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秦朗的这番见解,原封不动地照搬回给陶谦。当然,她没忘了,隐去浮云仙芝这个名字。毕竟,这名字大概要几年之后才会出现。
若是吟风弄月纳入科考范围,秦朗绝对金榜登魁。
然而足以这个金榜夺魁的答案,只换来了陶谦意味不明的一笑。
宁不羡忽然觉得沈貔貅其实很好懂了。至少他大部分时间情绪都写在脸上。眼下,她有点摸不准陶谦对她的答案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正打算再编些好听的话哄骗,陶谦就忽然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宁不羡满腹的草稿一顿。
这……就答应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惊讶,陶谦拢袖收手,含笑点了点头:“少夫人如此隆重,居然不惜自降身份与我同服,小人实在自惭形秽,不得不答应。”
宁不羡是打算伏地做小表达诚意,顺带精神绑架一下他的,但这么直白说出来……
“我并未有强迫之意,还望陶郎君不要介怀。”
“少夫人放心,小人并不介怀。比起国公府的秦姑娘,还是少夫人的心思要好懂些,小人也免去猜疑,乐得清闲。”
秦萱比她难懂?
“感谢陶郎君赏识,不过我私心觉得,还是秦姑娘要更……天真赤诚些。”
宁不羡这下是真的觉得这位陶首富想法异于常人了。秦萱要是不好懂她上辈子连这个岁数怕是都活不过。
而且,虽然她上回没听太全,但结合秦太妃当时想要赐婚的心,以及秦萱当时吼他的那个切实愤怒的力度。
很明显,这是妾心如水,奈何郎心似铁了。
秦萱在毅国公府内千娇万宠地长大,怕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拒绝。
回想那日听到的波澜不惊中透着冷漠的调子,已秦萱的脾气,她一定觉得自己被折辱了,还是被一个低贱的商贾给折辱了。不砍断他两只手脚再把他扔出府,那是真的很喜欢他了。
听到她关于秦萱的回答,陶谦又笑了声。
“小人知道少夫人一定在心中好奇我为何作此感想。”他那双莹白如玉的手指抬了起来,松散地撑在了额边,“世人都觉得满心赤诚之人好懂,鄙人却不然。赤诚之心太过热烈,若得不到同样炽热的回应,便是玉石俱焚……倒不如少夫人这般,野心欲求皆在面上,于我而言,更为自在。”
“那这么看来,陶郎君也是个颇有野心欲求之人咯?”
陶谦笑了笑,没有答话,只用那双浸满了月光的眸子凝望着她。
她忽然有些理解秦萱了。
成日被一个皮相绝美的男子含情脉脉地盯着,想不动心都很难。但凡沈明昭能够把他对公务的头脑,分一半到对自己相貌的认知和利用上来,宁不羡也撑不到现在。
该死,她为什么老是想起沈明昭?是因为那晚……那个本该恼羞成怒停滞之后,又情不自禁的吻?
眼看着她那耳根有渐渐泛起红痕的预兆,陶谦干咳了一声,主动偏移开了视线,只是唇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见她正色,陶谦这才慢悠悠地拱手道:“承蒙少夫人赏识,小人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死倒不必,活久点,给我多挣点钱。
虽然……也听得出来这是好听的场面话了。
宁不羡也给陶谦准备了攻心的场面话。
“陶郎君不必称我为少夫人,也不必自称小人,你是我恭恭敬敬请回来的管家,不是沈家的奴仆……更何况,我也没多喜欢沈少夫人这个称呼。”她垂下眼睫,看似不经意,实则连说话的语气调子都提前排练过数遍,“既然是友人,不如,你就喊我二姑娘吧?”
