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宁不羡却是在泪眼朦胧中,心内偷笑。
我可没惹你,谁叫你第一轮指使人换我题的,该!
五年不在京城,宁二姑娘手腕不一定见长,但是脾气绝对较之往日见长,变得更加睚眦必报!
“太子妃仁德。”太子殿下道,“快扶太子妃去梳洗。”
“是。”
杨姝华同侍女下去了。
“二位夫人做的这是什么?”太子殿下好奇地望着锅里的东西。
“回殿下,此为杀青,是江南一带常见的制茶技法,一般都在茶庄内完成,然后再将杀制好的干茶送往各地售卖。”宁不羡道,“新采的嫩叶柔弱多汁,不适宜长途输送,所以要以此法来去除茶叶中多余的水分,给叶片增香。”
“难道比赛用的茶叶没杀过青吗?”
“原是杀过的。但分给民妇和钟氏的茶叶都是筐底的,这些茶叶受了潮,起了霉点,若是不杀掉里面的水分,制成的茶饼会有一股霉味,是不能饮用的。”
此刻锅内的热气已经散去,太子伸手扇了扇:“确实,已然闻不到半点霉味了。”
说完,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方才宁不羡挥动的那个大铁铲上。
太子伸手过去,试探性地拎了拎:“呵,还挺沉!”
左右见太子动手,连忙扶在两边,生怕这个金贵的药罐子被铁铲砸到。
“你们太紧张了,连个妇人都能提得动的东西,怎么可能伤到本宫呢?”
听到太子这么说,左右这才稍稍退开了些,然而,那一双双眼睛仍旧盯着太子的一举一动,生怕有半点闪失。
“不过……”太子殿下忽然话锋一转,“除开江南一带的产茶地,京城少见杀青一说,听说沈夫人从未离开过京城,那你是如何对此如此熟练的?”
宁不羡赫然抬头。
太子那一双温和儒雅的眸子,有一瞬间,眼底有精光闪过,但很快便消失无踪,只留下那含笑如常的表情,似乎在等着她答话。
她忽然觉得,他方才铺垫那么多,甚至将杨姝华都支走了,似乎就是为了此刻提出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他们似乎都因为太子病弱,而完全遗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洪州事件,敬王失势,真正的受益者究竟是谁?
她那一路设计换信自保出逃,为何都顺利得出奇?敬王又为何完全放弃为自己辩解,直接出逃?这些事情当时看着似乎顺畅,如今细想下来,却全是漏洞。
难道……
她不敢抬头再看了。
宁不羡心乱了片刻,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抹了把脸,抬头:“回殿下,您有所不知,浮云茶庄的陶庄主,可曾在我的铺子里做过一年多的掌柜呢。我与他乃是知交故友,故而……故而此次赛事也会用我的茶庄来举办。”
“那这陶庄主,就没给沈夫人透个题什么的?”
宁不羡涩然一笑,似是无奈:“您看我这痛哭流涕、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模样,像是被透题了的样子吗?”
她那一脸未干的泪水,混着熏烤出来的炉火,低下头时似乎自己还拿袖子抹了一把,尊容看上去不比方才离开的杨姝华好多少。太子似乎是被她的这副实诚模样给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确是如此。那二位夫人可一定要好好制茶,可莫辜负了这一通精彩的表演啊。”
两人齐齐福身:“是。”
目送太子重新回到高台上后,香炉内的红烛已然烧去了小半。
回过神起身的与赛人员都不再分神,加紧制作起来。
虽然是被太子耽误了比赛时间,但,有谁敢多说一句吗?
宁不羡将炒好晾凉的茶叶投入了蒸炉中。
炒至好的干茶要做成茶饼,必须经高温水汽再度回蒸软。这一步同样要求极高,要湿润但不烂,又要不干不碎,好的茶饼有韧劲,不能一刀切下去,还未入碾盘就随成渣子。蒸软之后压制成饼,再在炉上将茶饼在丝炉上慢慢烘干成形,这茶饼,就算制好了。
方才的功夫,不少与赛人员已经完成了蒸软的部分了。
“接下来,就交给钟夫人了。”宁不羡望着钟氏笑道,“我可是来之前就看到了钟夫人袖中的秘密武器哦?”
