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行按了按心口。
像是迫切地想要感受到什么似的。起码从昨日到现在,她都没有哭过。
“将刺史府中的人拿下,从现在起城门只进不出,掘地三尺也必须将人找出来。”掌心被簪子划破,血顺着簪身淌下,滴落在地上,却是丝毫不觉得疼。
伶舟行回想起萧知云在纸上写的那个“好”字。南阳王为难她没有用,不会愚蠢到太过激怒他。
性子别太倔,问什么便答什么,不知会受多少委屈。是不是因为顾及他,所以才不哭的。
伶舟行闭眼压下心底涌起的烦躁:“去信给闻太傅,让他派人来接管随州。淮南郡守也不必做了,慕氏还想翻了天不成。”
萧知云尝试过是否能够留下一些痕迹,但薛夫人很是谨慎。她的双手被捆,眼睛也被蒙住了,耳畔只有车轱辘滚在地上的声音。
也不知马车行了多久,好像穿过了热闹的街市,到了一处僻静之地。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们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出随州城。
算了,萧知云很有自知之明,估计她努力也没有什么用。还是相信伶舟行很快就能找到她吧。
她默默叹了口气。
就知道南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太倒霉了。上辈子是被卖去了红楼,这辈子就更惨了,直接被抓来了作人质。萧知云本以为薛夫人邀了生辰宴,他们便是还有试探之意,不会轻易动手了。
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的。
眼前被布条蒙着漆黑一片,好在四周不至于太过安静。车帘被人掀开,隐约透出些光亮来。有人推着她下了马车,而后好像……
萧知云闻到很重的潮湿发霉的气味,又接着下了数层台阶。
蒙眼的黑布被人扯掉,果真,她没有猜错,他们现在在地下的某间屋子里。
萧知云咬紧了下唇,过于昏暗的环境让她蓦地有些恐惧,稀薄的空气也令人胸腔难受起来,害怕会喘不上气。
“很难受吧,”南阳王看着她面上的恐惧之色,满意地笑道,“被伶舟行派来的人追杀时,本王便只能如鼠一般整日躲藏在这地下的屋子里苟活。”
“本王可是他的叔父啊,怎能如此对自己的至亲下手呢?”
萧知云避开他的目光,随他们说去,伶舟行被骂就骂骂吧,反正他们也只有本事这么骂骂了。
薛安在附和道:“弑父杀亲,本就天理难容。这样的人怎能做天下之主?”
南阳王大笑起来,摆了摆手,不禁感叹道:“本王是正人君子,自然是明事理的。伶舟行虽然作恶多端,害的民不聊生,前朝后宫怨声载道,……不过这先帝,却是死于太后手中。”
“此等宫闱秘辛,自然不能对外人道也。”
萧知云亦是极为震惊。
她这是误打误撞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太后念佛,待人也多和善,看上去极好相处,没想到先帝竟是死于她手?!难怪伶舟行……也不喜欢她与太后亲近。
是了,先帝凶残,太后若是不心狠,怎能在宫中存活下来。如此有魄力,才能养出长公主那样的女儿。
所以宫中真的只有她一个笨的。
萧知云干巴巴地想,渐渐意识到伶舟行某些时候说她蠢的可能真的不是故意的。果然他们伶舟家从上到下都不是好惹的。
她居然还能好端端地在宫中活那么久。
南阳王本意是在吹捧自己,但看见萧知云在出神,显然不是特别满意,他掐着她的下颚上下好生打量着她。
没什么特别的,但传闻这位娘娘可是极为受宠的,能让伶舟行带在身边,应当也有些手段。
或许表面上看起来的蠢笨,只是装模作样罢了,南阳王冷冷道:“听说陛下对贵妃娘娘很是不一般。倒是让本王看看,目空一切的陛下,究竟有多在乎。”
还想再说几句警告的话,却有属下突然来报:“王爷,肃先生回来了。”
萧知云(沉默):左一个薛安,右一个肃先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没眼光的会选择跟着南阳王。
古今造反的有几个能成事,况且这南阳王一看就是话本子里炮灰反派配置,还不如挖掘一个逆袭流草根造反。
南阳王听后皱了皱眉,与薛安对视一眼,便甩袖出去了。
“看管好贵妃娘娘。”
“是。”薛夫人柔声应下,顺从地目送着夫君离开。
她并不知那肃先生身份,只知是王爷身边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很受重视,顿时便面色一紧。想要瞒住他行事,恐怕就不太方便了。
他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见过王爷。”萧时序重新戴上了面具,躬身向南阳王行礼。
南阳王看他一眼,冷声问道:“这几日,肃先生去了何处?”
