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信这位陶掌柜?”
“也没什么。”宁不羡淡淡道,“抱大腿嘛,也得留个心眼,万一闪了腰呢?”
宁不羡今日回来的很晚。
马车擦着坊门关闭的当口过了太平坊的大门,停到沈家门口的时候,灯笼已经上了屋檐,红果果的两盏,照着檐下站着的灵玥泛着红晕的脸。
“你怎么等在门口?”宁不羡掀开车帘,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灵玥的脸红扑扑的,多半又得了沈夫人什么不正经的教诲,只是对宁不羡道:“少郎君今日回来了,在屋中等着您呢。”
背后的阿水听得“噗嗤”笑出了声。
“……”宁不羡忽然觉得,她好像猜到沈夫人想干什么了。
芸香馆的卧房内,堪称装扮一新。
首先是屋角的小榻终于被换了。沈貔貅没糊弄她,新换的榻,非常大,宽度足以两三个人在上头对着打滚。青绿色的帐纱宽大飘逸,可以轻松替主人遮掩住不想被泄露的风景。
除此之外,还新添置了不少类似镂花梳妆台、博古架、白瓷莲座花盆等精致华丽,与芸香馆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完全不搭的女儿物件。
如果说,原先的芸香馆,是个死板板,看了颇想出家的男子书房模样,那么如今的芸香馆就是里里外外都泛着闺阁女儿的做梦气息,柔软鲜嫩得能掐出水来,以至于她在看到桌边人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是,真碍眼。
沈明昭好像是被沈夫人强绑着塞进这间屋子里的,坐在椅子上一直揉着自己的眉心叹气,连宁不羡推门进来,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
“是母亲的意思……怕你会因为宁度支的死而难过。”他一边无奈地开口,一边放下手望向门口站着的人,“所以,你喜欢吗?”
宁不羡遥遥望着他那皱到不能再紧的眉头。她非常怀疑自己如果此刻点头的话,会不会被直接扫地出门。
“呃……倒不必如此繁杂。”
她确实不是很想和沈明昭一起躺在那绿色的纱帐内,太瘆人了。
“那明日你去跟母亲商议一下,撤掉些不喜欢的东西吧。”沈明昭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终于抬起了头,“你今日回来得很晚,有事?”
“东市的铺子不是烧了吗?我和新掌柜一并去西市看了铺子。”
“新掌柜?”
“嗯,一位商贾出身,经商能力不错的掌柜。”宁不羡说得很含糊,她并不想将陶谦的存在告知沈明昭。
好在,沈明昭似乎也对这事没有多少兴趣,并没有多问。
宁不羡坐到了他身边,看着桌上未动的饭菜以及焦黄的烤梨,便明白沈夫人这是逼着沈明昭来哄她开心了,不过眼下,对面的人显然比她更不开心。
他的神色不佳,看来今日在朝堂上不是很顺利。
“还是为西北的事吗?”她问。
“苍州府正在搜山,你父亲今日在紫宸殿对着陛下痛哭流涕,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宁恒痛哭流涕?
宁不羡作为不孝女,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是个什么样子。
她相信宁云裳死了,他是真心难过,但哭成这样,还真是出人意料。毕竟那日在家中,她也没见到他流下半滴眼泪。
“不光是你父亲,敬王殿下和你那位姐夫都很着急。敬王殿下提议除开苍州府外,京中也要派人去找。小国公更是想要亲自带人,可惜被敬王殿下以危险为名驳回了。”
“小国公自然是想亲自上的,毕竟,在他心里,谁也比不上云裳姐。”宁不羡的调子凉凉的,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冷意。
沈明昭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有些古怪地偏头望向她:“我忽然想起来……你我成亲之前,似乎京中有传闻说……”
是啊,京中传闻,宁家二女觊觎亲姐夫婿,故而险设从良记,结果被识破,就只能装贞烈平息此事。
“是啊,要不是东家出手相助,我险些因为此事被送到庄子上去。”宁不羡用手支着下巴望着他笑,“那东家现在是吃醋了,还是后悔了呢?”
沈明昭眯了眯眼睛,半晌移开了目光。
“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根本不信你和那位小国公会有什么牵扯。”
这话一出,就连宁不羡都愣了:“为什么?”
