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行至半道,出了个意外。
因连日暴雨,致使山石滑坡,前边道路正在修整,车马难行。荀子微不得已只能改走水路,从浮州绕行。
荀氏产业遍天下,行商这一块一直是荀无玉在管,荀二掌荀家漕运,很快就替他安排了一艘商船出行。
船夫在渡口接他上船后,问道:“主家,这是打算去哪?”
他出行从简,并未透露身份,船夫只知他是荀家人,至于是哪一房哪一支就不知了。
荀子微望向远方,回他说:“去沃城。”
船夫听见沃城两字,脸色变了变,语气微妙地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富得流油,风光又好,只是……”他没再多说下去。
船自渡口行出,驶入宽阔江面,沿途穿过崇山峻岭,峰峦峭壁,连行数日后,大船停靠在了浮州沿岸渡口,船夫和随行船工下船补给食粮。
回来之时,几个船工说起下船时的见闻。
“你说这万寿观那,怎么停了那么多官轿?”
“听说是陛下在那为国祚祈福,还顺道率百官一道替摄政王求了三道符。”
荀子微坐在船舱内,听人提起赵锦繁和自己,眼皮跳了跳。
船舱外,船工的声音继续传来。
“求了哪三道符啊?”
“还能是哪三道?不就是人生三大件嘛,平安符,姻缘符,求子符。”
荀子微一点也不相信赵锦繁会如此好心为他考虑。
“陛下求符心诚,大臣们都赞陛下孝感动天呢!”
荀子微冷笑了几声,孝什么孝?这些大臣真是什么马屁都拍得出来。
“不过……我怎么记得,这万寿观的符不太灵验。”
“何止是不灵验,简直是诅咒。”
荀子微闻言眉心微蹙。
“前头咱们船队经过浮州时,二毛求了一道平安符,结果第二天就遇上水匪,差点折了半条命。”
“我还听那观旁卖甜汤的老婆子说,她年轻时去那给儿子求了道姻缘符,结果儿子四十了还没娶。”
“姻缘符都不灵,你指望它求子能灵验?别保佑你断子绝孙就算好的了。”
荀子微:“……”
真是劳她惦记了,走到哪里都不肯放过他。
两个时辰后,船工补给完粮食和水等物品,准备继续行船。
荀子微在船舱闭眼静休片刻,忽听船夫在外有事求见。
他道了声:“进。”
船夫听见他话音,打开船舱门走了进来,禀道:“主家,外边有个小公子,想搭咱们的船暂行一程。这小公子挺可怜的,说是父母双亡,家业又被远方叔父抢了去,他被那位远方叔父欺负得有家不能回,被迫离家找生路。”
荀子微问:“渡口没有其他船吗?”
船夫道:“有是有,不过只有咱们和他顺路,他不多呆,只搭到下一个渡口。”
荀子微道:“行,让他上来。”
船夫得了他允许,才吩咐船工放那位可怜的小公子上船。
一切准备就绪,载上那位小公子后,船离开渡口,继续向前行进。
那位小公子十分懂礼,上了船放下行李,立刻去了船舱向荀子微道谢。
“多谢主家心善,愿意载我一程,在下感怀于心,您……”
荀子微坐在窗边,正朝远处江面望去,陡然听到这个声音,眉心一皱,转过头去。
那位小公子在看清他的脸后,怔在原地,脸色煞白,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船夫见那位小公子忽然间一副中邪的样子,好心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还好吧,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扯着僵硬的嘴角,强撑着笑道:“我就是……从来没见过长得像主家这般好看的人儿,一时看呆了哈哈哈哈哈。”
她心虚的时候常常喜欢用笑声掩饰。
船夫忙接上她的话,道:“那是,我们主家不仅仪表堂堂,心地也好,知你孤身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二话没说就允了你上船。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远方叔父一般黑心肠。”
听到远方叔父四个字,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很希望船夫大爷不要再多话了,连连朝他摆手。
但是大爷很好心,见她脸色不对,以为是自己提到了她的伤心事所致,忙安慰她道:“小公子莫要难过,等来日你出息了,回去定要给你那个抢走你家业的黑心肠远方叔父几分颜色看看。”
那位小公子干笑了几声。
她口中的黑心肠远方叔父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吩咐船夫先出去。
船夫应声退下,船舱门嘎吱被带上。
幽暗的船舱内,只剩他与她。
“你怎么在这?”
