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的马车出城去沈家行庄的那日,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看见了。之前的各种猜测和风言风语几乎被压下,因为东西市铺子见过侍郎夫人的都知道,她体格相较寻常女子确实要纤弱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虽说看着精神不错,却实实在在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他们说那确实是侍郎夫人,因为他们看见了侍奉在车旁的那位,一向与侍郎夫人形影不离的小丫头。
灵玥并不知道这算不算最好的结果。
因为在叔伯老爷和罗夫人自宁府回来之时,昏迷一日有余的大少郎君终于昏昏醒转。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叔伯老爷改变与宁府对好的说辞。
是的,去行庄并不是两家原先对好的说辞。
原本,宁府与沈家达成的说辞是,少夫人病亡。沈家将会在半旬后慢慢放出病故的消息,然后捏造一具空棺木,为少夫人发丧。
这其实是一种好意。毕竟大少郎君还年轻,只有少夫人“亡故”,他才能另娶续弦。
可醒来的大少郎君拒绝了。
“她离开之时丝毫没有顾及家中的脸面,伯父伯母又为何要替她遮掩隐瞒,好成全她的夙愿。”刚醒来,尚且虚弱的大少郎君神情淡漠而冰冷,视线空落地投向了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一日是沈少夫人,就一日被困死在这个身份的桎梏下,一日不敢回京城,一日不敢暴露在世人跟前。这些不都是她做那个选择后,应得的报应吗?”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灵玥注意到,他的手指上一直攥着一封信,力度之大几欲将其捏碎。
这是少夫人临走之前留下的,无论他人如何说,大少郎君始终不肯将那封信交给任何人看,包括他的母亲和弟弟。
据说,当时大少郎君正是在看了这封信之后才不管不顾地纵马追了出去。
灵玥试验地想着,假设……假设那时候,大少郎君是知道了少夫人的踪迹,想要去官道上把她追回来的,可他从不提官道上的事,也不提他为什么会从马上摔下。他当时或许追到了,或许没追到,谁知道呢?
总之,少夫人从此在这个家里消失了。
大少郎君命人撤走了芸香馆内所有的装点,但他也不怎么回府了。
身体病愈之后他便重新回了官府。
病时落下的担子,在痊愈后更加沉重地砸在了他的肩上,他变得更加繁忙,更加频繁地宿在官署中,就好像……他在逃避回府这件事。或许是夜深人静时过于空荡的芸香馆,会让他想起什么不该再去想的人。
次年的年初,二郎参与了朝廷的武科考试。
夫人说二郎自小不爱读书,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家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可算是如了他的意。
不过,二郎在大少郎君的督促下,还是狠命念了一阵子书,因为武科考试也要考校经史子集,虽说不如正经的进士科考试那么难,但对于惯不学无术的二郎来说,已然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最终,二郎出人意料地在武科考试中夺得了魁首,被圣上授予武职。
沈家正房一门亲兄弟两人,一文一武,各得魁首,前后间隔十年,在朝中被圣上大为褒奖。
年中,户部的顾尚书因病致仕,户部尚书之职空悬,圣上下旨户部一切事务暂由两位侍郎代行处理。灵玥不懂朝堂之事,但她听京中那些人说,这其实相当于已经把尚书之位交给了主职度支与仓部二司的沈侍郎,只是沈侍郎如今年岁尚轻、资历尚浅,陛下还不放心把这位置交付给他罢了。
而至于二郎,他被授予的武职远在西北。
夫人原本不希望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想让大少郎君去圣上跟前求情,但却拗不过二郎的坚持以及大少郎君平淡的默认。
最终,大少郎君只说他会去信给尚书夫人。
哦对,忘了说,在少夫人离开之后不久,她的嫡母,也就是宁夫人,也回了西北。据说,她也病了。
年中的时候,二郎离家赴任。
原本热闹的院子里,至此便只剩下了夫人一人。
她整日无所事事地坐在院中跟她们这些丫头聊着闲天,偶尔会对阿水那丫头念叨两句,要是不羡还在就好了,她肯定有热闹的法子给我解闷。
每每这时,阿水那丫头就会哭鼻子,一直哭到夫人闭嘴不再谈,让她去小厨房拿点心来哄她。
大少郎君轻描淡写地解释,少夫人在信中将这丫头托付给了夫人。他烧了这丫头的卖身契,告诉她将来若她有了心仪之人或者去处,可以去账上支上一百两银子,自行离开。
可那丫头一直没有离开。
岁月在这间小院中停滞不前。
灵玥有时会疑惑,少夫人离开之前是否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对这间小院中的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痕呢?也或许她是想到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再之后又是一两年,罗夫人开始时不时地给夫人送京中未婚姑娘的名帖和画像,明示她,这是老太君的意思。
罗夫人用言辞哄诱夫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昭公务繁忙,需要有人照顾他,照顾这个家,不是吗?
