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本来就不如商贾。
商贾好歹要勤勉做事,这些官家女子自呱呱坠地为人,哪做过一天的事?不都是被父兄供养长大的吗?
所以他们看不上女子,也看不上那位宁郎中。
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靠着父兄挣下的家私,会写几个好看的字,念几句好听的道理,只不过是比寻常女子强上一些,就敢大言不惭地到男子的世界中来厮混了?
世道迟早会教这些不识抬举的女子做人的。
红烛快见底了……可她们还没有放弃。
平准令有些想不明白。
她们怎么能不放弃呢?她们为什么不放弃呢?她们不是女子吗?
这世上有坚毅的女子吗?女子不是只有面对孩子的时候,才有母性的刚强吗?这又不是她们擅长的养孩子!
宁云裳掐紧了自己的指尖,默念着,快些,再快些啊!
她的眼睛盯着那摇摇欲坠的红烛微光。
朱红色的血泪顺着火光流淌下来,晕在桌上,凝成大片大片的血花、血湖,莹莹的泪光在风中舞动着,也在风息中慢慢,慢慢地,黯淡下去……
“铛!”东西二市的市令敲响了比赛结束的鸣锣,“时辰到——!”
此时,宁不羡和钟氏的“茶饼”正好刚从火炉中取了出来。
最外层的木头已经被火烧焦了,泛着和之前失败时如出一辙的焦糊味,不过没关系,茶叶已然被泥土烧成的壳子隔绝在内,不会有太多影响。
东市令和西市令一齐走到了她们跟前。
六羡茶庄和清源茶铺刚好分属东、西二市管辖。
东市令看着眼前辨不出本来形状的泥壳子,抬起眼皮看向两人——主要是宁不羡。这位沈夫人第一轮辨茶时给他的威胁,他现在还记着呢。
“那这东西算是……”
宁不羡:“我与钟夫人两人的。”
西市令似乎觉得不妥,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东市令止住了:“明白。”
两人将东西端走了。
所有的茶饼都被端到了后方统一处理,茶汤煮好后,由太子和坐台下的官员们进行品鉴。
先尝茶,后观茶饼。茶要清香,饼要焦干,且形不碎,这才是好茶饼。
屏风又被长布拉了起来。
“烤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够。”宁不羡道,“我也不知道泥胚砸开,里面是什么样子。”
钟氏笑笑:“那也没办法了,尽人事,知天命。”
“……是啊。”
随着时辰推移,逐渐有香气自屏风的缝隙中飘来。
有人扇了扇那飘过来的气味,茶香馥郁中带着甜美的花香:“有了,有了,这味道是林家茶铺的吧?”
老茶娘听到掌柜们的话,面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是我们的绝活,一品香。”
林家茶铺烤茶时有个绝活是边烘边往上撒泡过花瓣的露水,所以烘出的茶饼不光有茶香,还伴随着馥郁的花瓣香。这绝活听着简单,实则难得很,蒸过的茶叶本就带着水汽,这再一撒露水,叶子很容易干湿不均,叶片烘烤不出统一的成色。
故而林家这绝活几乎满京城都知道,可谁也没长老茶娘那双巧手,就是学不来。
“林家方才也是第一个敲锣的,看来这次多半是第一了?”
“是啊,咱们做的不过是普通的茶饼罢了,烤得再好,形状再漂亮,也比不上林家那撒露水之后香飘十里的盛况啊。”
“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众人感慨着,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
有些人甚至探头探脑地,不住地朝屏风后头打量,像是在后悔方才大庭广众之下没能狠下心来往茶饼里藏银子。
他们正议论纷纷,忽然屏风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惊呼。
宁不羡的嘴角翘了一下。
伴随着那声惊呼,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顺着屏风隔绝的缝隙,一点一点地,钻了出来。
方才第一个开口夸赞林家茶铺的那位狐疑地吸了吸鼻子:“你们,谁做了茶点?”
众人愣了一瞬,随后又放松地笑了起来。
原来方才那声惊呼是有人偷偷将茶饼配着茶点一起搭着端进去了啊。
“这是谁家掌柜啊?哪位出来认一个?”说话的人憋着笑,“使这种小聪明,真当太子殿下和诸位老爷是那路边没见过的野汉子?买茶送点心就能引得人家的青睐?贵人们皇宫御宴上什么好点心没吃过?”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附和地跟着笑,然后相互猜着打趣。
“谁家擅长做点心?甘棠居?生民坊?是你们两家吧?”
