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谈及了些琐事,有说有笑地走了一程,不知何时走到了太液池旁。
言怀真看见赵锦繁脸上时不时扬起的笑容,道:“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您似乎心情甚好。”
清风徐徐吹过赵锦繁脸庞,她悄然瞥了眼自己的小腹,笑道:“嗯。”
她正对着言怀真笑得开怀,忽觉身后凉飕飕,似乎有人正盯着她,一转身对上了荀子微的双眼。
赵锦繁:“……”
荀子微站在瓜果藤前,静静地望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见赵锦繁看见他了,朝她与言怀真点头寒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低头择菜。
择了一会儿,他忽直起身,走到两人中间,朝赵锦繁问道:“今晚吃肉丝清炒瓜片好吗?”
第54章
言怀真目光落在荀子微身上,他觉得摄政王这话听着寻常,不过仔细一想似乎别有深意。言怀真做了多年刑官,盘查过的人犯少说上千,一向擅长从别人的话中抽丝剥茧。
“今晚吃肉丝清炒瓜片好吗?”
摄政王能那么自然地在陛下面前问出这话,显然他们先前也常一道用膳,并且他十分了解她的口味,想来这道肉丝清炒瓜片是陛下极爱的菜品,他认为陛下不会拒绝他。
不过他可能要失望了。
赵锦繁好些日子没去长阳殿了,听他说起菜名,甚是怀念他的好手艺,抿了抿唇下意识想说“好”,不过她还是道:“多谢您的好意,今晚朕有约了。”
“有约?”荀子微问,“和谁?”
言怀真温良恭顺地站在一旁,回道:“陛下方才与臣说起,今晚要见楚世子。”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淡笑了一声,低头道:“有赖言卿提醒了,倒是我不知道这些,多问了。”
赵锦繁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他手中竹筐里头装满了她爱吃的蔬果。平日他一个人用膳是不会备那么多菜的。她微微抬头,又望见他额前隐现的汗珠,他似乎为了今晚这顿晚膳准备许久了。
不知怎的,赵锦繁心中升起一丝不忍。莫名想到了从前她父皇好不容易去淑妃宫里留宿,半夜丽妃称梦魇惊醒,泪眼汪汪地跑来求他的怀抱,他二话没说从淑妃床上下去,去了丽妃宫里。
虽然他常去丽妃宫中,丽妃并不缺他的宠爱,但丽妃恃其绝色容颜,素来高傲,不肯对父皇低头,突然有一天这位高傲美人被冷落,不甘心独守空房,跑来娇滴滴地示弱求宠,这让父皇如何忍心。
赵锦繁略微懂了一些她父皇当时的感受,想了想对荀子微道:“您都准备那么久了,要不然朕同子野说说,改日再见他。”
荀子微却摇头道:“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还是算了。”
赵锦繁眨了眨眼:“嗯?”
