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野兽(霍香)

阿瑞娅自然不敢轻易劝说芙洛蒙娜放下仇恨等空话大话，她现在能做的，是将自己拔出泥淖，之后的再做打算。
可芙洛蒙娜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海水仍然晃动着，而那尊雕像嘴缓缓张合着，吐出神圣的吟唱：
“夺去我的，终会回来。缅怀我的，终将不朽。
于大陆之上，我终会重临。
令海水倒灌，冰封万里——”
一字一句，像一柄尖锐的锥子砸在阿瑞娅的眉心，即使有系统的保护，她仍痛苦地捂住了头。
而更她感到窒息的是芙洛蒙娜说出的话，像一个沉重又森冷的语言，又像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而就在芙洛蒙娜说完这些话后，那座雕像突然消失了，一缕白光飘到阿瑞娅身上，钻进她身体里不见了。
阿瑞娅眼睁睁的看着白光落在自己身上，脸色苍白，却无能为力。
这是芙洛蒙娜的第二份神吟，离祂苏醒的进程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上阿瑞娅的心头，芙洛蒙娜并不在乎她的想法，甚至视她的反抗于无物。
这就是神明的高傲和强大，祂既不容许阿瑞娅的冒犯，也不允许她的拒绝。
祂蛮横无理将阿瑞娅留下，一步步推动着完成祂赋予的任务。
如果以前阿瑞娅还对芙洛蒙娜抱有一丝幻想，心想祂苏醒后会送她回家。
可现在这样的幻想破灭了，她有什么资格同高高在上的神明谈条件呢？她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祂操纵的木偶罢了——
万千情绪堆积在心头，阿瑞娅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晕倒在地。
而在她晕倒后，一层朦胧的光芒笼罩了她，覆在她的双腿之上，忽的绽放出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
此时聚在神殿外等候了许久的人鱼们都看见了那灿烂的亮光，彼此面面相觑后，尤塔西斯拢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瞬间怔愣在了原地。
那璀璨的金光，正是来自于躺倒在地上的阿瑞娅身上——那条金色的鱼尾。

尤塔西斯惊得后退几步，瞪大了双眼。
吞下人鱼心珠的陆地兽人可以暂时获得在海底呼吸、自由行走的能力，但却无法拥有人鱼的鱼尾。
人鱼一族以鱼尾为傲，这是神明的恩赐，只有身为神明最忠诚的眷属的他们才有资格拥有。
可阿瑞娅在神殿之中，不仅没有受到来自神明的惩罚，反而得到了神明的青睐和允诺，幻化出了鱼尾。
“不可能……这不可能！”
尤塔西斯难以置信的摇着头，却站在原地不敢靠近。
而外面迟迟不见他出来的其他人鱼终于忍不住，从殿门游了进来，然后在看清这副景象后恍如石雕般纷纷僵立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们找错人了？她不是背叛者？”
“可巫师的预言从来不会有错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纷杂而低声的议论中，斐毕波皱紧了眉头，现在的他才真正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若是在一开始就将阿瑞娅当做神明的叛徒，预言中的罪孽之人处置了，倒还能以捍卫神明的光辉的说法做倚仗。大不了先避开陆地上的风头，在海底躲个几十年。
可现在神明赐予了阿瑞娅鱼尾，等于印证了信徒的身份，人鱼一族便再也没有理由、也不敢冒着冒犯神明的危险来处置她了。若是库索托王国追究起来，他们也只能吃下这个亏——
斐毕波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突然想到一开始提出要将阿瑞娅送入神殿的人，转头定定看向了站在最后方的佩涅洛。
佩涅洛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也没有凑热闹，便落在最后，静静地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还不知道阿瑞娅生出鱼尾的事，又似乎知道了但一点也不惊讶。
斐毕波拢紧了眉，难道他和阿瑞娅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佩涅洛和尤塔西斯关于王位私下里的争夺斐毕波心知肚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海洋的生存准则本就是弱肉强食、能者居上。