这两家茶铺都悉出东市,一个是当朝贵妃与太子妃的母族产业,一个是如意坊主人鸿胪寺卿方大人新开的铺子,自然都不是眼皮子浅的,听到这晦气的猜疑到了自己身上,都避之不及的拼命摆手。
“都是好好做茶的,谁使这种不入流的小聪明!”
“那还有谁……哦,清源!人家钟夫人今日不是连点心模子都带过来了吗?”提到两位万分“能折腾”的夫人,说话的声音就带了些恶意的嘲弄了。
“可惜人家拿去玩泥巴了哈哈哈哈哈哈……”
宁不羡的手掌心贴在钟氏的后背上,状似玩笑道:“我常常会有想要仗势欺人的想法,你呢?你会不会有?”
钟氏抿唇笑:“想是想,就是无势可仗。”
也是,她不过一介商贾之女,而崔宜?如今倒是当上主事了,可放眼这偌大的京城,皇亲贵胄横行,一个六品的主事,芝麻大的小官,与无权无势倒也没什么分别了。
宁不羡笑笑:“那咱们将来赢了,你来仗我的势?”
“沈刺史不介意吗?”
“你都说是沈刺史了,沈刺史难道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能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知道京城的事情吗?”
西北,苍州府衙。
“咳咳咳。”沈明昭忽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从官闻声欲将窗棂合上,却被沈明昭摆了摆手制止了:“夏日将至,不必隆冬,屋内闷,投些风进来得好。”
“春日稍寒,我去为大人添件衣裳。”
“好。”沈明昭点头之后,复又低了下去,望着手中的信件。
今日一早,驿站便送来了这封夹在批复公文内的家书。
是母亲寄来的,看字,是灵玥代笔,絮絮叨叨的,说是家中一切都好,不羡正在筹备今年浮云庄的代售茶会,而跟在沈夫人后面的,是宁不羡写的。灵玥字迹端正娟秀,一板一眼,宁不羡的就要随性很多,只有四字:
“安好,勿念。”
他看着这熟悉的口吻,扬起了唇角,缓声道:“勿念即是念……看来,即便你在京城过得不错,倒也还没有忘记我。”
他还在京城的时候,陶谦就常给宁不羡寄信托物。
新上的茶叶要千里迢迢送来,还要附上废话一长信,念叨什么茶叶产量与税,打着望操心的名义行令他糟心之事。
送茶叶也就罢了,吃食、小玩意儿也要给,然后再附上一则废话,请故人赏玩。
他望着信纸上的“故人”二字,直觉刺得眼睛疼,故暗地里修书一封与那该死的陶庄主:“京城物产繁盛,驿站每日诸事繁多,陶庄主还是省些车马操劳。”
谁知,他这一封信过去,那位陶庄主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随信附来一大堆有的没的。
“大人所责甚是,近日闻君谪往苍州,地处偏远,无以为念,过往种种,思及来日,唯表心意。”
“……”沈明昭将那信纸直接在灯上点了,仿佛在烧陶庄主的骨灰。
思绪收回,想来他离开京城后,那家伙只会变本加厉。
不过,如此情况下,她倒还记得分神念他,这令他分外满意,自来西北后就一直绷着的面孔都松动了不少。
身侧站着的从官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移开了视线。
呵,鳏夫。
第二轮比完之后共剩下十八家茶铺。
十八碟茶碗由从官们盛着,自木屏风后依次呈上,杯中呈茶水,碟中置茶饼。
香雾弥漫,茗息袭人。
宁云裳躬身请示太子:“殿下,从哪家起?”
