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是自专,实在是当下的情形有些不大正常。
二轮的辨水一开始,除了最开始失利的柏舟阁,其余东市的那些茶铺,就恍若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忽然就眼力、嗅觉都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忽然之间好像人人都成了第一轮那个捻茶即知品相的宁不羡。
她看见那些世家的人似乎只是筷子一点杯中水面,连嘴唇皮都没碰到就报出了答案,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哪怕是她,水这般难以辨识的东西,她也得品上好几口才能得出答案,就这,都还是建立在她在浮云茶庄待了整整五年,尤其是后几年,庄里烘出的每一个新茶饼她都会参与的前提下。
平准署的人,就没有觉得,现在这个比赛情况,有些不正常吗?
看台上的宁云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偏头转向一旁的同僚:“许平准。”
平准令有些倨傲地回过头,宁云裳高过他两阶的官级,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被抹杀在她的性别上了。
“怎么?”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看下属。
“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轮,比赛的速度有些太快了?”宁云裳的话暂且还算委婉。
“宁郎中与本官皆不是商贾,或许在这些商贾眼中,水就是比茶好分辨。”
“并非如此。”她摇头,因为要裁决比赛,她来这里之前可是特意去求见了皇后娘娘,着宫中尚药局的旧识了解了一些皮毛。
水乃茶之母,茶品易甄而水品难辨,地水与天水尚且好分,相近的却是难以辨别。
眼看着宁云裳不依不饶,平准令也没了好脸色:“那看宁郎中的意思是当即叫停比赛挨个审讯?这要再费去多长时间?太子殿下本就受不得风,宁大人这是想要殿下活活冻死吗?”
“……”宁云裳顿了顿,“不如我去请示太子,让殿下自己决定?毕竟比赛也是件大事,不可……”
“宁郎中——!”平准令打断了她,“堂堂五品郎中不在户部官署,而是出现在这里监督这劳什子比赛,除您之外,您还看见过第二位吗?”
平准令话音刚落,看台之上便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嗤笑声。
“这么爱操闲心,我看您还是早日回国公府的后院中操吧?”
宁云裳搁置在桌板上的手指用力蜷紧了。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了。
泥人也有几分血气,她不是不愤怒,但她知道,她不能愤怒。
愤怒,才是如了他们的愿。
她霍然起身:“本官去禀告太子!”
平准令皱眉:“宁郎中,你……”
“咚!”一声突兀的鼓响敲断了她的动作,也砸停了平准令即将说出口的话。
平准令猛地回头:“鼓怎么响了?!”
东西市令一头雾水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站得,都离那响鼓好长一段距离。
太子殿下于高台上发声:“何人击鼓?”
宁云裳下意识看向了宁不羡。
宁不羡冲着她,摇了摇头。
不是宁不羡做的,她已经看到宁云裳在和平准署的那些人争辩了,她没必要做那个击鼓人。
靠近西市的鼓旁鹤立鸡群般地杵起一只白生生的手臂。
“回殿下,是民妇。”
说完这句,回话的人已经叩首在地。
平准令探头看了眼,嘟囔道:“今日是怎么了,这帮官女子一个两个的,都失心疯了么?”
回话的,是清源茶铺的钟氏。
“民妇本想着,必然是自己学艺不精,这才远不及众位掌柜的反应力,然,方才天海茗茶馆所答之‘天水’,在路过民妇身侧时不慎滴漏在民妇手上,民妇浅尝一口,水带泥腥气,这分明就是‘江河水’!”
天海茗的掌柜一听这话,立刻出声辩驳:“胡说八道!你也说了你自己学艺不精,许是你自己尝错了!怎么,人家平准署的大老爷,不比一个妇人懂吗?!”
