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安正和一位同僚站在一起。这位同僚和卢西安曾在南方共事过,擅长打听和说道,这会儿,同僚正皱着鼻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似乎这样编排别人就不算不得体——
“啊哟,不过,她的身份估计就是那样,那些西陆,有一些资本家小姐,就爱搭上帝国的贵族。”那同僚说着,却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
“认识公主?”
“……”卢西安冷着脸,微微皱着眉头。
实际上,他对同僚的猜测丝毫不信。
身后却响起一道声音:
“小公爵阁下,可否借用您一段时间?”
卢西安回头,埃舍尔正谄媚地看着他。
“听说南边最近海面风暴不断,您家里可还好?”
“一切都好。大抵没有问题。”埃舍尔冷汗淋漓地说。
在一间烧着炉火、木兰香散尽的房间,卢西安坐在雕花椅上,命仆人关上门。
在宴会时,不少人会求到他这里来要他帮忙。卢西安并不会每一个都见。但眼前的人不一样。
卢西安曾和埃舍尔共事过。他在三年前,曾在游学时奉命去南方当副官,学习处理地方政务。这位埃舍尔帮过他一些忙。
而卢西安对这位埃舍尔印象也不错,是个踏实的官员,白手起家。不过卢西安印象中,这个人也有点小气,对帝国高阶级的人带着隐秘的敌意,不过他伪装得很好。
“请问今日是有什么事?”卢西安冷淡地抬眸,浅绿色的眼眸映着烛火。他开门见山。
埃舍尔点头,谄媚地拿出一份文件,摆到了卢西安面前。
随后,他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找卢西安的理由。
埃舍尔说,最近因为风暴,他手下的产业受了损,有了缺,被当地的大家族敲诈,想问卢西安母家的一个矿产生意是否还需要合作。他需要钱。
卢西安并不是随意大发善心的人,不表态,等他说下去。
埃舍尔表示要合作,把报价、材料信息等全都仔细写在文件,推给卢西安。
卢西安低头,翻起了文件。
而也是这时,埃舍尔凝视着卢西安。
小公爵在烛火下垂眸,修长的五指在沉寂中翻起一页页纸。埃舍尔的冷汗滴落手背。
他很紧张。
他的兜里便是那瓶药。这瓶药只要他放在卢西安面前打碎,猛烈的药性便可以让卢西安昏迷——那可以药倒帝国最英勇的将军。
等卢西安昏睡在这里,那一位可怜的小姐也将被送到。药性会进入第二层,他们会不自愿地“情投意合”。
这桩丑闻后,卢西安便注定无法再和克丽丝公主联姻。
他埃舍尔也将彻底没有退路。
他只会成为弃子,会被圣教所追杀,亡命天涯。
但埃舍尔没有办法,他可怜的十六岁的女儿,被大王子和大王子背后的那位困在南方塔鹿海的修道院——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埃舍尔内心很痛苦,眼前不由晃过了方才那个漂亮柔弱的女孩——希拉·莱尔的脸,更是难受至极。
他们都将毁在这里。
埃舍尔正出神,却突然听到卢西安问了句:“埃舍尔,你是否知道,大王子殿下身边那位小姐是谁?大王子又是怎么认识那位的?”
埃舍尔吓了一大跳:“啊?”
正想着希拉·莱尔和将行的坏事,埃舍尔简直被卢西安这一问吓得魂飞魄散。
埃舍尔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却发现卢西安垂眸,注意力似不在他这里,不过随意一问。
“……小公爵为什么问这个?”
卢西安这才抬眸,低声道:“是绅士对女士的兴趣。”
埃舍尔大吃一惊。
因为,埃舍尔直觉,卢西安这种高傲的人,并不是会对某个漂亮小姐一见钟情的人。
而卢西安的眼睛似可穿透人心,他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其实埃舍尔也不太清楚。他说,只知道希拉是从西陆帝国来的,那里有许多议员和大资本家的千金漂洋过海,企图需求联姻,和帝国高层钱权交易。
埃舍尔说,他听说希拉是其中一员,家族在城郊还有房子。他跟大王子的人去过。
至于怎么认识的,听说这位希拉·莱尔和克丽丝公主先在剧院认识,希拉再通过克丽丝认识艾洛特大王子,希拉最近便和艾洛特大王子混在了一起。
希拉·莱尔。
这个怪物,怎么还有姓氏。
卢西安皱起眉头,将信将疑。
实际上,他刚刚来之前,就打听了一转,得到的信息和现在差不多。
而让他感到诡异的是,希拉的身份的确有,但极为含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确切的信息。
但是,每个人谈论起来,却根本不觉得奇怪,仿佛她的具体身份不为人知是正常的事。
但这在社交场合绝对不正常。
这里,是希拉的手笔么?