“您怎么会在这?”
“你不是在道观祈福?”
“您不是在京城?”
“……”
“……”
“我先问的。”
“您先说。”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谁也没开口回答。
荀子微看着她,想起先前他收到的飞鸽传信,每一封都无一例外会提到,她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请他放心。
呵,这就叫皆在监视之中?
人都跑到他跟前来了。
不过以她的能耐,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躲开那群人的监视,也并非难事。比如借口要在道观闭门清修祈福,请替身代为假扮成她,她自己则金蝉脱壳跑了出来。
赵锦繁也在看着他。那个眼神仿佛已经猜到他为何离京北上,就像他只看她一眼就能猜到她是怎么跑出来的一样。
荀子微道:“猜到了?”
赵锦繁答:“一点点,我只能肯定您出京是为了私事,并且还是桩不怎么好办的私事。至于您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此行的目的地又是何处,那就不晓得了。”
“您呢?”她问。
荀子微道:“只猜到你是怎么跑出来的,至于大周陛下究竟为了什么私自偷跑出来,又究竟要去何方,我也暂且不知。”
她与他相视片刻,默契地不再多问。因为多问无意义,他们都清楚对方不会回答。
赵锦繁打开船舱门,江风涌入船舱,吹散一室沉闷。
她嫌里头闷,跑去了甲板吹风。
荀子微跟了出来,靠在船杆,朝她望去。
习习江风吹乱了她前额发丝,他第一次察觉她发丝如绸光滑柔软,脸颊似白玉一般莹润透亮,如同琼英腻云,浓密纤长的眼睫下是一双勾人的含情目,唇如夏樱饱满红润,笑时皓齿微露,他承认她极美。
美得违和。
譬如那两条又粗又深的剑眉,挂在她脸上,怎么看怎么刻意。
她察觉到他探索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告诉您我去做什么,但我答应您,办完这件事,我立刻就回去,绝不耽误正事。”
荀子微道:“我知道。”
“你要是一直不回去,你那位替身怕是会很难做。”
赵锦繁道:“您既然都知道,那为何一直莫名其妙盯着我看?”
这个问题荀子微也问了他自己。
到底为什么呢?
他想了想,用她说过的话,回答她:“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好看的人儿,一时看呆了。”
她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神,默了好半天,尴尬地回了句:“您也好男风?”
荀子微道:“我不好。”
她看上去更尴尬了,不知在想什么,低头抿唇,饱满的唇瓣被抿出血色。
荀子微看她那副样子,对她道:“只是单纯夸奖。”
她松开紧抿的唇,笑了笑:“那多谢您夸我了。”
荀子微道:“嗯。”
临近黄昏,船工用刚从江中捕捞的鱼虾和先前在渡口补给的白米,简单做了锅鲜味捞饭。
众人围坐在一起用饭。
赵锦繁捧着碗坐在他身旁吃得欢,她看上去很喜欢味鲜的东西,她说船工的手艺比御厨好太多,这捞饭口味好极了。
其实船工手艺一般,只不过鱼虾都是现捕的,吃个新鲜劲。
荀子微对她说:“口味一般,还有更好的。”
赵锦繁好奇问:“更好的?”
