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知道,想在这种地方做出政绩十分艰难,做不出政绩,就无法被调任回城,去了那里几乎等于有去无回。
当然,艰难不代表没可能。
赵锦繁道:“浮州从前因战乱,致使土地荒芜,然胜在地势平坦,由西至北连延数百里皆是平川,土壤肥沃,倘若能加以利用开垦,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荀子微道:“沈谏亦是如此认为的。”
言怀真道:“但此地位于沿边地带,且想要把数百里荒地变成良田,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及时间,想成事恐怕不易。”
荀子微道:“的确。不过沈谏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之人,虽知不易,但他决心要做出一番成绩,将浮州变成富饶之地,让当地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为此他起早贪黑,穿着单薄旧衣,吃着隔了好几夜的馒头,亲力亲为,顶着烈日挑水、播种,带领当地百姓开垦屯田,日夜耕作,为节省人力物力,想方设法利用地形之便,引水入田。”
“虽然辛苦,但想到当地百姓将来能过上好日子,他觉得再累也值得。几经周折,付出多番心血,好不容易一切有了起色,但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噩耗。”
楚昂刚狠吐了一顿,接过赵锦繁递来的素帕擦了擦嘴后,问:“什么噩耗?”
荀子微盯了他手上那方素帕一眼,回道:“黄河西岸要重修堤坝。”
“这为何算是个噩耗?”楚昂道,“我虽不是文臣,却也知修筑堤坝有利农田灌溉,避免耕地遭受水淹。”
荀子微道:“问题在于此地的堤坝,前年才刚修缮过,坚固异常,没有重修的必要。”
赵锦繁午后才刚看完几篇关于黄河堤坝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相关的策论,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
浮州位于黄河西岸,倘使修缮堤坝,必定少不得要征召壮丁,前去服堤役。
所谓堤役顾名思义,就是指修筑堤坝所产生的徭役。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上头要你无偿替他们修堤坝。
朝廷大兴土木对百姓而言是沉重负担。
壮丁都被征走去修堤坝了,家中的田地便无人耕作,百姓顾不上农时,农田也就荒废了,沈谏所筹谋的一切也将功亏一篑。
楚昂又道:“既然没有必要,为什么还要重修?岂非浪费人力物力和时间,做无用功?”
这其中的门道正经解答起来有些复杂。
赵锦繁思索片刻后,对楚昂道:“子野你去灶前取块肥肉过来。”
楚昂依她所言,站起身走到院中小厨房里,将摆放在砧板旁的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拿了过来,问:“陛下要这肉做什么?”
赵锦繁看了眼他捧在手上的肥肉,道:“不做什么,你现在再将这肉重新放回原处。”
楚昂照她的话又将这块肉重新放回了砧板旁。
他放好肉,从小厨房回到池旁,莫名其妙道:“好端端的把肉拿过来又拿过去的,这肉不还跟方才一模一样是块普通的肉吗?”
赵锦繁道:“肉的确没什么变化,不过你看看你手上多了什么?”
楚昂低头去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懵道:“我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荀子微道:“你再仔细看看。”
楚昂认真看着自己的双手,月光下他的掌心正泛着油光,那是因为他摸过肥肉沾上了一层猪油。
他愣了愣,恍然道:“你是说……”
“你想得不错。”赵锦繁冲他眨眼,“肉是原来那块肉,你的手上却多了些旁人难以察觉的东西。”
荀子微道:“油水。”
赵锦繁道:“修建堤坝涉及石料采买,人情往来,这一来一去,涉事官员能从中摸到不少好处油水。这便是为什么重修堤坝明明没半点好处,当地官员还乐此不疲每隔几年就翻修一次的缘由。”
荀子微道:“此事让当时的沈谏很愤怒,他厌恶极了那群贪官污吏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在知道,此事幕后主使正是冯文之后,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楚昂道:“那然后呢?”
荀子微目光一沉,道:“彼时一心为民的他想到了对抗之策。”
荀子微道:“这要从他去浮州上任一事说起。”
当年的沈谏满怀报国之志,爱民之心,前往浮州上任。
那会儿他全身上下盘缠不足十两,这十两还是他厚着脸皮去青楼门前替嫖客代写情诗攒下的。
他带着少得可怜的积蓄,文书官印,风尘仆仆到了浮州。当地百姓看见新任知县穿着一身洗了又洗的旧衣来上任,皆是一惊。
因为以往他们见过的官,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没有像这样浑身上下透着穷酸气的。
县丞和县尉还在面面相觑,沈谏已经放下包袱开始忙碌了起来。暗访查税,平冤明诉,主事农桑,休沐日不忘跑去田间查看开垦近况,不论雨雪风霜,从不停歇。
当地乡绅富豪想笼络他,设宴摆酒,暗地赠金皆被他所拒。他一心为民,当地百姓深受感动,赠其匾额,称其为沈青天。
听到这里,楚昂忍不住道:“您确定这个沈青天跟沈谏真的是同一人?”
