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真是个人才,宁不羡在心内默叹,这一番话不光阴阳了她,连带着沈明昭也一并拖下水了。
等等,拖沈明昭下……
“我会的。”沈明昭接了话,他的嘴角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多谢二伯母提醒。”
罗氏僵笑了一下。
沈明昭的手指当着罗氏眼皮底下,在宁不羡的手背上敲了敲,似乎是在给她安心,随即开口:“二伯母要留下用饭吗?”
这还有什么继续留下用饭的必要?
沈明昭哪怕对此毫不知情,也能听明白当街堵车的意思,更能反应过来罗氏在暗喻着什么。
但他装作没听明白,更没如罗氏的意去阻拦账本的归还。
他性子就是如此。即便这会狠狠得罪他那小心眼的二叔,他也毫不在乎。
宁不羡嘴角翘了翘,回扣住了他的手。
“是啊,刚开席,二伯母留下吧?”
沈明昭感觉握住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
她在高兴,是真的高兴。因为这次有人无条件地站在了她这边。她觉得自己赌对了。
罗氏的面色已然难看了起来:“不必了。”
沈明昭没如她的意,这令她有种白费心机的感觉。
沈夫人此刻犹在状况外,见她推脱,还热情地招呼了句:“阿罗,一起吃点吧,这么多菜还没动呢?”
“……”她开口,罗氏还得强挤出笑意,“下次吧,院中备了饭,我得赶紧回去了。”她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人在赶着她。
宁不羡眼中含着笑,偏头望了沈明昭一眼。
可惜的是,对方垂着头,没能对上她的视线。
她的心中,忽然敏感地升起了一股隐秘的不安。
这股不安,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应验。
宁不羡察觉到,沈明昭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阻挠她去铺子里。
她之所以会有这种敏锐的感知,是因为这事曾经发生过,那会儿她想去参加崔宜和钟姑娘的成亲礼,沈夫人在短短的十日之内,拽着她至少上了三次凌云寺,次次都要在那住上一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打算出家了。
这回,凌云寺倒是不上了,入夏的时节,沈夫人开始担心家中的果树花木,一日要浇三次水,灵玥和院子里的其他婢子还突然都忙得脚不沾地,谁也抽不出空来。一天三顿闹着要吃酥山,吃到宁不羡都觉得沈夫人一看到那黛色的小山,脸就冒绿光了,还要吃。
刻意到了这份上,她真的很难看不出来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但也或许,对方并没有打算对她隐瞒。
终于,在十日之后的某个夜晚,她在榻上环住了只着寝衣的沈明昭的腰。
或许是因为常年劳于案牍,他的身子有些劲瘦,她把面颊贴在那略有些发烫的背脊上,脸上的温度也顺着那层单薄的白色寝衣传了过去。
沈明昭的呼吸一时有些重了,他似乎是想要转过身来,却被她制住了。
“老实交代。”她闷闷地呢喃道,“你在生什么气?”
他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没有。”
这下生气的人变成了她。
她掰着他的身子将人扭到了自己面前。
夏日的纱帐由厚重的绿,换为了薄纱般的白色,屋内的膏烛熄灭了,月光却透了进来,在他面上挂了层看不清的霜。
她揶揄:“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和陶……”
淡淡的樟脑香气堵住了她的话头,也将她残余的理智慢慢卷走。带着笔茧的手自她的后脑处慢慢向下摩挲,滑入了松散的后领中。
视线被翻转至朝向白纱顶子,随后那双黑檀般的眸子遮挡住了一切,暗色的火焰自那里蔓到了她的身上。
她想伸手制止这一切,却被他轻轻松松地制住,固在了胸前,鼻尖自脖颈滑落到了被锢住的手指,湿热的触感自那里传来……
她终于沉下了脸色:“沈明昭。”
他充耳不闻,反而含住了那柔滑细腻的指根,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但声音中的怒气却愈发明显了,她叱道:“沈明昭!我要和你谈谈!”
他终于顿了一下:“……必须现在?”