斐毕波原以为佩涅洛瞎眼后会一蹶不振，却没想到他在平时与尤塔西斯的争夺中都处于弱势，却悄无声息为自己找了一个新盟友——
斐毕波暗加思索着，突然神殿内传来一阵骚动。
“她醒了！醒了！”
阿瑞娅刚自昏迷中幽幽转醒，就感觉有数十道炽热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放眼望去，那一双双灼灼的眼睛，在暗夜里像一盏盏鬼火——
“你们想干什么？”阿瑞娅撑着身子往后退去，警惕道。
就在这时，阿瑞娅发现了不对劲，她的腿，腿怎么感觉不见了……
她惊恐地伸手摸去，触之一手黏滑，她再垂下头去，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色鱼尾映入眼帘。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阿瑞娅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惊恐道。
所以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惩罚，就是把自己也变成人鱼，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深海里。
那一瞬，阿瑞娅感到一阵难言的窒息，这是何其恶毒的诅咒和惩罚！
阿瑞娅摸着突然长出来的鱼尾，还沉浸在震惊与愤怒中，这时斐毕波突然站出来说道：
“库索托的国王，你已经通过了神明的考验，那我们也承认你信徒的身份。”
即使这一切都在预料之外，斐毕波仍迅速想好了对策，维持着国王的风度和威严说道：“既然同为神明的眷属，我们人鱼一族也应以最高礼遇接待你。”
斐毕波心知现在不能轻易对阿瑞娅下手了，不如尽快采取措施补救一下两方岌岌可危的关系，也不致于这么快引起两国的交战。
阿瑞娅听着斐毕波的话，眼珠微微一转，瞬间镇定了下来。
看来这条尾巴，不是斐毕波做的，而这里还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只有芙洛蒙娜了……
想到芙洛蒙娜，阿瑞娅心里一沉，但她脸上神色未显，而是开始尝试着使用这条鱼尾立起身来。
这比她想像中要容易，这条金色的鱼尾与她的双腿无异，能够随她的心意而动，并且在海底行走更加灵活方便。
阿瑞娅一下子便把失去双腿的担忧抛到了脑后，当务之急，还是保下自己的性命比较重要。
“最高的礼遇，便是将我困在这里吗？”
感受到斐毕波话语中的忌惮，阿瑞娅的态度当即变得强硬起来，金色的鱼尾一扬，激起一阵海流和小串泡沫，映在月光之下，如蒙了一层轻纱般熠熠生辉。
那被月光相拥的脸庞，有着恍如神明般的惊人美貌，令人不敢直视，不敢亵渎。她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便让人心头悸动，魂不守舍。
人鱼一族对于美貌已是司空见惯，可在今夜却仍为眼前的人而神魂颠倒。
这是这片海洋唯一的金尾人鱼，也是这皎洁月光下唯一的神迹。
阿瑞娅鱼尾一摆，便轻盈地向前游去，挡在她前方的人鱼在那金光临近的时候都不由得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来。
直到阿瑞娅径直游到斐毕波面前，停了下来。
“请阿瑞娅国王回王宫休息。”斐毕波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恍如被金光闪过了眼睛般垂下眼睫。
“不用，我还是去佐伊那里休息吧。”阿瑞娅轻飘飘拒绝道。
她还有好多困惑，这些都需要向佐伊一一问清楚。
斐毕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为表重视他直接唤住尤塔西斯，让他为阿瑞娅领路。
阿瑞娅朝尤塔西斯不经意扫去，看着他的身体因为她的目光猛地一顿，轻轻勾了勾嘴角道：“不用了，我与佩涅洛亲近些，还是他为我领路吧。”
听到阿瑞娅的话后尤塔西斯脸色猛地一白，几乎是使出全部力气才控制着自己发火，而他的手早已紧紧握成了一团。
斐毕波心中有了猜测，自然也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反对。
佩涅洛深蓝的鱼尾轻轻一摆，落在阿瑞娅面前，温声道：“阿瑞娅国王，请这边走。”
阿瑞娅跟在他身后头也不回的离开，直到身后那些粘稠的视线消失不见，周围再次安静下来，佩涅洛才缓缓露出笑容面向阿瑞娅道：
“国王小姐，祝贺你活了下来，现在我们有谈交易的资格了。”
阿瑞娅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佩涅洛的脸，不由得想到，当时是他提议将自己送入神殿。
