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不要撒喜钱?”她甚至开始计划,“撒几筐呢?两筐不够吧?要不然四筐?你说呢?”
一回头,却看见殷莳避开视线,用袖口轻蹭鼻尖,显然是有话要说不说的样子。
沈夫人问:“怎了?”
殷莳“咳”一声,轻声轻气地说:“我就怕,咱们热热闹闹地想给庆祝,他还不领情。”
殷莳这么一说,沈夫人眼前直接出现了沈缇袖子一甩,眉头蹙着,眼神中带着不满和批判,认为她“小题大做”的样子。
沈夫人:“……”
“你说的对。” 沈夫人冷静下来了,恨恨道,“那小子,哼。”
殷莳掩袖而笑。
沈夫人说:“你不知道他多可恨。”
这就开了话匣子,把沈缇从小到大各种可气的事都给殷莳拉了一遍。
最后说:“小时候我还能跟他讲讲道理,辩一辩,他还能听见去。后来就不行了,谁能讲得过他呀。每次都噎得我不知道说什么。”
殷莳笑得不行。
“他们男的就这样,尤其是读书人,讲究君子端方什么的。有这样的喜事,还不乐意操办庆祝一下,非要显得自己清高,也不管咱们开心不开心。”她说,“要是在怀溪,让祖父知道了跻云升到了六品,别说四筐,他得撒四天的喜钱才尽兴。”
“可不是!”沈夫人拊掌,“我爹那个人最爱那样了,家里有好事、喜事,当然得要街坊四邻都知道,都来恭喜我们才是。”
一时又念起了故乡和娘家。
她如今是四品诰命,一家主母,当然过得比从前当小庶女的时候好得多。
可还是会怀念己身来处。
因她骨子里有些东西,是在那地方养成的,哪怕现在轻易不会现出来了,可一直都在。
“我父亲我母亲也是呢。三房的好事,哪能藏着,必须得让大家都知道,都来羡慕我们才行的。”殷莳说。
她订亲之后,三夫人和三老爷这两位翘尾巴翘得,不知道给殷莳拉了多少仇恨。回想一下都觉得脑壳痛。
沈夫人也笑起来。她三哥三嫂确实是那样的人。
殷莳说:“姑姑,我还是觉得,这么好的事,咱们该庆祝庆祝。父亲和跻云可能不会乐意咱们声张,那咱们就自己跟家里庆祝呗。喜事不庆祝,喜体现在哪呢?憋得人难受。”
最后一句纯纯是替沈夫人说的。
沈夫人只有沈缇一个独子,要说起来,她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并不是那种对儿子事事都要过问都要插手的母亲。
但终究她只有沈缇一个儿子,沈缇对她的重要性说不定还要大于沈大人。
像沈缇升官这种事,沈大人可能就冷着脸淡淡说一句“知道了,戒骄戒躁”就过去了。但沈夫人肯定是恨不得普天同庆的。
让她憋着,她难受。
果然,沈夫人感到至少在此时此刻,殷莳才是她的人生知己。
“那……”她犹豫了。
殷莳出主意:“咱们晚上办个席,一家子关起门来庆祝一下。咱们也不声张,咱们就自己开心一下行不行?父亲要是责问,您就说是我的主意。我脸皮厚,父亲要骂我就臊眉耷眼地听着。不过我瞧着父亲的样子,也不像是会跟儿媳妇计较的人。”
沈夫人掩口:“他肯定不会。”
时人大多十五六就成亲生子,甚至还有更早的。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新娶了年少貌美的儿媳妇的时候,公公还年壮力盛。
所以讲究公公和儿媳要避嫌。早上都是要等公公走了之后,儿媳妇才去请安,伺候婆婆。晚上公公回来之前,儿媳妇就该从婆婆身边撤走了。
总之大家尽量不碰面。
沈大人是很标准的读书人,他跟儿媳顶多说两句话,说第三句他都该嫌多了。
从前沈夫人一个人面对这“淡淡”的父子俩,独臂难支,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嘟囔几句便过去了。
现在好了,有儿媳妇支持她。沈夫人顿时感到有底气了。
因为一个人那叫作妖,两个人那叫有道理。
且沈大人肯定不会直接说殷莳什么,他顶多跟沈缇说“管管你媳妇”。
但就目前看着,殷莳眉眼间都是轻松神态,显然成亲到现在跟沈缇相处得是很好的。百炼钢遇到绕指柔,大概是也没什么办法的。
婆媳俩凑在一起,最后商量着换换口味,今天不叫厨房做了,叫个席面。
“你还没吃过明月楼,他家的席面十分有名的。哎,现在就得赶紧派人过去下订。”
沈夫人唤了婢女拿银子去找管事。
殷莳道:“我添一两,给冯姨娘那里也来一席。”
唤了葵儿拿银子给沈夫人的婢女。
沈夫人眉眼弯弯:“好,让她也高兴高兴,毕竟是跻云的喜事。”
一如殷莳的认知,沈家的人,这一家三口,都是乐见妻妾和睦的。
刚才沈夫人都把冯洛仪给忘了,殷莳还能记着,还肯为她出银子,沈夫人内心大慰。
她挑的这个儿媳妇,怎么样都能给沈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就等着孩子再给沈缇生个儿子出来,沈家对她们殷家女人,就再无可指摘。
她自己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殷莳忽然想到:“他会不会要请同僚们吃个饭庆祝一下什么的?”
