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明目张胆地在沈明昭地界内撒野的行为,虽然令其万分不悦,但考虑到宁不羡,以及其他失踪女子的安危,他还是暂且勉强忍下。
思绪收回,沈明昭从郑录事手中接过案宗,低头一看那最早的报案日期,当即就怒了:“月余之前就已然有百姓报女子失踪,为何早不说,今日才报!”
郑录事一见他发怒,连忙跪下恕罪:“回大人的话,月前夫人来访,李司马说您操劳已久,让您与夫人团聚,这种小事,暂时不要去叨扰您。”
沈明昭的声音当即就大了:“州内有百姓失踪,这是小事?!”
郑录事的头,一时间,埋得更低了。
但沈明昭只是颓然地揉了揉眉心,没再迁怒于他。半晌,他坐了回去:“事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用,好在夫人失踪时给我们留下了记号,否则就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的大海捞针了。”
阿水慌乱无措的话仍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这……这个肯定是姑娘留下的……这是从京城带来的仪情花粉……中粉者便会浑身酸软发热,不得行走,本是……京中花楼……所有,但姑娘说这东西比迷药好使,一直带着它防身用。姑爷,如果……如果她带着这个东西,都不能制服那些人,就说明,就说明……她是不是已经没有办法反抗了啊……”
沈明昭不敢再去想她话中的后果,只能强迫自己继续打起精神来。
他告诉自己这不光是宁不羡一个人失踪的事,州内这么多女子在月余内失踪,他这个州刺史却无知无觉,是他失职。是他的失职和不察害了不羡。
有了沈明昭的强制命令,很快,州府的人便开始动作。
暂且关闭市集,颁发通告,告知百姓城中有女子失踪一事,勒令各家女子在官署查明结果前,不得独自出行,违者罚金。此外,州府与城中驻扎兵士,会在城中加强巡视,近日城中但有可疑或不法者,视情节轻重,五年苦劳起罚。
百姓们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当日午后,负责集市一带封锁调查的司曹来回话:“大人,我们查了那间河滩草棚,州府内没有它的修建文书。那里靠近河滩,枯水时是地,汛期时河滩就会被淹没在河面之下,所以州府内没有将那块地圈入可兴土木的范围,草棚是私建,且不会早于开春化冻之后。因为冬日河水结冰,城中的孩子会去冰面上玩闹,我们也问了那些孩子,说是冬日之时,没有看到过这间小棚屋。”
沈明昭思索着:“开春化冻,那就是三月之后的事……如今不过六月末……最早的失踪女子世在五月中旬出现的,算算日子,恰好就是这棚子建好之后没多久?”
司曹点头:“而且,马上就到七月了,汛期,这棚子就该沉水底下去了。”
沈明昭冷笑:“是啊,若是这次没有留下线索指向那小棚屋,怕是就直接石沉海底,再无痕迹了……那个棚屋的所有者呢?那个老者呢?不是说带走她的是一个卖毛皮的老太婆吗?老婆子是什么人?”
“问了一圈市集的人,都说不是本地人,之前没见过。几个月前才来市集摆摊的,只卖毛皮,其他摊主和她搭话,也不怎么理人。”
“……那那些失踪女子呢?我看案宗上,失踪的,多是未成婚的年轻女子。”
“没错。”司曹点头,“并且,她们在失踪前,都曾去过市集买毛皮。”
沈明昭沉吟片刻:“你派人去一趟西北军营,直接找程老将军……就说,本官怀疑,这苍州城内,混进了胡人的人牙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初入胡地
身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挤压着,空气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骚臭,闷热的汗珠不间断地自发丝间滚落,耳畔不间断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细碎的哭声……
宁不羡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罩子给笼在了下方,只有一线白光自缝隙间钻进来。
她不适地动了动,黑暗中,身旁的抽噎声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哭了起来。
她依稀记得自己昏过去前被人用迷香迷倒了。
宁不羡的心头一阵极度的后悔,天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放松警惕?现在好了,直接变成了一枚毫无自保之力的肉票。也不知道现今过去了多久,城内如何了?沈明昭应当已经发现她不见了,他们看到她留下来的线索了吗?