太子笑了笑:“宁卿,本宫亦是非常想从汝妹所在茶铺起,奈何公平为上,就按候茶的队列顺序上吧。”
“是。”
太子话音落下,候在高台背后台阶上,捧着六羡茶庄和清源茶铺的侍女,便在老宦官的眼神示意下,往前换了几个身位。
于是,第一个侍女走到进前:“秉殿下,甘棠居。”
太子殿下笑了:“哦,方寺卿的铺子。”
显然,他也是对这位喜欢鼓捣经商,且经营得挺不错的爱卿有所耳闻。
高台下的平准署及宁云裳,显然得以太子决定的位次为准。
既然太子殿下先尝甘棠居,那么他们自然也以甘棠居为先。
茶水入口,微涩回甘,香气充盈口齿,虽说不上多绝妙,但已是不差了。
太子殿下点点头:“看来方卿不但如意坊开得名满京城,这茶也做得不错。”
甘棠居的人松了口气,毕竟是官家出身,忙跪下磕头谢恩。
他们自知比起布匹,做茶只是新手,来参加比赛,也不过是因着自己老爷是朝廷命官,自然得来捧朝廷的场面,至于名次和代售权,从未想过,老爷也没要求,不要贻笑大方就好。
换句话说,这甘棠居反而是所有与赛人中心态最轻松的那个,结果这心境一放平,反而超水平发挥,取得了不错的结果。
太子含着笑,点头唤他们起身。
后来连上了三家,不是茶香不足,就是生涩有余,俱不如第一位的甘棠居,喝得下方平准令脸比茶汤看着都要惨绿。
估计,这位大人心中已经在嘀咕,这些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勇气敢跑来参赛的。
太子往边上看了眼,侍女捧上来清水,供太子漱了漱口。
“下一位,生民坊。”
太子殿下唇角的微笑重新扬起:“是太子妃家的铺子啊。”
平准署的那些小吏们还是很有眼色的,知道这是太子妃的家眷,所以排位置的时候很动了些心思,精心地将生民坊排在了前排但又不是第一顺位。
第一顺位要彰显赛事格调,不能排太差的铺子让人大失所望,所以得放甘棠居这种既不分外突出,但总体又还过得去的铺子,而生民坊这种需要捧的,则放在现在这个位置最最好。
太子殿下捻着茶杯将茶入口,边上的杨姝华也跟着小抿了一口,便转头望向太子。
“好,香萦唇齿,这茶饼的色泽也亮如琥珀,很好。”
杨姝华跟着笑了:“谢殿下。”
下方掌声雷动,生民坊超过了甘棠居,成为目前品评中最好的茶。
可惜,生民坊只笑了这么一小会儿,马上就被林家茶铺那令人惊艳的花露茶给压了个彻彻底底。
花露茶不是指特定的某种茶,而是林家的绝活。不同的花露搭配不同的茶叶水,总是那么相得益彰。谁也不知道林家老茶娘那老得发皱掉牙的鼻子嘴,怎么就能有这么精妙的鉴茶功夫,几乎每一次搭配都能令人啧啧赞叹。
如今,就连太子殿下也没有例外。
“咳,这是月月红的露水被烤制进了茶里吧?月月红闻着有果香,如今捎带这茶也是果香气十足,甜爽而不失清雅。林家掌柜,你家这茶娘可愿借本宫一使?母后爱喝果子酿的酒,本宫想着这果子茶母后应当也会喜欢。”
太子发话请进宫。
林家的掌柜和那老茶娘都是一副天恩浩荡、感激淋漓的表情:“草民谢太子殿下隆恩,谢皇后娘娘隆恩。”
林家掌柜谢完恩典,下方看台上的官员也跟着歌颂起太子的仁孝,是百姓的福泽。
确实,这位储君虽说体弱多病,可于仁孝一事上确实是没得说的。前任太子妃刚刚小产,恰碰上冬至日祭祀,体弱多病的太子与刚刚小产还未病愈的前太子妃在寒风中为国祈福,这才使前太子妃不幸染上寒疾病逝,撒手人寰。太子殿下仁厚,连带着教诲前太子妃也如此仁德,这难道不是国之幸事吗?
起码,朝臣们都因太子妃之死而万分感念太子的恩德。
林家被请入宫的事,让不少人回忆起了几年前兴隆布庄与如意坊在国公府内的一争。
那一争之后,当初如意坊那位制出流光绫的绣娘入宫中司衣司为女官,如今几年过去,她已然成为了宫中的新司衣。而兴隆布庄自那一争后,齐绣娘拿到皇家御赐牌匾,兴隆庄以此开出西市分铺,且东市的铺子也收归齐绣娘管。后来,沈少夫人宁不羡“染病”,西市铺子被收走,齐绣娘在沈少夫人不在的时候完全支撑起了东市的铺子。及至沈少夫人“病愈”,兴隆布庄已成为京中贵人量身定制衣物的不二之选。
那么,如今的林家茶铺,会成为如意坊,还是兴隆布庄呢?