这只是佩涅洛的无意之举，还是他早就笃定自己不会有事，又或许，他其实根本不在意她要与他做的交易……
太多疑惑沉甸甸压在阿瑞娅心里，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不见阿瑞娅的脸，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的佩涅洛缓缓拧紧了眉头，再度开口道：“国王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等等——”
阿瑞娅猛地伸手拽住佩涅洛的手腕，想要将他从前方突然冒出的岩石处拉开。
可自从看不见后便尤为警惕的佩涅洛因为阿瑞娅的突然出手，几乎是条件反射伸出手来反迅猛地掐住她的脖子，露出了獠牙——
佩涅洛的动作太快，阿瑞娅没有一点反应的时间就被制住了，看着他口中尖锐的牙齿，丝毫不怀疑他会一瞬间咬断自己的喉咙。
“佩、涅、洛……”
阿瑞娅从口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是她喉间的心珠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危险，发出亮光来。
感受到心珠熟悉的气息，佩涅洛原本逼近阿瑞娅脖颈的獠牙突然顿住了，那近在咫尺的气息极其诱人，他又想起了那天阿瑞娅鲜血的味道。
可最终佩涅洛缓缓直起了身子，松开了手。
“对不起——”
佩涅洛伸手捂住眼睛，声音有些疲惫和沙哑，连带着面容也瞬间颓丧下来。
阿瑞娅离他远了一些，摸着喉咙，心有余悸道：“我不过是想提醒你那有块石头，你却想要杀了我。”
“抱歉。”佩涅洛再次道歉道：“我对这片海域极为熟悉，就算是瞎——也不会撞上什么……这突然冒出的石头，应该是我那好弟弟给我准备的……”
佩涅洛摸着那块异常突出的石头，唇边蓦地勾起一抹冷笑。
为瞎眼的哥哥设路障，真是幼稚又恶心人的做法，阿瑞娅虽然对这样的手段嗤之以鼻，却也觉得是尤塔西斯那个蠢货能够干出来的事。
“你的眼睛，天生便是瞎的吗？”没有再纠结石头的事，阿瑞娅突然问道。
她也不怕揭佩涅洛伤疤，他都差点动手杀了她，她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算过分。她只想弄清楚，佩涅洛到底是在装样，还是真的是个瞎子。
果然佩涅洛没有回避，说道：“不是，是在两年前的一场意外中……”
看出了他似乎不愿意细说关于眼睛的事，阿瑞娅也没有逼他，却也不愿给他好脸色：
“你们这两位王子，如果不是尤塔西斯太过蠢笨，我也不会打主意和你联盟。”
阿瑞娅游到佩涅洛跟前，幽幽地盯着他生病的眼睛，说道：“我做交易最注重坦诚，你也最好不要有什么坏心眼。”

“凯莱恩大人，这一片海岸已经清理完毕。”骑士朝站在岸边眺望远方的凯莱恩禀报道。
“把抓到的人鱼都审讯一遍，要是有不听话的，就埋了吧。”凯莱恩灰绿的眼瞳中渗出一点戾气，冷声道。
他带领精锐的骑士卫队沿甘勐山岭一路南下，虽然有着莱茨尼留下的地图，但山岭中地势复杂，比预计的时间还是晚了一些。
以至于等到他们赶到东珠小镇时，阿瑞娅已经不见了。
凯莱恩展开手中已经开了无数次的地图，眉心紧皱。他们沿途在人鱼可能出现的海岸设下了许多陷阱，也抓到了一些人鱼。
但海域辽阔，人鱼之间的交流不够迅疾畅通，而抓到的也没有人鱼王族，以至一直无法得到有关阿瑞娅的消息。
陆地兽人是无法在海底长时间生存的，不知道阿瑞娅，她到底怎么样了——
凯莱恩光是想到阿瑞娅有可能遭受的事情，就感到一阵心痛，可他却只能待在岸边，无能为力。
“大人，人找到了！”
一名骑士兴冲冲地提着一个人朝凯莱恩跑了过来，在骑士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缄默的身影。
凯莱恩没有去看骑士绑着的人，反而沉沉地看向了紧跟在他身后的人。
那包裹在黑袍之下强悍的身体，寂静无声的步伐，冰冷无情的金黄眼瞳，和蒙着白金面罩的脸庞。
“灰烬。”凯莱恩微微眯了眯眼，眸光冷漠：“是你抓到的人？”
灰烬没有说话，那名骑士听到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道：“这人警惕得很，躲在山里就不出来，我们又对这块的地形不熟，是灰烬——”
“他是谁？”凯莱恩没心情听骑士的废话，拧眉看向被绑着丢到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
“大人，这位大人，我只是集市的一名小贩，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男人机敏地发觉凯莱恩便是这里的头领，立马跪地求饶起来。
