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焕然想起方才出去的那个奇怪之人,突然有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姜青山继续说:“那个人,是镇国公家的管家,就是出了贵太妃的镇国公家,他们镇国公虽无实权,却是贵太妃的亲侄儿,还娶了嘉阳郡主。他二人唯一的嫡女盛明楼看上了焕然,定要嫁给焕然为妻。方才那管事便是来同我说这门亲事,还送来了镇国公的亲笔信,请我应允。”
姜青山深吸了口气,对姜焕然说:“焕然,以前我曾问过你,你对你的亲事有何看法,你告诉我随我来定,你没有任何意见。何况我想着,这般的家世,那盛明楼听说亦是容貌才学不俗,我便为你答应了下来……如今,若是再反悔,自然是得罪了镇国公与嘉阳郡主……所以,你不能再娶昭宁了!”
姜焕然脸色有些难看,的确如祖父所说,他以前何曾在意过自己的亲事,就如同读书考取功名一般,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他的确也曾告诉祖父,自己的亲事由他做主,自己毫无意见。倘若他没有喜欢上昭宁,娶了这个盛明楼又何妨,可是现在他不愿意,他已经有了自己真心想娶的女子,绝不愿意娶了旁人!
他说:“祖父,可是我如今不愿意,我不愿意了,难道您硬要逼我娶她吗?而且什么盛明楼,我从未见过,如何就非要嫁给我了!”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姜郎君,能否听小的一言。”
众人回望去,竟是刚才那位镇国公府的管事,他竟没有走远,想必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他缓步走进来道:“咱们家大娘子说,是曾在金明池的夺标赛上看到的大郎君的风姿,因此对大郎君一见倾心。初她说要嫁给大郎君,咱们国公爷自然劝她,可是大娘子并不听从,在家中又哭又闹,还砸了许多东西。说是若不嫁给您,她便也不想活了,国公爷没有办法,才请了小的上门来与老郎君商议此事。所以咱们大娘子,真切地对您是一片真情。我不妨也给姜郎君交个底,临行前国公爷吩咐过,别说您有心上人,就是已经定了亲事……恐怕也得退了!”
听着此人的话,姜焕然并没有抬头,手却紧紧地捏成了拳。
夺标赛……原是那个时候!
管事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姜郎君,你家如今情况并不大好。蒋家视你们家为死敌,背后又有王家襄助。你们也知道如今的王家又多么势大。现在你家里还出了这样的事,纵是你可能前途无量,但此时您不过是个举子,想要护住家族恐怕还做不到。若非镇国公府相护,您家恐怕会有大难。您若真的拒绝,还会连累了谢家,连累了昭宁娘子。更何况,听说今日昭宁娘子还得罪了王家娘子……所以万般之下,还请您慎重考虑才是!”
那管事说完又行了个礼,才恭敬退下。
此人的确是个人精,条条都说得十分有理,恭敬之中又含些许的威胁。且对姜家、谢家情况竟十分了解,果然不一般。
那人虽然退出去了,可姜焕然仍然抿着唇并不说话,哪怕是要得罪镇国公家,哪怕冒千般万般的不韪,他仍然不想承认这门亲事。
姜青山何尝不知道姜焕然的不情愿,他从小从未曾这般,向自己明确地表达过喜欢谁,足见他是真心的。可是家中之事……实在是也艰难至极!
姜青山撑着足痹的疼痛,走到一直跪着的姜焕然面前,也半蹲了下来,目露苍凉道:“焕然,我沉疴多年,早已不事官职,你父亲被蒋余胜抢去了军功,即将升迁的官职也没了。只是恐怕……还有一事你不知,随着如今这王家的煊赫,蒋家也跟着势大起来,蒋余胜即将要提为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了。可是你二叔兼着顺昌府户曹的差事,不日前被同僚诬陷贪墨巨额的税银,被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了。这件事极有可能被蒋余胜利用,大做文章,倘若我们找不到人相护,全家都有可能跟着遭遇巨变,甚至有性命之虞啊!……若是平日,祖父绝不会勉强你!可是此时,祖父……祖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不是镇国公府,恐怕你二叔一家就无法保全!”