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了,林家茶铺不出意外将会成为这场赛事中最大的赢家之一。
连带着生民坊,下方的众位掌柜们都有些丧气。
是了,即便他们烤出再好的茶,又怎么比得过林家特有的花露茶呢?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连着过去几个,都是如之前被压制的生民坊一般,茶饼确实烤得好,但有林家茶铺珠玉在前,就,黯淡无光了。
终于,又过了一杯平平无奇的茶后,侍女捧着几块极小的茶饼和茶杯上来了。
茶饼是游鱼戏珠的精美造型,可以其中一条游鱼,鱼尾那儿被切去了一大块,大概是拿去入了茶。
整齐的切口下,露出酥黄色的“鱼肉内里”,点心的香气自内里丝丝流出。
众人晃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闻见的点心香味,正是这个!
太子愣了片刻,忽然抚掌笑道:“原来,此茶饼乃是佐茶之饼,而非入茶之饼!精妙,真是精妙!”
那精妙小巧的鱼是以茶叶片为外身之鳞,杏仁面粉为鱼肉鱼腹。
众人都以为方才那位钟夫人把弄的黄团子是泥巴,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面粉团子!
这二位夫人,竟是将茶饼做成了茶点!
太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游鱼”,最外层的泥壳一敲就碎,直接带走了沾污的部分,也吸附走了叶片中带走的水分和青涩。
茶饼……不,或许该称之为酥饼吧。
这鱼形酥饼的外壳,是一派全然的焦香适口,内里不软不甜不烂,茶香有,但又不如寻常的果点那般腻人,被甘蔗汁浸透了的杏仁酥饼与那茶酥壳相得益彰。
太子殿下吃完了一个,忍不住手指又伸向了第二个。
杨姝华见状,出声提醒道:“殿下,茶水该凉了。”
太子殿下手指一顿:“瞧,本宫都忘了,既是比茶,便该常常这入口之茶。”
比起其余清凉见底的茶汤,这酥饼泡汤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就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便是杨姝华出声提醒他的缘故了。
将茶饼做成茶点的创意虽然好,可茶饼最终是要入茶的,无法入茶的茶饼,自然是偏题万里,不能算作头筹了。
生民坊虽然是拿不下代售权了,但能让宁家女栽跟头,杨姝华倒也觉得不错。
果然,茶汤一入口,太子便蹙起了眉。
他无言地招了下手,老宦官便了然地命人上了痰盂。
“呸。”整口茶水皆被吐入痰盂中,引起一片哗然。要知道,即便是方才有成色都未上均匀的失败之作,殿下也是蹙眉咽下了,而未像方才那般悉数吐出。
“宁掌柜。”太子殿下以帕掩了掩口,“茶点确实精彩,可你这茶饼无法入茶,本宫该如何为你评判,才算公平呢?”
“回殿下,这茶饼可入茶。只是,殿下的署官以及平准署的大人们入茶的方式不对。”
平准令听到她当众甩锅,眉毛不悦地扬起:“茶饼入茶,当时茶刀切,茶碾碎,投入沸水,三沸得茶汤舀出。在场所有茶汤皆出如此,沈夫人难道是又要说本官于你不公吗?”
“大人确实公正,可此茶饼非彼茶饼,入茶之法自然也要有所区别。入茶之法误,则茶色、茶味大减,是否?”
“那就请沈夫人亲自来演示一番吧!”
太子一看这平准署的大人怕是借机在发宁郎中的火,和宁郎中的妹妹杠上了。
他乐得看场热闹,也确实好奇这位宁二姑娘还有什么招数没使,便欣然点头应允:“准,上来吧。”
“是。”
宁不羡回了一旁的钟氏一个安心的眼神,款款上前。
“先取一空杯。”
“取未入茶的沸水一壶来。”
“再取一柄茶镊与我。”
侍女一一照办,自屏风后为她取来。
宁不羡手起镊落,如给鱼剔骨一般,一片片镊起早已烤得酥脆的茶片,叶片“噗噗”投入空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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