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道:“是谁?”
沈谏道:“华娘是轻水镇的一名农女,姿色妍丽,聪颖能干。与裴瑾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裴瑾要与她完婚,却遭到了他父母兄长和那些爱戴他的百姓们反对。”
楚昂哼了声:“想也知道是嫌那姑娘的家世,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
沈谏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华娘出身贫寒,家中有幼弟,父母为了供幼弟读书,早早把她推去给了镇上有名的地头蛇做妾,得了一笔礼钱。后来那地头蛇死了,那地头蛇的夫人看她年纪轻轻可怜她,就放了她回乡。回乡之后,她遇到了昔年的青梅竹马裴瑾,再相逢他已有功名在身,而她已是他人寡妾。”
“但越是不可能的关系,越是容易擦出火花。”沈谏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锦繁,余光隐约落在她小腹上。
楚昂也看向赵锦繁,视线与沈谏交汇,驳道:“有什么不可能的,青梅竹马绝配。”
沈谏:“……”
“那这之后呢?”赵锦繁问。
沈谏道:“两人暗中私会多年,裴瑾对华娘一片痴情,在功成名就后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决然娶了华娘。虽然不被世人所看好,但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楚昂抱胸道:“这也算是一段佳话。”
沈谏冷笑一声:“如果故事停留在这里当然算是佳话,只不过……”
楚昂瞪他:“少卖关子,直说。”
沈谏道:“见两人如胶似漆,从前反对的声音也逐渐淡了下来,直到三年前浴佛节那一日,轻水镇上张灯结彩,戏台高筑,人们结伴到湖畔放生祈福。一条条祈福的锦鲤被放入河流之中,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湖中锦鲤之上。鲜艳的锦鲤甩尾入水,卷起阵阵水花,人们正笑看这眼前这一幕,可渐渐地站在河边的众人谁也笑不出来了。”
楚昂莫名觉得沈谏语气阴森森的,蹙眉道:“为、为什么?”
沈谏沉眼:“因为站在那的人发现,河水不知怎么回事被染成了红色,他们顺着那一抹红向上望去,看见裴瑾倒在彩雀桥上,已经死了。他的尸首正不断往外淌血,血水顺着桥身淌进河里,晕开一片。”
“刺死他的那个人浑身是血,正拿刀对着他的尸首,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心爱的女子华娘。”
“她杀死了爱她至深的丈夫。”
楚昂怔了怔,道:“难怪这一名景要叫女鬼浴血,是因为华娘现在已经伏法,人头落地成鬼了吧。”
沈谏道:“那倒不是,之所以叫女鬼浴血是因为当时华娘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便如女鬼沐浴在血水中一般。”
“华娘没死。”
“没死?”楚昂愣道,“杀害朝廷命官还不被处极刑?”
沈谏道:“嗯,没被判。”
“因为当时终审这桩案子的官,姓言。”
楚昂听赵锦繁提起那个男人,嘴角往下撇了撇。
沈谏道:“佛诞之日,彩雀桥上鲜血淋漓,那个让当地变成稻乡,让无数百姓免于受饥之苦的男人,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尖叫声,惊哭声此起彼伏。放生在河里锦鲤顺着血腥味聚在桥下,吞噬着裴瑾的鲜血。”
楚昂道:“这画面太诡异了。”
沈谏道:“的确。人们放生锦鲤本为祈福,但很遗憾,他们并没有求来福报。听说裴瑾死前正在培育一种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已初见成效。这种稻子若能问世,不仅能让更多百姓免受饥苦,充实大周储备粮仓,缓解现今大周耕地不足的问题。但他一死,这种稻子便没了下文。”
“死在华娘刀下的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未来可能被裴瑾所拯救的千千万万百姓。裴瑾的死对整个大周而言损失不可估量。因此当时群情激奋,百姓们提写万民请愿书,直言华娘罪大恶极,跪在登闻鼓下,要求立刻处死华娘。”
“华娘的父母亦在这些人里。说她是忘恩负义的妖女,说他们生下这样的女儿实在愧对列祖列宗,说他们早已跟华娘恩断义绝。这副大义灭亲的态度替他们赢得了许多同情。犯下重罪,被万民请愿处死,亲生父母也不管,照理说华娘必死无疑。”
楚昂道:“所以言怀真当时为什么没判呢?”
