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了然。
当初继位之时,她没有狠下心杀了那个会威胁她帝位的孩子,结果后患无穷。
她那些皇兄虽然死了,但手下余党势力尚存,意欲借血统高贵的稚子东山再起,第一步就是除掉她这个挡在皇位跟前的绊脚石。
上个月祭天路上,那群人刺杀她未果,她心有余悸。
如今赵氏垂危,为拉拢定国公,今日她必定会亲去玉泉山庄为其夫人道贺。出宫这一路,又是对方下手的好机会。
她约是从哪得了消息,猜到对方会在半道等着她的御辇。虽说御驾出行有禁军相护,但对方手段出奇防不胜防。
为躲避追杀,不耽误时辰去祝寿,才临时改上了他的马车。
不过……
荀子微忽拧眉。
赵锦繁看向他,正要问他好好的这副表情做什么?
“嗖”一声从车窗外飞进来一支冷箭,直直射在赵锦繁侧旁,惊得她目瞪口呆。
荀子微看向她道:“是什么让你自信到以为,想杀我的人会比想杀你的人少?”
赵锦繁:“……”
车厢外响起兵刃相接的厮杀声,不时有冷箭射穿车帘飞来,赵锦繁不想被射得满身窟窿,直朝荀子微身后躲。主打一个要射就射他,千万别连累我。
荀子微略嫌弃地避开,幽幽道:“你说你会不会成为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个死在刺客刀下的皇帝?”
赵锦繁笑了起来,忽凑近他道:“您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鼻间萦绕着一股香甜气息,荀子微确定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定的香气。
赵锦繁问他:“香吗?从前没闻过这味道吧?”
荀子微蹙眉。
赵锦繁边躲箭边道:“实话告诉您,我早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事先在衣服上用了毒,对没错,在您闻到香味的那一刻,您就中了毒,没有我的解药您必死无疑。”
荀子微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赵锦繁镇定道:“不信您就试试。”
“您最好想办法保全我,要不然我死了您也必须死,大家一起共赴黄泉也有个伴,也不孤单,多好。”
荀子微道:“你想得倒美,可惜……”
赵锦繁道:“可惜什么?”
荀子微道:“你死不了。”
赵锦繁:“嗯?”
荀子微告诉她:“一刻钟。”
赵锦繁:“啊?”
一刻钟后,荀子微解决完外边那群刺客,收起软剑,回了车厢。
赵锦繁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就结束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
没耽误多久,马车继续朝玉泉山庄而去,半个时辰后,平安抵达玉泉山庄。
玉泉山庄前停满了香车宝马,宾客络绎不绝,全京城有头脸的权贵皆到场祝贺。他们在近前落脚后,定国公府仆从引着他们入内。
赵锦繁走在他身侧,悄声道:“差点忘了把解药给您。”
荀子微“呵”了声:“你不会还想说,真有这种东西?”
赵锦繁郑重道:“当然,我们都平安到此了,朕还骗您做什么?”
荀子微狐疑地盯着她看。
赵锦繁从袖中摸出一物紧握在手中,向他伸去,道:“给您。”
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荀子微看着她的眼睛,顿了会儿,张开手掌去接,但什么解药也没接到。
赵锦繁张开她空无一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意可香加白檀、荔枝的味道好闻吗?”
荀子微:“……”
“多谢您一路相护,辛苦了。”赵锦繁满眼真诚,道完谢由仆从引着继续往里走。
定国公楚骁率众出来,迎二位贵客入席。众宾客屈膝行礼过后,依照品阶高低入席。
荀子微与赵锦繁坐在最上首的席位,两旁分别的高官皇亲。
楚昂也在。如果是定国公做寿他是万万不会来的,但宋夫人做寿他每回必定出席。
他年幼丧母,定国公又常年出征在外,是宋夫人悉心照看他,护着他,教导他成人。
寿宴开始,丝竹声起,佳肴美酒不断,众宾客欢声笑语不断。
酒过三巡,也不知是谁提起了新帝已经继位一年,也是时候扩充后宫了。
此言一出,在场保皇派众臣纷纷响应,气氛正热,身为当事人的赵锦繁却道:“此事容后在议。”
席间众人被泼了一盆冷水,面面相觑。
荀子微不解地看着她,他认为联姻对她眼下的处境而言有利,但她却拒绝了。
她并非真是草包,似她一般理智且心有城府之人,如何会拒绝?
除非有什么她必须拒绝的理由。
太傅小声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劝说她。
她堵了太傅一句:“先生,朕不喜欢女人,只好男风。”
荀子微:“……”
“这、这这……哎……”薛太傅瞪着她,被噎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末了只当是她年轻顽劣在同他开玩笑。
楚昂坐在她身后,耳聪目明听见这话,裂开嘴笑了。
身边几个狐朋狗友只觉莫名其妙,问他:“你笑什么?”
楚昂哼了声
道:“我爱笑就笑,与你们何干?”
察觉到荀子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赵锦繁抬眼回看向荀子微,朝他笑了声。
荀子微眉心微蹙,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笑什么?”
