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先前一直在读圣贤书准备科考,入仕后又一直在翰林院这么清贵的衙门。从来没缺过钱花,又还没成亲,所以父母觉得还没有必要跟他交底。
因为读书天才,少年登科,所以沈缇在这个年纪就入仕了。实际上兴举业的这帮子男的——也就是所谓的读书人,很多人读到三四十岁还没考中的,一文大钱都不挣,靠妻子养活。而且越是这样的人,越不知道柴米油盐几个钱。
殷莳上辈子看的古言小说里看到过好几个女主或者女配带着大笔银子嫁人结果过得憋憋屈屈的。
她可不能这样。
她得让沈缇知道,她是带着一万两银子和一大宗生丝过来的,怀溪的那个桑园也不是给她的,赚的银子每年直接给沈家。
“这些我带过来不是做私房,是给家里的。我猜姑父觉得你还小,还没跟你细说。”殷莳说,“你要是想知道,不妨去问问姑父。”
“你现在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也该弄清楚家里的资产,别叫他们把你当孩子哄了。”
这真是戳到了沈缇的肋岔子。
少年沉声道:“我明天会问清楚。”
“其实就是,两家合作嘛。”殷莳说,“具体的操作我不清楚,但是沈家肯定给了殷家很多帮助,殷家赚到了银子,当然要回馈一下。两家互惠互利,这是好事。性质应该就是这样。你要心里先有数,别什么都不知道就直愣愣地去质问姑父。”
沈缇答应:“好。”
殷莳把嫁妆单子收到了拔步床柜子里的抽屉暗格里,拔下松松挽着发髻的簪子:“把灯罩上,睡吧。”
沈缇拿灯罩罩住了灯,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罩子不透光,但留了个小口。里面的灯整夜不熄,微光从小口里映出来,给屋里留了一丝光。
这便是暗灯。
夜里如果要起夜,不用摸黑去点灯,直接掀开灯罩就可以了。
殷莳放了半幅帐子,留了半幅给沈缇做出入口。
沈缇踏上脚踏,正看见她脱了鞋子爬上了床。
女孩子的秀足从来不见日光,在微光下都看得出来像雪一样白。
塌着细腰向床里爬。
沈缇忙转身,放下另半幅帐子。暗灯的微光也被隔绝在了拔步床的外面,小小的空间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太好了。
沈缇也脱了鞋上床,平躺着。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体有点热。沈缇闭着眼默念了一遍道家的《静心咒》,又默念了一遍《清心诀》,还是觉得燥。
是帐子太厚太闷了吗?
沈缇想着明日要不要跟婢女说换幅薄透些的帐子。
不对,是封闭的空间里,有种不熟悉的香。
“姐姐用的什么香?”沈缇问。
“不是熏香,是自己熬制的花香皂。”殷莳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太香了?”
昨天新婚夜用的都是沈家准备的东西。今天婢女们把她惯用的东西也都放进净房里了。
这个时空很难做到每天洗澡,不光是费钱的问题,还兴师动众。但殷莳会每天都擦洗一下,保持清爽。
她今天用了自己做的皂,身上就有了昨天没有香气。
她反应过来古代人讲究熏香,也是因为这个时空其实没有那么多带香气的东西,不像她上辈子那个时空,洗脸的洗头的洗澡的抹手的抹脸的抹身体的各有各的香。
所以在这里,大家对香气都还挺敏感的。很多人甚至靠鼻子能辨识出用了哪些香料。
“嗯,是有些,主要是花香重。”沈缇说。
殷莳以前一个人,但现在和未来,都要和沈缇共用一张床。拔步床帐子一放,两个人相当于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既然在一起生活,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得考虑一下对方。
“那以后不用了。”殷莳说,“正好最后一块也快用完了。”
沈缇问:“姐姐会合香吗?”
时人热爱熏香。不止是富贵人家,普通人家也可以从香药铺子里买现成合好的香来熏。
讲究的人家用香料自己合。
“学过一点皮毛,不精通。”殷莳回答,“因为我院子里养了很多花,常常很香,所以不怎么用熏香。”
沈缇说:“还是得用。否则以后肯定会有人不断来问你为什么不用,会很烦。”
“要应酬很多亲戚吗?”