沈谏道:“对此民间流传过很多说法。有说华娘是狐妖转生,天生狐媚,勾得当年的
言寺卿为她失了心。也有说是华娘不忠,在与裴瑾成婚后,移情了他的兄长裴安,裴安是言怀真最亲近的友人,言怀真看在好友面上网开一面。当然也有说……”
他语音莫名一顿,朝赵锦繁问道:“接下去的话恐冒犯先帝,臣可以说吗?”
赵锦繁道:“但说无妨。”
沈谏道:“也有说先帝风流多情,华娘是他在民间的情人,他向言怀真施压不得重判。”
赵锦繁笑道:“朕觉得这些传闻都不对,言卿不是一个会为私情枉法,为强权屈服之人。”
楚昂哼了声。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沈谏道:“人们为了咒骂华娘和纪念裴瑾,将这一景改成了戏文,不同人改的戏文,内容各不相同,每个写这段戏的人都会说自己写的就是真相。这份案卷的卷宗早在储位之争时遭毁,外人很难拼凑出事件全貌,究竟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清楚。”
“不过言书监的嘴一向很严,如非翻案需要,他不会擅自泄露案情。而另一位当事人华娘也在那件事后不知所踪。”
几人说话间,车马渐渐离开轻水镇,由山道而上,进入国寺领地。
住持携寺中僧众一早恭候在寺门外。入寺后赵锦繁一行,听梵音,观浴佛礼,等一切礼闭已近日落时分,住持请赵锦繁一行入留善堂用斋。
去留善堂用斋并非是为了饱餐,而是皇帝在为万民祈福前所需的修行。准备的斋菜口味粗糙且量少,目的是提醒在宫中山珍海味的皇帝,不可忘记民间疾苦。
赵锦繁夹起摆着小碗中的白灼菜心,吃了一口,举筷的手微微一愣。
住持见她样子,道:“国寺斋菜不比宫里,还望陛下多担待。”
赵锦繁笑道:“住持多虑了,朕并非是嫌寺中斋菜口味不好。”
只是很偶然的,想到了他做的白灼菜心。很简单的一道菜,他总是有办法做出丰富美妙,令人难忘的口感。
用过斋后,赵锦繁依祖制,去了后寺禅房誊抄经文,一叠经文抄写完毕已是戌时。
认真抄写完祈福要用的经文,一日事毕,赵锦繁回了后院厢房,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打算看会儿书然后休息。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月有余,她不再像头两个月那般时常害喜,胃口也比之前大了不少。才用过斋不久,这会儿又莫名其妙饿了。
她请如意替她去寺内厨房取吃食,才刚出门没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锦繁奇怪,如意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敲门声传来过后,迟迟无人进屋,赵锦繁心觉有异,起身走到门前。
门上映着一高大挺拔的身影,赵锦繁看着门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微愣,问道:“沈卿?”
门外人没应。
见他没应,赵锦繁眉心微蹙,想了想抬手打开房门。“嘎吱”一声,门从里开启,荀子微正提着食盒站在门前。
赵锦繁怔住,半晌过后,她把门重新关了起来。荀子微怎会在此?定然是抄经抄迷糊,出现了幻觉。
但是幻觉会有影子吗?
赵锦繁:“……”
她重新打开了房门,看着站在房门前的荀子微,干笑了几声:“仲父?”
荀子微道:“是我,但我不姓沈。”
赵锦繁:“……”
荀子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提起食盒对她道:“带了夜点给你。”
赵锦繁盯着他手上的食盒,问:“您怎么来了?公务不忙?”
皇城到这里,骑马来回得两个时辰。
荀子微道:“忙,忙完就过来了。”
赵锦繁其实想问的是,他为什么要专程送夜点过来。不过不知为什么,怎么也问不出口。于是换了种隐晦的问法。
“是不是兔子出了什么问题,您这么着急过来找我?”