荀子微道:“子野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被怠慢,定然要与你置气,这样你会很难做。”
赵锦繁想到从前德妃宠冠后宫多年,屹立不倒。记得有次德妃病倒,父皇急匆匆跑去探望她,这若是换了其他妃子,必定要抓住机会狠狠贴着他不放,但德妃偏偏要将他往外赶。
她说今日原本轮到贤妃侍寝,若是让贤妃知晓必定要与父皇置气,如今正是父皇要用到贤妃兄长之时,她的病不要紧,莫要为她担忧为难,她只盼父皇一切都好。
哎,真是温柔体贴,惹人怜惜,这样美丽又懂事的解语花,有谁能不爱呢?也难怪德妃越往外赶父皇,父皇越是对她宠爱有加。
赵锦繁觉得自己又懂了一些她父皇的感受。
荀子微道:“不过确实菜备得多了些,如若不然今晚你与子野一道来长阳殿用膳可好?我亲自下厨,相信子野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你也不不必在我与他之间为难了。”
虽说两个人的约见莫名变成了三个人的晚膳,但他都已经那么委曲求全了,赵锦繁当然是答应他说:“好。”
言怀真静静看着两人一来一回,冷不丁被荀子微叫到:“言卿。”
“臣在。”言怀真朝荀子微一拱手。
荀子微温声道:“难得有闲,不如今晚你也一道。”
摄政王相邀,虽不知目的何在,但言怀真身为下臣不好拒绝,又见赵锦繁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应下了。
见他应下,荀子微笑道:“我想今晚长阳殿会很热闹。”
黄昏时分,赵锦繁看完几篇关于黄河堤坝修建及沿岸百姓徭役的策论,换了身轻便的着装,依约前往长阳殿,恰巧碰到从藏经阁出来的言怀真
去往长阳殿的路上,言怀真说道:“从前常听人提起多年前乌留山匪祸不断,摄政王前去剿匪,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那处匪患。听说他只同匪首谈了两个时辰,那位匪首便带着他的兄弟一道被招安了。”
今日午后,他算是略微见识了一些摄政王进退自如的手段。
赵锦繁笑道:“仲父能有如今的地位,必然有他过人之处。”
午后赵锦繁派人来传话,说今晚在长阳殿见。楚昂自军营入宫,直奔长阳殿。
他风风火火赶到长阳殿,由老太监引着穿过明灯高挂的长廊,来到院中。
他扫了眼院中,不见赵锦繁的身影,只见荀子微正站在四面通透的小厨房里,低头切着笋丝。
荀子微见他来了,抬眼指了指小池旁的长桌,示意他:“坐。”
楚昂依他所言,走到长桌旁,找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见长桌边上,算上他坐的这把,一共摆了四把椅子,心中思索着今日除了他与赵锦繁外,还有谁会来?
耳边不时传来咔哒咔哒的切菜声,楚昂循声望去,见荀子微手握着刀柄,手起刀落,利落地将一块红肉切片码在盘中。
他见惯了荀子微拿剑大杀四方的样子,想象中他拿刀的模样应当也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却不想是这样的。画面过于诡异,如果硬要形容他看到这一幕是什么感觉,只能说他觉得眼前的荀子微贤惠中透着点杀意。
看他切菜的动作,总觉得他想切的不是菜。
楚昂正浑身不自在,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猜想是赵锦繁来了,连忙笑着转过身去,却见来的不止赵锦繁一人,看见与她同来的那个人,楚昂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荀子微朝言赵二人看去
,笑道:“来了。”
楚昂瞪向言怀真,不满道:“怎么你也在?”
言怀真正想说什么,荀子微上前替他解释道:“午后在太液池,见言卿与陛下同在,我便顺道也邀了言卿。”
话虽如此,但赵锦繁听着这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言怀真应道:“嗯……是。”
楚昂眉心紧蹙,咬牙切齿道:“你们午后也在一起?”
赵锦繁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荀子微对赵锦繁道:“先坐。”
赵锦繁朝长桌望去,四个位置楚昂占了一个,此刻他正一副与她赌气的样子,赵锦繁不欲给他继续添堵,坐到了离他最远的斜对面。
荀子微见此,几不可察地轻笑了声,又对言怀真道:“言卿也坐。”
言怀真应是,走上前看了眼剩下两个座位,一个在楚昂旁边,一个在赵锦繁旁边。楚昂不拘小节,大喇喇地坐着,他身边的空位小。赵锦繁身形瘦削,身边的空位较大。
现在只剩下他和摄政王还没坐下,想到礼不可废,虽他不是很愿意,但还是坐到了楚昂身边那个较小的空位上。
很快桌上摆满了丰盛菜肴,荀子微忙完,理所当然地坐到了仅剩的座位上。
赵锦繁看了眼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他靠得有些近,衣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
荀子微神色自若,对席间众人道:“诸位不必拘谨,随意就好。”
楚昂望着桌上的菜,举筷:“还好这些菜没放葱,陛下不吃葱,真巧。”
荀子微刚要解释:“不巧,那是因为……”
赵锦繁别过脸掩唇假咳了几声。
荀子微会意,笑了声没再多言。
言怀真看了眼赵锦繁,又看了眼荀子微,默不作声低头夹菜,不过无论他想夹那道菜,楚昂每次都先他一步夹走。
一顿饭下来,楚昂尽盯着他。
言怀真:“……”
荀子微在对面二人鹬蚌相争之时,悄然往赵锦繁盘中码了好些菜,轻声问道:“尝尝今日这几道还合口吗?”