“反正不少。族人住得不远,出了京城大半天就能到老宅。”
“好,那我回头看看。”
沈缇主动请缨:“我帮姐姐合个香吧。”
“咦?”
“就我身上用的,是我自己合的。这个气味轻而清,闻起来令人舒适,唤作三——”
沈缇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暗中,有个影子凑近了他。
她把她的体温都带过来了。
还有呼吸。
还有香味。
沈缇动都不敢动,浑身僵硬。
殷莳凑近他的肩膀嗅了嗅。
“真的很好闻。”她称赞,“叫三什么?”
沈缇有些艰难地回答:“三匀。”
“嗯嗯,真挺好的,感觉很清雅。”殷莳一对比,感受到自己那个花香的确是攻击性比较强。
其实香皂的香是用在身体上的,很快就会消散。没有熏香熏在衣服上那么持久。
因为她刚才擦洗过,所以这会儿闻着才浓。
但她说:“你会合别的香吧?你给我另合一个。也要这种清清淡淡的。”
又说:“你要是忙,把方子给我,我自己合就行。”
“倒是不忙。”她退回去,沈缇才觉得能呼吸,“姐姐不喜欢三匀香吗?”
他希望她能和他用一样的香。
这样,帐子里不会有别的香气。
就不会让人躁动。
沈缇坚信自己对表姐是没有邪念的。
表姐愿意成全他和冯洛仪,无意与他做真夫妻。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他接受了,既然如此,她磊磊落落,他怎会乱生邪念。
若那样,不配称君子。
但身体是另外一回事。
身体有时候并不听脑子的指挥。
脑子明明清明,但眼睛看到了,鼻子嗅到了,耳朵听到了,身体就自有主张了。
床帐厚实还是有厚实的好处的!
遮光性强!
什么都看不见。
沈缇改变了明天要婢女换床帐的想法。
面对这种傻直男,殷莳只想叹气。
“傻弟弟。”她说,“我和你用一样的香,冯姑娘一定会不开心的。”
沈缇怔住,不是很肯定地说:“不过是熏香而已……”
黑暗中,听见殷莳“啧”了一声。
“算了,跟你解释不清。”她说,“不过她已经很可怜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让她伤心。”
她的声音很好听。
南方人说话带着一种软糯。
就显得更温柔。
身体不知道怎么地就平静了下来。就像不知道怎么就立起来一样。
如果没有冯洛仪的事,娶一个这样温柔的妻子,其实挺好的吧。
沈缇以前没有考虑过娶妻这件事。
因为在他还根本考虑不到“娶妻”这件事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给他定下了妻子的人选。少年人在这件事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语权。
娶什么样的,娶谁,都是父母说了算。
但他又想到,若冯家不出事,冯洛仪不沦落,他要娶的妻子就是冯洛仪,怎么也不会是远在怀溪的表姐。
那样的话,他和表姐很可能一辈子就小时候见那一次面,老死再不相往来。
他也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些“娶她也挺好”的想法。
人生的缘分,真的挺玄妙的。
正喟叹,殷莳忽然伸出手去,越过了沈缇的身体,把他放在一侧的薄被扯过来一个角给他盖住肚皮。
“再热也不能不盖肚脐。”她说。
“我告诉你,我们中……我们华……不是,我们大穆国的人,哪怕世界上只剩最后一片树叶了,也一定是盖在我们大穆人的肚脐上的。”她教训他,“肚脐受凉,全身都凉,等着生病。”
黑暗中,沈缇沉默了。
她,看清了他没盖被子。
那她,看到他刚才身体的状况了吗?
