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宁不羡是怎么猜到的?
宁家宴前日,她看过宁夫人房中的宾客拟单,上头有这位钟夫人的名字,可她那日人并未到场,只送了礼物来,但她却没像其余未到场的宾客那般,不伤冠冕堂皇的歉礼。
想来是清楚邀请人非常清楚她不来的理由,不需要再绞尽脑汁想托词。
就这样,宁不羡便基本认定了两人的故友关系。
“我倒是挺高兴。”钟夫人手上端着杯子,“这丫头让我觉得,我们家的功绩是战场上拼出来的,所以不用受京中这些虚妄的鸟气。这些官老爷要是不乐意,贬就贬吧,反正到了西北,贬了多少,咱们还能爬起来。更何况这丫头很讲义气不是吗?你的事,国公府的事,还有云裳的事,我刚回来那会儿听人家说她,还以为她就是那种讨人厌的娇丫头。”
齐蕴罗跟着笑,不过心下却想着,宁不羡的本性,确实就是钟夫人嘴里那种讨人厌的娇丫头。只不过,与钟夫人不同,她倒还挺喜欢的这性子的。
自那之后,史嬷嬷再没来过东市。
她把那日的事情同罗氏一说,罗氏便叹息着让她好好留在府中休息了。
罗氏并未想到宁夫人那一层,毕竟她没像宁不羡那般看到宁夫人亲拟的名帖,宴席那日也未到场。她只当史嬷嬷昏聩不中用,言语上冒犯到了那位脾气暴躁的军夫人。
不日,她还托人去了一份伤药礼,送去钟夫人那里赔罪,这是沈重的意思。可惜,钟夫人没接,只说心意到了,东西不敢受。
西北现下刚出事,又是蝗灾,又是死刺史,又是吴兴残兵出没,令人头疼。
朝廷对西北边境驻防的将领及其家眷安抚为先,钟夫人本就是圣上特许回京休养的,能多待一阵子就最好多待一阵子,总不能是沈家把她招惹得跑回西北去,这样沈家没法在圣上跟前交代。
罗氏送去的礼被退回,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舍脸亲自登门拜访,便让着人先递去了拜帖。
沈重官位高于钟夫人的郎君,高位向低位递拜帖,已是诚意之至,堪称自损,钟夫人若是再拒绝,便是不开化的蛮人了,无礼之至了。
于是,送帖人很快带回来了钟夫人反送回的帖子,言辞恳切,先是感谢那日的礼物,又说近日春雨连绵,气候阴湿,旧疾复发,伤口隐痛,本想登门拜访,奈何不能成行,恳请罗氏过府一叙。
双方各退一步,台阶放下,罗氏让灵霜备了车。
然而,她自大门处出府,刚登车走了不过半条街,就察觉车到马停了。
“怎么回事?”她蹙眉掀帘,却见马车之前跪着数人,堵住了去路。车夫不敢当街碾人,被强行逼停了下来。
打头的男人一张嘴便是满腹酸楚冤屈,喊声之高近乎声嘶力竭:“沈家黑心——!害我妻女——!我要讨个公道!”
男子话一出,周遭便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如今日头正当晌午,街上人来人往,官家马车被下跪之人堵在路当中,本就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更别提那打头男子口中喊的话。
沈家?哦,这不是最近京中盛行的流言的主角吗?想不到不光作风不佳,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啊!
车架两旁跟着的仆从们见架势不对,忙动手去拖人,想把他从路中间拖开。
谁知,这一拖,那男人喊得更响了:“我妻女是兴隆布庄的绣娘!前东家待我们仁义,我们感激不尽!新东家不把咱们当人看,没日没夜干到病倒!要不是少夫人,我们今日才不拦车!我们会去堵沈家的大门!投朱雀大街的鼎!”
