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缩回小床上,拿出包袱里的信又看了几遍。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里有期许,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的忐忑。船室昏暗、潮闷,令人心绪难平。
想出门透口气,但想到自己方才那么硬气拒绝了荀子微,又迈不出舱门去。过了一会儿,甲板上没了练剑的声音,赵锦繁轻手轻脚走到小窗边,悄悄掀开窗户一角,想看看他走了没。刚从小窗探出眼,就被对方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赵锦繁:“……”
她刚想解释一二,却见对方眼一沉,神情严肃,朝她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别出声。
她不解地望着他,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他朝她做了个口型:“有人来了。”
她话还没问出口,一只带火的飞箭直直朝船舱射来。她愣了瞬,掀窗朝前眺去,才见他们的商船已被团团围堵。
很快火箭似流星般飞来,落在船身各处,很快引燃了船帆。
船夫从船舱出来,望见前头景象,惊道:“是水匪。”
赵锦繁愣道:“水匪?”
荀子微朝她摇头。
“浮州水匪凶悍,生性残忍,不仅为财还要灭口,所劫掠的商船,几乎无人生还。我明明听说那群人上次被官府清剿,大伤元气,已经很久未出来干了,咱们怎么偏巧就遇上了,那群人卑鄙无耻……”
船夫话未说完,从四面八方投来一只只纸包,纸包撞上船身炸裂开来黑棕色粉末。船上零星的火,染上那粉末顷刻间爆发出熊熊火焰。
“遭了,是火药!”
船身很快就要被火焰吞没。
“没办法,弃船!”
话音刚落,几个船工接连跳入江中,不久船夫也顶不住了,愤然跳入江中。
荀子微对赵锦繁道:“还愣着做什么?等死?跳。”
赵锦繁怔道:“我……我不会水……”
荀子微不再与她多话,准备弃船。
赵锦繁此生从没有这样无措的时候,她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像幼时恳求她母妃那样,红着眼道:“仲父,不要丢下我。”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要么死在火里,要么被水淹死,你自己选一条。”
话毕,他纵身跃入江中。
赵锦繁望着被熊熊火光包围的船身,深知留在船上半点生路也没有,一咬牙往怀里拽了块未烧光的木头船板,纵身跳进江中。
她本想着那块船板能做她的浮木,可她想得太简单了,一入水被冰冷的江水一冲,那木头早不知去哪了。她的身体被江水淹没,沉沉往下坠,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窒息、绝望,仿佛要落进无穷无尽的深渊。
意识涣散间,忽有股力量拽着她往上而去,冰冷的江水刺得她眼疼,她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托着浮出水面。胸口憋得难受,猛咳了几声,咳出些水后才慢慢有些清醒,睁开眼就着远处火光看清眼前人。
荀子微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赵锦繁顺着他的视线缓缓低头,才见自己绑在胸前的束胸早不知被江水冲到哪去了,白皙的软肉没有了束缚,撑开单薄里衣在水中若隐若现。
第69章
赵锦繁用来束发的簪子早不知随水飘去了何处,满头乌发垂落,浮在江面。江水洗去她用来加粗眉峰的黛粉,露出纤细秀眉。脖颈修长白皙,喉结在流水冲刷下逐渐消失。胸前软肉随着她的呼吸,在水中上下起伏。
荀子微的手托在她腋下,正贴着她起伏的软肉。
赵锦繁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既羞且愤,惊惧无措,浓密眼睫上挂满晶莹水珠,
像是从眼眶沁出了泪。
一抬眸对上荀子微那双看清她身体的眼睛,羞愤难当,抬手就要往他脸上甩去。
他抬手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道:“冷静。”
赵锦繁直直看向荀子微,他额前发滴着水,水珠顺着他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淌,单薄衣衫被江水浸透。他就在她近前,她无比分明地瞧清,他宽阔的肩膀下,精瘦健壮的体魄。
前方火光冲天,赵锦繁望着在烈焰中烧得噼啪作响的商船心有余悸,若她当时没跳下江去,如今怕早已被烧得血肉无存。
冰冷的江水一阵接一阵漫过她脖颈,提醒她自己尚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如果荀子微松开手,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脑子开始快速思考,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对他而言,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危难时刻是冒风险费力救她一起脱险合算,还是放弃她留着力气自保合算?
对方也正盯着她,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是个极理智且果断的人,很快就有了决断。
赵锦繁感觉到他托在她腋下的手正在松开。她低头惨笑了一声,眼睫上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她想如果她是他,也许也会做出同样决断。
“把手给我。”荀子微忽道。
赵锦繁一怔,抬头看他。
他脸色不太好看,催她道:“我……托握着你那里,很不妥,换个地方。”
赵锦繁睁圆了眼对着他:“为什么?”
荀子微蹙眉:“我说了,这很不妥。”
赵锦繁道:“不,我是问您为什么要救我?”
荀子微冷道:“你不是知道吗?”
