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沉默一会儿问:“那小冯的姐姐……?”
“谁知道呢。”沈缇道,“一个内宅妇人,久不见人,有一天就病死了。”
殷莳问:“但如果是横死,官府也得有仵作看看吧?”
沈缇道:“你天真了,想让人生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殷莳不说话了。
终究这个时代不是她的时代。这是个感冒就会死人的时代。
一盆冷水浇下去,冬天冻一冻,高烧昏迷的时候让大夫来看一样,证明是病了,等死了再报个病逝。便是仵作来解剖尸体那也无用,就是病逝。
“别想了。”沈缇道,“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唯有我和父亲引以为戒,不令自家陷入那种境地罢了。”
殷莳轻轻叹了口气。
她借这个机会道:“跻云,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朝廷的事呢?”
她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沈缇知道这不是后宅妇人该问的事,但殷莳……他想着殷莳的心性,她若是男子,她若读书,不一定比旁人差。
最重要的是,殷莳目光里那么期待,像笼子里的小鸟渴望高飞。若拒绝了她,她一定会很失望。
她伸出的手,他若不抓住了,下次她未必还会伸手给他了。
沈缇最终问:“你想知道什么?”
殷莳绽开笑容:“我也不必知道细事,我就想知道大概的情况,比如,我听说朝廷没有太子,是怎么回事?皇帝一直不立太子吗?”
沈缇斟酌了一下,道:“立过,两位。”
殷莳:“咦?”
沈缇提纲挈领地给她讲:“陛下高寿,已经过身了四位皇后,七个亲王。七个亲王里,曾有两位被立为太子过。一位是元后之子,病逝。另一位曾发动宫变,被陛下废为了庶人,后来在圈禁中死去。当年那件事牵涉很广,祖父当年便是被卷进这件事里,才被流放的。”
殷莳问:“后面是不是年纪越大,越不想立储了?”
沈缇看了她一眼。
殷莳赶紧竖了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表示“我闭嘴”。
沈缇道:“你说的也没错。但国无储君岂能安,只上一次谏言立储的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
“是冯家被卷进去的那一次吗?”
“正是。”
从沈缇这里,殷莳对如今国朝的情况了解了一个大概。
皇帝真的很老了,现在还活着的最大的皇子都四十多岁了,最大的皇孙也四十多岁,比还活着的最年长的叔父只小三四岁。
而最小的皇子却是去年出生的,比自己的侄孙们年纪还小。
这年龄跨度真是牛比了。
沈缇轻叹一声:“小皇子一出生就受封亲王,陛下十分宠爱。”
殷莳道:“那肯定的。”
一个老头子还能生出儿子来,这不得把自己牛比上天去。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果不其然,沈缇道:“陛下如今日益沉迷炼丹问药,求长生之道,益发不肯立储了。”
殷莳问:“陛下到底有多高寿?”
沈缇道:“古稀已过大半。”
那在这种时代可真是够高寿的了,怪不得能熬死那么多老婆和儿子呢。
“这事难呢。”殷莳说,“别说皇帝不愿意立,就算真立,该立谁?立皇帝的儿子?还是立前太子的儿子?太孙是有的吧?”
沈缇纠正她:“太孙之称未有来处,勿要乱用。郡王们皆称皇孙。”
“嗯嗯。知道了。”殷莳说,“其实就跟乡下富人家,原本家产该给长子大头的。结果长子先没了。孙子大了,却有叔叔。这财产大头到底该给长房的孙子,还是该给还活着的最大的儿子。常有为这个打官司的。一样的。”
沈缇点头:“以家见国,道理相通。”
殷莳提起壶给他斟茶,认真说:“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么多。”
沈缇道:“我要是说‘你操心这个干嘛’,或者‘这不关你事’,你定不高兴。”
“我当然知道这些事离我挺远的。”殷莳说,“但人活在世上,明明白白地活不行吗?为什么就要女子稀里糊涂一辈子,只知道针头线脑锅边灶台呢?”