所谓朱雀大街上的鼎,乃是大俞开国之时,先皇下令设置在皇城门外朱雀大街上的一枚巨鼎。举国上下,无论有无官职,出身如何,皆可投鼎而诉,上至皇亲,下至百官,皆可告。御史台内的专司会定期清鼎,鼎中所诉之事必须一一核实,抄送至所负责的官衙,谁若无视,罪加一等。
罗氏厌恶地蹙起了眉,觉得有些头疼。
世家之中,无人不嫌那鼎。自有那鼎,朝中告密之风盛行,世家们行事也多有掣肘,不过……这鼎本也就是圣上为他们而设。
她不畏惧这些升斗小民,但她畏惧沈重的责难。
沈重如今本就被搁置闲职,又在丧期之内,此时要是风闻再有损,只怕御史几道弹劾,就要按在原地几年不得升迁。
这些小民们告密没什么,但怕的是其余世家将这些小事夸大,借机打沈家的势头。
开国功臣起家的,需要提防的可不止那些关陇大姓之家。
不过……他刚刚说……少夫人?
马车的遮帘内,露出一张端庄和煦的面容,这一转瞬中,她已然做好了一副世家夫人该有的面貌:“你说今日是谁让你来的?”
她微微笑着。
那打头男子眼珠一转,复又大声嚷嚷:“大伙儿听见了没有!官夫人威胁人了!”
罗氏面上一阵青白,这些猪狗不如的市井匹夫根本就不能用正常言语与之交流!
但她还是强忍不悦:“你说出让你来的人的名字,我给你……一两黄金。”她压低了声音。
结果那人拉高了声音:“什么——黄金?你要给我们黄金?为什么?是因为你心虚承认你们家黑心想要买通我们了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
边上的议论声一时间更大了。
“果然啊,早听说世家的铺子黑心了,死了人官府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毕竟是官老爷啊!”
好在这时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们终于赶到了。作乱闹事的人被金吾卫强行按倒抓走,当街闹事,他们不光要挨廷杖,还得在牢中关几日。
金吾卫们用枪戟拦开围观的百姓,清出一条可行车马的道来。
金吾卫的头领对着罗氏躬身行礼:“夫人,您可以继续走了。”
可此刻罗氏哪里还有继续前行的念头?光是枪戟背后百姓审视的目光就足够烧穿她了。还拜访什么钟夫人,早知她今日就不该出门!
罗氏匆匆上门回了府。
一回府,她便着灵霜去探宁不羡的动静,今日的事想都不必想,定是那小妮子的手笔。
很快,灵霜回报,说宁不羡正在佛堂抄经,说是对之前有辱沈家名声一事万分惭愧,一定要日日沐浴焚香,祈求祖宗原谅。
罗氏:“……”装吧。
只不过,说来也奇怪,去钟府拜会是她临时起意,那小妮子怎么确定她今日一定会出府门走那条道呢?还特意着了人在那堵她?
“她,还有她身边那些人,今日有出过府吗?”
“问过门房了,大房今日没有一个仆从出过府。大夫人今日起了兴致,让众人修建院中果树,婢子们从早上起就一直在忙呢,没人离开过。”
“……”罗氏不安的视线缓缓折到了眼前的灵霜身上。
灵霜不蠢,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跪下道:“奴婢蒙夫人赏识,受夫人大恩,绝不可能作背主欺瞒之事!”
罗氏盯了她半晌:“起来吧。”
灵霜这才惴惴不安地站起身。
罗氏开口道:“近日你仔细着点,自家院子里看着不大对劲的,就都发落出去换新人进来吧。”
“是。”
做完这一切后,罗氏这才去了沈重那里。
沈重喜爱书画,自从闲赋在家,白日里常待在书房中,仆从们无故不得入内打扰。
罗氏进书房门时,内室里正燃着香,沈重正焚香作画,听得动静问道:“你不是去钟府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
“有事?”
“……”
沈重见那头没动静,这才蹙眉抬头:“你那乳母又惹什么事了?”