“放肆!太子面前,不得喧哗!”平准令呵斥一声,转身又恭敬地冲着高台上的太子一鞠,“殿下,一介民妇之言,不得当真。她扰乱比赛进程,理应取消资格,逐出赛场。”
宁云裳也弯腰:“殿下,不可!清源茶铺的钟掌柜上一轮辨茶位列众人之三,郎君又是朝廷命官,她不可能不知道随意攀咬的后果。愤然开腔,想必是真有证据。”
平准令见这女官如此不听话,屡次折他面子,在太子面前口气也不客气起来:“我看不尽然,女子不似男子,大多敏感易怒,缺乏理智,爱与人口角,她们的一时意气之言,没什么听的必要。”
说着,他还故意瞥了一眼宁云裳:“就比方宁郎中,今日情绪也是格外不稳。”
“许卿。”太子遥遥止住了他的过失之言,“宁卿是父皇所命的朝廷命官,亦是你的上官,你不该如此说她。”
平准令这才装模作样地对着宁云裳一拱手:“下官失言,想必宁郎中不会放在心上吧?”
“……”
太子摆摆手:“本宫不懂茶,之前已通过的比赛成果不再做推翻,淘汰的可再着一次机会重新辨,往后凡报出一个,必须当即核验。钟夫人……你看这样可行?”
钟氏低头:“民妇不敢有异议。”
很折中的处理法子,通过的不必担心自己成绩作废,没通过的也新来了一次可侥幸过关的机会。
平准署依照太子命令,重新登记本轮已比完淘汰的茶铺名单,当统到柏舟阁时,朱燕燕的人过来回了话,说柏舟阁学艺不精,不再尝试二次机会,直接退赛。
众人原想看着那位俊朗的白衣小郎君一雪前耻,一听这结果,惋惜不已。
当每次都有人复核后,那些掌柜们报水的速度当即就慢了下来,先前的娴熟不复存在,变得磕磕绊绊。东市的淘汰名单也在逐步增加,被淘汰的人都恨恨地望着那个多管闲事开口的清源茶铺主人钟氏。
而钟氏被那些足以刺死她的目光围着,却还算镇定,在平缓地辨对全部六种水后,便退下了台。
宁不羡也在听到自己庄子的名字后,不慌不忙地完成了她的比赛,通过。
至此,第二轮辨水到此,完满结束。
或许是意识到了一、二轮休息间隙后,那忽然飞速长进的报茶速度从何而来,二轮一结束,太子便下令,时间紧迫,第三轮不再休息,即刻开始。
一大筐暗青色的干叶被拎了上来,垛在桌案上。
东西市令鼓声再度砸响——
“最后一轮,制茶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同命相怜
“抽签决定?”宁云裳望着两旁正加急制作红签条的小吏们,“不是应该按上一轮的名次决定吗?”
平准令睨了她一眼:“上一轮的名次不是已经被宁郎中否决了吗?”
宁云裳无话可说。
签条朱砂涂抹木片底,正面书写人员名字,倒覆在桌上,由看台上的三位主官依次抽取念出名姓。
依照官职高低,宁云裳第一个念。
平准令将她那部分签条交到她手中:“宁郎中,这回可是你打头,总不能再说舞弊了吧?”
宁云裳看了眼手中排列整齐的签条:“但愿。”
平准令面上的笑容一顿。
宁云裳手指抚过签条背,确实大小一致,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她念出第一个名字:“甘棠居。”
甘棠居的茶娘面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取走了最上方晒透得万分松干的茶叶。
众人有些羡慕地望着她的好运气。
这制茶饼的茶叶要烘烤得干松有韧劲,晒足阳光,这才能方便压制成茶饼,叶子中的水分没烤干,延展性还有,就不易压制成形且容易受潮发霉。
故而那一大筐子干叶子,筐网缝隙大洞眼也松,越往上层的越好,越往下,越容易进水受潮,若是轮到筐底的那些,可就要命了,就平准署那招老鼠的粮仓,筐底的叶子不但湿烂,保不齐还得被啃出些洞眼来。
“下一位,林家茶铺。”
林家茶铺的老茶娘们走出来取走了自己份的干叶。
“下一位,茉香楼。”
红签见底,宁云裳还是没能念到她妹妹的名字。
身旁的平准令已经开始念他手中的签条。
宁云裳的心中有了丝不好的预感,她有些忧心地望向了宁不羡的方向。
宁不羡有些好笑地扬了下唇角。
她觉得宁云裳还真是没遗传到她母亲宁夫人程青漪那不管事的性子,整个人活脱脱一个操碎了心的母亲,简直把宁不羡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宁郎中与沈夫人的关系,还真令人羡慕。”宁不羡回头,居然是钟氏在和她搭话。
她点了点头,笑道:“钟夫人倒是还有闲心操心我们姐妹的关系,这筐里的叶子都快拿过半了还没我们两人的名字,你不紧张吗?”