这个话题争执下去没有意义。
沈缇别开脸喝茶。
殷莳笑笑,这小子现在在她面前身段也柔软灵活了。
她其实也没想着为这个跟他争执。
这种时代性和社会性认知矛盾要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吵了几千年吵到她那个时代依然还在吵。
但她喜欢沈缇的退让。两个人相处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她去低头俯就时代的规则,虽然她也做得到,但沈缇的柔软退让给了她很多的呼吸空间,舒服了非常之多。
她主动改换话题:“下个月初二是曲大人家的太夫人寿宴,母亲要带我去。你与我说说这位曲大人吧。”
沈缇精神一振,给她讲:“曲伯伯是父亲的同年。”
同年就是同一届中进士的人,因为是同一个主考官,还会有同一个座师。关系就更紧密了。同年是官场上很容易拉紧的一张网。
沈缇细细地说,殷莳认真地听。
一晃眼傍晚的时间就过去了。沈缇晚上留在了这边,和殷莳一起打造他“宠妾不忘妻”的好男人形象。
别人都道他坐享齐人之福,这里面的煎熬只有他自己明白。
但正好,沈缇默默地想,这正可以磨炼自己的意志。
他穿着中衣中裤倚在贵妃榻上看闲书,偶尔喝茶才抬起眼看一眼殷莳在床上练柔术。
不多看,看多了不行,只一眼便可以了。
等到殷莳练完,他才漱口上床。
临睡前说:“大仁寺的芍药开了,等休沐那日,我带你去看花会。”
殷莳成亲半个月了,早就在等着出门这一日。
“好。”她欢快地答应,“我听母亲提过好几次大仁寺的芍药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她又问:“初二我和母亲去参加完曲家寿宴,是不是很快端午要放假了?你们会放假的吧?”
沈缇道:“端午我没法陪你。但家里已经订好位置了,到时候你和母亲一起去看龙舟。”
“你呢?”
“端午日赏龙舟,伴驾的名单里有我。父亲是四品,在观台有席位。我们都得在那边。”
真可怜,大节日的要加班。
殷莳说:“那你好好伴驾,母亲这边我来照顾,你放心好了。”
她的声音都透着欢乐。
沈缇想,以后一定要多带她出门。
殷莳道:“一起大放松。”
沈缇闭上眼:“好。”
指尖动动,好想去牵她近在咫尺的手。
第88章
休沐的日子是三十这一日。相当于后世的周末了。当然大穆朝没有“周”,只有旬,一旬十天,实行旬休。
沈缇准备带殷莳出门的事也跟沈夫人打过招呼了。
沈夫人不是那等拘着儿媳妇不许出门的严苛婆婆,她是乐见儿子媳妇感情好的。
“去吧去吧。大仁寺的花也开了,你带莳娘去看看,她最喜欢花了。”她笑眯眯说,“明天你们直接去就行了,不必往我这里来。”
殷莳这边也跟婢女说:“告诉姨娘明天不必过来请安了。”
婢女去传话了。
照香转达给了冯洛仪。冯洛仪眉眼不动,问:“可知是为什么?”
照香道:“说是明日翰林休沐要带少夫人出门。”
恰好丫头把缝好的鞋子拿过来了:“姨娘,缝好了。”
这鞋子是给殷莳做的。鞋面是冯洛仪亲手绣的。但把鞋面缝到鞋底上这种需要用大号粗针使力气的粗活,当然还是由丫头完成。
照香道:“缝好啦?”
她眼珠子一转,凑过去附耳撺掇冯洛仪:“明天早上,硬去请安。当着翰林的面把鞋给少夫人……”
冯洛仪心中生出一阵厌恶。
她闭上眼睛忍了一下。
照香想干嘛她明白,但她感觉难受。
她可以在沈缇面前做样子,也可以在殷莳面前做样子,但她真的没法同时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虽然次数不多,但从沈缇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冯洛仪是可以察觉到沈缇对殷莳有着对正妻的敬重的。
那份敬重的分量一直在增加。
与之对应的,便是她自己,越来越是妾了。
沈缇在她这里歇三四天才会回去璟荣院一晚,照香因此得意洋洋,开始翘尾巴了。
但冯洛仪隐隐觉得不安。
沈缇敬重小殷氏,小殷氏又美貌喜人。照香觉得这是因为沈缇和她有前情。但其实她和他从未私相授受过,并无私情。
且若是真的宠,为什么只在用过饭后要歇息的时候才来。这之前的时间呢?在哪里,在做什么,和小殷氏在一起吗?