升职常有这种情况。
但沈夫人很肯定地道:“不会。”
殷莳:“?”
沈夫人非常确信:“那种事都是众人起哄架秧子才行,跻云……从小到大没人敢起他的哄。”
殷莳:“……”。
沈缇那家伙,的确,自带冷气。
真叫沈夫人说中了。
沈缇一天都“淡淡”着一张脸。升职这种喜事对他好像什么影响都没有。他都这样“心无外物,淡泊明静”了,旁人怎么好意思去起哄让他请客喝酒呢。
那不是用自己的庸俗去烘托探花郎的脱俗嘛。
散了散了。
沈缇放班了。
走出翰林院,很容易就找到自家的小厮。
槐生几个人很明显情绪很好。沈缇知道他们是为着他升职的事,肯定是回家报信拿到赏封了。
果然,槐生喜气洋洋地道:“夫人赏了我们大封。”
大家都笑嘻嘻。
沈缇点点头,又想起来问:“夫人没有弄别的什么吧?”
有点担心他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
槐生一呆:“我,我领了赏就跑了。”
正好,沈缇道:“回去找平陌领罚,十页。”
大家噗噗地笑。只有槐生愁眉苦脸。
一行人开开心心的回府去了。
到了家门口,沈缇看了一眼,大门整洁,便先放了一重心。
门子上的人殷勤地过来迎,沈缇把马鞭交给小厮,问:“家里没什么事吧?”
因府里平静,门子不知道他指什么,有点摸不着头脑,如实答道:“没有。”
母亲没有搞什么动作,沈缇放心了。
但进了府门向里走,忍不住想,殷莳是否也知道了?算算上午那个时间,槐生赶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殷莳给母亲请完安了没有。殷莳说过,每天都会陪母亲说说话。
不过,就算没赶上,这样的喜事母亲也一定会派人通知她的。
她是什么态度呢?
再怎么样,总该为他高兴一下吧。
进了二门,长川问:“翰林,我们去哪?”
沈缇道:“去跟母亲打声招呼。”
虽然小厮已经报过喜了,但他肯定得亲自过去跟沈夫人禀报一下。
沈夫人的院子里喜气洋洋。
婢女仆妇见了他,莫不带着笑道一声:“恭喜翰林。”
托沈缇的福,她们今日都得了赏钱,晚上还要加菜,自然开心。
通禀完了,沈缇进了正房的次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沈夫人的身侧的殷莳。
她穿着牙白绡花长衫,压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缎裙子。随云髻上插着赤金嵌宝的步摇,碧玺坠子垂在鬓边。
和耳朵上的碧玺耳坠子、胸口的碧玺多宝璎珞相映生辉。
唇上是涂了唇脂吗?怎地这样好看。
她今天……很明显地特意打扮过了。
是为了庆祝他升职吗?
沈缇的目光在殷莳身上停留了一刻,甚至和她的目光对上了。
殷莳还冲他笑了笑。
沈缇移开视线,给沈夫人行礼:“母亲。”
“别多礼了,快跟我说说。”沈夫人一叠声地问,“你还未满一年呢,怎地就升了?旁的人呢?高状元、杨榜眼呢?是一起升了吗?”