陶谦听得好笑,但就目前的处境,他不得不信。
于是他不置一词:“是,二姑娘。”
接下来的相处很平淡,景云楼的堂倌就像是在这屋内装了第三只耳朵般,直到两人话都说完了,这才打开了雅间的门。
菜上得很快,显然后厨早就做好了。
景云楼的菜色乃京城一绝,除开皇宫,大概就是这里能够尝到这些美味佳肴了。
有秦朗的调教,宁不羡对这些菜色的做法来历如数家珍,务必让未来的首富感受到她是个谦和有礼,且不像某位东家一样只会给人看脸色的好脾气东家。
陶谦也很配合,她介绍一道,他便动一次筷子,笑吟吟的眼睛从头到尾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至少,面上看是这样。
饭毕,两人一同被堂倌引着,有说有笑地下楼。
然而走到一半,宁不羡忽然觉得从出雅间门起,背后似乎就有一道视线一直跟着她,并且有愈发热烈的趋势。
她正警觉地预备转头去找,却被突然出声的陶谦给唤回了注意力。
“二姑娘,敢问我这管家,何时去您的布庄报道?”
宁不羡这才想起方才光顾着拉近关系,居然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带着歉意点头:“你觉得方便的时候。”
月光又一次完全将她笼罩住:“那,今晚?”
她被这月光晃得有些乱神,脱口而出:“你不是住群贤坊吗?”
群贤坊在西市靠近金光门的位置,和东市的距离基本上一个城最东,一个城最西。道理没错,但,这就等于告诉对方,我调查了你。
虽然,对方应当心知肚明。
不过陶谦看上去并不在意:“难道二姑娘的布庄还要继续开在东市?”
如此坦然,又理所当然。
宁不羡笑了。
她就知道,她找对人了。
“当然不。”她笑道。
“那明日一早,我在西市,您的布庄等着您。”他加重了“您的布庄”四个字。
不愧是首富,这个工作效率。她还在跟他谈待遇,人家就已经把自己的工作地点都给提前找好了。
这个大腿,选得真真好。
陶谦忽然朝她倾倒过来,她警觉一顿,退开半步。然而,对方的手只是在她的发丝上停顿了片刻,绕了下,松手,又回到了妥帖位置。
“二姑娘,头发乱了,商贾的服饰不适合您,下回还是别换了。”
背后那股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这次她整个头扭了过去,但只看到了几个休沐的士卿,以及聊天的百姓。
回过头,对上了陶谦礼貌问询的视线。
她摇摇头:“走吧。”
二人离开后,那几位方才还举杯同乐的休沐士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面面相觑。
周郎中讷讷道:“我没认错……刚刚那个,是沈侍郎的夫人?”
于侍郎朝着已经没人影的门那边闲闲地看了眼:“应该是吧?几个月前之前在大街上……不小心晃过一眼?”
孟郎中蹙眉:“她为何要穿着商贾的衣服?还……”
“啪!”孟郎中还没说完,一颗花生就砸中了他的脑门,打断了他的话。
于侍郎松了松活动完的手腕,重新捏起了杯子:“多什么事。今日难得休沐,继续喝。”
因为一个意外而被打断的同僚集会,又在一片息事宁人的应和声中继续了下去。
次日清晨。
宁不羡掀开车帘,望向夹道两旁正在支摊的商贩。或许是在这里鲜少能见到世家的马车,所以她一路收获了不少注目礼。
阿水从车窗内探出脑袋,朝外不断张望:“您说的这位新任管家也没给个地址什么的,西市这么大,咱们去哪儿找他啊?”
宁不羡也有些疑惑,昨日临分别前,陶谦告诉她,只要她进西市,自然就能找到新铺子的所在地。然而他们这一路也路过了不少布庄、染坊、裁缝铺,甚至还路过了一条专门置衣的长巷,烧煮染料的白气,漂浮在上空,恍若步入仙境。
终于,在那条置衣长巷的尽头处,她看到了一间大门正对巷口的双开门大铺子。两扇大门中间的牌匾虽说还空着,但下垂的黄色旌旗已经用笔草草写上了“西市分号”的字样。再往里走,就要拐到充满烟火气息的波斯邸和胡姬酒肆了,那可是整个西市最热闹的地方,琳琅满目的西域珠宝,娇媚的胡人少女勾着盛满葡萄酒的青瓷执,载歌载舞,挑得那些游侠少年步子都迈不开。
宁不羡手指扣了扣车板,车夫立刻拉停了马车。
踩脚凳刚方向,大门便已从内打开,一黑一白两只异色布靴从内徐徐踏出。
陶谦今日换了身窄袖的白色胡服,衣袖滚了黑色的云边,同纹路的铜腰带盘绕在腰间,衬得他挺拔修长,如郁郁苍柏,既不背制,也颇有一番翩翩少年郎的风姿。
自他踏出的刹那,宁不羡就觉得自己右手臂上一重。
阿水躲在帘子后,惊喜地抱着她的臂膀低呼:“新管家!长这样!”