钟氏笑着摇头:“忧心无用,不如不忧心。”
“啊,原来您是这么想的。”宁不羡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早知道你是这么个随意的性子,当日我就应该把你绑了然后把小崔大人抢走。”
钟氏愕然了一瞬,似乎是没料到她会忽然提起这陈年旧事,但也只愕然了那么一下,就从宁不羡调侃的神情上明白过来吧她在开玩笑,于是也回敬道:“其实我当时就发现了,惊吓了好多天,生怕您半夜出现在我的闺房里呢。”
宁不羡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两人或许是都早料到了结局,于是居然在赛场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惹得周围的茶娘、掌柜们一阵侧目。
终于,在筐子见底的时候,两人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最后一位平准署官员的口中。
“下一位,六羡茶庄。”
“下一位,清源茶铺。”
果然,宁不羡拿到的茶叶已经有些受潮霉变了。
而钟氏拿到的呢,更糟糕,预料之中的老鼠眼和虫眼在上面大洞叠小洞,其状惨不忍睹,堪称一捻就碎。
宁云裳有些不忍心,开口道:“这……品相太差了,是否有备用更换的?”
“可以啊,只要等得起。”平准令说着,边上的东西市令将一根红烛插在了香炉内,“红烛燃尽,比赛结束,平准署仓距此地来去约莫半个多时辰,只要二位夫人等得起,本官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了。”宁不羡笑道,“运气也是比赛的一部分。”
“是啊。”平准令捻着胡子,话却是对着宁云裳说的,“运气……也是一部分。”
宁云裳瞪了那个不知好歹逞强的姑娘一眼,待会儿完不成,看你怎么办?
两人用小簸装回了自己的茶叶。
宁不羡瞥了眼钟氏筐子里的东西:“你那个……真的有救吗?”
“您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那是不想让云裳姐为难。”
“我觉得他们说半个时辰,实际上一个时辰也到不我们手上。”钟氏似乎已经明白,她们两人都是因为在之前的比赛中挑破了那些人的把戏,所以在这一轮抽签的时候,被集体针对了,“与其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不如输在自己手上。”
宁不羡哀叹:“我明明也是权贵啊,生于权贵,嫁于权贵,怎么每次都是我被世家针对啊?”
钟氏被她逗笑了。
“沈夫人果真是个很有趣的人,难怪有那么多人心仪于你。”
宁不羡忙道:“但那绝对不包括你家小崔大人,他当初拒绝我拒绝得我抑郁了很久。”
“沈夫人打算怎么做?”看样子,钟氏已经打算彻底跟她站上一条船了。
她战队的过程相当流畅自然,不带一点拖泥带水。就好像当初她一眼看出崔宜和宁不羡有旧,看明白了宁不羡的来意,但还是找借口回了屋内,让他们自己解决。
宁不羡发现,她和钟氏,似乎从来就没有敌对过。
“钟夫人。”她眨了眨眼睛,“劈过柴吗?”
“……劈柴?”
“嗯?那是在做什么?”高台上,太子饶有兴致地眯眼望向一处,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杨姝华扭身对侍女道:“取琉璃片来。”
“是。”侍女拖了片封了边的淡黄色薄片来。
这是吴兴时为目屈近之人发明的一种远望琉璃片,虽色黄浑浊,但能助人远望时更加清晰。太子自幼体弱,一朝敬王失势,不得不担当大任,秉烛夜读,将眼睛熬坏了,从官们便为其献上此琉璃片,配合针灸、汤药,以助太子恢复目力。
太子将琉璃片遮在眼前,视野内果然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他所坐的位置很高,故而能够看到许多看台下忙碌嘈杂时不易注意到的事情。
只见那位沈夫人与那位钟夫人,两个女子,指挥着两个从官,从后院抬来了一口大锅……然后……然后开始劈柴生火?
