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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里不一(要要子)


“擦擦?”姜左说。
陈月江就慢腾腾抬手擦了下脸颊上的水珠。“给我吧。”姜左接过他擦完的纸巾扔到垃圾桶,陈月江又拿了张干的接着擦下巴和头发。
等他慢慢做完了一切,姜左才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路过。”陈月江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顺便就躲躲雨。”
“这雨是有点大,往年冬天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姜左看向窗外,又转回来开玩笑,“我还以为你毕业以后也打算来我们公司工作。”
“我不来。”陈月江说。
“也是,你哥八成也不会同意。”姜左笑着说。
“你也不会同意。”陈月江说。
姜左不说话了,陈月江低了下头,手里湿透的纸巾冰凉,被他缓慢地收拢攥紧。
自己今天应该没有惹过这小孩。姜左想。跟小孩说话果然是件费劲的事。
“你们家不就只有你能接你哥的班了吗?”她其实不知道,但姜海升这种人都能在外面养女人,陈家这种大豪门的私生子说不定过年能凑出个麻将馆来。
“……”陈月江说,“我回去了。”
“嗯,雨还没停,拿把伞吧,我开车送你回去。你要回哪儿?”
陈月江终于慢吞吞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些不解、有些怀疑。
“我让钟易送你同学去了,现在只有我能送你了不是?”姜左说。
陈月江抿了抿唇,半晌,唔地点了下头。
“那走吧。周秘书,有急事发微信,没事等我回来。”
“好嘞姜总。”
姜左刚买的那辆车被钟易开走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开姜海升的劳斯莱斯。车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姜左不喜欢的味道。
她问陈月江:“你坐这种都坐习惯了吧,本来还想让你坐坐我那辆便宜货。”
陈月江没坐后排,自己开门上的副驾驶。“没有。”他低头找了下安全带,把带子扣好。“我没有车,偶尔坐一下陈清泉司机的车。平时都是打车。”
“你没有车?”
陈月江轻轻“啊”了声,手指抓紧了一点安全带,偏头看着车窗的方向。
“我不会开车。”
哦,那也难怪。姜左把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一边扫码一边说:“开车很简单的,你暑假抽空去学个两三个月就会了。”
陈月江没有点头,只是低声道:“再说。”
驾车一个小时,姜左把陈月江送回了学校,他这次没有开门直接跑,把脑袋转过来,一字一顿地跟她说:“我走了。”
“好,慢慢去。”
他点了下头,开门下车。
姜左看着他的伞消失在校门口后才开车离开,刚驶入主路,陈月江给她发来了消息。
“谢谢,谢谢。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一张猫猫搓着手不停感谢的表情。
“这回总不会生气了吧?”

第8章 关于青春这件事
姜左公司最近在拓展新的业务,外地的某个大投资商在不久前抛来了橄榄枝,于是姜左临时得到外省去出一趟差,明天就走。
她让秘书买好了机票,跟他交代了几句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公司的一些事务要怎么处理。
回家收拾了行李,看了看天气预报应该没有延误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姜左就在机场的万里晴空下踏入了飞机客舱。
那天以后,许音其实狂轰乱炸过一顿让姜左交代清楚她怎么认识的男大,但姜左确实没什么好交代的,坦然得许音都不禁怀疑是自己太邪恶了。
“以前那些人没见你这么兴奋的。”姜左说。
“他们几岁这个几岁啊,物以稀为贵。”许音说。
“……”
“不过男大真的话好少啊,要不是我确信那天跟他绝对是第一次见面,我都要怀疑我哪儿惹他了。”
不清楚陈月江在他同学面前是不是也那样,但线下见面时确实安安静静的,话也少得可怜。
姜左总觉得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应该是朝气蓬勃到能把天都捅出一个洞的,不过会有这种刻板印象大概也是“年龄到了”的一种体现吧。
今天因为要搭飞机,姜左起得就比较早,她靠在头等舱舒适的靠背上休息,放在桌上的手机时间变成了七点整,一条微信消息准时弹了出来。
——“好冷啊,今天怎么变得更冷了,不是马上就春天了吗?”