沈明昭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那位小国公钟爱吟风弄月,只会吃祖荫,如二姑娘这般嗜财如命而又野心勃勃的人,应该看不上他。”
宁不羡怔忪许久,最终化为一个释然的笑。
“是啊……我看得上的,还得是东家这般忧国忧民的奇伟大丈夫。”
“噗,咳咳……”沈明昭被她的话逗得一口酒没咽下去,尽数咳了出来,他有些恼怒地转头看向一旁宁不羡无辜的脸。
宁不羡本想拿丝帕帮他擦嘴,却见他自发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方巾。
而那块方巾,似乎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讶然:“这是我那日早晨盖在你脸上的?你还留着?”
沈明昭笑了一声,低头慢慢凑到那张讶然的面庞跟前:“是啊,夫、人送的东西,我自然会好好保留着。”甘蔗酒的气息清甜甘冽,连带着他念“夫人”二字的调子,都裹上了层温柔绵长的外衣。
他每次念出这个称呼,似乎都是在挑逗戏弄她。
宁不羡淡定地将本该掏出的帕子丢到了他脸上,清凉的触感令人不禁心神一荡。
“既然东家喜欢,那就多留几条吧,要再喜欢,我那儿还有一打,随取随用。”
“……不必。”沈明昭嗤笑一声重新拿起了杯子,口中懊恼的嘟囔声轻到几乎微不可闻,“表现得稍微在乎我些会要了你的命不成?”
宁不羡:“……”大概会吧,会不得好死。
沈明昭吃了瘪,便没了多少兴致。
饭后,阿水进来将桌子收拾好。
沐浴过后,两人一里一外,歇在两头,中间隔着锦被拉成的两人宽的天堑。
沈明昭平日里与她磕着碰着,总是难睡安稳,今日本想着好好休息,结果总靠着的那个热源消失了,反而有些不适应,脑海中一直回演着白日里紫宸殿内的争执,烦不胜烦,终于耐不住转过身,想找身侧那个多半也没歇息的人聊聊。
“……”
然而,宁不羡早已呼吸平稳,坠入沉沉梦境。
“宁、不、羡!”
此时此刻,西北苍州。
日暮沉沉,残阳西斜,余霞千里。熊熊燃起的篝火旁,映照出两张愁云惨淡的脸。
“唉,还没回来吗?”冯御史不知第多少次发出叹息,配合着他的叹息,腹中饥肠嗡鸣,震耳欲聋。
宁云裳的面上露出些难堪:“……我当时应该同小叶大人一起去的。”
冯御史没说话,喉内“咕噜”了一声。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是这样,体力衰微,身体上出现各种青年时代绝不会出现的弊病。宁云裳想起她父亲也是如此,自过知天命之年,就时常夜间喘气如风箱,怎么治也不见好。冯御史也是如此,一把年纪了,原本这次巡检结束,就该乞骸骨还乡,谁想临到任上还要再遭这么一番罪过。
冯御史缓过那阵气来,望了眼四周,宽慰她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要没宁度支看着,怕是早被人拆散架了。”
他们把身上原本穿着的好衣服,和山中的农户交换了,现在正混在难民堆里。
苍州闹了虫灾。蝗虫过境,比天旱、洪涝更可怕,乌泱泱的蝗虫直接把肉眼可见的所有麦秆像碾轧一般粉碎干净,运气的不好的时候……也包括人。
府库内没有存粮了,饿得受不了的百姓从州内仓皇出逃,需要悄悄潜返的三人便跟着这小股难民们一起走,免得被人发现踪迹。
一开始人家并不接纳他们三个,毕竟一起逃的多半是同村同乡,再不济也就隔壁村子。他们三个是外人,口音也不怎么通,冯御史一开始想拿身上最后值钱的扳指换,结果那东西搁这里还没挖的山药根值钱。
也是,饭都吃不上了,金银和粪土也就没区别了。
最后,是叶铮开口提出帮他们打猎,并且当晚就进了深山,带回来两只肥嘟嘟的山鸡,这才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这几日,难民中不少成年男子也缓过了气,跟着叶铮一起进深山老林里去打猎了。
眼下,那些打猎的人还没回来。
这时,身旁传来了“扑扑”的脚步声,原本饿得闭目养神的冯御史闻声警觉睁眼,正对上一张灰扑扑的小脸,是难民家里的小子。
冯御史懒得与这小男娃多话,又闭上了眼睛,倒是宁云裳好脾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嫌他头上生的虱子脏。
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丢到了她的衣服上,不及她反应,那“扑扑”的脚步声就已然跑远了。她低下头一看,是一小块挖出来的山药根。
这小子前日里挖树根被拉了一道大口子,宁云裳看到了,就给他包扎上了。
冯御史抬了抬眼皮:“宁度支不愧菩萨再世,这就已然收到香火钱了。”