如今坊间谈起沈谏,都是一些说他黑心黑肝,奸猾巨贪的话,楚昂一点也想象不出他穿破布烂衫还拒绝人送钱给他的样子。
荀子微道:“确定。”
赵锦繁几乎同时道:“是他不会错。”
她仍然记得,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沈谏,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楚昂更好奇了,问道:“那之后呢。”
荀子微耐心讲道:“有一日他正坐镇公堂审案,有几个农人抬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妇人进了公堂……”
那位妇人在家中上吊,被邻人发现后,给救了下来,可她还是寻死腻活的,大伙劝不住,只好将这名妇人带去见了沈青天。
沈谏询问之下才知,这名妇人家中贫寒,一家五口靠种田勉强维持生计,但因为朝廷要重修堤坝,她的丈夫即将被征召去修堤坝。丈夫一走,她要照顾两个年幼孩子和久病的婆母,家中田地无人操持,没了生
计来源,丈夫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全家老小只能等死,绝望之下做了傻事。
妇人在公堂上哭得不能自已,邻人劝她道:“莫要再这样了,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堂上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声叹息。在场众人哪家不是苦于繁重堤役。
自古以来有多少黎民百姓因为沉重徭役,而饿死、病死、累死的,坊间广为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便是由于她丈夫被抓去修长城服劳役,结果累死了,埋骨在长城之下而起。
大兴土木背后,是成千上万生民的血和泪。
公堂上众人愁云惨淡,跪在堂中抹泪,谁又在乎一个平头百姓是生是死呢?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员,如同沧海一粟,想要反抗朝廷便如蚍蜉撼树。
沈谏看着眼前景象,既痛心又义愤填膺,当即表示:“诸位放心,谏绝不会放任不理,定会想办法为大家做主。”
众人破涕为笑,沈青天是他们的天,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荀子微道:“还记得先前江亦行与刘琮为了替陈守义翻案,都做了什么吗?”
楚昂道:“记得。”
为了能替无名碑下孤魂沉冤,江亦行不惜自缢,引起民愤,逼朝廷给冤死之人和天下寒士一个交代。
荀子微道:“沈谏亦想到了同样的策略。”
如果一个人反对重修堤坝的声音不够响,一百个人的声音,一千个人的声音呢?届时民意定能直达天听。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廷不得不引起重视。
有了这番考虑,沈谏立即与堂上几个农人一道,走街串巷,寻找其他苦主,意图联合一乡百姓之力。
沈谏站在一乡百姓面前,慷慨陈词:“堤坝无故重修,图增无谓堤役,我等乡民因其所累,苦不堪言。轻去田闾,败家破产,无法安居乐业。今日我等协力反对,来日必能见我浮州大地金黄遍野,稻米满地。涓涓之水,可以成川,谏今日在此,恳请诸位,与谏一同,提写万民书,请愿停修堤坝。”
说完他对着一众乡民躬身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坐在高堂之上的知县在众乡民面前低了头,乡民们无不感动,纷纷声援支持。
很快这封万民请愿书,便呈送到了主持重修堤坝的冯文手里。
冯文听说了沈谏所作所为,看了万民情愿书后,拍手笑赞了一句:“为民请愿呵呵,真是令人感动,感动到隔夜饭都吐完了,谁理这头该死的蠢驴?”
赵锦繁:“……”
言怀真与冯文接触不是很多,听见这句“赞”后,不忍道:“这话说得有些难听。”
楚昂抱着胸靠坐在椅子上,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冯文那个糟老头子,一向嘴毒。”
不过冯文嘴再毒再硬也没用,民意沸腾,他不得不出面解决此事。
冯文纡尊降贵去了一趟浮州,但去了那里之后,既不安抚乡民,也不提停修堤坝之事,只是在浮州最大的酒楼里夜夜声色犬马。
楚昂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荀子微道:“他在等沈谏主动来找他。”
楚昂道:“那沈谏去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
沈谏去酒楼找他的时候,他正同两位美娇娘划酒拳,见沈谏走上前来,嫌弃地拧着鼻子,说自己被沈谏身上的穷酸味熏着了。
满室的嘲笑声响起,沈谏不卑不亢地朝冯文行过一礼:“老师。”
冯文直言不敢当,声称自己教不出沈谏这么出息的学生,并且明确的告诉沈谏,他想要停修堤坝是不可能的,反抗也没用,请他死了这条心。
沈谏却反问他:“如果反抗没用,老师又因何而来浮州?”
冯文笑了,夸他是个聪明人。这么多百姓请愿,朝廷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堤坝停修不可能,不过朝廷体恤百姓服役之苦,愿意给当地服役的乡民家里一笔抚恤金。
这已经算是巨大让步,他希望沈谏好好想想接不接受。
言怀真通晓大周律法,说道:“此举在大周的确有先例可查。”
楚昂道:“那他接受了吗?”
荀子微道:“当然。应该说他原本做这么多,就是冲着抚恤金去的。”
赵锦繁道:“水利兴修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广,涉及国策,根本不可能轻易动摇。沈谏深知这一点,从最开始就只是想利用民愤,为乡民谋求实际利益。有了抚恤金,去服堤役的人家里也能好过些。”
当然,他虽然揣着这个目的,却没在冯文面前坦露。
正如买菜时一样,如果一开始就在卖家面前表现得自己很想买,那菜价是很难砍下来的。
于是在冯文提出用抚恤金解决此事时,沈谏表现得十分勉为其难,一番挣扎妥协过后,他提出给去服堤役的每户人家里百两抚恤金,本乡共有服役人家两百一十五户,也就是说朝廷需拨给乡民两万一千五百两。
冯文听罢后大笑不止,直言:“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你觉得这可能吗?”