陈月江基本都会在这个时间发消息给她,她猜他如果不是一起床就开始戳手机,那差不多每天六点四十就起来了。
之前市政府做过一个关于大学生日常作息的调查报告,如果这是一个七点以后起床就活不到明天的世界,那百分之八十的大学生都得玩儿完,所以陈月江算是个勤劳的孩子,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好学生,成绩还不错的那种。
姜左大学时就很少这么早起床,何止大学,高中的时候也差不多。
早自习七点半,她能在最后一秒打铃才进教室,虽然有一半的概率踩点没踩好,被年级主任拎到走廊狂骂。
每次骂完第一节 课就快要开始了,早饭也没功夫吃,只能饿着肚子去上课。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同桌每天早上都会给她买一个鸡蛋饼,塞进她抽屉里或者放她桌上。
跟她说的话是:“少迟到。”
就跟后来把火机送给她时的那样:“少抽。”
姜左是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有点恐怖的人,许音跟她整天形影不离,但到了今天都不知道姜左高中时谈过恋爱,不仅谈过,结局还相当惨痛。
姜左现在其实都还记得一点雨水混杂着灰尘冲刷在她身上的气味,腥臭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姜左,我家需要钱,很多钱、很多钱。”
“我爸说要去庆城避避风头,可庆城好远,我不想去。”
“我们一起逃吗?”
两个不知后果的高中生,两个口袋里的零钱加起来不超过十块的高中生,在漆黑的雨夜里逃跑,不知道从什么东西那里逃离一样地狂奔。
雨水打过来像细细密密的针刺入皮肤,呛得人无法呼吸。耳边车辆飞驰过的嗡鸣声震得鼓膜巨痛。
可谁也没有停下。
凌晨三点半,他们在高架桥前被警车拦住了,短暂到只有五个小时的逃亡梦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结束了。
姜家没有钱,姜左没有钱,所以她救不了他。
银白色的打火机被雨水浸湿,也彻底坏了。
后来,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大学毕业那年,姜左提着行李独自前往机场,许音来送她时笑着跟她说:你知道吗?我们有个高中同学过几天就要订婚了。
问是谁。
许音说你不记得了吗?你高中时的同桌啊,对象好像是庆城第一富翁的千金吧。
那就是那天之后姜左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
她说,哦,这样啊,然后转身走进了机场。
时间很残酷,所以很多人会缅怀过去,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缅怀自己无法达成的爱恋,缅怀自己错失的机会。
姜左也是人,当然也会缅怀过去。如果你不记得以前,怎么能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人是愚蠢的,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做愚蠢的事,有些人前二十年做蠢事,后二十年意识到自己在做蠢事,然后就会开始学习做点稍微不那么蠢的事。
姜左觉得自己做过很多蠢事,但唯独不觉得这件事愚蠢,她甚至有点怀念,像在看一个并不是自己的“姜左”的人生故事。
然后感叹:原来人还能青春成这样。
睡醒的时候,飞机落地了。这里的气温比华都稍微要高点,毕竟是距离华都有两千公里远的内陆城市。
下飞机时才看见陈月江一路上给她发了不少消息。
早上的:“冷得都没胃口了,你说这天气怎么能冷成这样呀?”
“同学说她看的电视剧的男主最后死了,在我边上哭了一上午,还管我要纸……”
“说起来,你看电视剧吗?”
隔了一小时。
“哦,你应该没空吧,你很忙的”
中午的:“吃饭吃饭吃饭,饿死了”
“今天食堂居然有干锅吃”
“看了看天气预报,今天好像不会下雨”
下午的,准确来说是半个小时之前的:“那个。”
“那天你给我的伞,我什么时候还你呀?”