她怎么做到的?
“埃舍尔先生,你不感到奇怪吗?”卢西安低声道,如闲话家常般问了句。
“什么?”埃舍尔像是没听清楚一样,甩了甩头。
卢西安观察埃舍尔的表情,有了定论,心下一沉,又问了几句关于希拉的事,发现埃舍尔并不清楚,便又转向了文件中合作的细节。
青年修长的五指,翻过一页页文书,绿眸中映着炉火,却显出几分冰冷。
埃舍尔的心越跳越快。
他的手握住药,目光悄悄扫去墙上的时钟。
他是个身手很快的人。快了,时间快了。
只要丢下药,卢西安便会昏倒。他可以救回自己的女儿。
埃舍尔上次看到女儿。
她缩在铁窗后,被两个巫师压住身体,蓬头垢面。
放吗,要放吗?当然要!
他要救卡洛琳。
但希拉,那个希拉……埃舍尔眼前又闪过希拉模糊的身影,不,卡洛琳是他的女儿,希拉却也是别人家的女儿!
他做不到这种事。
埃舍尔突然如释重负,也突然心中充满了恐惧,但做了决定后,他起身:“对不起,小公爵阁下,我身体不适……我想,请让我拿走这份文件,歇息一会儿……原谅我的无礼……”
埃舍尔想趁卢西安反应过来前离开。
然而,卢西安却突然拉住他。他右手如同铁箍,紧紧攥住了埃舍尔的手。
埃舍尔深吸一口气,回头,颤声道:“小公爵,话说,话说……我路过时,也听到仆人说老公爵夫妇也来了宴会厅,似在找您,您不如……”
“你最好留下。不如看看这里。”卢西安却突然把条款的一页翻到了埃舍尔面前。
“你这里写了南海星石的价格。”卢西安道,“这个价格,和七日前的《北方商会荐令》吻合。但是,你知道这个价格为什么出现么?”
“是一位伯爵为了讨好女王……让钱合理地进入一个北方的神秘户头,虚设的价格。但真正在做这个生意的人,在市场只要浸润超过一月,都知道不可能是这个价,真正的价格远高于此。”
卢西安抬起冰冷的绿眸,“所以,我想我可以下结论,埃舍尔,你要么太不谨慎,要么,因为一些原因,你假装自己在做这笔生意。”
“……”埃舍尔噤声。
卢西安的眼神如同鹰。让他想到了那猎鹰天空翱翔的样子。
对面的小公爵……竟似天生的猎手。
埃舍尔的冷汗渗出后背,在卢西安的眼神下,突然什么话都不敢说。
然而,卢西安的语气,却温和了:“但就这一个细节,小问题。”
“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
“或者,您告诉我……更多的信息。”
埃舍尔瞪着卢西安,张了张唇。
卢西安却拉住了埃舍尔的手,轻声道:
“我知道您有个女儿。不急,您慢慢说。”
小公爵冰冷的声音,竟拥有了安抚人的神奇力量。
埃舍尔渐渐冷静了。
“希拉呢?”
公爵夫人卡罗尔急冲冲来到宴会厅,却发现希拉不见了,和丈夫面面相觑。
怀亚特:“她要是敢作乱,我一定杀……不,和她拼了!”