“对。”
沈明昭眼中蒙着的那层雾渐渐消散开,他淡淡地起身,点亮了屋内的膏烛。
“你说吧。”
宁不羡身上的衣衫有些凌乱,脖颈上星星点点落着些暧昧的红痕,像是刚被欺负过一般。她扯过架子上的外衣罩住自己,那股任人欺凌的破碎感,也被包裹进了衣料中。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铺子里的事陶掌柜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你没必要这么辛苦。”
“你会觉得你的公务辛苦吗?”
“这不一样。”
“你不是在吃陶谦的醋。”宁不羡忽然有些顿悟,“我那天的感觉看来没有错……”
沈明昭蹙眉:“那天?哪天?”
“罗夫人来的那一天,你当时替我出头我很高兴,但她走了之后你就变得很奇怪……”
“所以你一直在暗暗审视我?”沈明昭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悦,也有些受伤,“不羡……到现在,你仍然对我抱着怀疑的态度?”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她也有些耐不住心中的火气,她可以和什么陶掌柜、沈东家尽情周旋毫不动心,可沈明昭现在这算什么,“装作是在为我吃醋,想必你对你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吧?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帮你?实际上,那只是为了你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装作?你说我是装的?”沈明昭嘴角扯了扯,有些讥讽,“是啊,上次我去你铺子里,你那位陶掌柜添油加醋、意有所指的话我全都当作没有听见!”
“你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就是好玩看戏。”
“可他眼里对你的欣赏是真的,我能看出来。”
宁不羡顿了顿,片刻后,她抬起头望向了他的眼睛:“那你呢,你现在……还像从前那样欣赏我吗?”
“……”
沈明昭明白,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沉默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吃醋,他也知道罗氏那日带来的是沈重的话。
他的二伯父或许没告诉他的二伯母,什么人伦之道,什么叔侄之争,都只是表象。他只是在某日与敬王会面之后,偶然对那位莫名其妙出现的陶掌柜起了疑心。
那日在紫宸殿内,被圣上授意监管西市胡商进出贸易的敬王殿下忽然同他聊起了他们家的铺子,谈及宁不羡,夸她是个好经营人,随后便似有似无地说起了那块地。
“正门脸朝着染街大道的进口,又临近最热闹的胡姬酒肆,尊夫人的铺子,还真是块风水宝地啊。”敬王意有所指。
他嘴上风轻云淡地应了声,私下却着人去将那铺子的历任主人着翻了个遍。
那家铺子一共历过七任主人,最远的甚至可以追溯至前朝吴兴。前朝兵灾兴起后,第四任主人为了逃难将地契抵了出去,落到了一家染坊的手中。染坊传了两代,在儿子的手上经营不善,欠下钱,为还债抵押给了当时京中的一家地下钱庄,却又在事后反悔,击鼓状告钱庄罔顾朝廷命令,私放借贷,套走了他们家代代相传的祖产。时任京兆尹的崔子恒接了状纸,在查明之后查抄了地下钱庄,又命钱庄老板与染坊主银货两讫,原价归还。然而很快崔子恒因旁的事被革职,新上任的京兆尹推翻了崔子恒的判决,勒令染坊主补齐当时与钱庄老板签订的高贷,染坊主只能以染坊相抵,铺子落入地下钱庄手中,出赁给宁不羡的上一任屋主。
可宁不羡或许并不清楚,那间地下钱庄现今的主人是谁。
大约在七八年前,如今获罪的西北道台林成文私下接手了这间地下钱庄,自此他不必再时时出现在京城,而自会有银子从这里出去,替他打点好京中的一切。
但敬王在网罗林成文的罪状时,这间钱庄却并不在林成文的罪状之中。
它本可以被他当作是个巧合。
可在敬王开口之后,就不能再是了。
但这些话,都不是宁不羡和二伯母该知道的。
沈明昭沉默太久了。
久到对面的人已经顺着那句他没有回答的话接了下去:“你如今……是仍旧欣赏我,还是其实……只是欣赏我的身体呢,沈大人?”
沈明昭闻言愕然:“在你心里,我就只是这样?”