沈缇如遭雷劈。
沈缇不敢再动。
殷莳揉揉眼睛,不知道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伸手给他把薄被拉到了胸口。然后倒下,翻身冲里,继续睡。
沈缇:“……”
沈缇忽然就想通了。
以他们俩目前的情况,就不要把她当成女子看了。
当姐姐,甚至可以当娘。是吧,他对拉被子这事有记忆还是小时候在母亲那里歇午觉,母亲给他拉被子,生怕他着凉。
表姐分明也是把他当作了亲人。像弟弟,像儿子。
他们俩以后还要同床共枕一辈子,要天天为这点事尴尬紧张,那岂不是没个尽头。
他都得接受她只穿中衣,被迫看到她露出没有别的男人见过的雪白秀足,她也说了她以后夏日肯定要打赤膊。她这些私密的地方他都逃避不了,都得眼看身受。那么相应的,也该让她适应他的身体构造和她不一样这件事。
人只要想通了就好了。
一想通,沈缇整个人都轻松了。
再想到旁边躺着的这个,不算是女子,这是姐,是娘。
尤其一想到她刚才的举动近乎于“娘”,身体的状态神奇地就消失了。
连着一起同床共枕过两个晚上,到今天再起床感觉大家都自然了许多。
小夫妻一起过去给沈大人夫妇请了安。
沈夫人道:“带莳娘在家里转转,各处认认地方。”
沈缇应了,和殷莳一并退下。
觑着小夫妻离开了,沈夫人对沈大人说:“你看见没有?”
沈大人:“什么?”
沈夫人掩口笑:“跻云那眼睛底下,发青呢。”
沈大人也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咳”了一声,正色道:“新婚嘛。夫妻和睦,应该的,应该的。”
做爹娘的,若真心为孩子,自然是希望小夫妻鱼水和谐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起身去招待亲友。
沈家亲戚们大多从老宅那边过来,有些人在京城也有房宅,有些没有。也并不会说吃完席即刻就走,既来了,住个一两日再回去。昨天和今日,陆续离开。
沈家夫妻得去相送。
沈缇带着殷莳正式地在家里走了一遍,把各处地方都认了认。
差不多了,把殷莳送回了院子,道:“我再去父亲那里一下。”
殷莳知道他要去问银子和生丝的事,提醒他:“平心静气啊。”
沈缇道:“知道了。”
沈大人送走了两拨亲友,才刚回到书房,沈缇来了:“父亲,我问个事。”
沈大人问:“何事?”
沈缇道:“我们家与殷家之间的银钱往来,父亲与我说说吧。”
“咦?”沈大人有些惊奇,“怎想起问这个?”
沈缇:“我听说表姐带了一万两银子和一大宗生丝来的?”
沈大人蹙眉:“她说的?她如何说的?”
沈缇沉吟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能说,且她说的他也是认同的,便道:“表姐觉得我既已经成家立业,于这些事不该再一无所知,是时候该了解一下了。”
说的倒也是正理。
沈大人这才点点头,道:“我原想着,待你入仕一两年,再慢慢与你说的。”
年轻人没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知人情世故更贵。一心扎在圣贤书里,常易自视清高。尤其翰林院那地方,就更容易孤高自赏。
有些傻年轻人甚至不喜欢户部,觉得户部的人满身铜臭。
沈大人是想着再等两年,先让沈缇自己在官场上摸索摸索,再慢慢教他。以免少年人目无下尘,跟他一说银钱事他反感。
“既你问了,那便与你说说。”
沈大人站起来,打开书房里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了两本册簿。翻了翻,打开着递给了沈缇。
沈缇一目十行地看完。
他这才知道,原来殷家年年都会给沈家送钱。
甚至十年前母亲带着他去怀溪那一趟,原来也不是单纯的回娘家。
他抬头问:“我家为殷家做过什么?”
