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昭没忍住轻叹了口气。
“咳咳!”杨侍御史更是直接咳嗽了一声。
于侍郎的退堂鼓又疯狂地敲打了起来。
调查?调查什么?下面这些人,哪个心里没有自己的小九九?况且,这里应该还差一个人……
“禀侍郎大人,洪州刺史大人来了。”
“快请!快请!”
你瞧瞧,差的那个也来了。
这下,堂子里人更满了。
雷允明一进来,就颇为真情实感地对于侍郎行了个礼。
于侍郎也赶紧把腰弯到了比雷刺史更低些的位置回礼。
洪州乃是上州,上州刺史为正三品下,即便流外官员较之中央按低半阶算,那也是他这个正四品侍郎的上级。
雷允明的礼,沈明昭受得住,他可受不住。
不过,雷允明行礼本来也不是为了敬他,而是敬他手上那张观察使的圣旨。
雷允明行完礼后,一双眼睛转向了默立在旁的沈明昭,好似才看见他,但一出手的架势,一看就知道,至少是在府里练了七八遍才敢出来的:“雷某糊涂,一时不查这才冤枉了尚书大人!”
声调之情真意切,令于侍郎很担心他会以头抢地,然后去抱沈明昭的大腿。
沈明昭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雷允明一脸悔恨:“数日前,本官接到州属内举报,联名上书污蔑大人巧立名目,收受贿银。洪州虽为江南上州,可却远不及其余富庶之地,能有如今景况实属不易,茶收乃我辖内百姓立家之本,实为百姓考量,这才不敢怠慢,立刻上报京城,不想竟是被奸人所蒙蔽。现下官已将那假作联名信之人全部抓获,听候大人及巡使发落!”
于侍郎暗自感慨。
真不愧是铁骨铮铮雷刺史!忠君爱国雷刺史!
然而杨侍御史却不是特别领情。
当然,也可能是对雷刺史给户部正副两位主官表忠心却独忘了他这件事情,很不领情。
“大人写给京城的信言辞凿凿,怎么如今倒是反口了?”
甚至直到于侍郎宣旨的前一刻,他都以为他这趟是来给沈明昭这个致力于扒世家食邑的糟心东西奠行的。
如今被排却在外,差点失了大脸面,他怎能就此咽下这口气。
“圣上既然说是调查,那就该有个调查的模样。下官以为,万事不该轻易下结论,您说呢?”
他虽一口一个下官,但他头顶着弘农杨氏嫡系和惹谁都别惹御史台那帮弹劾瘟神的两大光环,雷允明还真有点怵他。
“确是如此。所以在将那些写联名信的商贾们抓捕后,在本官的严刑拷问之下,他们交代了此次诬告事件的主谋。”陶谦撩了下衣摆底,果然,下一刻雷刺史的目光就跟过来了,“正是这浮云茶庄的主人!”
陶谦施施然下跪。
因为某人一直没有出现,所以他现在已经全然放松下来了。
方才得知敬王将其弃子时的错愕早已压下,而雷允明的指控在相比之下,于他更是无所谓。
“刺史大人。”他笑得如往常一般温良,月白色的袍子落到这不沾尘土的地面,连一丝皱都不曾起,“何须拷问呢?自沈大人来江南之后,您这刺史府书房内的灯火夜夜不熄,连带着城中油灯膏烛铺的生意劳您府中眷顾,进项都丰厚了不少。再说,要住浮云茶庄,是沈大人属愿,您安排,怎么事到如今全成了草民的过错?”
“还真是个巧言令色的商贾。”雷刺史冷笑了一声,“若不是沈尚书先见之明,早有预料,知道你这商贾有所图谋,又怎会亲入虎穴,一探究竟呢?”
陶谦嘴角微翘:“入不入虎穴我不知道,沈大人倒是对家妹挺有兴趣的。”
……确实。
于侍郎难得有些幸灾乐祸,调侃地望向自己多年同僚:“是啊沈大人,您这风流韵事都传京城去了啊。下官也着实好奇,到底是如何的绝色佳人能令沈大人这般万年磐石都为止动容啊?”