后面跟了一个长颈鹿敲开门探出头的表情。
姜左勾了勾嘴角。
“不用还了。”她回复,“拿着吧。”
陈月江:“……”
她继续打字:“我这几天没在华都。”
“?”陈月江打字很快,“你去哪儿啦?”
“出差,”姜左学着他刚才的句式,“我也是很忙的。”
对面发来了一串省略号。
“你要实在想还就拿去给周秘书吧,他在公司的。”
打完这句话,姜左熄灭了屏幕,走出机场打了个车去酒店。
之后的三天姜左都在和投资商吃饭喝酒谈生意,能看手机的时间只有早上起床那会儿,晚上睡前都是喝酒喝了个微醺的状态,躺下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因为她回复得少了,还是知道她不在本地,这三天里陈月江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少,往常他能自己自言自语发消息发个二三十条,现在一天顶多五六条,还有一天只有一条。
姜左猜他是在忙着学习,就算不是,也没那个精力去细细研究他为什么不发消息——早个十年八年她有可能会花费时间想一想。大概吧。
第四天的时候,姜左终于谈好了生意,签了合同,订了晚上六点的机票准备回华都。
秘书却在这时打了个电话给她。
出发前姜左特意嘱咐过他没有急事别打电话,前三天的日常汇报也不见有什么异常。理论上来说不可能会出事。
所以姜左接起来,听见电话那头秘书着急忙慌的的声音时其实有点意外。
至于内容,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
——“姜总?怎么办!有一个自称是老姜总老婆的女人带着她儿子闹到公司来了,非说他们应该继承一半公司的股权,现在还在办公室门口喊呢。”
姜海升在外面是有一个女人的。姜左知道这件事,还知道她生了一个儿子,按时间推算,今年应该十三岁了,刚上初中。
至于她说自己是姜海升的老婆——姜左之前回来和律师商量分隔财产的事宜时,看这女人一口接一口喊着自己是他老婆但拿不出结婚证明的情况来看,姜海升多半没和她结婚。
就算姜左她妈和姜海升早在姜左初中时就离婚了,只要没结婚,这女人生的儿子就是私生子。
姜左不知道姜海升怎么想的——他到最后没把公司的股权分给这个宝贝儿子一分,倒是全给了姜左这个从小被他打骂到大的女儿。
遗嘱上留给他们母子俩的财产只有几栋房子,几辆车子和一些零碎的东西,但把这些随便变卖一部分,这辈子不愁吃穿是没问题的。
虽然,他们想要公司的股权这事儿,姜左也可以理解。
坐吃山空和可持续发展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报警了?”姜左问。
秘书道:“没有,他们就两个人,我就想先跟您说一声……”
“很好,别报警,把那娘俩稳住等我回来再说,她要什么你就先顺着说。”
“好、好,这是没问题,但是……”
“但是?”
秘书快速移动到了安静一点的地方。
“是这样的,姜总。他们闹的时候,太子爷的弟弟来公司了,我不知道那女人把他当成了谁,反正……反正她冲上去打了陈小少爷,还推了他一把,我想带他去医院,但他说不用……我不知道他伤到哪儿了,万一这事儿把陈家也扯进来麻烦不就大了吗?您说这这这怎么办啊?”
姜左改了签,买了最快的那班航班回了华都,下飞机时差不多九点半了。
的士的门砰一声被姜左砸上,公司楼下已经看不见秘书说的白天闹事的痕迹,大楼里的灯还没灭,员工大多数都下班走了,空荡荡的走廊上传来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的声音。
姜左踏进办公室,风衣衣角都带着浓重的寒气,秘书等候已久,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姜总!”