宁不羡被她话里的惊艳逗笑了,打趣道:“平日里见沈侍郎,我看你也没这么激动啊?”
“那不一样。”阿水小声道,“我第一次见姑爷,就觉得他不好惹。”
“那你还一脚给他踹水里了?”
“……”阿水的眼中流露出惊恐,“对哦!我踹过他!到水里!姑娘……要是哪天姑爷想起来了要把我沉到咱们院的池塘里去了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我努力。”说完,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陶谦笑着朝她们走来的身影,忽然问道,“那你觉得陶郎君看上去好惹吗?”
阿水有些不明所以。
此刻,陶谦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而宁不羡的车帘还处在一个将开半开的状态。
陶谦抬头看了眼,下一刻便从善如流得将手腕退回衣袖内,包着布,向即将下车的宁不羡笑着伸了出来:“二姑娘,请。”
宁不羡嘴角动了动,就着他的手,踩着凳下了车。
待她落地之后,那手却还没收回去,反而继续高举着,望着车上仅剩的另一人笑。
阿水低头看着那几乎快碰到她鼻尖下的手,惊喜的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她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道:“你……我?”
陶谦似乎被她逗笑了,点点头:“嗯,阿水姑娘也请。”
“哇!你还知道我的名字!”阿水兴奋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温热的触感一碰,她借了把力,脚就已经软绵绵地踩到了地面上。
姑娘刚才问的是什么问题嘛!这个陶郎君看上去明明就很好惹!好惹得很!
然而月悬高空,看似明澄如镜,实则如隔万水千重。
宁不羡不轻不重地在这个被美色迷得快鬼迷心窍的小姑娘腰上托了一把,挑眉道:“这就沦陷了?”
陶谦似乎听清了她们的话,低笑了两声。
阿水红着脸锤了一下正笑得揶揄的宁不羡的背。
在她们悄悄打闹的间隙,陶谦指引着车夫将车停到了靠巷墙的一角,随后便带着些愧色地朝二人走来:“刚租下的店,还没来得及怎么收拾。等院内的马厩修好了,二姑娘的马车就能够从巷子后面绕到马厩内停着,也免得泄漏您的身份。”
虽说西市繁华,远非毗邻皇城、状貌严肃端正的东市可比,但那些世家大族却很少涉足于此,无外乎嫌它放浪粗鄙,不愿和贩夫走卒们搅合在一起。陶谦的考量,应该也是出于此。
宁不羡半真半假地笑笑:“我商妇的衣服也穿过,西市的铺子也开了,我还在意这个?”
说来也挺好笑的,当初宁云裳问她“努力赚钱难道是想要做商妇吗”的时候,她还挺排斥的,恨不得竖起三根手指,和这个四民之末的等级火速划清界限。
结果到头来,她能够抓住的唯一依仗,却只有这四民之末的商贾。
母家?散干净了。夫家?年老色衰之后,估计也就那样了。凭她那点嫁妆和生父对她的态度,沈明昭休弃她的时候怕是毫无心理负担。
她抬头望着那陌生的门廊和旌旗,笑叹了一声:“这就是我的铺子了。”
陶谦注意到了这一点,朝她含笑点头:“要我带您进去参观一下吗?”