月光落在了幽静的庭院,风琴、钢琴、风笛声遥遥传来。
希拉和大王子艾洛特已经走到水池边。
她的乌发缠绕着水仙的芬芳,耳坠和脖颈的紫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的尖头鞋踏着白砖,远方传来了提琴的优雅乐声。
她踏声而走。
大王子艾洛特跟在她身后,一身礼服,身材高大。说实话,大王子虽然脾气不好,却是个英俊的人,也有着一头金发,拥有深棕的眼眸。
而那浑重的眼看着希拉,却多了几分怔忪之意。
眼前的人像是雾。
艾洛特从没有这种感觉。
像是他从远古的雾气中醒来,朝露落在眼珠上,一片水波后,他才能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四处都是香气。
艾洛特这才发现自己对希拉的感觉变了。
他原本很讨厌,也看不起这位所谓西陆帝国来的小姐。
主要是因为克丽丝。
不久前,这位小姐突然出现,和他的政敌公主待在一起。
艾洛特查不到她来自哪里,但那又怎么样,他想利用便利用。
他要用她捣毁他讨厌的卢西安的名誉。他讨厌所有和克丽丝公主关系亲近的人。
克丽丝,那个天真、愚蠢的贱人,竟然也被人撺掇着想和他争位!
艾洛特本来怒气重重,打算先带希拉来花园教训一顿再送到卢西安那里,让两人名誉尽毁,但现在,他的想法彻底变了。
希拉的长相渐渐在雾气下清晰。她的皮肤很白,紫眸很深,一颦一笑,却都带着股艾洛特从没见过的神气——她像是不是这个世间的人。
让人不敢……不对,是不想对她做出不好的事。
太奇怪了,不敢靠近,却又想臣服。
“艾洛特殿下,殿下……”
一阵希拉的轻笑,把艾洛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抬眸,希拉笑吟吟地立在他身旁,藤架的影子落在她雪白的脸上,让她一半明亮,一变混沌,艾洛特这才回神。
“殿下,您方才才问一半。”希拉轻声提醒他。
“哦,哦。”艾洛特如从睡梦中惊醒,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惊慌,目光挪开希拉。
希拉却依旧轻笑着看他,目光仿佛已经把他当成一个“爱人”。
艾洛特胸口一烫,心脏莫名乱跳,低声道:“希拉小姐,我方才在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皇城的?”
希拉:“一个月前。”
艾洛特说:“哦,听说你的父亲莱尔先生想扩张他的商业地盘,因此来到了帝国。放心,有我在,一切会顺利许多。下次,我举办宴会,希拉你可以带着令尊来。”
希拉眼中却散出几分忧伤,摇了摇头:“谢谢殿下的好意。但是很遗憾,我父亲刚来帝都就生了病,如今客人都无法见,要休养一阵子。”
“是,是么,那太遗憾了……”艾洛特不知怎地,竟咬到了舌头,闷哼一声。
……艾洛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不由心里骂了句脏话。
天,他什么时候对女人这么紧张过。
而他盯着希拉,抿了抿唇。
艾洛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为眼前的人着迷。
希拉又动了。
她的尖头鞋发出清脆声响,在艾洛特听来竟如乐章,和着远方传来溅水之声,令他沉迷。
希拉穿过蔷薇,停在了一座雕塑前。
看见月光照亮的雕塑,艾洛特也猛地止住呼吸,醉意淡去了一分。
那正是一个女人的雕像,她气质庄重,高颧骨,高鼻梁,身穿一件华丽的、绣着金色花边的白袍,手握金头的长剑和权杖。
看到这座雕塑的一瞬间,艾洛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这是圣瓦洛里亚一世。”
“圣瓦罗利亚一世?”
艾洛特:“是的。”
希拉朝前走了几步,手就要触上雕像。
艾洛特却惊呼一声,就要拦住希拉。
希拉却对他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艾洛特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又看了眼雕塑。
在过去,艾洛特怎么也要神气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家族和这位圣瓦洛里亚一世的关系,那是家族最辉煌的历史,顺便抨击一下卢西安的霍德家族怎么也敢把圣瓦洛里亚一世的雕塑放在庭院中——
虽然这在帝国贵族间很寻常,但艾洛特不认为他们能理解这位教皇的精神。
但现在,对着希拉,他的想法很乱,只能谨慎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艾洛特只觉得舌头打结,在希拉的轻笑声下,他结结巴巴地说:“哦,圣瓦洛里亚一世,正是我们塞里斯帝国的开国大教皇。”
希拉仿佛听着很有趣的故事,低声道:“开国教皇?一向不是只说‘开国皇帝’么?还有‘开国教皇’这一说?”