赵锦繁凑近他几分。
那股“有毒”的香味再次萦绕在他鼻间。
他听见她说:“越是长得好看的男人,朕越喜欢,像您这样姿色卓绝的犟种,就最合朕心意了。”
她说完那种离经叛道的话,脸不红气不喘,还有脸朝他笑。
荀子微看着她那双笑弯的眼睛,一点也笑不出来。当然他明白,她说这句话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笑不出来。
他越难受,她就越得意。
荀子微闭了闭眼,尽管他并不是很想理会她如此幼稚无聊的举动,但他更不想看到她接连得意的样子。
于是他回敬了她一句:“巧了,我对你这种带刺的美人也很有兴趣,既然你我一拍即合,今晚我等你来找我。”
如此无耻的话,他本来是说不出来的,好在方才他无意间听见席间有人悄悄议论定国公情史,说起定国公对高傲女富商欲擒故纵的把戏,照搬了一句楚氏猎艳语录。
这句话效果卓绝。
方才还笑眼盈盈的赵锦繁,此刻脸上已全然没了笑意,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看见她宛如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荀子微心情甚为舒畅。他是不常饮酒的,那晚难得多饮了几杯。
寿酒性烈,他饮多了稍觉有些醉意。
饮宴结束已至深夜,定国公夫妇细心周到,为醉酒不便于行和路远不便回府的宾客备了留宿的厢房。
荀子微倒不算特别醉,但山间夜路难行,危险未知。他并不能保证自己在醉意上头之时,头脑能做出绝对准确判断。谨慎起见,他留在山庄过夜,等明日一早再回皇城。
几名仆从恭敬地引他入后院歇息,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和错落有致的假山,来到一处僻静院落。
入院便听流水击石之声,见热气自屋檐蒸腾而上。
此处山庄在修建之处,自后山引入温泉十数座,此地温泉色乳白,如玉般温润顺滑,因而得名玉泉山庄。
“国公爷说此地温泉有消疲解乏之效,请您慢享。”
话毕,仆从一一退下,留他独自静休。
荀子微进了院子,入屋穿过竹帘,露天之地有处宽敞的温泉池,泉眼漫涌,水汽氤氲。
他解开衣带,身体没入乳白绵绸的温泉水中,泉水没过他劲瘦的腰,逐渐漫过宽肩,冲去他身上残留的血腥味。
温泉不宜久浴,不到一刻钟,他从池中出来。水珠顺着他墨发往下,滴滴晶莹滑过他前胸后背。
他起身去取擦拭身体的绸巾,忽察觉到身后有窸窣响声,蓦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怎么是她?她怎么进来的?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你来此做何?”
“是您、您要我来的。”
荀子微想起晚间他在宴上说过的话,一阵无言。
她舌头似打了结,结结巴巴地开口:“门、门也没锁,不就是在等我进来见您……麻、麻麻烦您下次这副样子记得锁门。”
他扶额,后悔不该饮酒,以至于犯这种错误。
对方还呆愣在原地,那双眼睛无意外地看尽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
她似乎想后退,想逃跑,眼睫抖得厉害,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强状镇定一步不退。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他修长的脖颈,一路下移至他精壮的腰及以下。他看见她用力咽了咽口水。
哦,他想起来了,方才她说了,她好男风。
既然好男风,又怎么能因为看见男人光裸而强健的身体,而害怕逃跑?此刻她应该表现出兴奋和渴望才合理。
荀子微心中升起一阵恼怒,扯起绸巾大略遮住身体:“满意了吗?”
她说:“满……意……”
他冷声道:“出去。”
她立刻转身欲跑,但似乎想起了自己是个好男风的男人,于是转回身,直直盯着他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看得出她很紧张,紧张到连“您”都说成了“你”。
荀子微听见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声,他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声越乱。他垂眸看着她道:“我怕?那你说话抖什么?”
她避开这个问题,强撑着笑道:“看来是朕想错了,朕还以为您这样不事风月之人,让朕过来找您,是另有要事相商。”
荀子微道:“我的确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道:“您请说。”
几息过后,荀子微提剑架在她脖子上。
她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惊愕地睁眼。
荀子微道:“我想我们之间,算不上熟稔。请你谨记,不要再对我做出无礼之举。否则下次,我的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她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之间眼里好像失了神采,低声应了句:“好。”
荀子微看见她失落的样子,不由一愣,手里的剑一松。
她看了眼松开的剑,闷声不语,低头跑出了屋。
荀子微低头去看手中的剑,心里思考着,方才对她说的话是否过分了些。
但……过不过分都无所谓吧?
他叹了口气,放下剑,扯开遮在身上的绸巾,正打算穿上衣服,扫了一遍屋里,却发现方才放在桌上的衣服不见了。
最后他在温泉池中找到了他所有的衣服,每一件都湿透穿不了。
荀子微:“……”
很显然这些衣服是被人丢进温泉池里的。他自己当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她干的,趁他不注意的时候。
难怪她那么着急跑,是怕他发现找她算账吧,故意低着头,是怕他看见她在偷笑吧!什么惊愕失落,全都是装的。
荀子微眉心紧蹙,一字一顿叫出她的名字。
“赵、锦、繁!”