罗氏忙道:“与史嬷嬷无关。”
沈重一直有些憎恶她那位乳母史嬷嬷,觉得她个性张狂,而又蠢笨疏漏,只是人伦孝道所压,才一直勉强以礼相待。之前史嬷嬷从东市被赶回,得罪钟夫人,沈重就很不高兴。
他从不管后宅之事,但那次确实亲自过问并处罚了史嬷嬷。
史嬷嬷也自知理亏,这些天在府内也有所收敛,避着人走。
今日之事是宁不羡借之前的事挑起来的,可她若这么对沈重说,怕是又会被埋怨后宅之事误他,担一个“无德”之名。
此刻沈重已然停下了手中的笔,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于是,罗氏忖度开口:“今日之事……与大郎有关。”
“明昭?”沈重的表情透露出,他上心了。
和她料想的一样,沈重还是有些忌惮他这个侄儿的。
原本一族之内该是一体一心,可沈明昭却一向同沈家离心离德,只想出外开府。他为官从不为族中争利,两个堂兄无法入仕也并不晓得徇私帮衬一把,她几乎可以预想,若是有天他叔叔被扒官去职,他估计也只会在一边冷眼旁观。
“是啊,郎君有所不知,今日……”
一开始还有些磕绊,可话说到后面却越说越顺,她把今日街上之事对沈重和盘托出,但具体的缘由却润色了一番,她说今日之事,或是沈明昭授意所为。
“户部的顾明准即将致仕,你又闲赋。今上多疑,一家之内不可能同出两位重臣,他若是想升迁……”罗氏话顿住,因为沈重凌厉的目光已然扫向了她。
她面上慌乱跪地,实则暗松一口气。
夫妻多年,她了解沈重,露出这种神情,便说明他已然有些信了。
沈重是该信的。
当初圣上有意将沈明昭升为户部侍郎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沈重从礼部侍郎升为银青光禄大夫,美其名曰“勿让叔侄平级而立”,然则明升实贬,沈重由礼部实权沦为闲职。如今沈明昭若是想要升尚书,沈重名声亏损,降职罚俸,才能更为稳妥。
家族之内,一升一降,一赏一罚,更符合当今圣上的制衡之道。
沈重望着眼前跪地的罗氏,一字一顿道:“人伦之道,先父子、后叔侄,我与明昭叔侄之情笃厚,岂是你一妇人可离间的?”
罗氏磕头谢罪:“妾身愚鲁。”
半晌,沈重道:“既如此,你便顺应他们的心意,将铺子交还给正房。母亲那里,我去说明。”
罗氏明白,这是要她去试探正房。
若正房接受了,那么沈明昭为升迁一事设计就会坐实,若是推脱……宁不羡就是白耍心机,她的郎君洞悉一切,自会惩治她的荒唐之举。
她在心内冷笑,十几岁的小丫头,到底也只是徒有小聪明失大利罢了。
罗氏点头起身:“是。”
第九十七章 物归原主
宁不羡闭着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梨树的缝隙洒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有些刺眼,但她没有伸手去挡。似乎回来之后,她就很喜欢晒太阳了,从前她总是喜欢缩在屋子里,用厚厚的窗纸糊住缝隙,手脚都冷冰冰的,像是阴冷的水生动物。
忽然有双手盖在了她眼皮上,挡住了眼前的阳光,她嘴角微微翘起,并不用睁眼去看,就听到一声调侃:“夫人现在每日都很清闲?”
“沈大人现在不也是?太阳还没落山,你就回府了?”
“已经是夏日了,现在白日很长,太阳下山的时候,晚饭都该用毕了。”说完,他松了手起身,“走吧,晚饭已经做好了。”
宁不羡伸了个懒腰,她在这里闭目养神地躺了一个下午,感觉身子都倦怠了许多,甚至生出了些不耐烦的意味。果然,天生劳碌命的人就是这样,但凡闲下来躺着,连骨头都会叫嚣着疼。
“那我日后得看好时辰了,不然回来晚了,就得被关到坊门外边去了。”她起身说道。
前方的人听到她的话脚步一顿:“你之后还去那边吗?”
宁不羡愣了下,随即失笑:“当然,那可是我亲手开起来的铺子。你不会一直都觉得,我是因为害怕当不了沈少夫人,所以才对它那么上心的吧?”
