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沈明昭闭了闭眼,金部库里那些旧丝线,怎么就不能把他们主官这张破嘴给缝起来呢?
傍晚,宁不羡带着在西市玩了一天的小陆氏回布庄坐马车。
陶谦正忙着归拢今日的账本,宁不羡没打扰他,让他不必再出来相送。
“嫂嫂,坐我的马车回去吧!”小陆氏让仆从布好踩脚凳,搭着手几步就上了车,随后朝她伸出手:“嫂嫂,上来吧。”
她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正准备上车,忽而听到车上正掀着车帘百无聊赖的小陆氏的一句:“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啊。”
她疑惑回身,此刻已快到闭市之时,一双双脚从布庄大门内跨出,本不该再有新客,然却有一个娇小的影子,逆着出来的人群,朝门内走了进去。
那姑娘虽然换了装扮,但一晃而过的时候,宁不羡还是凭着记忆认出了她的脸。
——毅国公府的丫头,秦萱的贴身侍女,兰心。
陶谦正在屋内对账。
今日的营收相当不错,虽说茶水点心支出了不少,但和入账的数目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就是这个掌柜当得,颇有些口干。
他正预备起身给自己倒壶热茶润润嗓,忽然听到门板被轻叩了三声。
熟悉的敲击节奏,令他眉头一蹙,却又慢慢舒展开,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兰姑娘请进。”
兰心推开门,讶异:“你怎么知道是我?”
陶谦放下手中的茶壶,月光在他的眸间温柔涌动着:“在府内听多了便知道了。”
兰心面色微微发红,她经常在傍晚或者夜间替秦萱敲门寻他。
虽然……她也不清楚两人夜间相会时都做了什么。
见她欲言又止,陶谦好脾气地问道:“你来,是秦姑娘对小人有何指教吗?”
兰心咬唇道:“姑娘病了,她想见你。”
陶谦蹙眉:“秦姑娘病了?小人很为她担忧,但是病了该找大夫,找小人怕是对病情并无益处。”
兰心抬头道:“姑娘是为什么病的,郎君难道不知吗?”
陶谦一顿,随即笑道:“小人确实不知,未来的敬王妃,究竟因何而病。”
兰心面上的血色一时褪去了许多。
可陶谦却浑不在意继续道:“而且今日,兰姑娘如果不是来谈生意的,也着实不该出现在此地。”
“其实,我见过这间铺子的主人。”沈家的少夫人,沈侍郎的夫人,那日来国公府补礼服时,兰心与她有一面之缘,后来听旁人说,那是唯一一个陪着国公夫人跪完整套茶而面不改色的客人,兰心用力咬了咬嘴唇,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陶郎君离府之后欣然答应了这个掌柜职位,如今又不肯随我回国公府,是因为……与那位沈少夫人有私吗?”
陶谦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惊诧,不过,那股惊诧很快便被狡黠取代了。
“不错。”他勾了勾唇角,“正是如此。”
第七十八章 分号出路
西市的铺子在经历过开业第一日的空前繁盛之后,客人们对于官夫人和“东市贵人铺子分号”的噱头渐渐失去热情。
再新颖的布料花纹也只能尝个鲜,它不是盐铁,也不是常平仓内堆积的谷粮,在同街的其余店铺察觉到危机,开始纷纷抛出更低的售价之后,兴隆布庄便失去了大量的客源。
宁不羡想过和它们一起降低价格,但是更低的售价意味着更低的成本,更低的绣娘月钱和更多的劳力支出。她举棋不定,去找陶谦商议,于是,陶谦便将两条路摆在了她跟前。
“要么,和他们一并降低成本,我们现在开给绣娘的月钱就要折半,西市内的住所也必须收回,她们得住回院子里。”
“要么不降成本,继续维持现在的状况,以这几日的进出账目来看,大概还能撑不到两旬。”
宁不羡不禁扶额。
她是真的穷啊,好不容易的手的新铺子居然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面临歇业关门的风险了,连年底都保不到。
多挣钱和当活菩萨赚好名声,果然就像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
“你的意见呢?”她支起身子,问对面的人。
陶谦笑了笑。
说实话,这厮是和沈明昭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可恨。
沈明昭的可恨之处在于他嘴巴坏,冷嘲热讽是家常便饭,这厮识眼色,嘴饶人,可却通身带着一股冷眼旁观的薄凉味道。
“我?”陶谦正用夹子往炉内添茶叶,今日煮的仍是他之前给宁不羡尝过的浮云仙芝,“这是二姑娘的铺子,二姑娘想如何就如何。”
“我偏要你选一个呢?”