宁不羡哼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我不过也只是那样。”
谈话一时又僵住了。
两人互相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可是没人说破。
谁也不能说破。
宁不羡忽然觉得有些没劲,官家夫妻躺在同张榻子上,却总要隔着一层,她以为沈明昭是不一样的,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可说到底都一样。
沈明昭不是秦朗,可她到底也不是宁云裳。
有些话,沈明昭不会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就像沈重对罗氏一样。
她决定退一步。
宁不羡拢着衣服去熄灯,灯灭了,屋子里黑得有些看不清,她假意被裙角绊了一下,果然有双手在她摔倒之前接住了她。
沈明昭似乎在接住她的那一瞬间,火气和怨气就全消了。手指顺着她裸露在外的腕骨上搭了搭,蹙眉:“你怕冷?”
入夏的时候手腕子这么冷的人不多。
宁不羡是自小瘦弱落下的畏寒,不过大了之后也只是手凉,她自己不太能感觉到。
沈明昭将她裹在怀里暖着,热流顺着脊骨慢慢爬上指尖,紧接着她连面颊也开始泛红,全身像是被泡进了温泉里——名为沈明昭的温泉里。
她暗自在心内叹着,算了。
可这一步她退得有些胆战心惊,她总有种预感,这一步退了,之后就还有无数步,她是否能继续接受下去?
怀中的热度暂时蒙蔽了她的理智。
细密潮湿的触感再度落在了微凉的脖颈上,她闭上了眼睛,仍由自己沉下去。原本她就是故意摔倒的,连当初那么厌恶她的秦朗都吃这套。她原本就擅长这个。
可她讨厌这个。
“呃……”她有些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泛红的眼眶在暗室内看不出来,可泪珠却滚了下来。
沈明昭顿了下:“疼?”
她摇了摇头,微微发抖的手指扣住了他汗津津的掌心。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两人像是从未争吵过一般。
宁不羡正在梳妆,整理好官服的沈明昭望向妆台前正欲去拿螺子黛去蘸水的她:“我帮你?”
宁不羡手一顿:“……好。”
沈明昭今日的手很稳,用早饭时就连沈夫人也没看出端倪。
宁不羡今日没出门去铺子,只是让阿水去东、西两边的铺子里传了话,说是既已上了正轨,日后定月回报账本即可,无要事她便不再去了。
阿水带回了两边的回话。
齐蕴罗表示了理解,说世家经营铺子本就该如此,宁不羡从前本就算是额外付出,如今东市铺子虽仍旧无法与如意坊相比,但已在京中世家夫人们累下了一些常客,不必忧心。
陶谦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几日史嬷嬷嚯嚯乱了的账本重新修补好了送来。
史嬷嬷当初不客气地赶走他,如今宁不羡只是托阿水去问,他就不置一言地回来了,平静地让人觉得诡异。
宁不羡问阿水西市如何?
阿水答复生意很好,一切如常。
晌午过后,有录事回来传话,说沈侍郎公务繁忙,可能今晚不会回府。
宁不羡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笑了笑,随后便明白了什么。她将东市那边新送来的染布备了两匹,送给一直奉命来送信的录事:“听齐掌柜说,尊夫人是我们西市的常客,一点小心意,还请收下。”
那录事非常惊喜,连连道谢。
如此一连有半月。
沈明昭一直不曾回府,而宁不羡也仿佛彻底成了如罗氏一般的深闺妇人,不曾踏出过府门一步。
有时是陪着沈夫人去尽一个儿媳的责任,有时会去东偏院和小陆氏谈天,偶尔甚至会去跟在罗氏身后,学着她如何去做一名合格的当家主母。
沈老太君见她如此,终于冷着脸不轻不重地嘟囔了一句:“总算是有个世家妇的样子了……”
但宁不羡心中知道,她和罗氏并不一样。
她正在和某个人拉锯着、较着那天晚上被双双糊弄过去了的劲。
沈明昭在装公务繁忙,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她出府。
可她不想去。
她要从他嘴里听到肯定的说法,而不是这样的放任。可正是这样的放任才让她又狠不下心,心甘情愿地被困在了府中。
她如今愈发觉得沈明昭其实本质和陶谦一样可怕。
陶谦是个疯子,沈明昭理智得可怕。
他架起火炉烧了一瓮温水,而她是那只即将被温水泡死的蛤蟆。