沈谏道:“那老师觉得多少合适?”
冯文对着沈谏比了个数。
说到这里,荀子微顿了顿,看了眼一直含笑望着赵锦繁的楚昂,道:“子野,你觉得冯文会出价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楚昂挺直了腰板,笑道:“这还不简单,冯文必定比了个低到让人不可置信的数。这不过是在和谈中常见的策略罢了,行军打仗也常遇到相同境况。”
“沈谏心知对方不可能给到百两那么多,必定会与他讨价还价,所以先报一个天价,给对方砍,最后再提出自己心中预期的金额,这个金额比起之前提出的金额低许多,会让对方觉得他已经让步许多,给这个价很合适。”
“至于冯文这个老狐狸,如何能不知道沈谏心里的打算,刻意压低抚恤金额……”
楚昂正滔滔不绝讲解之时,荀子微悄然走开了会儿,从屋里取了一只不大不小软枕,垫到赵锦繁腰后。
赵锦繁微微一愣。因为腹中孩子渐大的缘故,坐久了腰有些酸,随手捶了几下腰背,她自己也没太在意,但荀子微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荀子微轻声问她:“有好一些吗?”
赵锦繁“嗯”了声,见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她腰际,下意识缩起小腹。她的肚子只有细微变化,他不至于会在意吧。
她正心跳如擂鼓,荀子微忽伸手向她腰腹,大掌似要抚上她的小腹,她一怔,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呼吸不觉快了几分,抬手捉住他手腕,阻止他再进一步。
荀子微一愣:“怎么了?”
赵锦繁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双手:“我……”
“你什么?”荀子微的手从她腰腹旁经过,只是替她调了调腰后软枕的位置。
赵锦繁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您的手挡着我拿桌上的果子了。”
荀子微朝桌上望去,问她:“你要哪个?”
赵锦繁随口道:“枇杷。”
枇杷微酸,是她喜欢的。
荀子微取了枇杷,细细剥了皮,递给她。
言怀真瞥了眼暗自你来我往的两人,胳膊肘状似不经意地撞了撞楚昂。
楚昂回过神来,瞪了言怀真一眼:“你做什么?”
言怀真道:“对不住,不小心。”
荀子微朝言怀真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略让人有些压迫感,言怀真心虚低头,继续默不作声。
楚昂一心在冯文与沈谏博弈之事上,向荀子微问道:“所以当时冯文到底跟沈谏比了多少?”
荀子微回道:“他说愿意大发慈悲给每户抚恤金一两。”
一两银子还不够买冯文酒桌上小半杯酒水。
冯文却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打发乞丐会给一两那么多?你顶多就给一个铜板。一两可是一百个铜钱,这可足够一户三口之家吃上半月有余的白米了。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对服役的百姓而言,这当然远远不够。一个壮丁外出做工,一月大约能得二到五两白银,一年下来能得工钱二十两到六十两不等,也就是说家中壮丁出去服堤役一年,一户人家少说要缺几十两的进项,更何况有些人家去服堤役的壮丁还不止一人。
一两抚恤金简直是在侮辱人。
沈谏心中气极,为百姓不甘。他告诉那些跟他一起反抗的乡民。
“只要我等不轻易妥协,就是他冯文政绩上抹不去的污点,陛下早想拿捏冯文,届时有他冯文该烦忧的,一两简直可笑,至少要让他吐出五十两来。”
五十两这个数额着实让人心动,底下乡民为之振奋,不过有人问道:“可他肯吐五十两出来吗?”
沈谏说:“现在他已经够烦的了,如果他不愿意,那我们就让他更苦恼一点。”
楚昂听得入神,问:“他打算怎么做?”
荀子微回道:“受此次堤役之苦的百姓不止本乡,邻乡也有不少,他想到联合邻乡共同对抗。如果冯文一直不肯妥协,反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要付出的抚恤金金额也会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冯文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人无利不往,乡里乡民,托亲走友,互相调动下,反对修堤的人数由之前两百一十五户,激增到了五百六十余户。
沈谏势要让冯文那群人将重修堤坝吃下的油水统统都吐出来。
五百六十余户人家每户要求给银一百两,那冯文及其党羽就要支出五万六千两以上的白银。
这个消息传到冯文耳中,他气得砸烂了几只古董花瓶,笑骂沈谏:“天真,不自量力。”
此事越闹越大,冯文不得不再次与沈谏面谈。这一次他的态度好了许多,并且对抚恤金的金额作出了让步。
楚昂问:“让了多少?”
荀子微看了眼赵锦繁那只不小心沾上果肉汁水的手,自袖间拿出一方素帕,悄然从桌下递给她。见她接过帕子,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嘴角隐含笑意,回楚昂道:“冯文提出给每户五两的抚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