当娘的拿自己孩子跟别人比,当然不能去跟差生比,前三名就跟前三名比。她只关心同年的状元和榜眼。
“没有,只有儿子。”沈缇无奈答道。
沈夫人脸上都发光,骄傲地回头跟殷莳说:“我就说吧!”
殷莳俯身轻笑着说了什么。
她俯身的时候步摇的坠子微微晃动。耳朵上的耳坠也一起晃动。
碧玺清亮的光泽映着她明丽的脸庞。
眼弯似月,笑靥如花。
到她抬头笑看他,沈缇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没听清她和母亲说了什么。
殷莳今天把自己打扮得闪闪亮,准备当气氛组。
从前在娘家,穿衣图自在图舒服。如今你是儿媳妇了,婆家的喜事,你得穿喜庆穿体面。
她俯身奉承了一句“当然了,是您生的儿子呀”,笑吟吟直起身看沈缇。
沈缇正盯着她看。
啊,是看不上她巧言令色,溜须拍马吗?觉得她又在装了是吗?
啧,这叫孝顺婆婆。又叫拿钱干活。
殷莳笑吟吟地。
沈夫人说话,沈缇才回神。
沈夫人道:“知道你不爱我折腾,但我儿子升迁呢,我当娘的这份喜悦的心,你也该体谅体谅吧。”
殷莳适时地在旁边捧哏:“就是。”
沈夫人道:“我都忍着没去撒喜钱了。要是在怀溪,叫你外祖父知道了,不撒几大筐钱叫四邻八里都知道你升迁了是不罢休的。老人家都这样,你得体谅我。咱们呢,也不对外张扬,显得轻狂了。我和莳娘商量了,今天晚上叫桌明月楼的席面,我们一家四口自家人庆祝一下。”
“你不许给我那撂脸子。”
所以果真是为了他升迁庆祝才妆办的。
沈缇的心里像洒了阳光一样明亮起来。
“儿子岂敢。”他冷静自持地道,“都听母亲的。”
想了想,又道:“自家人热闹一下,也无妨。”
总算这次没败兴,沈夫人高兴,果然男人得成亲,有了家室之后就成熟了。
沈夫人又想起来:“说起来,莳娘还没尝过明月楼。她到了京城,还没见识过京城风貌呢,你该带莳娘出去走走,该看的看看,该尝的尝尝。省得以后出门应酬,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好插嘴。”
沈缇也不是没想过这个事。其实他这两天回去坐班便想到了,殷莳还没有逛过京城。
但他亲娘不晓得,他带她出去逛街的前提是……他得先回去璟荣院才行。
要不然怎么样呢?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是吗?
沈缇负手道:“等休沐再说吧。”
大穆朝休沐制度是旬休,十日一休,那还有好几日呢。
但那也不是沈夫人能控制的。儿子能记挂着就行,到底殷莳才是正妻,撇开这一层还是她的侄女他的表姐,嫁到他们家来了,不能亏待人家。
沈缇还有别的事,换了话题:“正有个事想与母亲说。”
沈夫人道:“什么事,你说。”
沈缇却没立刻说,而是瞥了一眼屋里的人。
主人给出这种信号,婢女们便识趣地退下了。
殷莳也起身:“我去看看那边安排好了没有。”
沈缇想说“你不用走”,沈夫人已经开口:“好。”
沈缇便只好看着殷莳出去了。
家庭小宴,准备摆在内厅。殷莳过去看过,菜已经送到了,正温着,只等她公爹沈大人到家便可开席。
给冯洛仪的菜色殷莳也过目了一下,看着菜也新鲜肉也新鲜,没有因为是姨娘就以次充好。
殷莳点了头:“给姨娘送过去吧。”
她估摸着沈缇和沈夫人应该也说的差不多了,便往那边去。在沈夫人的院子外面碰到了沈缇。
她迎过去:“说完话啦?”