她带来的东西,是几个木头模子。
这种模子在点心铺以及茶楼里很常见,就是做茶点的木头模子。木头刻好了花鸟鱼虫的花样,再将揉好的点心团子压进去,压出形状,再蒸、烤熟。
莫说这些茶楼里,就是世家的夫人、姑娘们,也少不得会做上几道茶点,以讨郎君欢心。
钟氏来的时候,就有人看到她带了这个。
当时还有不少人以为她是想现场露一手做茶点的功夫呢。
宁不羡笑:“我可是因为看见了钟夫人的这个东西,才想着要跟你一起的。”
当初在浮云茶庄的时候,她曾经想过能不能将茶饼像茶点一样做成各种形状呢?
不过,这个提议马上就被陶谦否了。
“二姑娘以为那些叶片是面粉,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吗?”他摇头,“叶片柔韧,你揉断了茎叶和碾碎了可不一样,茶汁会从碎叶中挤出,再烘干的茶叶香气大减,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也没做过。”钟氏摇着头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笑着问宁不羡,“要来一起暴殄天物吗?”
宁不羡抿唇一笑:“试试就试试呗。”
平准令觉得,他是真的弄不懂那两位夫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时间已然过去了大半,别的茶娘、掌柜正用布死死地包着手,从蒸笼里取蒸好的圆茶饼。只有那两位夫人,她们两人正对着一摊被水沤烂了的烂叶子发怔。
大约在一盏茶之前,他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将点子模子里填满茶叶,放入蒸笼中蒸制。
哦,她们是要做如点心般形状各样的茶饼。
这倒也算有趣。
那平日里看着总是黑乎乎一团的茶饼,若是也能如点心一般做得令人赏心悦目、食指大动,必然较之那傻乎乎的原盘更得贵人们的青睐。
他甚至看到了有掌柜在踮起脚,偷偷打量这两人的作品。他们看到了她们的举措,然后一脸懊丧地拍了下脑袋,似乎是在生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不过很快,他们的疑虑就消失了。
因为,显然,茶叶并不是点心。
即便他不懂什么茶,他也知道那滩烂青汁叶子混合物算是完蛋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钟氏喃喃道。
宁不羡想了想惯常圆饼的处理方式,开口道:“因为寻常茶饼只要做成圆饼,没有什么形状要求,所以只要正常在蒸布上铺平就好了。蒸笼靠水汽蒸熟东西,多余的水汽可以被蒸布吸收掉,所以蒸出来的茶叶韧而不烂。但若是封闭在木头模子里,那就没东西吸水了,叶子也就在盒子里焖烂了。”
“先蒸后烤?”钟氏想了想,又道,“蒸的时候正常铺平来蒸,等到烤制的时候再把它塞进木模具里?那样不就正好烤干水成……哦,不行,木头遇火会着。”
“不要那么高的温度,用炭堆埋着焖好呢?”宁不羡想起了她冬日里偶尔好玩时会干的烤红薯。红薯这么脆弱的东西都不会焦,那么,木头也不会吧?
反正模具坏了无所谓,里头的东西成形了就行。
这么长时间过去,香炉里插着的红烛似乎又短了一大截。
“铛!”