“哼,绝色佳人?只怕是来历不明!”雷允明其实知道宁不羡的真实身份,说这话的时候他手心都在出汗,但此刻没办法了。敬王警觉,最先将他们推出去做了替罪羊,他可不想背上祸端,还是装糊涂,通通将这团乱麻甩给茶庄和沈尚书吧。
今日的局势雷允明已然看明白了。
圣上让户部的于侍郎来赦免沈明昭,不是想保全沈,而是对敬王起了疑心,但却又没完全确定。而这位杨御史却是存了要连坐一番的心的,千方百计想要连茶庄带沈尚书,一起办了。
所谓自我保全的最好办法,便是让这些人去鹬蚌相争,他装糊涂,才好做那个全身而退的渔翁。
“来历不明?”果然,杨侍御史来了兴趣,“你是说,这位陶娘子身份不明,浮云茶庄处心积虑对沈大人使美人计?而沈大人还上钩了?”
雷允明也不多话,只开口:“来人,请进来。”
陶谦眯起了双眼。
半晌,两名洪州府兵带进来一名中年妇人。
那妇人五十上下的年纪,窄面,小眼,阔口鼻,好似凹凸不平的银盆上挤着两粒圆鼓鼓的绿豆,衣衫鲜艳明丽,却并不整洁,也不合身。手腕上压着一个沉甸甸的翡翠镯子,几乎快要将她的细腕子压塌来。
于侍郎:“这位夫人……是?”
妇人怯怯福身:“老奴余氏,见过诸位老爷。”
雷允明:“余氏是陶老爷当初为外室请的接生婆,也是她接生的陶娘子。雷某得知误会了沈大人,愧不敢当,这才痛定思痛,想着当初这兄妹二人毫无征兆便自京城而来,又出此设计,想必另有身份,便私下着人调查,不想竟真有所发现!余氏,把你那日对本官说的,快再与诸位大人们说一遍!”
余氏磕头道:“回大人的话,虽已过去二十余年,但老奴仍记得,当日是雨夜,老奴全家都已睡下了。镇上忽然来了人,猛敲老奴的门,说是有位夫人难产,这大雨天的,路不好走,镇上的大夫都不肯去,愿意出一两银子,问老奴去不去?那可是一两银子啊!老奴自然就去了。去的时候那夫人已经生到了后半头,胎盘卡在腿间出不来,疼得直叫唤,可就是下不来。一直叫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挤下来了,是个女胎不错,可那胎儿在娘亲腿间卡了太久,早就闷死啦!那陶娘子压根就没生下来过,是个死胎!”
死胎?!
除了沈明昭、陶谦、雷允明,其余人皆是满面愕然。
既是死胎,那如今这个活生生的陶娘子,又是何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抄捡茶园
“生下来个死胎,结果却长成了个美丽动人的娘子?”杨侍御史嘲弄地扯了下嘴角,“怎么?沈大人这是遭遇了个美貌女鬼吗?”
沈明昭抬了抬眼皮,转向那婆子:“你说你是二十多年前陶娘子出生时的接生婆?”
“是啊,大人。”余氏似乎察觉到了这大人不好对付,有些紧张地答道。
“呵。”沈明昭的嘴角露出丝嘲弄,“本官来这些日子于洪州府各地走访,你所在的小县医馆少,县人看病尚需赤脚游医,接生婆子应该很受当地看重……可是你……”
来了,来了,就是这种眼神!
于侍郎嘴角的笑意都快要遮掩不住了。
五年,五年了啊……
沈侍……啊不,沈尚书是有多久没用这种招人恨的眼神轻蔑地去睨人了啊!户部那帮老人许久不见都甚是怀念了!
“沈大人。”杨侍御史开口,“羞辱人可不是大家风范。”
“偷盗也并非一个良民所为。”
沈明昭一把掐住那婆子的手腕,吓得她惊呼一声差点摔到地上去了。
他嫌恶地蹙眉:“仅这一个镯子就值至少五十两银子,还有她身上的衣料,虽不干净,细看却是绯红软锦,非官家出身而着软锦,光这一条就能将你抓进大牢里了!”
宁不羡当初在京城经营沈家的兴隆布庄,为防自己不懂布匹被货商挟价,被绣娘糊弄,时常从齐蕴罗手中拿来各种布料,夜间比对认识。沈明昭有时见她比对得抓耳挠腮,觉得有趣,偶尔也会凑上前去看两眼。
乍看过去几乎分不太出差别的同色布匹,细分之下却是各有乾坤。
宁不羡有时兴起,还会借着给他讲解,巩固自己的印象。这让他也识记了不少布料形态,本以为无用,没想到却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说,这些东西自哪里偷盗而来?!”
