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裳不知道,这个被刀插中的,就是方才第一个垂着涎,排在第一个的人。
而握刀的人,此刻已经被一脚踹飞在了地上,拳脚如雨点般朝着地上那个蜷缩蠕动的红绿色影子袭去。
“臭婊子!敢捅我兄弟!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一个婊子还学人家逞英雄!”
半脏不脏的红绿色抹胸罩衣,是娼门中最常见的样式,乱散的头发,在地上滚得早就没了人形。
宁云裳的肩膀被身后的两双手死死地压制着,只能听到细弱的哀嚎声从地上传来。
她没见过这个女人,这个救她的女人不是这群难民中的人。
两个泼皮踢累了,一屁股骑在了她身上。
宁云裳身后压制的手也在哄笑着叫嚣。
“给她点颜色看看!”
“叫她站出来,臭婊子!”
他们吹着口哨,舞着拳头,布片的碎屑在血泪中四处飞散,呻/吟。
美貌与色欲都不再重要,他们只是深知什么才能让她们毫无回手之力地崩溃。
他们,以及所有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单方面屠杀的暴行。
她不忍——
“你们不是要动我吗——!”
柔声柔气,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了都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失礼了的宁尚宫,宁度支,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在朝着人家嘶吼,抓挠着想要挣脱身上束缚的手。
压在她身上的手不是凌迟,在她身上乱动乱嗅不是凌迟,眼前一切的亲眼目的和无能为力才是凌迟。
“冲我来啊!别动她!你们冲我来啊!”
“嗖——!”
最上方压着的两个人被一根破空的羽箭钉着,倒飞了三尺多。血溅在面上,凶残狂妄的暴行被更加粗暴的武力压制打断,其后便是丑态毕露地从上面滚下来,慌不择路,神气尽失。
负箭的黑衣少年自夜色中慢慢显现,如一片羽毛般突然飘落在前方,抬腕挽弓。
宁云裳身后的人见到指过来的箭,将她一把挡在胸前。
黑衣少年冷嗤了一声。
“嗖——!”一只手痛呼着自宁云裳肩上松开。
“嗖——!”另一箭将奔逃的脚腕钉死在了地上。
胸膛大起大落,宁云裳松了劲,朝地上滑跪而去。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那片黑色羽毛的包裹中。干爽的少年气息冲淡了鼻尖四周浓稠的血腥味。她的衣襟在挣扎中散乱开了,绸缎般的黑丝落在那片带着红印的白脂上,少年只看了一眼,便闪躲着移开了目光。
寒星般的瞳孔微微收缩,浓重的懊悔和暴怒在其中无法遏制地晕开。
宁云裳笑了一声,轻声道:“松手吧小叶大人,我没事。”
叶铮这才意识到他方才的举动有多逾越,张皇地松开了手,愈发沉重的懊恼染上了他的瞳孔。
“属下逾距。”
他轻手轻脚地将宁云裳放在了地上,再转过头去,面上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冰寒之色。
“谁指使你们来的?”他歪了歪头,好似在询问。
“没……没人指使。”
少年沉默地望着他们。
那些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家伙,此刻被羽箭钉死在了地上,可他们顾不上疼痛,因为眼前的人身上抑制不住的暴虐气息在告诉他们。
他们今日,难逃一死。
“无人指使,便是心生恶念,恃强凌弱……该杀。”
轻飘飘的两字,却如同阎王殿内黑白无常的宣判。
中箭的人忍着痛,手脚并用地爬走,然而身后的羽箭却比他的速度要快上数倍。
“嗖——!”
其后便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哀嚎。
宁云裳在恢复镇定后才发现自己在方才的推搡中扭伤了脚踝。
她咬着牙拖着自己的伤腿,艰难地朝着那个救下她的娼女爬去。
等到地方了,她才发现冯御史早就蹲在了边上。他脱下了外衣,遮盖在脚边女子半露的身体上。
冯御史见她过来,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半晌,才微微叹息了一声:“堂堂七尺男儿,竟还不如一娼妇有血性!”