陶谦放茶叶的手一顿,滚水沸腾的雾气中,他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
“那就降低成本吧。”他合上了盖子,将炉火熄灭,“大约半炷香后,二姑娘尝尝今日的茶?”
月光温柔地在眸波中荡漾,他看上去和往日并无不同。
宁不羡嘴角微勾:“知道了,茶我就不喝了,我还是更欣赏滚水煮出来的茶水。”
陶谦煮茶的方式和京中世家风行的那种不一样,他固执地认为,京中滚水沸茶的方式是在暴殄天物。他说,江南一带的茶商,在白露之前采下叶片,烘干,之后试茶。试茶的方式是先沸水,后浸叶,只浸在壶中,壶要离火,不添盐姜蒜,江南人称之为“茶汤”。
他嘲笑京城那加了盐姜蒜的浑浊东西不是茶汤,他说那叫茶羹。
宁不羡不置可否。
她只知道她要顺应京中的习俗。
茶似乎已经焖好了,陶谦掀开了盖子,深吸了一口气,唇角露出笑容,看样子,他似乎是对今日的茶水十分满意。
“二姑娘接下来有安排?”
“嗯,准备去趟东市,去找齐伯母。”
“哦。”陶谦轻啜了口茶,“二姑娘有主意了。”
十日后。
宁不羡站在兴隆布庄东市店内,齐蕴罗昨日让灵曼去沈府送了信,让她今日早些来布庄,说是之前商量的事情,她已有了主意。
然而,宁不羡带着阿水匆匆忙忙赶来之后,齐蕴罗却不见人影,只让灵曼将阿水押走,把宁不羡一个人留在了院中。
宁不羡不明所以,但还是耐下心来遵从了安排。
自从兴隆布庄分为东、西二市后,两间分号的待客重心便被彻底分开。
东市分号居于靠近皇城的所在,在已有如意坊存在的前提下,依靠皇家所赠的牌匾,为住地在东市附近坊巷的贵人提供布样纹料的挑选甚至定做,客人没有如意坊多,生意不忙,所以反而能随叫随到,上门量体裁衣。
齐蕴罗曾是为国捐躯的一品忠义公沈卓妾室的传闻在京中不胫而走,她曾是小夫人,在江南织造局待过,又拿了皇家的钦赐封赏,为人又知情识趣,举止端庄,很得京中那些夫人们喜欢,有些常客甚至没事也爱请她去府中坐坐,喝茶聊天。
曾经匿于沈府西偏院内长达十五年的齐蕴罗,已然走上了一条和过往截然不同的人生。
“姑娘!”齐蕴罗的屋门忽然响了一声,阿水脚步声又急又密,朝她奔来,“你看看好不好看?”
宁不羡回过头去,阿水的身上穿着一件新衣服,但奇怪的是这件新衣服不是一整块成色的布料做的,而似乎是随着贴布刺绣,用各色的布块拼起来的,布块之间用贴布绣分开,但是因为各个布片的颜色差异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实在是不好看。
她仔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嗯……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很像……我想想……之前凌云寺里的老和尚穿的百衲衣……”
阿水气呼呼地鼓起了嘴:“齐管事还骗我,说这件衣服她做了很久,我就说嘛……看着乱七八糟的也不好看……”
“做了很久是真的,但好看我可没保证。”那头传来齐蕴罗忍俊不禁的声音,她的手上还戴着扳指,似乎刚忙完一场活,灵曼跟在她后面,手上抱着一个针线篮。
“这是什么?”宁不羡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阿水身上那件五彩斑斓的衣服。
“我们俩在尝试能不能用贴碎布的方式拼出衣服来。”齐蕴罗道,“你之前不是说像奉五娘那样出售好料的旧衣,在店内量体之后再拆改吗?我倒觉得,旧衣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没有奉五娘那样的胡商货源,能够进到的旧衣,怕是还没开在你隔壁那条街上的邻居多,且你进旧衣拆改若是赚了钱,他们争相模仿,还得走回老路。不如,用好料的碎布拼新衣。朝廷定好价的生绢四百文一匹,只要能做出比生绢更便宜的衣服,他们一定会喜欢。”
“拼布倒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宁不羡便思索边看向阿水穿着的那件“百衲衣”,又开始失笑,“但这也太难看了……”
阿水的脸从气鼓鼓变成了怨念,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她已经从宁不羡的嘴里听到两次“难看”了。
她毕竟也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被人一直说难看,想也很难高兴起来。
“所以我和灵曼只是打算先尝试一下,如果真做售卖用的衣服,我们肯定是要用同批同色染出来的布片拼,肯定不能……噗,拼成花狸子。”齐蕴罗没忍住,和灵曼一起捂着嘴笑了起来。
阿水终于彻底生气了,她把那件可笑的拼布衣生气地一脱,没好气地道:“您下次还是自己试吧!”