大少郎君在斟酌过许久后,也曾问过夫人,她是否需要……
可夫人却反问了他,大郎需要吗?
大少郎君指节发白地捏着筷子,陷入了沉默。
夫人笑了,那我不需要。
灵玥想着,夫人虽然看着很糊涂,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大少郎君心中所想的,恐怕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了。
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像叔伯老爷、罗夫人,或者老太君那样,对着大少郎君旁敲侧击,逼问他少夫人离开的真相。
灵玥很私心地想着,他大概是固执地在等着什么。
也许,只要大少郎君愿意,他的母亲会陪他一起等着那个或许再不会回来的人。
无论这样漫无尽头的等待,是否会贯穿她往后剩余的全部人生。
卷三:江南茶庄篇
卷三:江南茶庄篇
见字如唔。
十七徂尔,期将一年。忆及初见,感君颜色,沉迷其中,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乃至神迷。岂料心生两意,故知恩爱有期。君无过错,实我贰心,念及此处,不甚羞惭。
然出君家至今,妾无功劳,尚有苦劳,不求答谢,惟白银三百两,断此生白首之约,立此誓言,不复更改。今日辞别,青山绿水,望君长乐康健。
余言付于君母,阅毕可焚。
勿找勿扰。
宁不羡字
大俞隆显十九年,常朝。
宁云裳站在文官列末位,身后即是大殿的门槛。
她刚晋升至度支郎中,位列从五品上,今日是她第一次获得常参会的资格。
此刻陛下还未到。
这个位置,距离金阶之上的那个座椅,已然算是遥遥,隔着高高低低的人头,估计连那高坐龙椅上的君王脚背都看不清,更不必说下首位至前列的人了。
她有些担心,因为自她站定以来,身旁的窃窃私语就未停过。
当然,不是在议论她。
其实自一两年前,朝堂中对她的议论声就小了不少。
倒不是因为她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亦或是有什么过人的功绩,而是近两年来朝堂之中更为重要的拉锯战争,使众人无暇分神来对抗她的这种突出,而她一向恪于职守,并未出什么大错,甚至小有功绩。
当然了,或许在众人眼中,她迟早会在嫁人之后离开朝堂。没人有闲工夫再去干涉这种既定会发生的事了。
而如今朝中最主要的拉锯战,便是……
“沈尚书昨日在紫宸殿内顶撞了圣人,惹得天威震怒,今日居然没有称病不来,还敢来常参?”窃窃私语传入她耳中。
“沈尚书一向如此,还没习惯?”身前的人应和了一句,“你朝前望望,他笏板上墨字又是满的。”
宁云裳心内一惊,没忍住也跟着朝文官队前列看了眼,谁知这一动却惊动了那两个窃声交流的同僚。
两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便闭口再不说话了。
她有些懊悔没耐住性子多听几句,然而此时黄门已然出了声:“陛下驾到——”
文武百官跪于阶下,山呼万岁。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声调威严沉缓:“诸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宁云裳在心内默默念着:按下,别张口,至少等朝会之后……
然而——
“臣户部尚书沈明昭有本奏。”
宁云裳叹了口气。
比她叹气更为明显的,是龙椅上的皇帝沉下来的脸色:“……奏。”
沈明昭所奏,老生常谈,无外乎西北辖内所报的田署侵占,以及官田、野田划分一事。