衣下的女子身躯颤抖了一下。
宁云裳连忙拂开她遮在脸上的发:“你身上可还有什么伤……”
她忽然顿住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
冯御史见她忽然愣住,疑惑道:“怎么了?”
“萧……姨娘?!”
发丝拂开,露出张惨淡淡,白生生,还带着血迹的面容,赫然就是她父亲的妾室,萧氏!
冯御史也愣了:“你说这位是……宁尚书的妾室?!”
“您……您不是在京城……您怎么会在这里?”她一脸震惊混杂着迷茫,无措地望着眼前刚刚救下她的人。
萧氏被发卖,是在宁云裳离京之后,她并不知道此事。
她知道她母亲不喜欢萧姨娘,也知道萧姨娘因为自己的儿子不大喜欢她,不过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与萧姨娘交情本就不深,也就无所谓喜欢或者怨怼,所以既然母亲不喜,她就和对方也就尽量少打交道。唯一知道的,也不过她与母亲联手在京兆府一告的事,想来两人自那之后,关系或许会缓和些。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迷惑,对面的人只拢紧了身上的衣服,语气平淡:“你走之后,我被发卖至平康坊,是夫人赎了我,之后,我便离开了京城,流落此地。”
宁云裳沉默了片刻:“那,我们之后打算回京城,您跟我一路吗?我们可以将您送回萧家。我保证,有我在,父亲绝不会因为此事追究您。”
萧芸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她就是被她亲爱的父兄……发卖的啊。
她摇了摇头:“你不必愧疚,我救你,只是还你母亲的恩情。我自有去处,你不必管我。”
宁云裳见她不愿回萧家,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她也没有再多追问,可看萧芸那副潦倒的模样,又觉得她怕是早已无处可去。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从内袋中摸出了一块东西,塞到了萧芸手中。
“您拿着这块牌子,若是无处可去,可去西北投奔我的祖父,他见了东西,就会知道是我和母亲的意思,一定会妥善安置好您。”
萧芸错愕地望着塞到手中的西北军腰牌。
她知道这个东西,这是宁夫人从母家带来的凭信,一共两块,一块自留着,一块给了女儿宁云裳。
这是母亲给女儿的保命符,如今却被这么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她的手中。
她像是怕烫到手一般将牌子丢了回去:“我不要!你们母子不欠我什么!”
她的儿子还在地下受这苦,噩梦折磨着她活在世上的每一刻。可是她生性自私,不愿就这么随他而去。
不……她不能再接受仇人的恩惠了。
救她女儿这一次,她们就,两清了。
温热的牌子被再度塞回了她的手中,宁云裳的语气温柔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会逼着您一定要去西北,这东西您不想要扔了就是。这东西在我手上不过是块彰显家世的废铁,但却是您未来可以重新生活的一条路,给了您,它才有了它的价值。”
见她仍不接,宁云裳叹了口气,正欲咬破手指给祖父写一封证明信,萧芸收了东西:“好,我拿着便是。”
宁云裳笑了声,手指还是放在嘴里咬破了,给她写了信,落了红指印。
腰牌和信被塞入了萧芸手中。
“今日闹这么大,我们不能再跟着这些难民了。”天色愈发黑沉浓重,那边的叶铮也收拾完残局在往他们这边走,冯御史担忧道,“宁度支,该走了。”
再不走,就真要暴露行迹了。
宁云裳点了点头,朝着萧芸挥手告别:“无论过往如何,此后前行,愿您一路珍重。”
萧芸闭上了眼睛,似讥似叹,终究,她也低声道了句:“珍重。”
她们背道而驰,各自走入了前方晦暗不明的夜色中。
阿水很快带回了陶谦是怎么租到铺子的消息。
“都打听清楚了,陶郎君的家就在铺子附近,之前有官爷的家里人把那强占了,陶郎君大义,就帮着把地要回来。本来是挺难的,但恰赶上圣上命敬王殿下处理胡人入市,陶郎君不放弃,事捅到了敬王跟前,敬王处置了占地的官爷家属,把地还给了房主。房主感激陶郎君,这才愿意低价把地租给他。”
“原来他那会儿就见过敬王了。”难怪那日及笄宴后她能听到秦萱和他的争吵。
秦萱显然板上钉钉会成为敬王妃,他避之不及,也正常。
既然那地的由来没什么破绽,她也就放下了心。
“走吧,去东市,齐伯母这两日一个人看着那火场肯定累了,咱们去给她搭把手。”
沈家的车夫轻车熟路,马车很快就到了东市。
宁不羡正被那规律的摇摆幅度晃得昏昏欲睡,忽然车子一停。
兴隆布庄的门前有一块类似绊马绳一般的沟壑,据说是当初沈少傅特意挖的。他把铺子设在小巷内就是嫌马车走动的声音吵闹,故而设个路障让马不好走。每次宁不羡坐马车过这里,屁股都冷不丁要被颠一下狠的。
不过她懒得下车,权当给自己醒瞌睡。
结果今日屁股都没被颠,瞌睡也没醒,车子就停下来了。
她打着呵欠,疑惑掀帘:“到了?”