宁不羡做作摇头:“唉,丫头宠坏了,现在已经完全不听我的了。”
齐蕴罗笑着拿指头戳她的额头:“这丫头还不是跟你这个好姐姐学的?”
宁不羡清了清嗓子:“所以才学得这么可爱嘛。”
阿水一下子涨红了脸,小声地回了句嘴:“臭姑娘,不知羞!”
周围三个女子都被她逗笑了。
笑完,齐蕴罗对宁不羡道:“再给我些时间,秋菊,阿静,云云,她们三个最近一直跟着我边做边学,手艺长进了许多,前几日新招工进来的两个丫头,脑袋也算灵光,我这里没多少打紧的事情,等头一批几件的拼布衣裳做好了,我把她们都送去分号那儿给你帮忙。”
秋菊,阿静,云云三人,便是之前留下来的赵、孙、周三位来自西市的绣娘。
如今,她们已彻底是兴隆布庄的一员。
“好。”宁不羡笑着点头,“那我等着您的成果。”
冬至日,宜祭祀、修造、团圆。
今日依旧俗,天家摆台,宴请群臣。沈家有官身的几个都入宫领宴去了,大概得到晚上才能磕完头回来。宴毕,京内官署将集体闭门,官员们休沐七日。
这是本朝一年一度的盛典大事。
沈家如今还在沈卓夫妇孝期内,不能举乐,昨日半夜登车去沈卓的坟冢祭拜完回来之后,罗氏便合计着两房各过各的,反正沈老太君如今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是了,自沈卓丧事之后,沈老太君就一直躺在床上郁郁不乐,连原本满头梳理得油光滑亮的头发都变得暗淡无光,从前那副瞪圆了眼睛给正房找麻烦的模样,仿佛已成了上辈子的事。
沈夫人倒还好,虽说丧期不能享乐,但却兴致勃勃地打算午后就和灵玥一起下厨房包馄饨,说是这样晚上沈明昭从宫中放归之后,大家就能一起吃馄饨了。
宁不羡答应了她等晌午回来之后就和她们一起包馄饨,随后便上了马车。
兴隆布庄的第一批拼布衣裳于冬至佳节前夕完工,今日便是开门见客的日子。虽说今日过节有些忙,但她还是想去看一眼。
毕竟,成败在此一举。
太平坊到西市,距离很近,没多久她就听到车帘外的人声渐渐嘈杂了起来。今日过节,西市内出来闲逛和采办节货的人比往日更盛。
马车行进渐缓,车夫将马收了速,浓郁刺鼻的染料气息一步步愈发浓烈。
多半是已经进那条染坊街了。
往日染坊街都没什么人的,很安静,今日倒是人多,估摸着是因为快入冬了,要采办过冬的料子了?
她顺势琢磨着,若是拼布的衣裳没有上来就得客人的欢心,要么就和冬日新上的厚料子一并捆绑折价出售?
想了想,她又晃了晃头,将这股灭自己威风的丧气念头,赶出了脑外。
今日她是一个人来的。
灵玥今早做了许多年节吃的小零嘴,要有个在旁边跟着试味的帮工,她一看阿水那副馋猫相就知道她跃跃欲试,于是便将她留了下来,自己一个人来铺子里转一圈。
她撑起身子,正打算下车,就听到前头车夫“哈”地笑了一声:“少夫人,今日铺子里放馄饨哩!”