“你要是没问题，你跑什么？”骑士瞪着他说道。
“几位大人看起来不是诺维尔王国的人……”小贩吞吞吐吐道：“又抓了这么多人鱼，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所以，我……”
凯莱恩没有听他的话，他微弯下腰去，嗅闻着男人身上的气息。
这个人分明是陆地兽人，可身上却有着人鱼的气息。凯莱恩眼神蓦地沉了下去，说道：“你和人鱼，有什么联系？”
男人一怔，连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什么联系！我和人鱼什么——啊！”
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抱着被银色尖刺刺穿的大腿蜷缩成了一团。
他口齿不清的还想说些什么，可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生生拎了起来。
“说。”
那声音沙哑而低沉，透着浓重的杀气。
男人下意识抬头，正好撞进一双泛红的黄金眼眸，那其中酝酿着剧烈的风暴，足以将他搅碎。
“我，我……我说……”男人惊恐地挣扎起来，可声音却因为窒息而憋闷起来。
“放开他。”凯莱恩伸手握住灰烬掐着男人的手臂，表情有一丝不耐。
灰烬转眸瞥了凯莱恩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真的松开了手。
男人落到地上艰难地喘着气，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柄锋利的银剑便插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要是有一句假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凯莱恩冷漠的话语从半空中飘下，男人打了个寒战，趴伏在地上，恭敬道：“是的，大人。”
一番审讯过后，凯莱恩的脸色没有一丝缓和。
男人的身份的确不普通，他是人鱼一族在陆地的联系人之一，经常做些海底和陆上货物交换的买卖，因此和人鱼的交往甚密。
据男人所说，经常与他交易的应该是位人鱼族的大人物。可如今人鱼似乎察觉到了岸边针对他们的狩猎行动，已经纷纷避开了这片海岸。
至此，事情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凯莱恩按了按生疼的眉心，从未觉得这一任务有如此艰难。
不仅是长途跋涉的疲倦，更是每日提心吊胆的焦虑，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阿瑞娅，每夜都要被睡梦中她哭泣的面容所惊醒。
支撑着凯莱恩的，唯有赫斯提安不时从都城寄来告知他阿瑞娅还活着的书信。
不经意间瞥见沿着海岸线搜寻的那抹身影，凯莱恩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凯莱恩是在三天前见到灰烬的，那时的灰烬受了很重的伤，胸口血流不止，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面对凯莱恩的攻击也不还手。
为了问出阿瑞娅的下落，凯莱恩留了灰烬一命，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还在某一天晚上挣脱了控制。
但灰烬却没有逃走，他只是远远跟在骑士团身后，每日看着他们搜集各种线索，还帮着他们抓人。
凯莱恩摸不透灰烬的想法，但却发现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找到阿瑞娅。
因此凯莱恩暂时容忍了灰烬的行为，两人以这种诡异的和谐关系共事着，只是每次在看见灰烬时，凯莱恩都无法遏制住心头的怒火和杀意。
“找到阿瑞娅后，我会杀了你。”凯莱恩定定看向灰烬，灰绿眼眸冰冷道。
灰烬迎上他的视线，没有说话，一只手摸上胸口，那被阿瑞娅刺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只是不知道痛的，是渐渐愈合的伤口，还是那颗缓缓跳动的心——
阿瑞娅在人鱼族暂时过上了平和的生活，斐毕波碍于她国王的身份不敢对她轻易下手，只能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然后迫于无奈的好好招待她。
她居住的地方由狭小的洞窟换为了一间精美的小型宫殿，据说是某位人鱼公主的住所，特意给她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