“没出问题。”荀子微看着她回道。那个眼神就好像在反问,没出问题就不能过来找你吗?
赵锦繁忽然说不出话来。
荀子微问她:“现在饿不饿?”
赵锦繁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在国寺不方便食荤,我做了些素食。”荀子微将食盒里的菜摆到桌上,熟练地给她码菜。
赵锦繁坐到他身旁,一口吃掉他送来的白灼菜心,睁圆了眼道:“热的?”
荀子微道:“来时路远,怕菜凉在食盒底加了些石灰。”
赵锦繁夸道:“您真细心。”
荀子微抿唇笑了笑,没有再因为那句“沈卿”而觉得烦扰。
如意回到院里,见屋内两人正一道用膳,未作打扰,轻轻将门带上。
赵锦繁问荀子微:“您要在这待多久?”
荀子微道:“会待久一些,带了几本难解的公文过来,一会儿你我一道看。你我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或许你我合力能找到更优解。”
赵锦繁“哦”了声。如果是公文很难解,他大概要留到深夜了。
荀子微继续低头替她码菜,等赵锦繁用得差不多了,将桌上的碗筷收拾进食盒里。收拾干净桌子,他问:“那我们现在开始看公文?还是……”
他低头,眼角余光落在她看上去吃得有些微胀的肚子上,顿了顿道:“还是先去散步消个食?”
赵锦繁道:“看公文吧。”
“好。”荀子微应了声,取出公文靠近她坐着,低头与她讲解道,“这份公文提到了浮州开垦一事,今日集议也曾提及此事……”
他一点一点细细地将事情说与她听,呼吸若有似无地轻洒在她颈旁,赵锦繁微觉有些痒意,低头迫自己专注,但那股痒不知怎么钻进心头,让人怎么也专注不了。
她心中正乱,门外忽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荀子微辨出脚步声,道:“是子野。”
外头楚昂叩响了她的房门,道:“陛下,是我?”
听见楚昂的声音,赵锦繁本就纷乱的心,又莫名一紧。
荀子微主动站起身道:“我去开门。”
“别。”赵锦繁扯住他衣袖道,“您去里边暂避。”
荀子微望着她:“我……见不得人?”
赵锦繁咬了咬牙道:“是。”
被楚昂看到他深夜无缘无故来此见她,要怎么解释?说来找她看公文吗?谁信?
她一时情急,瞪他道:“你究竟是过来做什么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门外楚昂见里头迟迟没动静,又唤了几声,担心赵锦繁出事,作势欲要推门进来。
荀子微深深看了她一眼,听话收起公文,带走食盒,起身走去了里屋,安静站到屏风后。
楚昂正要推门,门忽从里边被打开,他一脚在前险些踩空,扶着门框站稳后,抬头望向赵锦繁:“怎么这么久才开门?”
赵锦繁余光朝里屋屏风瞄了眼,笑道:“方才打了会儿盹。”
楚昂“哦”了声,站在屋里仔细闻了闻:“我怎么觉得这屋里有股饭香,闻得我都饿了。”
赵锦繁道:“哦,方才请如意去寺中厨房寻了些吃食过来,想来是那些吃食留下的味道。”
楚昂又“哦”了声,心想国寺的斋菜哪有那么香?
赵锦繁见他眉头渐锁,忙扯开话头道:“对了,子野你这时候过来是为何事?”
楚昂悄声道:“山脚下节庆灯会正热闹,我看时辰尚早,不如我们趁你难得出宫一道下去逛逛?”
他特意笑着补了句:“像你我小时候偷跑出去那样。”
赵锦繁想到躲在屏风后那位,抿唇不答。
楚昂皱眉:“怎么了,不方便吗?”
赵锦繁扯着唇角笑道:“……没有不方便。”
楚昂一喜,二话没说,直接拉着她走人。
赵锦繁犹豫着朝屋里看了又看。
楚昂道:“怎么了?屋里有什么吗?”
赵锦繁叹了一声道:“没……”
楚昂笑容满溢地拉着赵锦繁朝
外走,刚走到寺门前,见沈谏站在门旁,脸瞬间一沉:“怎么又是你?在这当门神吗你?”