“不是,少夫人。”车夫为难的声音自外传来,“门口的路堵了。”
“……”宁不羡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家被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铺子。
大门外闹得像个菜市场,时不时的有一两个人红光满面地从里头出来,手里抱着一大摞灰扑扑的……砖?!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聚众打劫?!
宁不羡的心一阵剧痛,下马凳都不要了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蹬在石板地上震得发麻,但她没心思管这些,满脑子都是那些人不会把齐伯母怎么样了吧?怎么抢东西都没人管的?
正当时,跟着又一位从内满载而归的顾客,一双黑白布靴从内转出。白衣简衫,嘴角含笑,神态自如,一副光风霁月的清俊郎君模样。
可惜光的是她的风,霁的也是她的月。
他冲着顾客拱手笑完,视线游转过来,落在了不远处正冲着他假笑的宁不羡身上。倾洒四地的月光忽然收拢了全部的余晖,一步一步,仿佛排演了千百次,朝着那个既定的目标蔓延而来。
“陶掌柜是要搬空我的旧铺子吗?”
他听出了她掩在平和笑容下的咬牙切齿,忍俊不禁:“烧烂的东西太多了,铺子一直关着清理费时又费清理的工费,不如将东西白送给百姓,既多了免费的劳工,又能宣传您在西市的铺子,您觉得呢?”
宁不羡没答话,快步上前到了包围圈边。
她不凡的衣着以及华贵的香薰味道,令围观的百姓自动避让出了一条长道来。
手上还拿着的东西的似乎知道这是主人家来了,一时间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僵在那里不动。
她朝内一看。被大火烧得七零八落的砖瓦此刻清理一空,有些脸皮薄的百姓,白拿了东西过意不去,就在挑拣东西的时候还拿着扫帚顺手把翻过的地给清了。
原本乱七八糟没处下脚的地,除了墙面还是黑的外,已然有了整洁的雏形。
要知道,她昨日来看的时候这都还是乱着的一锅粥,绣娘们又要为新铺赶织准备开张,又要清东西,忙得昏天黑地,还两边都没多少进度。
“庄里的绣娘们我让她们都去为开业做准备了,您就放心吧。”陶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走到了她身边,压低声音道。
宁不羡转过身去,对着惴惴不安的人群笑道:“陶掌柜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诸位不必拘谨,请吧。”
说完,她避身让开了一条道。
停滞的欢乐气氛再度复苏,布庄门口又恢复了人头攒动的生机景象。
“二姑娘放心,我算过账了,这是最省钱且最快恢复生产的方式。”他含笑道。
宁不羡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有些不悦,但她压住了,反而含着笑嗔怪:“陶郎君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如此抠门小气的东家不成?”
“怎么会?我一见二姑娘就知道您是个光风霁月、落落大方的人。”
他面上的坦然让宁不羡的牙根忍不住牙根磨了磨。
陶谦立在门廊边,含笑应答,每过一人,便微笑其告知西市分号的存在。
有胆大泼辣的姑娘存心逗他,手中捻了根花丢到他脚边:“你们那分号中,也有你这般俊俏的郎君吗?若是没有,我可没兴趣。”
他神色自如地捡起脚边的花,对那姑娘躬身稽礼:“姑娘若不嫌弃,开业那日,我陪姑娘同游,姑娘可有兴趣?”