次日清晨,他穿着从定国公处借来的衣衫出来,撞上了赵锦繁。
她关心地朝他望了眼道:“仲父,这身衣裳可还合身?”
荀子微失笑:“你可真大胆,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赵锦繁道:“眼下您还有要用我的时候,不会轻易对我下手。”
荀子微道:“迟早会有那一日。”
赵锦繁只是回道:“到那个时候,也请您谨记,我不会对您手下留情。”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荀子微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道上,敛眸静思。
昨夜他入浴前脱下衣衫之时,发现衣袖上莫名沾了深色颜料粉末。过后他回想起这些粉末是当时在路上遭遇刺杀,她凑近他时,从她脖子上沾来的。
于是在她夜里来访时,他用软剑在她脖子上蹭了蹭,果在她喉结处发现了相同的粉末。
女戏子扮男角的时候,也常用类似的颜料粉末加深喉结。
当然她本身长得瘦削阴柔,一个男子常被人嘲讽无阳刚之气,想通过此法增点男子气概也不是没可能。
寿宴后没几日,便传来消息,说先前行刺赵锦繁的那群人已被一网打尽。
寿宴当日那群刺客埋伏在半道打算再次对赵锦繁动手,但好巧不巧赵锦繁御辇坏了,换乘了他的马车,幸运躲过了截杀。
但那群刺客就没那么好运了。听说不仅没行刺成功,还失手被擒。
至于怎么被擒的,就要问那位传闻中草包无能,但每次都幸运到不行的陛下了。
沈谏连声叹道:“咱们这位陛下是个有手段的,着实不好对付。”
荀子微道:“不好对付,那就把她送走。”
沈谏问:“您想怎样?”
次日早朝之上,数名朝臣提起今岁欠收,天灾频发,请陛下顾念百姓疾苦,前往国寺祈福。
等赵锦繁祈福半月,从国寺回来,又有臣子提议让她出巡。皇帝出巡是为视察地方官员,体察民情,显天子威仪,是历朝历代皆有之事。
不过……
坐在高台之上的赵锦繁,瞥了荀子微一眼:“上回是祈福,这次是出巡。这一出巡就得数月之久,朕这一去,朝中可就是您的天下了。”
祈福、出巡,以各种借口
调她离朝堂,为的就是要彻底架空她。
荀子微道:“不好吗?你活了这么久还没出过京,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
赵锦繁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出过京,也去过很远的地方。”
荀子微莫名觉得那次出京对她而言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很快,出巡事宜、日程便定了下来。
一月后,荀子微前往皇城南面丹凤门,送她出行。
她还笑着说:“朕一走,您可就寂寞了。”
“不会。”荀子微肯定道,“最好不见。”
“借您吉言。”赵锦繁道了句,坐上出行的御辇,随同行的禁军、官员消失在前路。
周遭突然间清静了,清静到他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他就陷入了忙碌之中,无暇再顾其他。
他派去与她同行的官员偶尔会飞鸽传信回来汇报关于她出巡的近况。
最近一次传信说,他们一行将要抵达浮州,陛下沉迷游历,乐不思蜀。陛下的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中,出不了岔子,请君上放心。
皇城的日子平静祥和,日复一日,重复且枯燥。枯燥到让荀子微想起了赵锦繁离开皇城前说的那句话。
一日早朝过后,他接到了一封密信,决定出京一趟。
“您说您要出京?去哪?”沈谏问。
荀子微道:“北边。”
他没说具体去哪,只是指了个方向。
“我不在这段时日,朝中之事由你代掌。”荀子微对他道。
沈谏问:“您这次出去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荀子微道:“私事。”
沈谏瞥他一眼道:“臣怎么觉得此事似乎不好解决,看样子还挺危险。”
荀子微道:“还成。”
沈谏了悟,通常荀子微口中的“还成”就等于常人的“很难”。
荀子微道:“我明日就启程。”
“好吧。”沈谏道,“您走之前还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
荀子微难得调侃他一句:“你是指遗言吗?”
沈谏笑道:“您一定要这么想,臣也没办法。”
荀子微很少想关于“死”的问题,鬼使神差地就想到那日寿宴途中,赵锦繁说她死了他也必须死,还要跟他一起到黄泉作伴。
他决定成全她。
“我死了,赵锦繁不能独活。”荀子微临行前特意交代道。
第62章
沈谏品着这话,啧啧了几声,道:“说起来眼下陛下也正在北方,说不定您这一去,还能同她遇上。”
荀子微道:“不会。”
他与她虽同去北方,但目的地不同,而且他们之间也没有相熟到,值得他浪费时间,特意跑去探望她的地步。
想必赵锦繁不会想见到他。
他当然也一样。
安排完朝中各项事宜,荀子微启程往北而去,骑着马没入远山苍翠之间。
他马不停蹄行至连州驿站,收到了飞鸽传信,信上是关于赵锦繁的消息,上头写说御驾已行至浮州,一切如常。
看完传信,稍歇片刻后,荀子微继续启程。以他的脚程,走官道不出半月便能抵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