有人敲锣完成了。
宁不羡看过去,是东市林家茶铺的人。
林家茶铺既没有青春貌美的茶娘,也没有俊朗逼人的茶工,但那些年过不惑的老嬷嬷们手艺娴熟,光凭这一身的手艺,也在东市内站稳了脚跟。
片形完整,色若暗沉琥珀。
即便隔着老远,她们也能看出,那茶饼烤得,快且绝好。
第一个完赛的出现了,再想着精工细活的铺子也不由得加紧了脚步,生怕被落下。
接二连三的敲锣声响起。
钟氏的额头上滴下了些汗水。此刻,她和宁不羡正在将蒸好的茶叶从蒸笼内取出。
——是的,这大概是那些已完赛的茶铺们,近一个时辰前干的事。
汗水“啪嗒”一声,不小心滴落在了冒着热气的蒸笼边。
宁不羡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定声道:“钟夫人,我来吧。”
钟氏抬头看着她,虽说已是迫在眉睫,但宁不羡的神情却较之她要平和许多。
“是我拉你下水的,我来吧。”她缓声道。
这是安慰她的话,钟氏听得出来。实际上,她现在已经心慌意乱,她太着急了,这种情况下手会抖,装填模具的时候,叶片会碎。
“好。”钟氏松了手。
宁不羡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热气渐散的蒸布。
热气不能全散了,凉了就不成形了。
她像是在摆弄着什么珍宝般,谨慎地用茶镊夹着,将它一点一点地投到模具中,用茶镊慢慢地将缝隙抹平,但,不能伤到叶茎。
她毛病又犯了,这种麻烦的时候,她反倒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起上辈子国公府落魄之后,秦朗失了爵位,再没有进宫赴宴的机会了。当时江南一带的茶商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名震一时。扬名的茶商们学会了如同世家一般享乐,靠着江南丰富的物产水货,鼓捣出了不少精细但折腾厨子的吃食。
其中就有一道文火煨发丝豆腐。
这发丝豆腐如其名,正是将豆腐切成如头发丝般纤细的粗细,再加汤去煨。好的发丝豆腐不但要细,尾部还得牵连不断,在沸汤中绽成一朵花瓣繁重的白菊。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好像在煨这该死的发丝豆腐。
单片的叶子又软又滑,和淤泥里蠕动的泥鳅一般,一片一片的镊,她只觉得自己脖子都要弯断了。
终于,好不容易结束了这般酷刑。
模具封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投入已然扑灭,但火星如萤火般隐隐闪动着,呼之欲复燃的黑灰中。
此刻,红烛大概还剩一小截腿,而场上的锣也敲掉大半了。
“放心,很快的。”钟氏手心里全是汗,但仍旧安慰她道,“我常常做点心,最多,那个红烛再烧掉指甲盖那么宽,我们的茶饼就好了,绝对来得及。”
“嗯。”宁不羡点头。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安定下来,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到。
日头渐渐高,逐至正午。
阳光从厚重的云层内钻出,汗水也慢慢自包裹严实的狐裘内透了出来,高台上的太子褪下了大氅,开口道:“没风了,撤屏风吧。”
“是。”
原本在两侧遮挡着的屏风被一瞬拉开,刺目的阳光连着穿堂风一齐涌入了场中央——
“呼——呼——”
原本暗淡着,如同萤火般,跃跃欲试的火星子,似是鱼入水,鸟飞空,趁势舞起,兴风作浪——
“轰!”火苗猛地蹿起!
钟氏最先反应过来:“着了!着了!快灭火!”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火苗应声熄灭。
钟氏松了口气:“呼,还好旁边放了凉水。”
浇熄后的黑雾腾腾升起,十分呛人,宁不羡拣了烧火钳,将内里烧焦了大半的木头模子从土堆里费劲地扒拉到了地上。
“还好。”钟氏望着那烧黑的模子强笑道,“至少,它没烧坏。”
“……打开看看吧。”
一股难闻的烟熏味自模子内喷涌而出,靠得近的宁不羡甚至被它的热气给直冲到了鼻子,她背过身去,艰难地咳嗽着:“咳咳咳……”
四周不少已然制好茶饼的掌柜们看热闹般地望向这边,一边扇着自己的鼻子,一边嘲笑道:“快看,我们的两位夫人做出了个新鲜玩意儿,云雾缭绕茶?”
“云雾缭绕?我看是黑煤炭茶吧!”
叶片并没有损坏,但,闻着就呛人的气味很难想象它入水煮开后会是个什么德行。
宁不羡忍着烫,捏了点放进口中,随后转头呸掉了:“废了。”
而此时,香炉内的红烛,烧得只剩下大约脚背高了。
红烛见底,肉眼可见,一切似乎已经成为了定局。
钟氏虽向宁不羡发问,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多半是没有办法了。
两人面对面的站着不说话,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
这形状似乎给了周围的人鼓励,他们笑着起哄:“可以了,就这样吧,瞧着挺漂亮的,虽说不能吃,但,当个好看的花架子嘛。”
“收留人家陶庄主干一年,还就真把自己当成陶庄主了?”
那些流言蜚语不断地往宁不羡的耳朵里扎。
胡说八道!她在心里驳斥着,陶谦要真这么行当初就不会被赶到京城来了。他才是个花架子!茶庄能行,全靠陶老庄主大半辈子累下来的那些老茶娘、茶农!陶谦和她一样,只会动嘴皮子、耍心机!