沈明昭沉默了片刻:“是我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了。”
“好吧,最开始确实是。”宁不羡决定坦言,如今在沈明昭跟前,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抒发自己的真意,很少再有什么隐瞒,冰墙融化了之后内里只有鲜红鼓动着的血肉和心脏,就是这么简单,“不过后来……我是真的很喜欢那里。”
喜欢早上染锅里咕咕冒起的炉泡,喜欢绣娘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今日的吃食,喜欢那些进出铺内络绎不绝的脚步,让她觉得,她是真实地拥有着某些东西,像是有阵风在托着自己的背,而不必担心下一刻就堕入深渊。
“我是真的……很喜欢那里,沈明昭。”她抬眸,诚挚地望向他。
沈明昭神色微动,最后只是挑了下眉,他轻哼一声:“哼,铺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半幼稚半揶揄的话把她逗笑了,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铺子。”
“……”沈明昭的表情异常古怪,半晌后才幽幽道,“……现在已经懒得做表面功夫了。”
宁不羡对着他笑:“这样不好吗?”
沈明昭没答好,也没答不好。
他回过身:“走,母亲该等急了。”
两人回到正院,看样子沈夫人等得一点都不急,反而十分欣喜地看着两人一同走进来。
沈银星的视线在他们并行的步子上停了片刻,随后见怪不怪地挪回到饭桌上:“现在可以开饭了吧?我快饿死了。”
沈夫人睨他:“你拆了一天的家,能不饿吗?”
沈银星涨红了脸,争辩道:“什么拆家?我那是在准备武科之试!”
“准备武科?”沈明昭在他身旁落座,“此次武科考试乃是首创,中试之人会被授予武职不错,但初开武科外,还要考学问,你之前说温书,是为了这个?”
听上去,似乎连沈明昭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打算。
前朝首创科举,本朝新开武举。据说,这武举考试,乃是当今皇后向圣上建议的。科举选仕须先推举再参考,考生系出于士族,而武科则可遴选各州县习武之人,无论其是否出身平民。
世家们愿意相互推举自家子弟参与进士科考,却对这种可能会付上身家性命的游戏敬谢不敏,甚至愿意将名额让出,拱手相送给平民。
不过,沈银星也实属是无奈。
“总比窝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他恹恹道。
他的亲兄正受朝廷重用,如果不能另寻他路,或许要在院墙内困守一生。如果不走这条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宁不羡能感受到沈明昭捏着筷子的手有些发紧。
他在愧疚。
“我听说汉时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得胜归朝的时候,连宰相都要为他牵马。”宁不羡撑头望着沈银星笑,“你是不是在做梦将来你昭哥给你牵马?”
沉闷的氛围登时打破,沈银星闷笑一声:“……是啊。”
沈明昭冷哼了一声,收回视线:“要有那日,本官一定告病。”
沈夫人也笑了。
她多半是听不懂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的,当初的沈骏也不希望她懂。
众人正用着饭,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声响。
自沈老太君回来后,正房就搬离了主屋,用饭的地方也挪到了蒹葭阁内。这里地方僻静,除非特意过来,否则基本上不会路过这里。
宁不羡耳尖动了动,最早顿了筷子。
估摸着这么些天过去,她等的人,要来了。
果然,片刻后,罗氏便领着灵霜和另一位侍女出现在了这里。灵霜手里拎着个篮子,篮内是新上的青李,娇滴滴的带着露水,入目即是可以想象的脆甜。
“今年院内的李子熟得早,我就想着送些过来给你们尝尝鲜。”罗氏热情地道。
“哇!”沈夫人很捧场地惊呼了一声,“我可最喜欢你们院里的青李了!这天气也热起来了,我正想做些冰酪吃,放点儿青李肯定味道很好!”
灵玥正打算过去接,却是就近坐着的宁不羡起了身,伸手接了灵霜手中的篮子:“这点小事,吩咐下人带来就好了,哪劳得二伯母亲自来呢?”她背身对着那桌上的人,对着罗氏盈盈笑着。
罗氏的面上并无半分恼意,只接道:“这不是因为还有一事要亲自过来交代吗?”
“哦,何事?”
罗氏心内冷笑一声,拿出了账本:“前事皆是误会,如今老太君已应允,账本物归原主,还望侄媳不要计较。”
“怎会?”
宁不羡接过了账本,罗氏才不紧不慢地嗔怪:“哎呦,你铺子里那些下人可是不好管,又是赶人,又是当街堵我车的,平日里管束他们得费不少功夫吧?早听她们说你从前大半时间全耗在那里,看样子是真的很费心力了,小姑娘别那么劳累,总归这么大家子人,你吱一声,哪怕是明昭,也能帮你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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