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衡自恃自己行事小心谨慎,连细微之处都多番看顾,从未授人以柄,没想到竟然会被人从一份礼单上抓住错处。能从这种小事上抓他把柄的人,必然也是个讲究细枝末节的心细之人。但写这份奏章的言官,一看就不是能想得这么细致的人,定是幕后有高人指点。那么,朝中谁会如此心细如发,与他结怨甚深,恨不能致他于死地?还有,他们是如何得到这份礼单的具体物件、价位的……
会给他送礼的人断没有自己供出自己行贿的。另一方面想,见过完整的礼单的人,都是这府里的。他们虽说不是自己的手下,是曹嵩送的,但曹嵩与他一样是个好财之人,两人狼狈为奸多年,不可能会害他。他如果出了事,曹嵩也不会有好处。曹嵩不傻,不会这么做。究竟是谁呢?还有谁见过完整的礼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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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荀家
荀攸拿着唐贺写的信,一脸凝重。
唐贺那日有说,她的继父是宦官。当时没多想,毕竟,如今宦官把持朝政,人数众多,各个部门要职均有他们的人。他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些宦官无知贪恋权势,喜爱钱财之物,且当时恰逢年前,必然会有小人想要借由过年送礼,向他们求个一官半职,或是加官进爵什么的。那么,一份完整的年节往来的礼单,就是他们受贿卖官的证据。而唐贺作为女儿一定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东西,荀攸才会建议她从这上面着手。依他对当今天子及太后的看法,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就是无知妇孺,不知民间疾苦。一个宦官只要不是卖官卖爵,威胁到他们的权势,他们都只会一笑而过。所以就算揭发出一个小小的宦官受贿事件,对一个深受天子宠爱的宦官来说,算不上大的打击。而那个宦官只要够聪明,就该懂得进退,离开朝廷,那便可解了唐贺的忧虑。
不曾想那个小女孩的爹竟然是中常侍之一的唐衡。
荀攸深深地吸了口气。
以他的家学渊源,荀家有族人死于党人之乱(史称“党锢之祸”),荀攸本人也不太喜欢那些弄权的宦官。听叔父讲过,朝中那些宦官所作之事,虽没有听到唐衡弄权之说,只有一句“生性 爱财”的评价。没想到……
再看了看信后附着的几张奇特表格,荀攸头疼地按按脑门。如果唐贺没有抄错算错,这个数字……真是出乎他的意料!荀家在颍川就算称不上首富,可家资深厚一词,还是当得起的。他作为荀氏一员,见的世面多了去了。一般财物往来,还不放在眼里。可是,眼前这个数额,大得他都不敢去计算,光是收礼,这个唐衡会有多少家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攸,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稚嫩的童声。
荀攸随手取过镇纸压住那一叠信纸,赶紧起身去开门。
“叔父,早安!”荀攸打开门,笑着说道。
荀彧微微偏着头,背着光的脸上露出困扰之色:“攸,你比我年长。我不是四哥,不会强迫你叫我叔父的。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以名相称,日后取了字再改,你怎么老是不听呢。”
荀攸笑着拉他进屋:“礼不可废。”
荀彧看了眼门外,无奈地抬头看他:“四哥今日不在家中,你别装了。”
被看穿的荀攸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就是要气他!每次都要叫我一声‘贤侄’,他好意思!成天对我说着,辈分,长幼有序,做的事却无半点长者之风!”
荀彧清秀的脸上露出“我服了你们两个”的表情。他的四哥荀谌与荀攸简直就是一对死敌。学识上比试,两人平分秋色,就开始比其他方面,连辈分也要拿出来比一番。四哥老是喜欢叫攸“贤侄”,攸听见一次气一次。这次回来,攸就变了方针,只要四哥和自己一起出现,攸就只叫自己叔父,对四哥理也不理。把四哥气得直瞪眼,于是,“贤侄”叫得更频繁了,连出门在外也叫。他们之间的意气之争,已经形成恶性循环了!
“嗯?这是什么?”荀彧坐在桌边,随手拿起镇纸下压的信,“这字……谁写的?”也太难看了吧?