在距离姜左不到百米的沙发上坐着的少年闻声也抬起了头。
他身上套着暗色的外套,里面白色衬衫毛衣的领子有被人粗暴拉拽过的痕迹。
那双眼睛漆黑深沉,一抬睫毛,就一瞬也不瞬地望向了她,有那么刹那,很像是某种孤孤单单的小动物。
他嘴角有一处擦伤,下巴尖儿贴着两个创口贴,伤口在白炽灯灯光下泛着红,看起来有几分凌虐。
姜左没说话,他就动了动嘴唇,冲她发出了一点含糊的低低的声音。

第9章 “陈月江,你知不知道这意……
秘书说,姜海升养的那个女人在推了陈月江一把后就跑了,估计也是后知后觉怕秘书报警。
但姜左有令在前,秘书也不想把陈家扯进来,送陈月江去医院他又不愿意,只能在办公室等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姜左等回来。
办公室门口其实还有一些争吵过的痕迹,据说那女人哭天喊地的,不少人来劝都被她吐了一脸口水。倒是苦了她小孩在旁边手足无措的。
姜左听得直想笑。
她没见过她,只是从律师口中略有耳闻,姜海升穷其一生都在对温良的女人施暴,没想到最后却惹了个这么不好惹的。
姜左跟秘书交代了几句就让他回去了,然后开车把陈月江送去了医院。
他这回倒没说不去,老老实实地坐在副驾驶上看窗外。
除了嘴上脸上的伤,抓着安全带的手背手腕也有几道血痕,看着就蛮痛的。
姜左开车前在地下停车场里让他转过来给自己看看。
陈月江顿了一下才慢吞吞地侧过身。
车里开着灯,但光线还是昏暗,她掌住副驾驶的座椅,凑近了盯着他脸上几道细小的擦痕。
少年皮肤白净,所以伤口就显得有些碍眼,这个距离,姜左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透明的绒毛,感觉到他的呼吸僵硬而迟滞,视线也完全没有放在她的身上。
细看,抓紧了安全带的手似乎正轻微地颤抖。
可他有什么可紧张的?为了这种事害怕就更不至于了。
姜左只当是小孩是世面见得少,有些乱了阵脚。
她跟他说没事,问他有没有哪里痛,马上就到医院了。
陈月江只摇了摇头,低声跟她说:“嗯。”
到了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还好检查的结果没有骨折也没有脑震荡,只是轻微擦伤,回去擦擦药就好了。
走出医院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医院里闹哄哄的,刚才在办公室秘书也说个不停,在车上又没那么多时间,到了现在,姜左才能正儿八经单独和陈月江说说话。
“我现在给你哥打个电话,然后
把你送回去,行吧?这件事我明天会详细跟他解释清楚。”
陈月江坐在医院外面的公共长椅上,伤口都上了药,干干净净的脸上红一块黄一块的,虽然花了脸但不狼狈,只是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点可怜。
“不用了。”他说。
“哪个不用?”
“都不用。”他顿了下道,“我不想回去。”
姜左没问为什么,她看见陈月江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拢了手指,说:“你今天突然来公司,是为了还我借你的那把伞?”
陈月江点了点头。
“那倒得怪我了。”姜左揣着衣服口袋笑了笑,“这真是无妄之灾。”
陈月江不说话。
他刚才做检查抽血擦药都安安静静的,伤口看着还是挺长一条,但他嘶都没嘶一下。姜左曾经打过架也挂过彩,知道痛还是会挺痛的。
这可能也是年纪到了的一种表现吧,看到这样的小孩,姜左心里多少会有点不忍心。
“不想回去今晚就住酒店吧。”姜左摸出手机在屏幕上找附近的酒店,“但明天我还是会上门跟你哥说明情况,可以吧?”
“……”
不说话大概就是可以的意思吧。
姜左订了房间,驱车来到八百米外的某家五星级酒店,有服务员上前来打开车门,副驾驶的陈月江却忽然扭头冲她张了下嘴,还没发出声音,姜左下了车,顺便帮他把书包一起拎了下去,转身对他说:“走吧。”
陈月江有些怔怔,那双望着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看不透其中有什么情绪,过了好几秒,他才低头“唔”了一声。
房间还挺大的,两扇落地窗可以俯瞰华都繁华璀璨的夜景。
姜左把书包给他放到椅子上,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东西。他既然和秘书一起等了自己三个多小时,那多半是没吃晚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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