可惜心中再愤愤,面上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白口与人争吵毫无用处,唯一能使他们信服的,是打败他们。
冷静……必须冷静下来……
她在心内对自己说道。
原本嘈杂的呼吸声和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止息。
茶叶,她默想着,不能焖,不能烧,不能烂,不能干,要火力够大,还不能将水气沤在木头里,又要有形状。
“不如我们就做普通茶饼吧?”钟氏到底是个务实的人,她看了眼那快烧到底的红烛,“之前蒸好的茶叶还有,现在快速烘的话,还能烘出茶饼来,好歹不会交不出东西。”
“那肯定会输。”宁不羡道,“正常烘饼是架在炉架子上慢慢地翻烤,我们时辰不够,这种方法已经不够出香味了。”
钟氏缄默不语,她知道宁不羡说的是实话。
接连两次的失败已经使两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尤其是宁不羡,二道烟起的时候,她头几乎快贴到了灶台边,差点儿没把额前的发丝都撩着了!滚滚的烟尘糊在脸上,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钟氏觉得,她们必须得洗一洗,即便是必输的局,也得输体面些。
她转过身,决定去水缸边舀一些水来。
路过旁边的铺子时,他们嘲道:“娘子准备洗漱了?”
钟氏看都没看这些家伙一眼。
她拾起边上的舀子想舀点水。
舀子是摔成两半的葫芦留一半做的,但做的人似乎挺节省,用久了的葫芦破了洞,洞口被泥巴堵上了。湿软的泥巴过了火,烧出了一层厚厚的脆壳,如同在葫芦上覆着了一层坚硬的保护罩,遇水不侵。
她拎着舀子愣了愣,忽然一个激灵,手中的舀子应时而来,落到水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此刻,宁不羡正在脑子里抱怨自己茶庄五六年被陶谦带着,一门心思只在勾心斗角上了。
她想起自己当初暗讽雷三姑娘,说人家是个虚伪的花架子,可如今看来,这话算是全还了回来,她自己也不遑多让!
方才她看见钟氏离开,就知道她多半是打算认输争脸面了。
她心中并不认同,输了才不会有什么脸面,骗自己罢了。站着死和跪着死都是死,没有任何区别,赢了,活了,才是不一样。结果就是结果,过程好看都是糊人的。
宁不羡自然不想输。
输了,钱少事小,还会被陶谦嘲笑她在京城养尊处优养坏了脑袋。
怎么办?怎么办?她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要有形状,必然得有个容器给它呈着。木头不行,容易着、容易焦,得比木头更耐火,还得能够轻易捏出形状来,得像面团一样柔软……宁不羡忽然低下头,愣愣地望着自己指甲尖里方才不小心沾上的泥灰——
她忽然扭过头,神色有些激动地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结果便看着钟氏用之前装茶叶的簸箕装了满满一簸箕泥土往这头走,上面还摞着个浆糊罐,边走,边有泥土顺着簸箕的缝隙往下落。
钟氏看到宁不羡望着自己的面上满是惊喜,便明白,对方也想到了,她笑道:“老天见佑,你们厨房里正好有熬好的浆糊——红烛尚未燃尽,此乃天赐良机。”
于是,在场上其他人眼中,这两位原本已该放弃的夫人,居然又……行动起来了?!
高台上的太子将琉璃片抵在眼前,聚精会神地望着:“泥土混浆糊,揉成泥团,填到木头匣子里,再把茶叶挨着泥土往缝隙里填……哦,这是烧窑的法子。二位夫人将烧窑的法子用到了这里,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的还有平准署的官员们。
他们原就觉得这两位官夫人是好玩,是不知天高地厚来掺和一脚。
纵使能想出些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也就是一时,若是失败,大不了也就放弃。反正,比输了,回府也有郎君继续养着做官夫人。
相似小说推荐
-
七零娇气后妈幸福日常(霸道帝王蟹) [穿越重生] 《七零娇气后妈幸福日常》作者:霸道帝王蟹【完结】晋江VIP2024-12-02完结总书评数:588 当前被收藏...
-
皮囊(扁平竹) [现代情感] 《皮囊》全集 作者:扁平竹【完结】晋江VIP2024.12.12完结总书评数:29661当前被收藏数:38540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