这是饿了要开始炊饭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杀青制茶
钟氏熟练地生着了火,宁不羡捧着合二为一的簸箕,笑问:“准备好了吗?”
钟氏点了点头。
“那么,三,二,一,倒——!”
叶片在触碰到烧烫的锅底时,发出“兹拉”一声烧铁过冷水的脆响。
之后,锅中的叶片便如油锅中投入的豆子,不断地自底部跳跃而出,发出“噗噗”的爆裂声。伴随着持续不断地爆裂声,宁不羡翻动起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大铁铲。
一铲到底,上青下红,翻上来的叶片逐渐翻卷变色,霉变的气味慢慢散去,而干松的香气却自铲动中不断冒出。
“那是什么?”高台上的太子望着下方的奇景,讶异道。
左右四下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
太子彻底来了兴致,起身:“走,下去看看!”
四散开的香气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与赛人员的注意。
“居然是在……杀青?”不像一无所知的太子,那些同样制茶铺的掌柜自然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不过,他们仍是十分惊讶,“可是,杀青对炉火的要求不低,火小则闷黄,火大则焦,唯以暗褐或暗绿色为佳……何况,他们用的本就是已经炒青过一遍又发霉了的叶子,难度就更高了,若是此前没有多次练习过,根本不可能成功!可是看这烘出来的颜色……这绝不是第一次做!”
这头侃侃而谈,那头铲子抡得满头大汗的宁不羡却在庆幸:“还好,还好,咱们俩加起来只有这么点,再多点,我就露馅了。”
钟氏见她那小身板一副快要被大铲子给抡昏过去的模样,亦小声道:“要帮忙吗?”
“不用,翻到太子殿下来身边你就泼熄火。”
“啊?这……”
“别废话!听我的!”
“好吧……”钟氏手指握住了水桶把,视线里,一双描金龙黑靴在视线内,逐渐由远及近。
钟氏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一,二——
“哗啦——!”
火苗应声而熄,腾起一阵黑烟,太子身侧的侍女们眼疾手快,将金扇往身娇体贵的太子身前一横,挡住了大半,只是苦了边上的太子妃,那一冲黑烟怕是全扑到了她的脸上,呛得她咳嗽眼泪齐声而下,好不狼狈。
“殿下!”侍女连忙拿帕子来擦,可惜那干帕子没蘸水擦那炉火,只是越擦越黑,只消几下,粉雕玉砌的美人儿就成了个大花脸,望得人忍俊不禁。
侍女望着一向光鲜的太子妃成了这副模样,都想笑不敢笑地憋着。
杨姝华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她气得半死,刚想就此发难,可一抬眼,“放肆”还没出口,就见地上跪着的那个一脸梨花带雨地抬起头,看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
宁不羡掐着嗓子,眼泪落得比掉线的珍珠还快,看得人直发愣。
“民妇……民妇罪该万死……居然伤太子妃殿下至如此——请殿下千万责罚民妇!哪怕是千刀万剐,也难赎民妇之罪!”
杨姝华:“……”
她确实是想要责罚宁不羡来着,可问题是被宁不羡这么一说,要是真责罚了她,反倒是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不过脏了些脸,就要对人用重刑,留下一个善骄善妒的坏名声。
宁不羡一边说,一边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杨姝华看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她记得这位沈夫人往日也算是个敢做敢当的烈性子,怎么今日倒是把这种下三滥的路数使出来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敢作敢当那是后来的事,这迎风流泪才是她往日百战百胜的必杀技,沈家老太太、二房,上辈子国公府内的宁云裳,都深受她这招所害。
于是她只能恨恨地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沈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小事而已,擦擦就好,不必……放在心上,咳咳。”鼻子里怕是进了不少灰,感觉呼吸间都是呛人的炉烟味,她打小金尊玉贵的,哪受过这个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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