沈谏笑道:“正要出去散步,想不到在此遇到二位。”
他打量了楚昂和赵锦繁一眼,道:“二位这是也打算出去走走?正巧,那一道吧。”
赵锦繁扶额,忽觉一阵头疼。
夜幕低垂,玉苍山脚下,轻水镇。
佛诞将至,长街上火树银花,行人如织。两侧群山上,众佛寺灯火通明,僧人香客以香汤沐浴佛身,供鲜花灯烛,贯穿全镇的香水河畔,人们聚在一起放生祈福。
赵锦繁与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同游庆典。二位重臣分走在她两侧,正如昔年后宫贵妃与贤妃分庭抗礼,各显神通意图留住她父皇的心。
贵妃与贤妃明争暗斗不断,视彼此为最大对手,但男人心海底针,纵然身体被这两位爱妃霸占,她父皇心里却还惦记着全后宫容貌最美艳的丽妃。
赵锦繁心不在焉地走在长街上,思绪飘到藏在屏风后那位身上。也不知他是否在留在那?应当是走了吧,总不会还空等在那里等她回去。
她正出神,身旁沈谏忽开始吟起诗来,科考出身,诗赋是他的强项,寥寥几个词便将眼前灯会五彩斑斓的热闹景象,勾勒得惟妙惟肖。正如昔年元宵佳节,贤妃在花园与蝶共舞,婀娜身姿,勾得父皇连连拍手称妙。
赵锦繁闻沈谏即兴赋诗,叹其才华,赞道:“沈卿此诗绝妙。”
沈谏笑道:“得赵公子夸赞,是谏之荣幸。”
楚昂在旁翻了个白眼。恰见前头有马车失控冲进人群,引得人群惊叫连连,楚昂几步跃起,翻身上前,几个轻巧动作将马车逼停,制止了一场骚乱。围观人群见此少年英勇行径,爆发出一阵掌声,叫好声不断。
赵锦繁也跟着夸他道:“子野果真身手不凡。”
楚昂得意地朝沈谏哼了声。正如昔年贤妃凭一曲蝶舞引得父皇为她倾心,正要夜宿她宫,忽听花园亭中琵琶声响,见贵妃坐于亭中,纤纤玉指,轻拢慢捻,曲美人更美,勾得父皇连声夸好,一时忘记了站在他身旁的贤妃。
贤妃自不会让她得逞,柔柔弱弱地倒在父皇怀中,要他陪着赏月。
沈谏未搭理楚昂,越过他朝前边花灯高挂的摊前望去,道:“既来逛灯会,又怎能不去猜灯谜呢?”
贵妃亦不甘示弱,贴上前去,要他与自己作画。
楚昂瞪他一眼,知道要是去猜灯谜,他又要开始一展他傲人的“才学”,当即驳道:“猜什么灯谜,我看应该去投飞镖。”
沈谏道:“还是猜灯谜,有意境又文雅。”
楚昂道:“投飞镖更有趣!”
“猜灯谜。”
“投飞镖!”
两人争执不下,双双朝赵锦繁看去:“赵公子觉得呢?”
赵锦繁被两人盯得冷汗岑岑,深刻体会到了昔年父皇夹在贵妃与贤妃之间难以抉择之苦。两位爱妃都不好得罪,最后他选择清心寡欲,独自回了紫宸殿看书。
赵锦繁望了眼身前两位爱卿,干笑了几声道:“我觉得……要不还是去放河灯吧。”
沈谏:“……好。”
楚昂:“哦。”
两人终于消停了一阵,一道随赵锦繁行至香水河畔。河畔围着不少人,只见盏盏河灯浮于河面,万千河灯承载着万千心愿,晃晃悠悠飘向远处天际,如繁星缀于夜空汇成星河。
楚昂正沉醉于眼前景致,沈谏在他身旁幽幽来了一句:“前面那座桥便是彩雀桥,当年裴瑾就是死在桥中央,听说近些年他的鬼魂也时常在深夜游荡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