宁不羡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径直掀开了车帘跳下去。
腾腾的白烟自铺子大门处升起,那铺子两扇并排的大门脸正对着染坊街的入口,进来就能看到巷尾巴上那乌泱泱的人头。巨大的铁锅从灶房内搬了出来,在底部架起了烧得旺旺的柴火。
兴隆布庄门前排起了长队,最前头的人乐呵呵地捧着碗回身往队伍后头折,靠在墙边,捧着这碗冬日里难得的热气,小口小口地啜着。
甚至她跳下车的时候,还遥遥看见,队伍正前方台阶上那个一身白布袍子的家伙正和一个染工一并抬着一块巨大的砧板,往大锅里扑棱棱地倒生馄饨。
宁不羡的脑袋一阵眩晕。
陶谦这个……这个先斩后奏的混账?!
明明面对沈明昭的时候,她都能做到游刃有余地冷眼旁观,可是面对陶谦,她总会有控制不住,隐隐嘴角抽搐,或者火冒三丈想要给他沉入护城河里的时候。
比如此刻,在明知道他们现在账面上赤字严重,还敢堂而皇之地在这里施——馄——饨,用的还是她的钱!
下一刻,那倒馄饨的家伙就借着那高几级的台阶优势发现了她。
他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宁不羡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躲回车里,果不其然,那厮开口了——
“诸位,我们少夫人来了。”
呵,这会儿倒不叫二姑娘了。
“沈家乃开国功臣,我们少夫人也是名门之后,今日有此馈赠,全凭我们少夫人一力支持。”
“多谢少夫人!”
“多谢少夫人!”
此起彼伏的道谢、喝彩声。
宁不羡的手心里早被自己掐出了无数个月牙儿,虽然她更愿意这月牙儿出现在那张颠倒黑白的脸上。
“不客气,今日佳节,饮热汤,驱百寒,本庄祝诸位来年无病无灾,合乐安康。”她款款步上台阶,身旁的陶谦望着她,面上笑容不变,似乎早知道她会如此顺水推舟。
宁不羡微微一笑,退至门旁:“今日新上了厚料和拼布衣,若一起购买,拼布衣便只要一百五十文一件,诸位感兴趣的话,内里有绣娘帮忙量身裁改,不收工费,都是全新的好料子,和馄饨一样,只图个过节的好彩头。”
被她这么一说,原本只是想混碗馄饨吃了走人的都来了兴趣,想要进去转转看了。
毕竟,这家铺子刚开业的时候弄的响头大,宁不羡三令五申,陶谦严格执行,无论买与不买,都要记得铺号脱胎东市,若是能对那些挑剔的贵人们全程笑脸相迎,那么百姓也一样。这里是西市,顾客本就没有三六九等之分,但凡客人进了这道门,谁甩脸子,谁这个月的月钱,就不必再要了。
顾客们纷纷走入店中。
所谓拼布衣,就是不要的碎布拼成的衣服,一百五十文一件,听上去无比寒酸。
可这本该寒酸的柜子旁,却满当当站着三个戴着扳指的年轻绣娘,再抬头一看,客人惊了:“这是……拼出来的?”
那上面平铺的衣裳色正纹顺,接缝处以刺绣或贴绣遮掩,不凑极近看,几乎看不出这是拼出来的衣服。他们之前还以为,拼布做出来的衣裳,肯定就和老和尚的百衲衣一样,层层叠叠、乱七八糟,要不是图便宜,一百五十文钱一件,料子好可以拆了改别的东西,谁要?
孙绣娘见客人们如此惊讶,也有了自信,她含笑点头:“不错,这是我们齐管事自江南带来的技艺,用来拼接的布片,也是同匹料子上裁下来的角料,颜色一致,缝好后再染的纹,有缝的地方就在背后补绣针……您要是喜欢的话,我给您量身改衣?”
客人犹疑:“真的只要……一百五十文?您也不再收我改衣裳的钱?”
“当然。”孙绣娘道,“请来这边。”
门外,陶谦躬身赞许:“不愧是二姑娘,一息之间就由汤锅带到了咱们新上的拼布衣上,之前我还一直烦恼万一他们白吃了我的馄饨,不买东西,可怎么交代呢。”
他的语气里满是后怕,可眼中的笑意却告诉她,这全都是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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