一眼。
“饿不饿?可吃了东西?”林黛玉把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这糯米糖糕看着还可以,你配着茶吃,我们说我们的,你别怕。”
“我不怕。”甄姑娘小心翼翼捻了一块点心,她虽没有世家小姐的礼仪风范,却是楚楚动人得很。
林黛玉暗叹一声也难怪薛家大傻子不肯撒手,这样品貌的姑娘可不好找,她身边的静雪静雨已经算是扬州瘦马里的二等了,还是输她几分颜色。
江湛目光只落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好似要把那茶杯看出花儿来,叫林涵好生瞧不起,林涵嗤笑道,“怎么?你和这杯子有缘分?”
林黛玉哪里会让他欺负江湛,笑道,“怎么二叔只是接个姑娘,就接出来满腹的牢骚,不然还是放你回去与柳女史赏景听曲儿,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涵一转手里的折扇,“别打量着能拿话挤兑我,我可不怕这个。你既可怜这丫头,就叫她跟在你身边。”
“总也要让她见了亲生的爹娘才是。”
“我已经去安排了,到时候她娘直接去镇江,一道上了船便是,至于她爹,也不知道窜到哪儿去了。”林涵道。
甄姑娘闻言糯米糕便堵在喉咙里,再咽不下去。
林黛玉就有些看不明白了,难道这姑娘家里和林家或者沈家有什么渊源不成?她本来以为只是随手救了个姑娘,现在看来大有文章?
林涵搬回一成,大笑起来,“你还没成精呢,可有的好学了。”
待得甄家姑娘吃完半碟子糯米糕,林涵便叫人先送她去船上了,伺候林黛玉的丫头都是妥帖的机灵人,想必也不会亏待她。
叔侄三人出了茶楼,又慢慢悠悠地在路上瞎逛,绍兴也是个水乡,桥多小河多,比起姑苏又有别样的风流。
江湛便道,“收拾的东西已经都送到驿站了,咱们今儿好生在城里转悠一番,明天一早就去会稽山。”
“小湛是愈发贤惠了。”林涵用扇骨一敲他的头,“多转悠有什么转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倒显得咱们无事可忙了。”
江湛往林黛玉身后一缩,“二叔要是喜欢,租一条船,找个船娘在水路走走也好。”
林涵久在江南,自觉不比他这等北方人,不单摇头,还要讥讽,因为敲不到,只能遥遥一指,“蜀犬吠日。”
林黛玉笑道,“二叔倒是很清楚蜀犬的想法?”
“子非犬,焉知犬之乐。”
“那是,我们确实不比二叔知道。”
江湛没忍住,“噗哈哈哈,二叔可别再说下去了。”
林涵却不在意,“都是一大家子,我是个狗,难道你还能是个什么好狗崽不成?”
林黛玉被反将一军,不免语气恨恨的,“二叔莫要卖关子了,你到底为何这样在意这个甄家?”
林涵等她问过三遍,这才道,“不是为了甄家,是为了你。你幼年有个赖头和尚来说要化了你去,你爹妈自是不肯,他便又说不许你见外姓的亲人,否则这病不得好。我听说之后,总觉得这和尚有蹊跷,许是个拐子也难说,便自处寻访。最后也只是得了些许音讯,那个婆子说她的旧主家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赖头和尚,只说她家小主子有命无运,累及爹娘。”
林黛玉皱眉道,“快十几年前的事,她也记得如此清楚?”
“不能不清楚,这一家人着实是惨淡,先是小主子元宵被拐子抱走了,后来家里起火,慢慢就败落了。我心里觉得古怪,一直留着心。”林涵正色道,“这等事情,断不可掉以轻心,我瞧着这和尚说她们家的事,竟都是应了的。说来也是古怪,我遍访这丫头不着,今日不知怎么的,那乱哄哄的一团,她站在边上,眉间一点小痣,我便知道找着了。”
江湛不免惊叹,“要不是二叔早与沈姐姐有意思,我倒以为你们是有缘人了,话本开头都是这么写的,叫作是一眼万年①。”
林黛玉强忍着笑,反手去打他,“快别浑说,怎么跟着二叔住了几日,也这般不着调了。”
这个“也”字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江湛本由着她打,谁料脚下不当心踩了她的裙摆,整个人向前栽倒,林黛玉差点被他压得摔倒,好在她手快,一把抓住了林涵的手臂,饶是如此也惊着了,没好气道,“你倒是当心些,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
堂堂林解元,当街摔了个叠罗汉,成何体统!