她笑着点了点头:“不胜荣幸。”
“这里是前门脸,承蒙二姑娘不弃,我平日就坐这。”
门厅那里放了一张多半是前任所有者留下来的老旧木台。
宁不羡往那掉漆的牙碜东西上扫了眼:“换新的吧,毕竟也是脸面。”
陶谦也不推辞:“多谢二姑娘。”
仿佛,他就是故意出声提醒的。
其后是晒晾布匹的中院,许久没人用了,野草都生出来了,陶谦说之后会着人来除草整顿,再添置一些坐凳、晾架之类的。院角有个木栏围起来带槽口的牲口棚,多半就是他之前提过的马厩。
中院背后是灶房,烧火造饭应该都在这。
陶谦指着灶房背后带着水井的空院落道:“到时煮染料的缸可以放在这里,免得放在院子里,靠近灶房,水井也在,用起来比较方便。”
“对了。”他忽然步伐一顿,转头就躬身向宁不羡行了一礼,“有件事未和二姑娘商量,就自做了决定,还望二姑娘恕罪。”
阿水这姑娘早被美色迷乱了心窍,见着月色黯淡,桂树弯腰,万分不忍,不等宁不羡开口就是:“不恕罪!不恕罪!我们姑娘很好的!她不会生你气的。”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不会生气?”宁不羡的声音幽幽传来,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指尖勾着那弯折的玉桂,柔滑的指腹一触即松,“您可是我亲自请回来的管家呀,我怎么会生你气呢?”
说完,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陶谦落在上面的眼神也跟着收回。
“这院子已经到底了,我没看见给女工们住的地方。你给她们安排在哪里了?”
陶谦起身道:“我出身江南。姑娘也知道,江南多绣房,好的绣品更是独献宫中的贡品。绣房织丝纺纱上染,忙时染缸炉火彻夜不歇,烟气缭绕,久而久之,那些住在绣房内的女工们大多染上了咳疾。”
宁不羡想起来,齐蕴罗的身体似乎也不怎么好,灵曼有提到过,她如今夜间偶尔会有咳喘不上来气的情况。
“女工们的咳疾是染缸的烟气所致吗?”
“染好的布匹虽华美,但是越美好的东西,诞生的过程总是越污浊不堪。”
宁不羡见他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淡淡的讥讽,故作不经意问道:“比如?”
“没有比如,二姑娘。”陶谦对着她笑道,神色早已恢复往常那副淡然模样。
宁不羡一时间有些厌烦。
“行了,女工住的地方在哪?”
“一街之隔,那些在西市常年举摊的胡姬、商客们也住在那里,一人每月不过二百文。”
宁不羡点头:“那就依陶掌柜的想法吧,反正,这小院子里要再建些住人的屋舍,说不定会更挤。”
东市那块地是沈少傅的,世家子弟嘛,虽然买铺子的地理位置选得很随心,但地方确实大,风景也不错,后院就是源自护城河的小溪流,条件好得很,难怪当初那些老绣娘们都赖着不愿走。
西市这块地就小多了,虽然是租的,但地方可能也就东市那边本铺的三分之一大。
陶谦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噙笑道:“二姑娘放心,将来要是挣钱了,我一定为姑娘换个大些的院子。”
“不过这院子小虽小了些,位置确实不错。我看这里转个弯就是最热闹的酒肆区,那些胡商富到朝廷不惜以免税让他们在这里留下,离他们近的地,不好租吧?”
陶谦神态怡然,一脚便轻描淡写地跨过了又一个她冷不丁甩来的坑:“总要配得上二姑娘的盛情相邀,不然我这掌柜,还是请辞为好。”
宁不羡惊喜道:“不愧是陶掌柜啊!一晚上就做到了这么多!”
“那,二姑娘满意吗?”
“满意,满意,实在是太满意了!”
阿水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两人有说有笑,互相恭维,背后却一直在冒冷汗。
是她的错觉吗?她总觉得这两人虽然都笑嘻嘻的,但总感觉已经互相对着捅完无数刀了?
宁不羡嘴角的笑容自此刻起仿佛就没掉下来过,直到日头逐渐偏西,陶谦万分恭敬地将二人再度托着手送上马车。
阿水红着脸蛋钻进了车帘内,就看见宁不羡垮着张脸,对她进来时的表情回以戏谑的扬眉:“就这么好看?”
帘子外传来陶谦的声音:“二姑娘,明日我会去东市那边看看需不需要帮忙修葺房屋的。”
“那就有劳陶掌柜了。”阿水清清楚楚地看到,宁不羡的语气虽是带着笑的,但那张脸上,却是半分笑意都没有。
马车动了。
阿水试探问道:“姑娘?”
“这几日你找个人。”宁不羡揉了揉额角的穴位,“查查看这铺子的原主人是谁,再搞清楚陶谦是怎么一晚上把它租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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