余氏本就惶恐,经这一吓,差点被吓破了胆,“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不停地拿头往地上磕,生怕这大老爷一个不如意把她头给砍了:“这……这次真不是偷的啊!不不不……哪次都不是偷的!这……这是有人放老奴门口的!有人在老奴门口放了这些东西还有条儿,说州府老爷正在找老奴,要老奴穿好些过去……”
雷允明斥道:“本官可没找过你!”
“您不是在四处打听陶娘子的来历吗?老奴拿到这东西没多久您就找上老奴了!”
“胡言乱语!”
沈明昭在听到“放门口”那段之后就不说话了,若有所思的,还隐隐往陶谦跪着的方向不悦地扫了眼。
这方式,听着,还真符合某些人当初引诱崔宜的做派啊,哼!
而陶谦撞上了他的视线,神情却有些许自得。
看来某人为了保他,利用了和沈大人的旧情啊。
沈大人想必,又该气坏了。
杨侍御史讥讽道:“雷大人,别装糊涂了,你这摆明是被设计了。”
“不过,偷盗一事应是真的吧?”沈明昭目光如炬地望着那婆子,“生下个死胎,陶老爷竟还全然不知,陶家也不怀疑。那陶老爷没去看过孩子吗?那外室是有多手眼通天的本事,竟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毫无察觉地抱养来一个女婴?”
雷允明是因为知道宁不羡身份,所以这婆子上门来一说死婴,他就全然信了。
他想着果然啊,真正的陶娘子早死了,这个假的才能混水摸鱼,故而完全没去思考过这个故事的漏洞百出之处。
如今仔细想想,不过是死个女婴,又不是男婴,死了不就死了,哪怕是宫里娘娘都不会花功夫去给自己找麻烦,何况是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妇人呢?
雷允明沉下脸:“尔等贱民,竟敢蒙骗本官!”
余氏这下是真哭了出来:“老奴不敢!老奴就是鬼迷心窍了!一听州府大人有赏,就赶忙咬死了口!但,老奴的话是真的啊!那日大雨,老奴赶到那位夫人那儿的时候,胎儿确实卡住了,生不下来,大人一直哭,一直哭,眼看着就要断气了。老奴当时害怕死了人要被责难,钱也拿不到,就偷偷拿了那一两银子提前跑了!之后那妇人死没死,女婴死没死,老奴是一概不知啊!”
雷允明气结:“你!”
“让我来说下去吧。”一直没开口的陶谦,此刻终于施施然地开了口,“虽说那胎儿当时卡在那里了,可姨娘最终还是把小妹生下来了。五年前,我自京城回来,觉得已有能力承担父亲生前嘱托,便将小妹接回抚养。这五年来,我们兄妹二人相互照拂,情比金坚,整个洪州府上下谁人不知——试问,若阿羡不是我的小妹……我为何要如此宠爱一个陌生人?”
沈明昭的眼皮跳了跳。
“好了好了。”还是于侍郎最后出来打了圆场,“其实这陶姑娘是不是亲生的,浮云茶庄都有可能是奸细,也可能不是,这不重要。也没说奸细就一定得来路不明不是?”
“没错。”杨侍御史附和,“既是调查,就必须先行查封茶庄。”
“……”
杨侍御史下令洪州府兵士将浮云茶庄全部查封,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准茶庄再采一片叶子,移植一棵茶树。
洪州的兵士们一下茶田,便有如撒了欢。
粗暴的兵士不认得茶树茶种,不顾周遭茶农们的劝阻,和茶庄的禁令,骑着高头大马便下了茶田,扬鞭驱赶着周遭的茶农。
马儿在田间肆意撒欢,啃食着草叶树根,在每一寸泥巴地上都留下了清晰的踏印,每一片叶子上都是它们的齿痕。
士兵们揪着这些金贵的叶子们大肆嘲笑着,时不时伸手揉一把采茶姑娘们的细腰软腚。
这十里八乡的姑娘们,就属这茶庄里的最金贵、漂亮,懂算计。
陶家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坏得很,庄里的采茶姑娘们人人都有月例,赏钱,数量还不少,采下按斤卖的茶叶,抽走茶庄应得的,姑娘们手里也有自己的一份。
谁采得多,谁就挣得多。
婆娘们手里握着钱,个个都有理由不着家,也不懂得孝敬郎君了。手里攥着大把的钱子儿,就随便听那老姑娘蛊惑,不听父兄的话了。
要他们说,娘们儿手里就不该有钱。
娘们儿有钱就变坏。
待到那半山腰上金贵的贡茶品区也被马蹄踹翻出了一小个泥坑之后,杨侍御史终于在雷允明都肉疼的眼神里,叫停了这场闹剧。
“好了,都别糟蹋了,没看见陶庄主那副心头血都要淌干净了的模样了吗?”