月光照亮了姑娘羞红的脸,逗弄不成反被逗弄的姑娘嗔闹了一声:“谁要你陪!”
陶谦也不恼,反而自责道:“是我邀请姑娘不成,唐突了。”
那表情,真诚得让人汗颜。
宁不羡在一旁看得啧啧连声,首富还得是首富,果然要脸就做不成生意。
阿水跟着车夫将马车在后院的马厩内停好,跑出来替齐蕴罗寻宁不羡:“齐管事喊你。”
宁不羡点点头,对着那头的陶谦比了个手势。
陶谦微微颔首,示意她有事就去忙自己的。
正要跟上的阿水被宁不羡按住,她冲着阿水眨眨眼:“我进去找齐伯母,你的任务是在这里看着他,好不好?”
阿水眼睛一亮:“保证完成任务!”
宁不羡摇头笑了笑,什么任务,她就是宠着小姑娘开心罢了。
齐蕴罗在自己屋子里等着她。
那日她在院外遥遥看到的黑烟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齐蕴罗一身白花素服。
沈卓夫妇的尸体尚未运抵京城,但即便到了,但以齐蕴罗如今的身份,沈家怕是也不会再允许她入内吊唁了。
她早已求得一纸休书,与沈卓再无瓜葛,但却仍旧自顾自地替他……不对,是他们,宁不羡错愕地发现了与沈卓一并殒命西北的妻子顾氏牌位的存在。她的排位就立在沈卓的身边,如同生前一般,与他相依相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再分离。
宁不羡不解地望了眼齐蕴罗,她不懂她的行经。
不过齐蕴罗要跟她说的是另一件事:“你新请的那位陶掌柜我已经见过了,人是精明的,只不过……”
“跟我一样没皮没脸,什么令人惊掉下巴的事都做得出来。”宁不羡笑吟吟地堵回了她的话,没个正形。
“不是说这个。”齐蕴罗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就昨日一日,已经有至少五个小绣娘围着他打转了吗?”
“少了,少了,才五个。阿水现在还蹲在门口盯着他走不动道呢。”
“不羡!”
听到齐蕴罗放高声音,那笑嘻嘻的软骨头这才乖乖坐直:“我保证,他人就这样,靠逗年轻小姑娘,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坏心思。”
“哦?”齐蕴罗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可你自己也是年轻小姑娘啊,你请人家来的时候,就不是被逗得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我?”宁不羡失笑,她自嘲地笑了笑,“您放心好了,这位陶郎君就是编出花儿,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再对任何男人动心思了。”
谁都如此,谁也不会。
宁不羡觉得自己方才的文字游戏玩得极好。
她说不会再对任何男人动心思,自己心里知道说的是自秦朗和崔宜之后,但齐蕴罗也可以理解为是她在对沈明昭述忠。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齐蕴罗却颇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不羡,你快乐吗?”
“当然,郎君对我很好,我又有了你们。我每天……都过得很好。”
齐蕴罗没有拆穿她,反而手指抚上了鬓边的白海棠。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心悦过沈刺史……甚至如今,仍然心悦着。”
宁不羡并不意外,如果不心悦、不成执念的话,没人会把自己锁在一个黑黢黢的宅子里十几年,更不会去为他戴花守孝。
齐蕴罗见她毫不意外,笑了笑,看向身后那并立着的两尊牌位。
贡品给的不偏不倚,一人牌前一尊炉,俱是三根长短一致的香,肉眼看不出任何偏向。
宁不羡有些惊叹,平心而论若是上辈子的她,但凡云裳和秦朗一并死在她前头,她绝对做不到这样。
“当年,沈刺史外放时在江南救了我。很好理解的吧,英雄救美,一见倾心,徒生妄念。”她垂下的眼眸中弥漫着水雾,唇齿间却带着浅淡的笑意,“而我的妄念,生于他向我伸手的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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