不过,她相信沈明昭,也相信阿水,一定能找到那间小屋,不会错过她留下的线索的。
这么想着,她的恐惧稍稍降低了一些。
他们一定会来救自己的,在此之前,她要做的,就是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尽力活下来。
周身传来轻微地摇曳晃动感,哭声下掩盖着车轮碾地的声音。
看来,这是一辆行动着的车子。
至于身上压着的东西,她动了动手臂,不巧又撞到了边上正哭着的少女。
黑布……
正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不大标准的汉话:“哭哭哭!吵死了!”
宁不羡一愣,胡人?
那她就能理解发生什么了。
之前在京城时就有听说过,先帝时还未设立西北都护府,胡人时有犯边之事。冬日里胡地冷寒,找不到食物,他们就纵马犯边,在苍州边境烧杀抢掠,强行挟走良家妇人。
如今明着不敢这么干,就改暗的了?
她屏息凝气,侧耳听着那些压抑着的哭声。
和她一并被押送的姑娘人数不少,至少有十几人,听声音,年纪都不大,想来应该都是苍州本地的姑娘。
想到这里,她用手肘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姑娘。
抽噎着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她开口问道:“你……这是哪儿?”
那姑娘的哭腔一时间就更重了:“我不知道……我本来是在一个老婆婆那里买毛皮的,她说她那里有更好的,让我跟她去看……结果,结果就忽然昏了过去……”
“我也是。”
听到宁不羡的回答,姑娘一时间更委屈了:“我就知道是这样!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我听阿母说,胡人都是会吃人的……”
宁不羡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吃人倒是不至于,但是……被人牙子卖了活活给玩死,倒是有可能。
姑娘仍旧在哭,但这时,行动着的车子,停了。
黑布被掀开,光亮照进来的刹那,她听到身旁爆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惊叫。
那些姑娘们推搡着,挤着,低头哭叫躲避着被外面的人看清自己的脸。
宁不羡也被慌乱的人群挤得在车上歪东倒西地乱晃,借着大开的视界,她看清楚了,和他估算得差不多,这车上加上她一共有十七个年轻姑娘,看穿着打扮,都是西北地界内的普通良家女子。而运送她们的,是一辆十分宽敞,足足能拉十几头猪的木板牲口车。
这些胡人不知是不是买通了城门的守卫,还是借着换岗戒备疏漏的时候,将这一车人伪装成待屠宰的活牲口,给运出了城。
车外,两个汉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几个胡服男人交涉,其中一个汉人男子胡语说得十分流利,面相也是厚唇深鼻,另一个则是纯粹的汉人长相,在一旁对几个交涉的人陪着笑,时不时朝她们这里看。
是人牙子,从边城往这边做生意的人牙子。
似乎是因为长相、穿着以及冷静程度,都在这些惊慌褴褛的女子中鹤立鸡群,其中一个胡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宁不羡,用手朝着她一指。
那个胡人的穿着打扮,明显要比身边的几个光鲜许多,他的脖颈上戴着一整串的羊骨链,手腕和手指上套了好几个金环,身上胡服的质地,亦是结实耐破的火麻布。
“这个?”那个唯一的汉人见他指着宁不羡,连忙笑不迭地开口,“大人您真有眼光,这可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您瞧瞧她身上穿着的衣裳,那可是上好的丝绸,再瞅瞅这身段,那白嫩嫩的手,好娇养出来的姑娘,包您满意!”
那胡人望着宁不羡的面庞,点了点头,用蹩脚的汉话问道:“多少钱?”
那汉人眼珠一转:“三斤毛皮,一两胡椒。”
胡人点点头:“可以。”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易:“不可以,他在骗你。”
是宁不羡开的口。
那胡人不通汉话,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倒是那汉人直接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你这小娘们儿胡说些什么?!”