荀子微应道:“嗯。”
赵锦繁笑道:“有机会我想尝尝。”
荀子微道:“我的意思是,我做的更好。”
赵锦繁一愣,低头闷声扒饭:“那没机会了。”
落日余晖洒满江面,泛起金光粼粼,江天一色,辽阔无边。
赵锦繁望向远处开阔的江面,道:“我会在下个渡口下船。”
荀子微道:“船还有两个时辰靠岸。”
赵锦繁叹了口气,面露嫌色,摊手无奈道:“看来我还得跟您一起再待两个时辰。”
荀子微:“呵。”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条船永远也不会靠岸。
皇城南面丹凤门城楼上,荀子微渐渐从过去的回忆里醒过神来。
他想今日一个人的晚膳,就做她喜欢的鲜味捞饭。
也不知道,她在玉苍山如何了?
玉苍山脚下,轻水镇。
赵锦繁看了眼在她左边正板着脸生闷气的楚昂,又看了眼在右手边笑眯眯的沈谏,摇头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还要从他们一行车马临近玉苍山那会儿开始说起。
沿路都是成片的稻田,稻叶在微风中摇曳,光泽盈盈,如绿浪在碧海翻涌。
楚昂骑着马和她的御辇并行,一路上他笑容洋溢,望着无边无际的稻田,对赵锦繁道:“美景在前,只你我同行,没有碍眼的第三人真好。”
他这话刚出口,走在他身后的叶闵用力咳嗽了几声,提醒他第三人的存在。
少将军今日心情甚好,格外开恩表示:“你勉强不算碍眼。”
叶闵眼角一抽:“……”
然而楚昂难得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出现在前方的一幕所打断。
前方稻田深处,有一人身穿麻衣,头戴斗笠,正带领这一众户部官员,与邻近的农人一道弯腰在地里干活。
细密的汗珠自他苍白的额前滑落,他仿佛浑然不觉,只低头认真看着手中绿稻,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昂看见眼前这张熟悉又做作的小白脸,眉头一瞬紧皱。
赵锦繁看着眼前人,愣道:“那是……沈卿?”
沈谏仿佛正专注,忽听有人唤他,抬起头来,见皇帝御驾在前,连忙放下锄头,上前朝赵锦繁行礼:“陛下。”
赵锦繁请他免礼,道:“你怎在此?”
沈谏道:“回禀陛下,今日是户部每月例行巡查屯田的日子,臣刚好在此巡田。想不到这么巧偶遇陛下。”
楚昂在旁道了句:“不巧,满朝文武都知道今日会来玉苍山祈福,想要偶遇有什么难的。巡查屯田这种小事,还需要相爷你亲力亲为吗?你平日那么闲吗?”
沈谏沾了泥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道:“公务虽忙但臣总不忘常来地里看看,常言道农为天下之本,谏身为一国宰辅,自当亲力亲为常事农耕,为天下之表率,再脏再累又有何妨,能为陛下分忧就是臣最大的心愿。”
赵锦繁感怀道:“能有沈卿这样的臣子,实是朕之幸。”
楚昂听得牙酸。
叶闵道:“摄政王亦是如此,为社稷尽心竭力,不辞辛劳。比相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谏:“……”
叶闵桀骜,身居高位,武艺超群,因早年比试惨败于荀子微,后又为他人格所折服,拜于他麾下,听令于他。
赵锦繁转过头瞥了叶闵一眼,开始思考起了荀子微之所以派叶闵跟来的原因。
楚昂听见沈谏被打压,连声应道:“说的不错。”
又朝沈谏呵呵几声,揪着他话里的漏洞,道:“常事农桑,难免晒伤,如你身边这群农人一般,皮肤黝黑,怎么单你脸白得发光。”
沈谏委屈道:“臣天生长得白,晒不黑。”
楚昂:“……”
赵锦繁对楚昂道:“子野,莫要无礼。”
沈谏忙道:“无妨的,都是小事。”
楚昂心头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如鲠在喉,道:“时候不早了,我等要赶去国寺,还请沈相莫挡道。”
沈谏道:“此处不少屯田是由国寺僧众所耕,臣也有一些相关事宜需前往国寺询问住持,正好与陛下同路。”
赵锦繁道:“既然顺路,那便一道走吧。”
沈谏就等赵锦繁这句话,不顾楚昂想要杀了他的眼神,立刻应道:“是。”