正在沏茶的荀攸闻言,脸色一僵,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不是荀彧挑剔,唐贺的字就连族中刚启蒙的孩子都写得比她好。像荀彧这样的,更是不用说了。他自己刚拿到信的时候,也是满头黑线。好在那些字,都还能看出写的是什么。
“唔……这是份……礼单账目?”荀彧看着后边几张纸,两眼一亮,回头问道。
荀攸端着茶走过来,放在桌上,跪坐在荀彧边上,点头答道:“应该是。我觉得这账目……”
“此人字不怎样,算学方面倒是有才。账目出入做成这副模样,简单明了,一看就懂。”荀彧没有细看内容,仅就唐贺画得表格,填上物品、数量、价目的账单做出评价。
荀攸伸手拿过细看。他之前只顾着吃惊那个数额巨大,忽略了自己一下就得出总数的原因。这个是她自己写的吗?
“攸,你的这个朋友可以介绍我认识吗?”荀彧很高兴,两眼闪闪发亮地望着他。
荀攸侧首回视荀彧,然后,抬眼看向上方。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和荀彧说唐贺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荀谌到底算是荀彧的兄长还是弟弟,似乎没有定论。本文暂且就当做是荀彧的哥哥好了。
党锢之祸
“……这可能吗?”荀彧握拳抵着下巴,“你看,这样的数目……”
荀攸也疑惑了。是啊,你说人傻吧,傻到把自己家底漏给外人知晓?而且还是会祸及全族的重要罪证给个萍水相逢的人?这可能吗?可是,傻瓜能制作出这样一份表格来表示账目出入的数据,还是个七岁的小女孩?这……
“有点像陷阱的样子。”荀彧点着上头的数字,拉过一张字,开始计算。
蓦地,荀攸倒抽了口冷气,惊出一身冷汗。不管这数字是真是假,都不是什么好事。
“危矣!”
正在算数的荀彧手被他拉得一抖,墨汁横扫过纸张,瞬间染黑唐贺信纸上的几个数字,连带着荀彧洁净的衣袖上也浮现点点黑渍。
荀攸傻了眼,带着歉意看着他。
荀彧平静地擦干墨汁,重新取了一张纸,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将方才看过的数字在白纸上复原。
写毕,他轻轻吹了吹纸张,放下笔,站起身:“走吧,这不是我们俩能够决断的事情。”
荀攸抓着衣袖,沉默了一会儿,倾身向前,扶桌起立,望着已经走到门边的荀彧,第一次从心里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从荀彧的话可以看出,自己刚刚觉察的问题,他也想到了。这是何等敏锐的洞察力?感觉两人之间,六岁的年龄差距所代表的六年时间,并没有使自己拥有更胜于他的机敏。而且自己想到这事的可能后果之时是惊慌,荀彧却是平静安然得一如往常。
“攸,可是在忧心此寄信之人的性命?”荀彧站在门边,阳光照着他带着稚气的脸,脸色平静,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之感。
荀攸略带忧愁地走向他,冷淡地说道:“萍水相逢之人,算不得朋友。”
荀彧偏头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将自己誊写的账目表放入宽袖之中,转身先行。
荀攸跟在他身后,迁就着荀彧人小,步伐小,走得慢些。心绪一时间有些纷乱,说不清什么感觉。如果与唐贺的相遇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计谋,荀家危矣!留在洛阳的叔父危矣!若不是,那么,他们现在所能做的是把这祸事对荀家的威胁降到最低,至于其他的……荀攸咬着唇,回忆起多年之前祖父的话。
“攸,你可知世家何以长盛?”
“请祖父示下。”
“你勿要忘记我今日之言。我荀家子弟,入学启蒙的第一课,具是此言。荀家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但没有荀家便没有你……”
抬头望天,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荀攸更担心的是自己身在洛阳的叔父。他怕这个疼爱自己如亲子般的叔父如同多年以前的族叔一般,死于“党人之乱”。
一只手抓住他因为恐惧而略显冰冷的手,荀攸回过神,低头看向跟前的人。
荀彧仰起头,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荀攸闭了下眼,睁开来,牵起荀彧的手握紧:“我没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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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唐衡觉得不能只是把这件事轻轻掀过。因此,在自己家里大肆整治下人的同时,对朝中有可能危及到他的一切官员进行大规模的排查。为了控制住事情的发展,将自己贪赃枉法的事情掩盖过去,唐衡还特意与其他几个中常侍接头通气,将朝中近来不太安分的人事给他们说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