听他口气,萧时序便知南阳王已是起了疑心。他心下一寒,看来当真是自己连累了小妹。
他面色不改地恭敬答道:“属下意外得知某处起了瘟疫,一时来不及禀告王爷,便先去了那处查看。瘟疫之事绝不容小觑,属下匆匆赶回来,正是想要同王爷商议此事。”
见他没有说谎,南阳王的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不必了。”
萧时序故作惊讶道:“王爷这是何意?”
南阳王笑着上前,将他的面具摘下,露出底下那张满是疤痕的狰狞面容来。只道是天妒英才,遭此不幸。
他转而轻拍在萧时序的肩膀处,顿时换了副口气,一如既往地宽慰道:“肃先生有心了,先生可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刚刚一时失语了。”
“先生助我死里逃脱时,本王便许诺他日登上大位后,先生为相,我们共治江山。”
萧时序勾了勾唇,仍是不失恭敬地道:“得王爷赏识,是属下之幸。”
南阳王扬声满意大笑道:“好,肃先生恐怕还不知道,伶舟行那贼人现在就在随州。本王捉了他的女人,先生可有什么计谋,待我们布下天罗地网,叫他有来无回!”
萧时序亦是附声笑道,余光却是看向身旁那道紧闭的石门。
萧知云应该就在那处。
可南阳王疑心深重,此刻定不是全部打消了疑虑,他不能主动去见人。不仅救不了小妹,反倒会害了她。
那位薛夫人既是有求于伶舟行,便希望她能按照信中所说,做好她该做的事。至于南阳王……萧时序回想起伶舟行的安排,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为了妹妹周全,选择再信他一回。
第54章 第54章
南阳王也知尽早出城才是上策,便采纳了萧时序的计策,分为三次出城。由薛夫人看守着萧知云,最后他们在城外再会合,走水路离开随州,回冀州。
薛安深深看了自家夫人一眼,便道:“夫人还是与我一道吧,肃先生足智多谋,定然能将萧贵妃安然带离随州。”
薛夫人顿时脸色煞白,转头对上薛安探究的神情,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难道他发现她在路上做的手脚了。
萧时序却是神色不变,颔首应下:“可。”
南阳王已先行离开了,萧时序戴着面具,凌声命人将石门打开。
蓦地再听到动静,萧知云整个人紧绷地看向来人。她这几日乖乖吃了饭喝了水,也有好好睡觉,顺便还偷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眼前这位肃先生,便是突然出现在南阳王身边的幕僚,为人很是神秘。
看来是个难对付的人物,光是从眼神看上去就很是聪明。
萧知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不会是要来审她的吧?那可真来对了,她很好审的,不用动刑都特别好审。
等了半晌却是没等到动静。
肃先生站在门口,迟迟不进。
这是他的小妹。
他活生生的小妹。
尽管她此刻陌生的眼神像利刃深深刺进了心脏,可面具之下,萧时序还是不禁带上了笑意。
他又回想起那段最快乐的少年时期了。
“哥哥!”