几人同行继续朝国寺而去。楚昂脸上洋溢的笑容,转而跑到了沈谏脸上。两人骑着马,分走在赵锦繁左右两侧。大队人马由官道来到玉苍山脚下,沿途经过一城镇,镇牌名上写着“
轻水”二字。
轻水镇依山傍水,景色秀丽。镇上似乎正庆祝什么节日,长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两旁搭起好几处戏台子,戏台旁站着一群奇装异服的镇民,有的镇民身上还泼满了红漆,看上去就像染血一般,看上去阴森诡谲,血腥至极,引人不适。
楚昂瞪大了眼望着那群镇民,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叶闵道:“佛诞将至,每逢节日此地的镇民都会举办庆典灯会,搭戏台,唱戏文。”
楚昂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们做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叶闵道:“那是因为他们要唱一场特别的戏。”
赵锦繁问:“什么戏?”
出行前摄政王交代,此行一切指令听从陛下,陛下的话要有问必答。于是叶闵恭敬回道:“回禀陛下,正是女鬼浴血。”
赵锦繁想起来玉苍山的路上,叶闵提起过的此处三大名景。
第一景,黄金满地。指的是金秋时间,稻子成熟放眼田野皆是无边无际的金色。第二景,神佛满山,因这一带山上道观佛寺林立而得名。第三景便是这女鬼浴血。
楚昂听见女鬼浴血四个字,脸色格外难看。方才路上叶闵要细说此景时,他立刻找了个借口阻止对方开口。
赵锦繁知道,这是因为他一个小秘密。英勇无比的少将军,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爹,但怕鬼。
当然这一点他本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他不承认不代表别人看不出来,沈谏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事臣也略知一二,说来话长……”
赵锦繁瞥了眼楚昂泛青的脸,道:“算了沈卿,鬼怪之事多是无稽之谈,不提也罢。”
楚昂应和道:“正是。”
沈谏笑道:“谁说这事和鬼怪沾边了?”
楚昂松了口气,道:“既然此事与鬼怪无关,做什么要叫女鬼浴血?”
沈谏道:“少将军可知,此地缘何要叫轻水镇?”
楚昂哼道:“我怎知。”
赵锦繁顺着沈谏的话问:“为何?”
沈谏道:“因为这地方水不宜用来养稻种粟,水不能被人所重用,所以叫做轻水。”
楚昂皱眉:“那这又和女鬼浴血有什么关系?”
沈谏道:“自然有关。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地方的水明明不宜中稻,沿途却尽是稻田。”
楚昂道:“的确奇怪,这是为什么?”
沈谏道:“很久以前此地的确是不种稻的。”
楚昂道:“这我知道。”
沈谏道:“因为水的缘故,这地方虽有肥沃土地却很难种出稻来,这导致当地没有自产粮,买米得去别地,平日还好,一到饥荒之年就饿死许多人。”
“当地有位县令,名叫裴瑾。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当地田间潜心考察研究多年,终于种出了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水稻,哪怕用本地的水灌溉,也能结出成串的稻穗来。”
“这对当地百姓来说是桩了不得的大功德,百姓敬他爱他,为他建祠立庙。很快这位裴县令就因这一功绩,升迁至户部郎中。他还曾扬言要种出能在北地一年三熟的稻子。北方的稻通常都是一年一熟,倘若真的能种出这种稻,就能让更多百姓吃饱饭。届时不仅他功德无量,前途也必定无量。”
“一个人一旦前途无量,姻缘也就找上门了。有不少高官要将自己的千金下嫁于他,但他一个也不要,只要华娘。”
赵锦繁道:“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