所谓官田,便是在户部登籍在册的田地,所谓野田,又称荒田,多为民间私采。富庶之地官田多、野田少,而贫瘠或历灾之地,则官田少、野田多。苍州自五年前蝗灾获难后,一直与民养息,朝廷对于民间私田开垦,采取放任姿态,然而沈明昭却一再奏请圣上,希望尽快着人去苍州复地登籍,令圣上烦不胜烦。
其实,皇帝倒不是为了几块田地同他计较,而是知他所奏实为别事。
皇帝和下方站在宣政殿内的这些文武官员们真正拉锯的,乃是皇嗣之位。
太子身体每况愈下,实难堪大任,皇帝已有改立之心。
至于想要改立谁,皇帝没有明说,但下方的臣子们却对此有几分猜测,其人党羽们在暗中为其造势,剩余余皇子所拉拢者或欲奋力一搏,或立于中间摇摆不定,清流们则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皇帝的暗示。
皇帝也在犹豫抉择。
身体差的嫡子怕是守不住这尚未稳固的新朝,而改立又会引起动荡。
文官们在朝内互相提防攻讦,谁也不愿成为他日尘埃落定时被清算的牺牲品,而犹豫不定的皇帝则在这片微妙中,寻找着自己忠心耿耿的同盟。
他希望能有一群绝对忠于他,无甚二心的人从旁协助他,平稳地渡过这段动荡期。皇帝本以为沈明昭会是这群人中的一员,然而他并不是。
他把自己归入了那些恪守不可废立教条、沽名钓誉的清流中,被裹挟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年轻的话事人。屡教再犯,罔顾暗示,公然将西北私田一事翻上台面,就差抵着龙椅上的人承认,私田一事,是他放给那位封地西北,最想改立的皇子的羽翼。
一州之内大片的私地不回收,不必按官田缴纳税钱,几年下来可想而知,那位远在西北的殿下囊中得有多厚,都快成一个汉时的小封国了。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下方跪伏在地、举着笏板的臣子:“西北先历蝗灾,又时遇兵祸,汉时故地可与民休养六十余年,西北之事至今不过五年,不必如此心急,还需从缓。朕知沈卿为民忧心、为国操劳,忙于政务,而立之年已过,竟无后嗣,乃至多次被御史弹劾。股肱之臣落得如此,实非朕之本心,朕心有愧意,比起遥在西北边地之民,朕眼前的沈卿,才是更需休养之人啊……”
一圈冠冕堂皇的君臣车轱辘话下来,皇帝委婉表达的其实就是这么几个意思:
你这份忠心对朕有用的时候很好,没用的时候也确实令人讨厌。既然你小子觉得自己反正没后不怕死,可以替你们那帮清流老顽固挑头在朕面前跳,那你就给我滚蛋让贤。
最终,圣上笑眯眯地提起了这几年江南道洪州府一带兴起的茶庄。
此地盛产小叶芽尖,近两年自地方风靡至京城,截至今年年初上报,茶税一例,竟超过稻米,占据江南全年总税的三分之一,实在令人震惊,圣上已然下过令,命洪州刺史贡上最好的一批至宫中,准备亲尝。若茶园一事能在他州普及,这或许能为未来朝廷财政收入,增加一项新的大例。
“相较西北,此乃大事,不可怠慢,沈卿何妨趁此机会替朕在江南走一遭,除开政事,亦可散心,两全其美,可好?”
皇帝嘴里问的“可好”,约莫等于你敢摇头就给你全家砍头。
沈明昭没有异议,他也没疯到敢有异议。
如此,户部尚书沈明昭,官位尚未被褫夺,实则失权,贬谪江南。
朝会一下,沈明昭自殿内步出,不去理会周遭同僚或幸灾乐祸、或唏嘘叹惋的神情。
身后有一人匆匆追上他:“沈大人,留步!”
沈明昭停下脚步:“宁郎中。”
自宁不羡不告而别后,宁云裳心中就一直对沈明昭十分愧疚。
无论是看着他愈发冰冷的面色,愈来愈全身心倾注在公务上的麻木,亦或是,早就知道,宁不羡当初在嫁与他之时,所抱着的就不是爱慕之心。
她有一种直觉,沈明昭的这些变化,似乎正是从五年前不羡离开时产生的。
作为姐姐,当初她居然也默许宁不羡为了保住她与秦朗的颜面而嫁入沈家,若是那时能够阻止不羡……如今让这两人落到今天这步,她真是天大的罪人!