托殷莳提前给他铺垫的福,他现在看到这些,虽意外,但情绪平静。
沈大人很满意,告诉他:“殷家在外行走,用我家的名刺。殷家的货船跟的官船,都是凭我家的关系的。于我们不是什么难事,于殷家却省了不知多少,方便了不知多少。你放心,你外家不亏的。”
他唤沈缇坐下,与他细说其中种种门道。还有其他几家与沈家有依附关系的商户。
总体来说,他对沈缇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不是那种死读书不知经与权的傻小子。
他今天算是把家底给沈缇交待了。一般的家庭不会这么早就跟儿子交待家底的,但沈缇是独生子,倒无妨。
儿子早点成熟,父亲是乐见的。
沈缇在父亲面前也表现得很好,沈大人还夸了他几句。
一直到离开父亲的书房,他看着都很平静。
回到璟荣院的时候,殷莳已经去厨房了,两个人也没碰面。
中午用饭的时候,沈大人看了殷莳一眼。
殷莳看到了。
沈缇去问沈大人银子和生丝的事,沈大人肯定也会问沈缇是怎么知道的。这两天新婚,新娘子还得下厨之类的,新郎官基本是什么都不用干,连客人都有爹娘负责招待,纯放假状态。除了她还能有谁跟沈缇说这个事。
她告诉沈缇这个事的心思,沈大人这种做官做老了的人肯定懂。
不怪乎忽然多看了她一眼。
但殷莳也不怕。因为公公除非很贱非要赐给儿子一个妾或者通房存心破坏小夫妻感情,否则儿媳妇日常的生活幸福与否美满与否,基本跟公公没直接关系。
都要看婆婆和丈夫。这两个人才是她要重点维护的对象。
公公除了这几顿饭,以后跟媳妇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沈大人和沈夫人的口味有重叠的部分,也有不同的。但秦妈妈、王妈妈都是怀溪人,都偏着殷莳,早就与她都透过底了。
殷莳在席上布菜,没有一个布错的。
殷莳却不知道,沈大人多看她一眼是因为上午在书房和沈缇说完话他问了一句:“你还唤媳妇作表姐?”
沈缇说:“本就是姐弟。”
沈大人问:“她唤你什么?”
沈缇说:“自然我的字。”
沈缇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
但沈大人是成亲几十年的男人了,心中暗骂了一句“傻小子”。
但男女间这微妙的相处之道,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是很难几句话说清楚的。且又涉及到夫妻隐秘,当公公的不好乱说。
傻小子先一开始便被媳妇以“姐弟”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味来。
又结合殷莳告诉了沈缇关于银子和生丝关于殷家沈家之间的金钱往来的事,沈大人心想,瞧不出这媳妇甜甜软软的模样,心眼还挺多。
故才多看了她一眼。
因为讲究食不言,沈缇在饭桌上不讲话,旁人也没觉得如何。
用完饭,分开喝茶。
沈夫人说:“回门礼都准备好了,待会礼单给跻云。拿回去你们看看。不用担心。”
殷莳眼睛弯弯:“有姑姑呢,我担心什么。”
她们两个,是同一个娘家。沈夫人如今当家,怎么也不会下自己娘家的面子。
回到了璟荣院,果然沈缇拿出了回门礼的单子给她:“你看看。”
又道:“若有觉得不妥地方,与我说,现在还都来得及。”
此时婢女上了茶退下了,次间只有他们二人,不必端着,可以放松。
放松的状态下,殷莳就感觉出来了:“你不高兴?”
沈缇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接否认:“没有。”
殷莳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不高兴。”
沈缇终于撩起眼皮。
他也看了殷莳一会儿,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殷莳无语死了:“还用看,你浑身都冒着‘我不高兴’的气儿。”
竟这样吗?
沈缇觉得自己需要反思一下。这有违他修行的养气功夫。士人要做到七情不上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才行。
不,等一下。
沈缇看了殷莳一眼,反应了过来。
是他在殷莳面前放松了。
他在书房里在父亲的面前,在用饭时在母亲的面前都没放松。然后回到这个院子里,婢女们都退下了,只有他和殷莳单独在屋里的时候,他放松了。
才叫她看出来。
这怪他吗?
不怪吧。
你跟这么一个人独处在一室。她穿着个中单就瞎溜达,她光着脚丫子不怕你看,她在你面前叠着腿坐,她还给你盖被子。
很难不跟她一样松弛下来。
不,其实……早在去年,在东林寺,在她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虚伪的外衣时,他在她面前就不剩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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