林涵一手一个拎住了放好,摆出长辈的样子道,“都站好了。”
江湛弯腰拍干净林黛玉的裙摆,赔罪讨好的话是一连串地往外吐,“吃不吃印糕?我看这个婆婆的印糕花样挺好看的。”
“不吃那个。”林黛玉才不是只看花样的肤浅之人,不过她确实需要吃点东西压压惊,“我想喝甜酒酿。”
江湛恨不能亲自帮她拎裙摆,“喝!”
卖印糕的婆婆也卖酒酿,她的酒酿也做得很好看,除了最常见的桂花酒酿,另外还有茉莉、玫瑰,甚至连紫藤都有。
浅紫的甜酒酿上飘着同色的花瓣,虽漂亮,却不太有人敢买,卖得最好的是桂花与粉色的玫瑰酒酿。
林黛玉坐下这一会子功夫,已经听见好几个人端着碗来买了。
她却是不怕的,三个人将摊上所有品种的酒酿都买了一份,特意请婆婆都只盛上半碗,以免喝不完浪费。
“姑娘请。”婆婆将紫藤酒酿摆在她面前,“老太婆这里还有百花千层糕,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兴趣?”
林涵笑道,“她肯定是有的,哪日她对吃的没有兴趣,可真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婆婆听得直笑,“这就给姑娘端来。”
林黛玉在林涵和江湛古怪的眼神里,喝着浅紫色的酒酿,紫色确实不太容易让人有食欲,怪像画画时候调的颜色。
只是甫一入口,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不知道婆婆是加了花蜜还是花露,紫藤清香异常,竟叫林黛玉想起来每年春日姑苏老宅那一架子风铃似的紫藤花了。
百花千层糕卖相则更要好一些,用蜜腌制过的各色鲜花层层铺好,混了猪油与冰糖蒸出来,晶莹剔透下映透出五色繁花,每一块的花色都不同。
“有些意思,这花瓣竟能蒸完全不褪色。”林涵道,“老夫人有大本事啊。”
“雕虫小技罢了。”婆婆说着还摆了一碟旁的东西,“这青团是咸菜肉馅的,给贵客们换个口味,甜的吃多了容易腻。”
本来只是压惊,最后竟是痛痛快快吃了一顿。
林黛玉最爱那青团,还给人家出主意,“婆婆下次拿蜜饯做馅儿,既方便,也是多个口味,蜜渍金桔最好。”
婆婆恨不能拿笔记下来,“姑娘是金贵人,得您金口指点,定然是能更好吃的。”
要是其他街边点心,林黛玉是不会开口的,只是这些个风花雪月的软糯甜点心,她们这等人家都有些自己的方子,都是极为精细的,她就着婆婆手艺的不足,说了几个改良法子,都避开了“何不食肉糜”的方向,只选了立竿见影的便捷套路。
“莫不是个观音菩萨下凡了,倒叫我老婆子遇到了。”婆婆喜得直搓手,“我在这儿卖了十几年酒酿,竟还是头回知道这些个道理。”
林涵心念一转,问道,“老夫人家中还有何人?有没有兴趣去姑苏做点心?”
沈兰心一人忙偌大个兰园到底吃力,也很该找些帮手才是。
第43章
林黛玉笑道,“我家中新开的素菜馆子,老夫人要是有兴趣,我让人送你去姑苏,工钱更是好说,只是这样的咸菜肉馅就做不得了。”
婆婆听后犹豫片刻,摇头道,“不瞒姑娘,老婆子家里有个身子骨不好的女儿要照顾,自己做做小生意还好,要是去给别人帮厨,只怕东家要嫌弃。”
“这样的话倒不好为难老夫人了。”林涵道,“我留一张名帖给老夫人,往后若是令千金寻医问药,都可以去这城中的悬壶堂找秦大夫。”
“原来贵人也认得秦大夫。”婆婆面上的喜色褪去,“去年也去秦大夫处求过药,原本有些起色,谁知道下了几日雨,又着了风寒,唉……”
林涵皱起眉,迟疑地问道,“老夫人家中可是姓许?令千金单名一个颜字。”
“正是小女。”婆婆不免惊诧,“贵人可是小女旧日同窗?”