“的确是这么说的。”艾洛特道,“希拉小姐,你从另一座大陆来,有所不知,帝国的历史的确如此。”
艾洛特:“在我们这王朝前,大陆由千神教和前莱德罗斯恐怖教廷当政,他们扶持了许多邪恶的政客,联合起来屠杀巫师——而圣瓦洛里亚一世,莱德罗斯家族的分支继承人,圣瓦洛里亚一世,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打败了恐怖统治的发起者克斯摩。”
“也是最后,她和她的家族成员支持我的祖先维达尔一世登基,才重新建立这片大陆的秩序。这也是我们金鸢尾王朝的来源。”
现在的王朝,正是被艾洛特的家族博蒙特统治。他们家族的家徽是鸢尾花,因此帝国也被称为金鸢尾帝国。
艾洛特每每提起这段历史时,眼中都会多几分神气,正有几分——“自己本事不够,祖先的够便行”的德行。
他本期盼看见希拉仰慕的眼神,不想,希拉昂首,看向女人的雕塑,不知怎地,艾洛特突然感觉很奇怪,似希拉的身周又泛起了雾,他抓不住她。
“希拉……”
希拉没说话。
她突然回头,又对他露出微笑:“很了不起的历史。”
清寒的月光落下。水面上,睡莲闪着淡淡的银光。
希拉站在瓦罗利亚的雕塑下,静幽幽的。她看上去沉静、温柔,杏状紫眸,五官轮廓很深;她立在那里,便生出种神秘但诱人的派头。
艾洛特蹙眉。
他却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希拉和雕塑上圣瓦洛里亚一世的面容竟有几分相似。
但气质全然不同。
雾气再次化为白色,如流动着的白浆,笼罩着整个庭院,水池和树木都变得若隐若现。
希拉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雾气中。
艾洛特心脏狂跳,下意识便瞪大眼睛,没由来地生出惊恐:“希拉,希拉!”
迷雾淹没石砖,淹没水池,淹没花丛,也彻底淹没希拉。
艾洛特费力地拨过一丛丛花丛。蔷薇花裹在团团绿叶中,花香馥郁——
希拉回头,轻声问:“怎么了,艾洛特殿下?”
珐琅质的火炉中,火焰跳弹,滋滋作响。
卢西安站在壁炉前,手握佩剑。
他现在的眼睛,可是把埃舍尔吓了一跳。
浅绿的眼睛,如同深绿的冰封海洋,和过往一样平静,却沉不见底。
里面却似,藏着激荡寒冷的潺潺海浪,能击碎最峻嶒的巨石。
刚才,埃舍尔了交代一切。
卢西安也是如此沉默许久,而后冷冷道:“出乎意料。”
他虽然没有说下一句话,但埃舍尔仿佛幻听到卢西安说:
——艾洛特殿下蠢出天际,能想出这种破烂招术。
其实……埃舍尔也这么认为。
如此低劣粗俗的陷害方式,为何艾洛特殿下身边的人没有劝他?埃舍尔可是听闻,艾洛特背后站着南方的那位大人物。
那位大人物竟然不拦着他一下吗?
卢西安脸色难看至极,再次抬眸,对埃舍尔道: “一会儿按照我和你说的做。”
埃舍尔战战兢兢:“但我怕他们伤害……”
卢西安暗吸一口气,缓声道:“……听着,埃舍尔先生,你得清楚你的处境,你来之前,他们便在肆意伤害您和您的女儿。所以,无论你做不做这件事,只要你的价值没榨干,他们便会永远肆意伤害你。”
埃舍尔嘴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只戚戚看着卢西安:……
卢西安道:“而我,不能保证能完美解决这件事。但是,我相信我现在是你唯一的最佳备选方案。你只有不做这件事,我才有可能帮你。你做了,你失去了最后一条通往生路的可能。”
卢西安声音很低,但鞭辟入里。埃舍尔混乱的思绪如被惊雷劈中,瞬间清晰了。
是的,是的……卢西安,卢西安再怎么清高,再怎么冷淡,看过往,也是正直的人。
埃舍尔:“那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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