然而沈明昭却还是棋差了一着,那瓮温水还没煮到冒泡,便被某个上门的疯子给直接掀了桌。
晌午刚过,日头还未朝西,送信的录事正在宁不羡跟前虚与委蛇地传着主官今日让他传来的话。他们连见了半个多月,每日定式的客套话说得都快能相互背诵出对方的下一句。
宁不羡也有些头疼。
她已经算着日隔差,把除了银子以外,其余能表达礼貌的东西送了个遍,正在暗自琢磨今日又该用什么词来搪塞,这时大门外的门房进来,站在外间叩了叩她的门板:“少夫人,有客到访。”
堂下候着的录事听到有客,连忙告辞。
宁不羡也不留,微笑着让阿水去厨房拿些点心让这位大人一并捎走。
陶谦月白的袍角与出门的录事相错而过,录事回身望了他一眼,便讪笑着推辞了阿水领他去厨房拿点心的好意,推脱天色已晚,要赶回官署内。
阿水挠了挠头,反正宁不羡也没坚持说一定要给到,便放走了人。
陶谦进门的时候,正对上宁不羡略带讶异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他淡淡一笑,躬身行礼:“许久不见二姑娘,二姑娘可好?”
数日不见,陶掌柜风姿不减,新做月白色的袍子上山茶花的暗纹栩栩如生,一看便是齐蕴罗亲手所制。
齐伯母的手艺就是好到有将山鸡扮成凤凰的本事,更何况眼前这人从来就是只尚在落难的凤凰。
“挺好的。”宁不羡见他两手空空,“所以,你要是告诉我,你顶着这么张脸大摇大摆地来敲府门,却只是太久没见来找我问好的话,我真的会把你扒干净了,挂在门廊上拿鞭子抽。”
陶谦嘴角勾起:“您还真是不客气。”
“我不能真做,总能过过嘴瘾,提醒一下某些人,我是他的东家吧。”
陶谦淡笑:“可惜现在不是了。”
宁不羡笑意一顿,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陶谦见她是真不知情,神情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悯。
宁不羡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陶谦顿了顿,开口道:“二姑娘可知道……就在方才,西市的铺子,已被朝廷贴上封条,抄检充公了吗?”
宁不羡的脑子空了一下。
回神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霍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门。起身的时候她脑子还是混沌的,只是无数种不可置信和失望的情绪夹杂在一起,让她有了一种她现在就要去和那个该死的男人一起毁灭的冲动。
陶谦在背后不慌不忙地叫住了她:“东家。”
宁不羡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陶谦带着笑的声音自后传来:“叛贼生前打点京中官员的钱庄名下的产物,户部侍郎亲自交付大理寺疑点,以此铺为线而索钱庄,查抄彻底。沈侍郎大义灭亲,立下大功,想必年底升任尚书之位能够更添筹码。”
宁不羡顿了顿,随即气笑了:“陶郎君在暗示我什么?”
她是真在气头上,连陶掌柜都不喊了。
“你是在暗示我,沈明昭早就知道那块地有问题,但一直按下不提,反而利用我去作为他升迁的踏板?”
陶谦笑而不语。
她眼神犀利地靠近了那月白衣衫的男子:“那你当初煞费苦心将这么一块地送给我,又是在图什么呢,陶谦?”
陶谦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慢慢地,忽然他的眼中产生了一股莫大的兴趣,似是倒映月光的平静湖面,忽然被风吹得泛起褶皱,褶皱之下,是万丈深渊下的湖底,正在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暴。
“看来……二姑娘一直都知道。”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我当然知道。”宁不羡淡淡道,“从你把西市铺子租给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它有问题。”
“我知道你让那个小丫头去查过,但你应该没查出什么。”
宁不羡偏了偏头,狡黠地笑:“如果你指的是……你和那位已经去了封地的殿下之间的交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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