林涵叹了口气,“真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是她从前的老师,老夫人若是方便,早些收了摊,我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林黛玉险些以为又是林涵的什么风流债,半块青团子含在嘴里,脸颊鼓鼓的,“二叔莫要打搅人家做生意,咱们逛一逛,晚些再来也成。”
婆婆面上泛红,很有些难堪,“不碍事的,左不过就是几文钱的生意,老婆子这就收了摊,贵人们等……”
林涵嫌弃地看一眼林黛玉,截了话头,“那你们两个帮着看会儿摊子吧,我说会子话就回来,就在街口那家汤圆铺。”
林黛玉右手的筷子准确地戳中一块百花千层糕,左手朝他一摊,“要给工钱的。”
二叔怎的到一个地方就认识一个姑娘,啧啧,好不要脸。
林涵无语道,“少不了你的,好好看摊。”
林黛玉长这么大,还未做过这等小生意,顿觉十分有趣,“行吧,二叔你们只管去。”
再看江湛,已经连袖子都撩起来了,“玉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是自然,难道我来煮酒酿不成。”林黛玉点点锅灶,“江老板,快些去招待客人,有人来了。”
婆婆哪里好意思真的这两个衣着贵重的少年人做粗活,坚持要收了生意,“我家便在这巷子深处,最清净不过,哪里还需要找旁的地方。小女整日病痛,见了贵人说不得能说话松散些。”
林涵推辞不过,“那就打扰了。”
江湛帮着婆婆收摊推车,好不利索,只是抬炉子的时候没注意,袖子上沾了不少煤灰,又挨了林黛玉几句说笑。
小板车在青石板路上嘎吱嘎吱作响,才走到半路上,巷尾便有了动静,一个穿着粗布的女子摇摇摆摆走出来相迎,很是瘦弱,头发只简单地拿木簪挽了个纂,口中道,“母亲如何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林涵眼力好,一眼变认出那是从前的学生,清贫却又好学的许家姑娘。
“你怎么出来了,快些进去,仔细风吹了。”婆婆道,又有些怕她生气,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家里来客人了。”
许颜病得久了,眼花得很,待得一行人走进了,她方才看清林涵的脸,不禁怔住,顷刻间就红了眼,“不想此生还有见恩师一面的时候。”
也就是林涵最近收拾得挺好,要是从前那个样子,还真怕是认不出来。
林涵走近了发现她何止是病弱,简直是枯槁,叹道,“颜娘,我不知道你竟到了这等境遇,缘何不与我说?再不济,请几个好大夫,我这个做老师的还是办得到的。”
许颜是个有傲气的,非要待得有了功名才肯让师长赐字,因而按着江南的习俗,亲近之人都唤她颜娘。
“已经拖累了我娘,又何必拖累老师。且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许颜请他们进屋坐下,“是老师新教的学生?这姑娘仿佛有几分你的模样。”
“是我侄女林黛玉,想来你听说过,小湛是我外姓的子侄,同自己人也没什么两样。”林涵给她介绍。
许颜笑道,“竟是林解元,我虚长了你些年纪,也是不及你的。我也没有旁的东西送你们,从前的两方砚台最是心爱,只当是见面礼了。娘,你替我取来吧。”
婆婆却是迟疑了,“颜颜,那是你日日要看的,那些个东西也就只剩下……”
许颜打断她,“留得住砚台,也留不住日子,有一方端砚还是从前弱水夫人考校功课时候赐下的。”
林黛玉与江湛如何能收,林黛玉道,“老夫人莫去,师姐莫怪,师姐的心意玉儿领受,您的爱物断不敢受,您与二叔先说着,我着人去请了大夫来。”
有时候也不是大夫不肯救,而是那药材贵重,患者家贫用不起,因而只能先吊着,时日久了反拖出更大的症候来。
许颜见她以师姐相称,又实在是真诚,再看老母亲恳求的眼神,便也不再推辞,“那就劳烦师妹了,现下我也只能厚着脸皮蹭一蹭林家了。”
林涵没好气地道,“早就该如此了。”
林黛玉与江湛相携出来,江湛问道,“你可是知道这位师姐的故事?”