赵锦繁久违地尝到了他做的菜,小声夸了句:“一如既往的好。”
听她夸好,荀子微忍不住扬唇,试探着问她道:“那……你明日想吃些什么?”
他笑起来耀眼夺目,赵锦繁微微恍神,回过神来后道:“您忘了,明日朕不在宫中。”
荀子微一愣,才想起佛诞将至,依照惯例天子会出宫前往国寺祈福数日,以期国运昌盛,国祚永存。
她去祈福,他则留守朝中,这几年惯来如此。
对面楚昂还没放过言怀真,赵锦繁叹了口气,对楚昂道:“对了子野,你那位小外甥在翰林院可好?”
陆斐同吴慎两人前几日被授了官,如今都在翰林院当差。
楚昂回道:“他好得很,除了抱怨自己同僚太烦人了些。”
赵锦繁想起,前两日听朱启提起这两位翰林院新人,吴慎看似腼腆,相熟之后话却出人意料的密,陆斐看着又凶又丧,却意外是个热心肠的人。
趁楚昂同赵锦繁说话的间隙,言怀真终于得以喘息,好好吃上了一口热饭。
赵锦繁望着眼前三位,心想还差一位,年初那晚来过她殿里的人便到齐了。
丞相府,水榭亭中,沈谏正悠哉躺在圈椅上吹着风,吃着果切,冷不丁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刘管事笑道:“这是有人在挂念相爷你呢。”
沈谏:“……”
长阳殿中,几人用过晚膳。殿中无宫人随侍,荀子微起身欲收拾碗筷。
言怀真忙道:“这于礼不合,还是臣来。”话毕,先荀子微一步抢过碗筷收拾了起来。
楚昂见言怀真在赵锦繁面前表现得如此识礼勤勉,不甘示弱争着收拾起来。两人在灶前你争来我争去。
小池边上,荀子微坐在赵锦繁身边静静同她赏月。
赵锦繁朝灶前望了眼,对荀子微道:“您早就算到会这样了吧。”
荀子微回道:“当然。”
赵锦繁别开头不看他,望向映照着月亮的池水,问:“为什么?”
荀子微抬头望月,千言万语隐在心头化作一句:“今夜月色极美,我只想同你一道看。”
第55章
微风撩动平静池面,吹开层层涟漪。赵锦繁盯着池中映月,眼睫颤个不停,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微微握紧。
只是赏月而已,她告诉自己。
可思绪却不知怎么飘到年初那晚,幔帐之中,她跟孩子父亲吻在一起,身上难解的衣衫不知何时都掉在了地上。他的视线一点一点下移,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他的目光很烫人,烫得她整个人泛起一层薄红。她抬手去遮,他却先一步吻住了她想遮的地方。
“很美。”他说。
她颤颤地开口:“什么?”
他答说:“月色极美。”
那晚有雨,分明看不见半点月色,他却吻遍了月亮。
思绪回笼,赵锦繁的心没来由地砰砰跳。
楚昂和言怀真收拾完碗筷,从灶前走到小池旁。
楚昂见两人坐在一起似乎正说着话,凑过来问了句:“陛下与表兄聊什么呢?”
赵锦繁蓦地一惊,转过头想要回他话,冷不防触到荀子微投来的目光,喉头一噎:“在聊、聊……”
她结巴了半天,蹦不出“月亮”两个字,思绪纷乱,含糊了半天,拉了个挡箭牌出来,道:“在聊沈谏。”
远离皇城的丞相府内,沈谏连打了两个喷嚏。
刘管事关切道:“相爷,看来今晚有很多人记挂你。”
沈谏:“……”
长阳殿内,楚昂莫名其妙:“你们聊他做什么?”