天黑得晚了,从放班到歇息,那么大一段时间呢。
“不去。”她拒绝了。
照香在她背后翻个大白眼。
但明天冯洛仪也免了请安了,她本来就五日才见一次殷莳的。她想了想,想叫照香把鞋子给殷莳送过去。
但照香嘴真的很碎还爱自作聪明,她刚才就有那些争宠的小心思,若去了沈缇跟前说了什么很容易惹沈缇不快的。
冯洛仪唤了别的婢女:“把鞋子给少夫人送过去。不用说别的,只说是我缝的鞋面便是了。”
婢女领命去了。
照香呱噪道:“还不如派我去,她嘴笨。”
冯洛仪只能闭上眼睛。
殷莳拿到了鞋子,让人赏了冯洛仪的婢女,道:“跟她说,心意我领了。提醒她养护好眼睛,莫伤了。”
沈缇道:“叫她好好喝药,好好睡觉。”
他昨天宿在殷莳这里了,感觉自己的意志力被磨炼得很好。今天借着明日休沐要一起出门的事,又趁机留下了。
还对殷莳解释:“我不在,她或许睡得踏实点。”
殷莳也不知道他不在小姑娘是能睡得更好还是更不好。但他这样说便这样吧。
晚上她梳着头发,跟沈缇说:“对了,你给我的书都看完了。”
沈缇正坐在桌边打棋谱,闻言道:“我回头再找几本给你。”
殷莳从镜子里看他:“你有很多闲书吗?”
沈缇看着棋谱,便没能看到镜子里殷莳探究的目光,道:“闲书、正经书都有很多。”
殷莳问:“闲书都放在内书房里?”
“是。”沈缇道,“见客多在外书房。内书房私密些才好放闲书。”
内书房。
殷莳嘬了嘬唇。
她如今对府里内院里上下各处基本上都了解了。但男人们的书房惯例是不对女眷开放的。偏那里有最多的书,相当于家庭图书馆。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图书馆是多么有知识含量的地方。
殷莳真的很想去看看。虽然说“惯例”,但殷莳还是想试试。
她从镜子里又看了沈缇一眼。偏沈缇在看棋谱。
算了,等等再找机会吧。
打棋谱是一件很能让人心静的事情。
沈缇打完棋谱,感觉自己心里已经完全平静,心满意足合上棋谱,推开棋盘,准备上床睡觉了。
一抬眼,殷莳已经上床了,放了半幅帐子。
只这一眼,半幅帐子,锦被一角,心中涟漪。
棋谱便白打了。
沈缇认命地吐出一口气,进床里放下了另半幅帐子。
三十这日清晨,殷缇格外精神抖擞,待晨练完又用完早饭准备出门,葵儿给她重新梳头,问她:“是不是梳简单点?”
按照殷莳过往的习惯,要出门还是简单点方便。
但现在不是从前了,殷莳征询了一下沈缇的意见:“是梳简单点,行动方便,还是梳好看些?”
沈缇走过来:“自然梳好看些。本就难得出趟门,今天又是休沐日,又往大仁寺花会去,人会很多,大家都会尽量打扮得体面些。”
“会遇到熟人吗?”
“多多少少。”
“好。”殷莳问,“我比着那日家宴简单点,可合适?”