赵锦繁缓过神,才想起他一直奉行逢乱必平原则,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否则就违背了他的信念。这个人简直是犟到离谱,这种时候还在坚持信念。
“我怕您后悔。”她道。
荀子微道:“要打要杀,上岸再说。”
前方被熊熊烈火包围的船身,终于经不住烈焰侵袭,在一声巨响过后,缓缓沉入江底。船身下沉掀起一阵巨浪,朝他们涌来。
高大浪墙忽席卷而来,赵锦繁一惊,求生欲起,不顾一切紧抱住她的“浮木”。
她的手攀在他背上,指头紧摁着他背上的肉,柔软的前胸隔着聊胜于无的里衣紧贴上他冰冷硬实的肌肉。
赵锦繁听见他不适地闷声了一声。这好像更不妥了,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巨浪冲头而下,她闭上眼扒得更紧:“仲父。”
他没应,用力撑着身体不往下沉,这着实是件费力的事,她听见了他低喘的声音。
水浪一阵接一阵盖过头顶,好一阵过后才稍渐平息。浪打得她乌发凌乱,她的湿发一缕缕缠在他十指上难分难解。
不远处湖面上火光点点,“水匪”的巡船逼近。她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在那里!”
话音刚落,一只只羽箭如雨下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飞来,江面上避无可避。
荀子微沉着声对她道了句:“闭气。”
听她“嗯”了声过后,一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往水下潜。
赵锦繁不会水,屏气不到一会儿就有些撑不住,意识涣散间,荀子微狠狠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疼得她瞬间清醒。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快不行了之时,荀子微终于带着她浮上了水面。
附近“水匪”的巡船依旧不停搜寻着他们的踪迹。她连喘气也不敢大口,却听见荀子微不停地低喘,喘得比方才更厉害。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浮散开来,她惊觉他肩上有被飞箭刺穿的伤口。这个人受了伤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赵锦繁问他:“您还能撑多久?”
荀子微道:“半柱香。”
半柱香根本不可能游上岸,“水匪”的巡船迟早会找到这里。
赵锦繁又问他:“愿意赌一把吗?”
荀子微问:“赌什么?”
赵锦繁道:“回船沉的地方。”
荀子微还是那句话:“你真是大胆。”
不过这次他多加了一句:“但我听你的。”
夜色笼罩着江面,商船沉没之处早已恢复了平静。荀子微带着赵锦繁浮上水面,“水匪”的巡船越走越远,去往远处搜寻他们的踪迹。
江面上漂浮着一些沉船未烧完的木板,赵锦繁抓稳一块宽半人高的浮木,用尽全力扯着脱力的荀子微一起靠上浮木。
浮木之上,荀子微望了她一眼。
赵锦繁撇开头不看他:“两清。”
上岸之后,该怎样还怎样。
江面上日照初升,两人抱着船板浮浮沉沉,他们运气很好,顺着水流被冲到一片滩涂上。
潮水冲着赵锦繁往荀子微身上扑,失去束缚的软肉顺势压在他胸膛上。
赵锦繁闷声不语,扶着滩涂地半坐起身。
倒在她身下那个男人的目光正对着她被潮水冲开的衣襟,她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问他:“看到什么了?”
她希望听见他说,什么也没看见,但他这个人实在不会撒谎,直言道:“全部。”
两个字,令她心间杀意顿生。
“你也看过我的,不是吗?”他道。
说出这句话,他必须死。
防身的匕首尚还扣在腰间,未被江水冲走,一定是上天也觉得他该死。赵锦繁压在他身上,低头凑近他,湿透的乌发垂在他胸膛,手中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颈。
他察觉到颈间凉意,忽笑了起来,半透的胸膛随着他的低喘起伏,温热的呼吸一阵接一阵打在她脸上,抽开腰间软剑用力撞在她腰上。
赵锦繁皱眉,这个地方在水下被他搂过。
她觉得他更该死了。
却在此时,他道:“你的匕首抵在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这么做呢?”她冷笑着问道,匕首一点也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荀子微看她一眼,手上软剑划开她轻薄里衣,剑锋更进一步,对她道:“那就试试看,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剑快。”
赵锦繁确信他出剑的速度会更快,她思量一二,正打算松开匕首,却听哐当一声,他的软剑从他手中滑落。
她微愣,才见他肩上被飞箭穿透的地方不停渗着血,他闭着眼,额间全是汗,已经没力气再举剑。
弄死他,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你不必想着趁机弄死我,我死你也得死。”荀子微喘着气道。
赵锦繁愣住:“什么?”
荀子微告诉她:“我离京前交代过沈谏,倘若我死,你不能独活。你应该知道我不撒谎。”
赵锦繁懵了:“你有病是不是?”