赵锦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找挡箭牌之时,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话——
沈谏沈谏,拿来挡剑。
由于过分顺口,她下意识就把沈谏的名字说出了口。但问题来了,关于沈谏有什么可聊的?
好在荀子微看出她为难,善解人意地替她解释道:“陛下是在问我,沈谏是怎么从心系天下的清贫士子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赵锦繁轻瞥了荀子微一眼:“啊……嗯,对。”
楚昂见他们两人坐得很近,插不进一个人,只好坐到了一旁。
他抱着只酒坛,加入两人的话题,道:“其实我也挺好奇这事的,从前听我父……咳那个老头还夸说沈谏是难得一见的仁臣,也不知怎么的,没过几年这人就成了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奸臣?我同徐副将几个一道去酒楼喝酒,每次都能听见有人骂他。”
荀子微道:“一个人的改变并非一蹴而就,但我想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赵锦繁问:“哪件事?”
荀子微道:“说来话长,当年他因‘污蔑’永安侯世子剽窃他策论,而被冯文打压,导致迟迟未能授官。原本一个小小进士有没有被授官根本无人在意,但沈谏不愿意放弃自己,抛弃自尊放下骄傲,跪在冯文府门前认错,恳求他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楚昂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说跪就跪啊?”
这若是换做他,是打死也不可能对冯文那种人低头的。
荀子微只是说:“沈谏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楚昂道:“那后来呢?冯文给他机会了没有?”
荀子微道:“当然没有,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冯文会搭理他。”
楚昂不解:“那他还去跪?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荀子微却道:“未必。”
赵锦繁思考片刻,了悟道:“是因为冯府附近住了太傅?”
荀子微朝她笑道:“猜得不错。”
京城地界,官做得越大,住得离皇城越近,高官和高官通常住在一个地
。那会儿冯文被赐封为太师,与身为太傅的薛霁府邸相邻。
荀子微道:“太傅是个惜才之人,见沈谏跪在冯文府门前苦求无果,实在看不过眼去,一道折子把冯文给告了,狠骂他辱没进士和无德。你父皇看不惯冯文已久,借着这道折子,敲打了冯文一二,迫于形势冯文只好认栽,沈谏也得以有了官位。”
楚昂愈发不解:“既然如此,为何沈谏不一开始就去找太傅?”
赵锦繁道:“一则沈谏是冯文的门生,无缘无故太傅不好手伸太长。二则太傅是个清高的人,如果沈谏背叛自己的老师,主动求上门,他反会因此看低沈谏。”
荀子微又朝她笑道:“正是如此。”
楚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赵锦繁,又瞥了眼他扬起不下的唇角,眉心微蹙。怎么从前不觉得他那么爱笑?
荀子微察觉到楚昂微蹙的眉头,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楚昂皱着眉,顺手从桌上拿了块切好的梨吃。
荀子微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果切,对一直坐在一旁默默无言的言怀真道:“这果子是适才言卿帮着切的吧?刀工不错。”
言怀真突然被叫到,愣了愣,回道:“臣以前常用刀,刀工还可以。”
楚昂正吃梨,听到这话,想起言怀真常拿刀剖的是什么,两眼一翻脸朝地猛吐了起来。
言怀真心想,今日过后楚昂必定更恨他了。
赵锦繁轻叹一声,看向荀子微,继续接着方才的话头道:“那沈谏被授官之后呢?”
荀子微道:“他虽得了官位,然有冯文在,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差事。授官旨意下来,毫无意外,他被派去了北方沿边一处荒芜地界任知县。”
赵锦繁问:“去了何地?”
荀子微凝视了她一会儿,道:“浮州。”
浮州位于黄河以西,在十余年前大周位于北狄议和之前,战乱频发。由于连年战乱致使此地人烟稀少,田地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