稚气未退的萧知云气鼓鼓地叉腰站着,手肘上还挂着偷偷带出来的药箱。
“哥哥又偷偷去和季伯习武了。”爹爹一直很反对此事,说是天下不太平,战场太过危险了。上回哥哥都做了保证,难怪这次爹发现后那么生气,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了。
只能坐在小门外台阶上的萧时序却仍是笑着看她,半分都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她和爹就是太紧张了。
“疼不疼?”萧知云无奈地走到他的旁边,刚准备坐下,就被萧时序给拉了起来。他用袖子把旁边的位置擦了干净,这才再让她坐下。
把小妹的衣裙弄脏了就不好了。
“哥哥别动哦……”萧知云把药箱打开,拿出里头简单的几种药来。当然了,清理伤口上药这些事情她都不会。
哥哥说,她只需要在一旁坐着看着就好,最后等萧时序包扎好了,她再系上一个双耳结。
然后眸子就亮晶晶地闪闪,仰头等着哥哥夸奖。
萧时序在衣裳上把掌心的灰擦去,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妹好贴心。”
萧知云顿时便笑得极为开心,余光看见躲在树后踌躇的秦家姐姐,她手上还提着食盒,看来也知道哥哥被扫地出门啦,特意来送吃的。
萧时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怔在了原地。与秦家娘子对上视线,又有不大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她便将药箱收好,拍拍衣裙对着萧时序做了个鬼脸,十分懂事地嬉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看来今日就不用给哥哥留饭吃咯~”
萧时序有些微恼,他亦是只当秦家娘子是妹妹罢了,从未有过什么男女之情。
萧知云却是不管,她只知道秦家姐姐人极好,爹爹也想让哥哥早日娶亲成家,就不会整日都想着去战场建功立业了,于是一溜烟便没影了。
他这些日子总是想着,若是当年听了父亲的话,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但定然是不会的。
他若只是乱世下的一个小官,仍然无法保全家人。妹妹还是会被迫流浪,最后惨死宫中,他甚至没有身份和权利,进宫和伶舟行对峙。
所以一切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背着父亲偷偷南下入军营,换了姓名身份。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建功,最后得封平南王凯旋回京。
那日打马游街,他鬼使神差地抬头对上茶楼上一女子的视线,从此*和伶舟仪的纠缠成了他永生的噩梦。
伶舟仪对他下了蛊,他们成了婚,还有了骨肉。
上一世,他在得知真相后愤然离开了京中。这一世却是提前了一年便头疼不已,整日梦魇。
模糊的记忆碎片没日没夜地刺痛,他逐渐意识到那是上一世的记忆。萧时序无法接受真相和结局,亦是无法控制自己怕伤害身边之人,与伶舟仪大吵一架后选择进宫。
和伶舟行做了一场交易。
他比记忆中的自己更早地到了南边,在逐渐记起所有的同时,开始寻找着破局之法,于是以肃先生的身份找上了平南王,按照他们的计划,为了肃清整个朝局和世家。
可小妹却是依旧被卷入纷争之中,再一次入宫成为了贵妃。
他无法接受结局重蹈覆辙,这一世,他决不能再让萧知云出事。
萧时序摇了摇头,从久远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上前走到萧知云的身旁,俯身慢慢解开了她手上捆着的绳子。
他在给她松绑?
……为什么?
萧知云怔怔地感受手上的绳索被松开,难道这也是审讯的策略之一,威逼利诱?
这位肃先生的动作极为小心,生怕绳子会再磨红她的手。脑袋一瞬空白,萧知云微张了张唇,为什么会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为什么……为什么她忽然一下就松懈下来,不害怕也不紧张了,肃先生分明是很可怕的人物才对。
冥冥之中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身后的他到底是谁。
“哥哥?”