“你过来些,不是什么好事,我得说得轻一点。”林黛玉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来,又抱怨道,“没事长得这么高做什么。”
“这样可好?”江湛好脾气地弯下来。
林黛玉四顾无人,小声将许颜的事说了,“师姐好生可怜,如二叔所说,早些寻咱们帮忙,也不至于如此。”
“这便是师姐的傲气了。”
林黛玉不置可否,“我记着咱们有些补品,也去取来吧。”
许颜原也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书院之中,学生家境参差不齐,平日里却是不大显的。
她与同班的师兄相恋,一时情难自禁,珠胎暗结,这事由着林涵处置,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禀告了父母成亲便是。
谁曾想这位师兄家中是扬州极富有的盐商,不愿意与许家结亲,师兄左右为难,便想哄着许颜先生下孩子,再徐徐图之。
许颜不肯,僵持到孩子四个月,变故陡生,以至于许颜身子败坏、困苦至此。
林黛玉很有些不好意思,脸都有些红,“很不该在这街上说许师姐是非。”
江湛还能怎么办,只能道歉,“都是我的错,玉儿别留半截话头了。”
“也就是你,换作旁人,我断然不会理睬的。”林黛玉又凑近些,用帕子半遮了脸,将后半段故事小声讲完了。
这位师兄也素日钦佩爱人的骨气,见许颜不肯,只好回家再求父母,连跪三日,水米不进,家中父母见他如此坚决,又打听了许颜的风评,知道是个有才学的姑娘,便预备松口。
只是这位师兄家中有位胞姐,性子最是厉害不过,平日就盘算着家财,招赘了夫婿,三两年也未曾生下孩子,见许颜马上要生下长孙,竟谎称父母之命,带了许多人到许家,硬生生逼迫许颜喝下堕胎药。
药性太烈,许颜大出血,几番病危才保住性命,从此伤了根本,缠绵病榻,再不肯见师兄。
师兄也是个奇葩人,懊悔自己一时软弱,铸成大错,又见许颜不肯原谅他,干脆也不念书了,径直回了家中,和他姐姐在家产上进行了一系列的争斗,最后成功将对方逐出府去,只得了两个小铺子。
“师兄至今未娶,也算是深情之人。”江湛感慨道。
林黛玉险些把帕子摔在他脸上,冷笑两声,“护不住恋人与孩子,这也叫深情?我倒宁愿他是个朝三暮四的,趁早丢开许师姐,我朝不讲究女子名节,师姐或是拿了孩子,或是生孩子再寻新人,总比被他家这豺狼害了好。”
“交易之道,刚者易折①,许师姐性子要强,早些与书院或是林家求助,也不止于此。换作……沈姐姐,只怕这一家子人早要坟头长草了。”
“你本想说换成是我吧?”林黛玉没好气道,“想说便说,这有什么,换成是我,头也给他掰掉。个人脾性不同,许师姐这样也不算错,只盼着她养好身体,时日还长呢。”
江湛脖子一疼,无意识地摸了两下,“可见无论男女,总要有些傍身,才不会让人欺辱。”
譬如被卖了的香菱,被打死的那个少爷,都是可怜人。
林黛玉禁不住叹了口气,柔肠百转,“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咱们虽自己强些,却也不能认为弱者就该死。”
江湛点头,“玉儿心肠好。”
小儿女站在巷口说话,都是富贵打扮,一时间吸引了周围许多目光,来来回回的大姑娘小娘子都喜欢朝着江湛看,一面看一面红着脸揪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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