宁不羡笑了笑,故意放慢了语速,好让那交易的胡人听懂:“一两胡椒,在我们大俞的国可以买下一座几进几出的院子,还能有剩余,由此可见,他在狮子大开口。”
那汉人一听就知道宁不羡说的是实话,忙驳斥她:“这小娘们儿是想逃跑,看着就诡计多端的,您可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
“诡计多端?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你绑了我,可你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这位胡人大哥,他说我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但我可不是,我是从京城来做这边做生意的已婚妇人,成亲至今八年有余,可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千金小姐。”
“胡说八道!谁家商妇身上能穿丝……啊!!!”
一道锐器入肉的闷响声后,那暴怒指责着宁不羡的汉人,面上表情凝固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捅进自己胸膛中的白刃。
下一刻,他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宁不羡周围一片恐惧的牙战声,那些姑娘们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刺鼻的血腥气味给熏懵了,连声惊叫都不敢发出。
用刀的胡人轻描淡写地将刀从那汉人的胸口中拔出,对着宁不羡用不太蹩脚的胡语开口道:“骗……该死。”
宁不羡挑眉,点了点头:“拐卖自己的同胞,更该死。”
那胡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面上露出了笑容:“你……有意思……跟我……”
他大概是想表达,宁不羡很有趣,他很喜欢,所以,要她跟着他?
宁不羡对着他,放慢了语速:“我是已婚妇人,如果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钱,我很有钱,与其买我,不如让我传个口信让我的人来赎,相信我,这个价格一定能够让你满意。”
他又笑了笑,似乎不为所动。
“我可以出,方才你给那个人的价格的十倍。”
那胡人朝着牲口车这边走了一步,脚上的皮靴子踩过地上人牙子胸口处淌出的血泊。
他的身形十分高大健壮,有着远超汉人的英挺鼻梁和深邃眼窝,似乎是常年捕猎,面上、身上的皮肤都被烈日晒成了偏褐的小麦色,令见惯了京城中白肤美男的宁不羡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的身形。
身旁的姑娘都因为畏惧,而缩到了车内一角,唯独她,寸步未动,面上神情也没有任何动摇,只是平淡地望着那朝着自己走来,颇具压迫感的胡人,浅浅一笑。
那胡人的眼眸动了动,开口道:“不……我带走……”
宁不羡眉梢动了动,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意思,但她仍旧摇头道:“我听不懂。”
那胡人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冲着身后的几个胡人招招手,那几人立刻走上了前。
果然,他是这几个胡人中的头。
那几个人上前之后,他便用胡语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说完,那几人立刻伸手过来想要将宁不羡从车上强行扛下去。
那胡人又是一声呵斥。
几个人的手脚立马轻了,带队的人解开锁链,放下拦档的车板。
宁不羡看着让出来的那个位置,冲胡人浅笑:“要我和你走?”
胡人听懂了,对她笑笑。
“好,反正暂时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她轻松地一跃,从车板上跳了下来,紫色的裙角在风中扬起一个肆意的弧度,并无半分世家女子的扭捏。
那胡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本来她是想挑完矛盾就趁机讲价拿钱换的,结果没想到居然莫名其妙地引起了那个胡人的兴趣。
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苦笑。
不过,她现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离边境有多远,还是暂时妥协,以求脱身为好。
这么想着,她跟着那几个胡人,回了他们的营地。
第一百八十章 胡地汉女
夏日的荒原上,沙棘树与郁葱葱的灌木共生,大片大片的沙土裸露在外,偶尔能路过一小片湿洼。
汉人驱车以驴、牛、马,胡人马术卓越,要么起码,要么就用羊拉着一辆简陋的平板车。宁不羡许久没过苦日子了,粗糙的平板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胡乱颠簸,把她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下来的时候只想吐,连脚跟都是软的。
那胡人似乎看出来了,冲着她一直笑。
她强忍下了想吐的欲望,站直了身子:“这里就是你们的营地吗?”