萧知云眼神迷茫,下意识地喃喃唤道。
虽是隔着面具,不知他是何模样,是何神情。但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是看着那个假的平南王八分相像的样貌,都从未给她的。
她的声音极轻,轻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萧时序手上的动作一顿。
在两名守卫看不见的地方,萧时序神色一如往常,却是悄悄在萧知云的掌心里写下一字。
“兄”。
脑袋里嗡的一声,萧知云难以置信地在身后紧握住他的手,泪意瞬间涌上心头,模糊了眼眶。
萧时序迅速转身将她挡住,冷声对着守卫道:“你们先出去,王爷命我在出城前,先审一审这位萧贵妃。”
肃先生是王爷极为信任之人,守卫自然不疑有他,将门合上后便退下了。
萧知云在他开口前吸了吸鼻子,努力将眼泪给憋了回去:“我不哭。”她知道这个时候决计不能暴露,待会儿也让伶舟行心痛烦躁就不好了。
萧时序哑然笑了,他竟不知自己的小妹何时如此坚强了。一如从前那般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既欣慰又心疼。
时间紧急,萧时序低声迅速嘱咐道:“南阳王要走水路离开随州,若是上了船,逃脱便难了。我已准备好了死士替你,届时就算上船后被南阳王发现,他也无回头路可走了。”
萧知云认真记下,却是攥住他的衣裳,紧张地问道:“哥哥还要上船吗?”
“当然,不相信哥哥的身手吗,”萧时序轻笑了笑,垂眸心疼地看着她颈上的伤痕,“南阳王竟敢伤你,哥哥便让他此行有去无回。”
她怎会不相信他,萧知云咬紧下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伶舟行在城外等你,”虽是不愿,但此刻他不得不将萧知云暂时托付给他。萧时序暂且隐瞒下瘟疫之事,严肃问她道,“答应哥哥,一切结束之后,和他分开好不好?”
萧知云拧紧着眉,又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一般,慢慢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直活着,却不回来找她。伶舟行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也总是不告诉她。
但她好几日都没见过伶舟行了,每天也一直很坚强地与他们周旋。他分明答应过自己,五日之后就能回来,就能再看见他的。
所以一切结束之后,她要先抱一抱他,再冷着脸让他把剩下的事情都交代清楚。
萧时序看清她的神情,掩藏住眼底的暗淡:“是哥哥唐突了,还是先快些离开吧。”
他们的马车顺利地出了城门,驶向城外的密林。越过那片密林,南阳王的大船便停在河边。也只有这片密林,才最好甩开南阳王派来跟着的手下。
车夫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眼见就要甩开身后的侍卫们了,前路却是突然出现一道木障拦路,车夫迅速勒马停下,马儿却还是踏在了尖锐之处,痛苦地长嘶向一旁倒去。
巨大的惯性使得他们从马车上滚落,萧时序抱着她的脑袋,将她护在了怀里,面具亦是从中裂开,落在地上。
从密林里冲出数名暗卫将他们团团围住,薛安从中走出,笑着看着面前略显狼狈的二人。
“肃先生,”薛安冷笑道,“或者说,下官该尊称一句,平南王?”
萧时序扶起萧知云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来人,周身包裹着凌冽之气,已是绷紧了身体准备应敌。
薛安轻轻一挥手,所有暗卫便一齐举剑对准了他们。
他毫无征兆地拍了拍手,嘲讽道:“果真是兄妹情深啊。若是从前的平南王,人再多自然也不是对手,只可惜……这些年你服用了太多药物抵抗头疾,内里早就亏空了吧。”
“不仅身手大不如前,而现在你手无寸铁,又如何能护得了贵妃周全呢?”薛安很是无奈地道,目光越过他,落在了萧知云的身上,“贵妃娘娘觉得呢,娘娘好不容易才与兄长相见,难道想看着他如此死于剑下吗?”
萧知云攥紧了哥哥的衣裳,心如擂鼓。
她在害怕。
感受着紧攥着自己衣裳的手在发抖,萧时序的心猛地一慌,偏头对上萧知云空洞的眼神。
他迅速握上她冰凉的手,掌心竟已是被冷汗沁湿。
萧知云的脸色发白,身子难以察觉地在微微颤抖。恐惧像看不见的手收拢在她脖颈,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急促地呼吸着,嘴唇僵硬地蠕动,双眼失去焦点,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正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
眼前是大火弥漫,一片火光冲天。
叛军已将城门攻破,闯入宫中。福禄跪在地上,连连恳求萧知云快些离宫,她却将一众侍卫甩在身后,提着裙子回头跑去。
耳畔回想起中秋那日,她借着月色朦胧,在乌篷船上问伶舟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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