她的话在口中打了几个转,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虽说今日之事,您实在是有些过激,但此事尚可转圜,若您不介意,下官可回府与父……”
“宁郎中不必介怀。”沈明昭看穿了她这莫名其妙的愧疚,随即敷衍一笑,“至于令尊,本官私心猜想,圣上此举,甚合令尊之意。”
宁云裳有些尴尬。
宁恒在她与秦朗达成婚约之时,便已然站入了敬王阵营。沈明昭没把她从自己的辖属内排挤出去,只是碍于圣上旨意。而如今,就连圣上也不会再偏私沈明昭了。
“更何况,此举未必不合我意……”
宁云裳听见风中轻飘飘地传来了一句话。
再抬头,沈明昭已然衣袂带风地扬长而去,而那些往日与他交好的清流老臣们,并未跟上去。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许久,只能微叹一声。
这位刚过而立之年,朝中最年轻的尚书大人,在清晨寒风中的背影,看上去时那般萧瑟孑然。
江南道洪州,刺史府。
雷谨靠在假山旁,佯做抱书温习,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朝远处欢声笑语的亭子望去。
亭子在园中湖的另一岸,亭中有帘遮掩,炉烟透过竹帘的缝隙,袅袅娉婷地钻出来。他的心也仿佛如烟般缥缈了,模糊了纸页上的墨字,幻想着那位如云烟般扰人清梦的女子。
手中忽地一空,他蓦地抬头,便对上了自家小妹雷珍那双透着打趣意味的眼睛:“呆子,又在这里偷看人家陶娘子?”
雷谨涨红着面皮从小妹手中夺过书来,嘟囔道:“谁说的……我,我看书呢。”
“我都在这里瞧你半天了,纸页都没翻动过一下呢!”
雷谨叹了口气,以卷掩住面庞。
这般偷盯着姑娘看,还被亲姊妹发现打趣,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无比丢脸。
“别不好意思了。”雷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点小心思娘早就知道了,今日请陶娘子同她兄长一同过府,也是想替你试探,看能不能把陶娘子讨来给你做妾。”
雷谨闻言先是大喜,随后又狐疑:“真的?”
雷珍见他那样不由好笑:“我去亭子那里帮你看看?”
雷谨这下真高兴了:“不怕小妹你笑话,我是真心喜欢陶娘子,若能讨得她为妾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雷珍嘲笑:“瞧你那样子!”
不过,笑归笑,她到底还是去了亭子那边,帮她的哥哥看看结果。那位陶娘子虽出身商贾之家,但性子却是平民百姓中少有的知趣识礼、进退有度,隐隐有大家风范。不仅自己有一份庞大的布庄产业,还能辅助兄长将那闻名江南的浮云茶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人又生得清丽动人,虽说年岁已过双十,稍大了些,但作为妾室,已然是极好的选择了。
她当时将三哥的心思同母亲一说,母亲就痛快地答应了。
此刻,雷珍已行至水亭畔,亭中的女眷们正在谈笑,那站在一旁为夫人们执勺烹茶的,正是陶娘子。
她一袭湖青色的绉裙,袖口挽起露出小截皓白如雪的腕子,优雅地在茶烟中旋着圈,边舞边道:“这是白露前西山采下的小叶芽尖,承蒙刺史大人不弃,遴选为今年出往京城的贡品。这些是妾身私心瞒着兄长为各位夫人匿下来的,成色较那批贡物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诸位夫人,当是最早品尝它的人。”
几位夫人对视一笑,这位陶娘子说话真是讨人喜欢。
雷夫人低头抿了口茶,茶汤醇厚,咽下后,口齿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兰花香。
她点头道:“这茶的香气倒是比之前的浮云仙芝要更胜一筹了。”
陶娘子笑道:“此茶对山高、泥土、山泉水要求极高,旁地找不着,我们庄子里一年也出不了几斤,自然不是寻常庄园泛物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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