和她想象中的小帐篷不一样,营地很大,他们似乎和汉人一样,也乐意居住在一处。葱白黑顶的帐篷们大小各异,用粗线绳和木头支起来。
那胡人点头:“对。”
她好奇地指着上方没有瓦片砖石,只有厚布毡子的帐篷:“下雨天不会漏雨吗?”
胡人又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不下。”
哦,原来这里不怎么下雨。也是,沈明昭说过,沙棘果只喜欢在旱地中生长,这里遍地都是沙棘树,肯定不怎么会下雨。
走到一处比周遭的要阔上一两倍的帐篷前,胡人冲她笑了笑。
“到了?”
那胡人用胡语喊了一声,帐篷里立刻钻出来个皮肤黝黑的中年胡女。带宁不羡回来的高大胡人说了几句什么,中年胡女便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来,用手臂拉宁不羡进帐篷。
宁不羡狐疑地望着这明显大得不大对劲的帐篷:“我在这里休息?”
胡人笑着点头。
她一瞬间福至心灵:“这里该不会是你的寝帐,你今晚就要直接和我拜堂成亲吧?”
不知道是她说快了还是胡人不理解“拜堂成亲”四个字的含义,那胡人点点头又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但只是这样,宁不羡也有些无力。
得了,这还真是这个胡人的寝帐。
虽说早有所料,但胡人还真是没有汉人含蓄啊,汉人就是买个老婆回去都知道要先采办装饰一下新房,然后再行周公礼。这胡人倒是简单,买完了直接往屋子里一送就成。
但,反抗没有多大的意义。
眼见着这个已经算是好说话的了,遇见了不好说话的,指不定现在会是个什么下场。她不通胡语,这些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她说的话对方也听不懂。宁不羡自诩诡辩一流,言语狡诈,但,听都听不懂,这些狡诈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吗?!
她定了定心神,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于是,她笑眯眯地对着胡人点了点头。
好啊,进就进。
她主动掀起了帘子,反正她身上还有些仪情花没用尽,大不了晚上这胡人要是敢用强,就直接药倒人刺死他,逃到深山老林里去。
那胡人见她自己掀帘,似乎是有些惊奇地扬了扬眉。随即,他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冲着她微微点头,随后,便跟着身后的一行人一起离开了。
那胡人走了,宁不羡便跟着中年胡女进了帐篷里。
将宁不羡领进帐篷后,那胡女便出去了,把宁不羡一个人留在了里面,毫不见外,好不提防,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胡人给她下的命令。
既来之,则安之。宁不羡只好把自己当成了来胡地观光的旅人。
这帐篷内的陈设怎么说呢?相比较,沈明昭那空荡荡的芸香馆内室都能称上一句精巧奢华。帐子里除了一些简单的桌椅摆设,几只约莫是从中原买来的或抢来的做工粗糙的银器罐子,最打眼的,大概就是那顶上悬着羊首的大铺,上面垫着几层厚厚的褥子。
这么厚的褥子,在京城,得入冬了才会拿出来,但这北地的夜间实在是太冷了,她方才穿着春衫一路过来,脸冻得都有些发木了。
她在屋子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中年胡女又回来了,提着一大桶烧好的热水。
宁不羡失笑,连比带画:“让我……沐浴?”
胡女听不懂她的话,对她笑了一下,就离开了帐子。宁不羡正有些懵,随即帐子里便又进来了一个汉人模样的女子。
那女子张嘴,便是一口标准的汉话:“姑娘,请您沐浴。”
久违的听到熟悉的汉话,宁不羡那狡诈的心思瞬间就动了。
是汉人就好办了,套话。
下一刻,她便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些惶恐地往后退了一步:“沐……沐浴?什么?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对面的汉女似乎是见怪不怪,只是又向前走了一步,重复道:“姑娘,请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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