陶谦好脾气地笑了笑:“不过是几株茶树罢了。从前没被人圈禁在这里的时候,它们大多生在悬崖峭壁之上,风吹日晒的也不会死,甚至还能长成风靡京城的佳品。如今不过是被踢了两脚,松了松土罢了,又怎么样呢?”
杨侍御史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陶庄主的茶树还真是非同凡品,只是不知这茶树生没生出个七窍玲珑心,认不认得自己当下的处境?”
陶谦亦是微笑:“何须认得?既非凡品,那么走到何处便都是万人抬举。”
杨侍御史也在笑,只是眼中有些许不喜。
世家最懂世家之好茶成风,江南之茶自洪州兴起前,京城所用茶叶,多出于附近的义阳、紫阳、金州等地——即弘农故地。
世家嫌恶商人,却一直在暗地里操持着自家的产业,封邑之外,自然是还有别的累积。不然,这数百年的簪缨世家,难不成全靠朝廷禄米养着?
满地狼藉中,杨侍御史将一份状纸推至陶谦跟前,笑道:“陶庄主,画押之后,浮云茶庄便可暂为收归朝廷,而你,随我们押解回京。”
这沈明昭婆婆妈妈啊纠结这么久的事情,在他手里便如此简单。
官吏不服管教,便施以弹劾。贱民不服管教,自可施以暴力。
就这么简单。
陶谦捏着笔,唇角挂着笑,手中的笔,许久未落下。
杨侍御史冷笑道:“陶庄主,垂死挣扎,大可不必。”
说完,他冲两旁使了个眼色,预备以暴力强行迫使他屈服。
这时,不远处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女音:“主人不在,诸位大人就这么把我的茶庄弄成了这副德行,是在欺负我这庄主,只是个弱女子吗?”
宁不羡的头上仍旧戴着那遮面的斗笠。
她冲着在场众人,盈盈福身:“浮云茶庄庄主陶羡,见过众位大人。”
“陶娘子?”杨侍御史讶然了片刻,转眸笑看向了陶谦,“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浮云茶庄……庄主居然是个女子?”
“既然朝堂上可以有女官,那么民间又为何不可有女商呢?”
“那还请陶娘子摘下面纱。”杨侍御史盯着她的面纱,“我们的宁郎中在朝堂上,可不会戴着面纱上朝。”
毒蛇吐出了它的毒信子。
连沈明昭都察觉到了他的恶意。
“宁郎中是宁郎中。”沈明昭淡淡道,“你总不能要求这天下所有女子都如宁郎中一般吧?”
宁不羡有些好笑。
她不知道沈明昭是不是和她命中相克,不然怎么明明是在帮她说话,但话里话外都是在往她最深恶痛绝的死穴上戳。
“好吧,那摘了吧。”
反正杨况也不认得她。
她微笑着,手指连斗笠带面纱轻轻揭下,轻得像是拂去明珠上蒙着的那层不相配的葛布。
华光自粗糙的葛线肌理中淡淡浮现。
这两年在茶庄里,她养得很不错。
陶谦告诉她,她必须得独特,比这洪洲城内所有的姑娘身上都要多一层东西。不一定是美貌或者别的,但至少得一眼就吸引住注目在她身上的人,就像低调的绝世宝剑上隐隐泛出的神光。
岁月没在她的面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它们都化为撬开蚌壳软肉后令人惊喜的造物,沉淀进了她的眼中。
于侍郎的眼中闪过惊艳。
能让一个常年周旋在平康坊内,对女子面相美丑都趋近麻木的人,有此等感受,她觉得自己养得还挺成功。
事实就是这样。
洪洲城内的男男女女们,一边鄙夷地喊着她老姑娘,一边又在她身上挪不开眼睛,一边觉得她抛头露面放荡不堪,一边又眼馋她一年千两银子的进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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