殷莳在殷家太边缘,除了及笄那年相过几次亲之外,基本上没有特别地盛装打扮过。
尤其是她没有什么社交,对这一点拿捏不准尺度。
所以要征询沈缇的意见。
沈缇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晃动的红裙摆,金线闪烁碎光,脚步踏在心上。
心脏那种说难受也不难受,说不难受又真的很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他沉静地道。
殷莳便重新换了衣服,又梳头发。
葵儿也听明白如今出门跟从前不一样,是要体体面面的。唯恐自己梳的头不符合京城的潮流,主动让了位置给绿烟。
事关主子的体面,绿烟也不客气,接过了梳子给殷莳梳了螺髻。
“持久,不容易散。”她说,“聚拢着,也不容易被人碰坏了。花会人好多的,什么人一挥扇子一抬手的,总有把别人家小娘子发髻勾坏的。”
“那可恼人。”殷莳笑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叫人给弄坏了,搁谁都得生气。”
“可不是。”
荷心和葵儿打开妆匣,讨论起头面来。
“戴这个。”
“这个也好看。”
“这个更搭配。”
沈缇走过去,在妆匣的几只镯子里看到了自己买的那只赤金环珠玲珑镯。
沈缇书画双绝的人,审美上是很可以的。这只镯子精巧且富贵,特别适合殷莳的气质。
他拿起来:“戴这个。”
他对殷莳伸出了手。
殷莳抬眼。
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
沈缇缓缓地给她戴上镯子。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皓腕凝霜雪,指若削葱白。
珍珠与黄金都衬她。
殷莳又抬眼看他。
沈缇给她拉上衣袖,遮住手腕,放开了她的手。
婢女们给她头上插戴——既要考虑体面,又要考虑负重。这可都是真金和珠玉,哪个都不轻。
内宅女眷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肯定要尽兴的,一去大概就是一整日了。尤其是观赏花会,要走很多路。太沉的话,压一天脖子也受不了。
待妆办好,大家扶着殷莳站起来:“翰林。”
沈缇坐在贵妃榻上抬起眼。
殷莳转了一圈:“合适吗?”
她整个人都闪亮。怎会不合适。带出去,遇到熟人,就可以说:这是内子。
沈缇忍着内心雀跃,点点头,站起来:“走吧。”
殷莳带了绿烟,又把葵儿、蒲儿、英儿都带上了。
“会不会人太多?”她有点担心地问。
“不会。”沈缇道,“母亲出门带的人更多。”
殷莳就放心了。
待到了二门台阶处,沈缇又对她伸出手。殷莳已经适应,把手给他,自己轻提裙裾,款款而上。
出了二门,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甚至都不用殷莳步行到车马院去。
车旁数个小厮,殷莳最熟的还是平陌和宝金。
男仆们只看了殷莳一眼,便都赶紧低下头去,不再多看。
送殷家人离开的那天殷莳便与沈缇身边的小厮们都见过了。
北道、槐生、岁安、中春、运良,都是看起来干净、机灵又相貌端正的年轻男仆。
家里最好的年轻男仆大概都在沈缇身边了
殷莳笑盈盈对平陌说:“恭喜你。”
平陌躬身:“劳少夫人挂心了。”
婢女们先走下台阶打起马车的帘子。
沈缇扶着殷莳走下去。
为什么要扶着,因为这时代的裙子太长,太繁琐。有身份的女性想要优雅又安全地下台阶,就得有个人扶一下。
婢女或者夫婿。
沈缇直接占了这个位置,还伸出了手。自然婢女们就避退了,让给他。
殷莳被沈缇扶着上车钻进了车厢里。
中春牵着沈缇的青骢马正要上前,众人却眼睁睁看到沈缇大长腿一抬就上车了,他也进车厢里去了。
中春:“……”
不是,那我牵马是干嘛的?
殷莳一直将车窗的帘子撩开一条缝向外看。
这是她到京城以来第二次出门。第一次是送别娘家人,也的确没什么心情四处看。
这一次,心情已经轻松太多了。
待出了街口到了大路上,便是扑面而来的热闹。
“这么早就这么多人了?”她感叹。
沈缇说:“今日休沐,人比平日更多些。”
殷莳理解,旬休等于是大周末。上了九天班的人终于可以休息放松一天了,都出来玩。
小商小贩们也不会错过商机,准备了比平时更多的货品。
和怀溪比,京城寸土寸金,商铺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地面凹凸的石砖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店家新漆的门窗、新粉的外墙和街上的行人却将生命力赋予这古老的城市。
和怀溪比,对殷莳来说,这是新的世界。
她将头凑近窗边,挑帘细看,什么也不想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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