宁云裳笑道:“能说俏皮话,看来您的精神还算硬朗。”
冯御史哼笑了一声。
这一路逃难逃得提心吊胆又挨饿,京中富贵奢靡的生活恍若隔世,叶铮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子,要没宁云裳时刻跟他玩笑几句,他怕是早疯了。
笑完,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但愿今日能打来只鹌鹑。”
那畜生烤起来酥香可口,就是个小、没肉、不顶饱。鸡鸭鹅一类的禽鸟,百姓眼里都不配叫肉,也就这没挨过饿的会想吃。
冯御史喃喃道:“可惜此地没有胡椒,那脆嫩的烤鹌鹑肉配上胡椒,才是……”
每日一念叨,都成了冯御史的信念支柱,宁云裳无奈道:“好吧,您梦您的烤鹌鹑,我吃我的山药根……”
“啪!”
一小块黑乎乎的山药根掉在了她的脚边,随即响起几道中气不太足的喝骂声:“把吃的都交出来!”
念叨鹌鹑的冯御史住了口,宁云裳也蹙着眉头那前看去。
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成年男子,手上拎着柴刀、木棍,耀武扬威地包抄了他们,用手里的武器一个一个地迫过去,从这些老弱妇孺的手中要东西。
前两日他们听几个妇人念叨过,说是这条路上有几个从前乡里的泼皮,也跟着跑了荒。泼皮遇上无赖,臭味相投,几个村的村霸就这么拜把子聚了头,专挑男人少的窝棚下手。
他们这里人多,往日这几个泼皮只敢远远观望着,不敢近前,可惜今日外出打猎的男人还没回来,窝棚里就剩下老弱妇孺,他们这才逮着了机会。
思索间,一把柴刀已经横到了宁云裳和冯御史的跟前。
冯御史挡在了她前头,把那男孩给的山药根讨好地递了过去,将她藏在了篝火背后的阴影中。
柴刀在冯御史的脸上不耐烦地拍了两下,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那后头,谁?”
冯御史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婆娘,染了时疫。”
拎柴刀的人望着冯御史糟乱花白的胡子,瞬间眉头皱到了一起,没好气地往宁云裳蜷缩在火堆背后的身子踹了一脚:“老不死的东西!”
天太黑了,宁云裳又缩在火堆后头病恹恹地埋着头,被那泼皮当成了快病死的老太婆。
那泼皮就得了块山药根,很快就对他们俩丧失了兴趣,随即,他视线一转,忽然兴奋地哼了一声。
他忽然朝近处走过去,像抓小鸡仔一般地薅起一把头发,望着那双发颤的瞳孔狞笑道:“……真俊啊。”
恐惧的哭叫声响起,冯御史有些不忍地别开了头。他对那声音有点印象,是个跟着爹娘逃荒的姑娘,年纪最小,连十五都不到。
泼皮劫掠,可不仅仅是为了吃的。
那少女被薅着头发从母亲无力的手臂下拖了出来,母女两人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在空地上一阵阵回荡,烫得人耳膜生疼。
宁云裳正要抬起的头被冯御史死死地按了下去,下一步嘴也被捂住。
“别多事!”他看透了她想要做的事,只得飞快地低斥道,“我们必须潜回京城!小叶的伤没好透,万一……”
“撕拉”一声,衣衫被撕裂的声音暴露在空气中,冯御史按着她的手指一僵。
远处起了一连串狭亵的笑声,混杂着中年妇人被摔打出去的喝骂声,衣衫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少女愈发凄厉贯耳的哭声。
四下一片沉寂,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站出来,中年妇人抱着肚子在那些泼皮的腿间翻滚,无助地张着嘴,呻/吟着:“救……救……”
可回应她的,唯有一道道躲避的视线和一张张抿起的嘴唇。
冯御史手上一沉。
宁云裳一直贴身放着的那叠巡检公文塞到了他手上:“请替我转交给沈侍郎。”
“你……”
宁云裳拎起了篝火边燃烧的火把,木块从火中被挑起,火星跳跃,火花四溅,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模糊成了几近虚幻的光影。
冯御史急惶惶地伸手,想最后再试一把,衣袍从他的指缝间溜了出去。
……没机会了。
来这次巡检之前,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位饱负盛名的京城第一美人。他自己的儿子就很喜欢她,宁云裳刚封女官,名头最盛的那年,那小子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能不能去尚书府提亲,帮自己求娶这位美人,还被他哂了一通。
你以为你爹是谁?你以为宁尚书西北都督是谁?