官员散班通常是申时,一般在申初到申正,这个时候太阳还很明亮。
她垫着步子走过来,沈缇看到她牙白绡花长衫衣摆下压着的大红裙子随着她的步伐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短短几步,沈缇的心脏好像被踩了几下。
那种感觉,说难受其实也不难受,可要说不难受又实在难受。
真是奇异。
他缓了一下说:“父亲大概该到家了。你别过去了。母亲说待会她和父亲一起过去。”
公公回来了,儿媳妇哪还能往婆婆那去。殷莳道:“哦,好。”
沈缇说:“我们先过去吧。”
殷莳又折回去。
殷莳说:“我刚才瞅着菜色都不错。明月楼是不是很有名气?”
“是。”沈缇说,“若来京城没去过明月楼,那算白来了。”
“京城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吧?”殷莳问,“你什么时候休沐能带我去逛逛?”
沈缇说:“我坐班……”
“哦,那算了。”殷莳说。
沈缇:“……”
沈缇转过头去看她。
殷莳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想办法。”
沈缇问:“你想什么办法?”
媳妇要想出门,得经过婆婆同意才行。她想干什么?
殷莳目光狡黠:“姑姑头上并没有太婆母了,她想出门就能出门的。”
能不能出门不就是在于沈夫人嘛。
沈缇没有时间带她出去,那就撺掇沈夫人出去逛街,她当跟班就行了。
算盘珠子都崩到沈缇的脸上来了。
沈缇简直气笑:“谁家媳妇还算计起婆婆来了?”
“怎么是算计。”殷莳一本正经,“以前没有我,姑姑一个人逛街多么寂寞啊。现在有我了,以后姑姑逛街我鞍前马后地服侍,替你尽孝。你尽管好好当官升职就可以了。”
好好地当饭票就行。
沈缇不满地道:“我刚才话没说完你就打断我,旬日一休,我坐班还要过几日才休沐。到时候带你去逛逛京城。”
“哦,我以为你要说坐班没时间呢。”殷莳讪笑。
沈缇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走了两步,忽然道:“六品安人的诰命,我已经递交了申请的文书。”
诰命可以给妻子和母亲,但需要向朝廷申请。沈夫人有四品的诰命,在沈缇的官职能超越他爹之前,沈夫人都不需要他给的诰命。
殷莳提着裙摆:“咦,给我吗?”
沈缇停住脚步,长长叹一口气:“不然呢?”
“姐姐好像总是意识不到,”他凝视着她,“你是我的正妻。”
殷莳笑道:“也是。只是我心里总想着那个,有时候就感觉不到。”
沈缇继续迈开脚步:“什么那个这个,我们拜过天地高堂了,也走了六礼,有用了官印的婚书。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在我俩之外,一切都是真的。”
“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殷莳说。的确这场婚姻,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还说那个婚礼的呢,差点累死我。”她抱怨,“半夜就把人薅起来了,还不许吃东西喝水,怕中间不方便。一直到傍晚啊。我这十来年都没饿得这么狠过。又困又饿,真想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程序走完,赶紧揭了盖头让我吃饭。破仪式,赶紧结束吧。”
她说着走着。
沈缇落后了她一步,凝视她的背影。
所以那场婚礼,对她也一样只是个过场。根本没有认真对待,如小儿游戏,所以她有时候根本没有她是正妻的意识。
仪式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赋予意义。
既然轻视了仪式,自然意义便赋予失败。
殷莳扭头:“怎么走得这么慢了?”
“走啊。”
沈大人已经知道沈缇升迁的事了。
因为他入宫去,碰到了吏部相熟的官员,人家恭喜了他。
待回到家里,沈夫人迎上来,令他眼前一亮。
“今天怎么了?年少青春的。”他笑吟吟。
沈夫人:“正经点。”
“吾妻甚美。”沈大人赞道,“吾赞吾妻美,有什么不正经。”
沈夫人啐他,道:“跻云升职了你可知道了?”
“自然知道。”
沈夫人便告诉他:“叫了明月楼的席面。是喜事呢,咱们也不轻狂,只家里人开心一下。你可别败兴,板起脸训人。媳妇才新嫁,你给她点体面。”
沈大人道:“我何时对你侄女板过脸。总是冤枉人。我只是看沈缇那孽障不顺眼。”
“你的孽障给你挣脸面呢。谁家的爹比你有脸面。天天的还一口一个孽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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