荀子微道:“原本是觉得不至于,但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正确无比。”
赵锦繁笑:“呵呵呵呵。”
荀子微话音渐低:“我现在同你做个交易。”
赵锦繁瞪他:“说。”
荀子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道:“你帮我,我答应你回京之后绝不以你是女子一事为难你,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秘密,我言出必行。如若不然你就跟我……一起死。”
说完,他失去了意识。
“喂喂。”赵锦繁拍了拍他的脸,他半点反应也没了,死闭着眼不说话。
她抬头望了眼四周。他们似乎飘到了浮州一处乡间,四野都是田垄,望不到尽头。
赵锦繁看了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腰间还被荀子微这个该死的东西划了一道,破得不成样子了。
没办法,她只好上前扒了半挂在荀子微身上的外衫,套在自己身上。
他的衣衫着实有些大,她卷了好几层袖子,又解了他的腰带系在自己身上,才算勉强穿上。
赵锦繁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摸了摸荀子微腰间,摸出一块翠玉来,看上去还值几个钱,应该能换点药钱。
她拿着翠玉,跑去田间。田间正好有位老农在锄地,她朝着老农哭哭啼啼了一阵。
“大爷,我同夫君横遭水匪,流落此地。夫君被水匪刺伤倒在岸边不省人事,能否问您借个推车,送我夫君去找大夫。呜呜呜呜,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没有爹!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
老农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放下农活,不忍道:“娘子莫哭,你夫君在哪,我同你一块去推。”
赵锦繁擦擦泪,感激道:“多谢您,他就在那。”她指了指滩涂正北方。
很快赵锦繁带着老农和推车赶到滩涂边上,荀子微躺在岸上不省人事。她同老农一起把荀子微搬到推车,一齐推着荀子微去找大夫。
推车行在田间地头,车轮时不时轧过田地上凸起的石块,一颠一颠的。推车上躺着的人在颠簸中意识逐渐回笼,半睁着眼咳了几声。
老农推着车,看了眼车上的伤患,对赵锦繁叹道:“娘子,你夫君看上去伤得不轻啊。”
荀子微:“……”
赵锦繁哽咽道:“那群水匪太心狠,谋财就算了,连命也不肯放过。我夫君他……他是为了护我才伤那么重的。”
老农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算是情深义重了。”
赵锦繁使劲推着车,假笑了几声:“是啊。”
老农看她一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样,道:“娘子,你快别推了,还是我来,小心一会儿动了胎气!”
荀子微:“……”
荀子微倒在推车上,隐忍着伤口晃动的疼痛,发白的嘴唇微张:“胎气……”
赵锦繁低头瞪他,带着哭腔道:“夫君你放心,我们的孩子很好。你伤得那么重,还是别乱说话了,小心崩裂伤口。”她特意咬重了别乱说话四个字。
荀子微没力气辩驳,闭上眼当做没听见。
赵锦繁同老农一道走在田间,四野一望无际全是田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也不见一座像样的房屋。她开口问老农:“大爷,这医馆是在哪?我夫君他快撑不住了。”
她也快撑不住了,在水里泡了半天,昏昏沉沉,浑身没力,咬牙撑了一段路,实在有些气力不继。
老农道:“娘子别急,大夫家就在前边,很快就到。”
赵锦繁应了声:“好。”
两人继续推着车坚持走了段路,终于在道路尽头看见一间平房。老农带着赵锦繁和她的“夫君”,推开锈迹斑斑的院门,朝里头喊:“王媪,这有个病的,你过来瞧瞧。”
院中老妇听见老农喊她,应了声道:“行,我看完这头牛就过来。”
赵锦繁:“……”
荀子微:“……”
赵锦繁尴尬笑了几声:“大爷,这、这大夫好像是看牛的,我夫君他应该算是个人。”
荀子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闷声不吭。
老农道:“王媪她不仅会医牛,医马医羊都拿手,咱这地偏僻平日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找她看。”
赵锦繁心里觉得不妥,但这地方太过偏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医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荀子微推进屋给王媪瞧。
那王媪看上去在村中颇受人敬重,眉宇间显见几分傲气,摆谱要人等着求着才肯出来,起初还以为她有几分本事,可等她看过荀子微的伤势,忽脸色大变,二话没说就把赵锦繁和荀子微往外赶。
老农找她理论:“你这是做什么?”
王媪道:“他这伤口泡了水都烂开了根本没法治,一看就没几天可活了。要死死去别地,别脏了我这的地。是他命该如此,我劝你也别管了,死人的事不吉利。”
老农朝被赶到院子外的赵锦繁和荀子微,深深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娘子,你也听到了,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
赵锦繁道:“您知道这地方还有别的医馆吗?”
老农摇了摇头,说这十里八乡只有这一间医馆,说完拉走了自己的推车,与眼前这对苦命鸳鸯告辞。
赵锦繁扶着荀子微,在田埂前找了块干净的地坐了会儿。她问他:“您有什么遗言吗?”
荀子微吃力地摇了摇头,反问:“你呢?”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您还真下了令要我陪你死?”
荀子微缓慢地开口:“说了,但……”
“算了,不作数。”他平静地看着她,“你走吧。”
赵锦繁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毫不犹豫抛下他走了。
荀子微没有再看她,闭上眼意识逐渐涣散。只是他没想到,过了不久,赵锦繁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