当时京中盛传宁女官和毅国公府的小国公郎情妾意,互生好感,然而京中这些官员们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但凡脑子没坏的,谁看不出宁恒将女儿留在宫中的心思?
女官外放出宫成亲的年龄可是二十五岁,即便是小国公愿等,国公夫人都不会点头。
宁恒对这个女儿的心思啊,一直就在那琼楼顶上,玉山之巅。
可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明白,无论宁恒什么心思,都和眼前这位宁度支没有半分关系。
她本可以堵住耳朵,捂住眼睛,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回到京城,她还是那个万中无一的京中女子楷模。
她本在云端之上,可她却甘愿沦落泥中。
火把映亮了那张为京中少年们所倾倒的绝世容貌,四下都看呆了,一片寂静无声。
“放开她。”她冷声道。
第六十九章 再遇萧氏
往日柔和的声线沾染冰霜,化为冬日里沁凉的雪,如炸雷般在这片该死的寂静中,震耳欲聋。
“哦?”薅住头发的手一松,少女衣不蔽体地滑倒在地。方才拎着柴刀,还在火堆旁踹了她一脚的那个泼皮在看清她的脸后,兴奋地吹了句口哨,“哟!今儿个血赚!”
边上传来一阵笑声。
“小美人儿?刚才怎么没看见你?”那拎柴刀的笑嘻嘻地走过来,被宁云裳的火把逼得倒退了一步,他看着那件衣服眉头一皱,随后眼中染上了些郁色,“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老头子家的病婆娘吧?”
又是一声愉悦的口哨响。那几个泼皮从没见过这等的美貌,手中的姑娘连开胃菜都算不会上了,草草地丢在地上,只等着轮番享受美味佳肴。他们狞笑着包成了一个圈,将举着火把的女子框死在了中间。
宁云裳遥遥望了眼圈外的少女,她的母亲已经爬到了她身边,正抱着她哀泣。
快走啊!
她在心内无奈地念道。
包围圈缩得更小了,宁云裳转着圈挥舞火把的动作显得愈发孱弱可笑,仿佛狼群中被食的羔羊,只能用仅剩的长角,绝望地冲撞。
泼皮们垂涎地望着火光中的脸,舌头在唇角贪婪地打着转。
“你这么漂亮,便宜了那老头不如便宜了我们兄弟,咱们保证,你今晚就能知道,什么才叫灵宵极乐……”
怪诞拉长的调子中,柴刀被收到了身后,几个人对视一眼。
两双手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朝着下面扑了过去,宁云裳火把向下,背后立刻冲上来两个人箍住了她。
幽幽清香钻入鼻尖,迷得那身后锁住她的人几乎快要神魂颠倒。
屈辱的束缚伴随着恶心的恶臭味袭来,她在余光中看见那母女俩人痛苦而又不忍地望了她一眼。
恐惧在此刻渐渐消弭……
她是大俞的女官,所谓女官,先为官,后才是女。为官当护百姓,身为女儿当保护比己身更加孱弱的女子。
人生的尽头处得此一眼,或许也算是终可长眠无憾。
潮水即将没顶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惨烈的惊呼,潮水顷刻散去,浓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随即是“砰”得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她睁开了眼。
被捅中的泼皮摁着肚子倒在地上哀嚎,裤子已经褪了大半,一柄小刀插在他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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