一旁的盛氏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异变,难怪父亲这几日看起来心事重重,父亲藏在心里没曾告诉他们,想必也是在苦苦思索解决之法!如此,如此,焕然的确不能再娶昭宁,可是焕然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啊!他这一辈子,能真心的喜欢上几个人啊……盛氏无比的难过起来,眼眶顿时红了,手紧紧地捏住了绢帕!
姜焕然也苍白了脸色,自己这一生曾游戏人间,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只想要直白地达到目的,无论用尽什么办法。
他要让家族兴盛,如何都行,他的亲事又能如何,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没有爱上昭宁,娶谁他都是无妨的。可是现在他爱上了昭宁,他有了软肋,他并不愿意。可是他也知道,祖父说的是事实。二叔出了这样的事,眼下的姜家却根本不能自救,只能依靠外力。镇国公府霸道,他们既然愿意帮忙,自己若是不愿意,他们也会帮倒忙,到时候不仅姜家受难,甚至、甚至会连累昭宁……
而此刻的他,哪怕是永兴路的解元郎,哪怕有极强的谋略。可是他还太年轻了,对于那些世家来说,他想要反抗,无异于是蚍蜉撼大树!
姜焕然抬起头,他看向祖父,看到了他眼里的恳求。看到了母亲的茫然无助,已经红了的眼眶。姜焕然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为何会到这般的境地,明明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计划着该如何求娶昭宁。但是转瞬间,家族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两家的安危也压在他身上,他必须要去娶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不知何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光骤然亮起,竟是一道闪电。
随即传来闷雷滚动的声响,仿佛蓄势待发,积攒着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即将彻底摧毁这个夏天的余烬。
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紧捏,却突然起身朝外跑去!
盛氏一惊,明明就快要下雨了,他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就想追着儿子而去,可却被姜青山拉住了,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追。
门外闷雷滚动之后,骤然地落下了瓢泼大雨,将整个汴京淹没在了一场大雨之中。
这夜的雨来得又快又急。
谢家西跨院之中,浣花堂的书房做了一扇琉璃窗,是整个浣花堂最贵的布置。
昭宁正披着衣裳,在琉璃窗旁中读着一本《本草经》,如今大房虽明面上没再提起,但昭宁知道她们仍然对药行虎视眈眈,她决不能放松,只有将药行经营得更好,才能更稳固地保全药行。因此昭宁现在很是用功,时常捧着本《本草经》研究,还要用毛笔在旁细细地批注。
当她看累了书,便抬头看看庭院中的景色。
浣花堂的名字是母亲所取,母亲也给她遍植了草木,哪怕已是秋节,也仍然蓊蓊郁郁。此时又恰逢大雨,庭院里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落在叶上,屋檐下雨落成帘,透过这扇琉璃窗,透过雨帘,庭院里景色雅致,于夜雨中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时看雨看得有些出神了。
这时候她却看到庭院外,红螺冒雨回来了,在庑廊下将伞递给一旁的侍从,甚至连裙角都来不及拧干,就匆匆地走进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如何着急?
昭宁正在想时,红螺已经快步进来了。在她的耳边道:“大娘子,姜大郎君冒雨来了……此时正在花厅等着见您!”
昭宁闻言疑惑了,姜焕然大晚上来找她做什么,而且还是冒雨前来!是不是姜家有什么事情?是关于舅舅,舅母,或是外祖父?抑或是他就有要事同自己说?
他为何不传话的时候说清楚?
想到姜焕然这样的人,若是重要之事绝不会这般来找自己。昭宁有些心慌起来,她道:“撑伞,我们立刻去花厅。”又问,“父亲母亲可知道?”
红螺道:“大郎君是直接进的花厅,只通传了您,夫人和郎君应是还不知道!”
那她就先去问问究竟是何事再说!
毕竟雨深寒重,青坞立刻拿了斗篷来给昭宁系上。昭宁正准备出门,却看到那枚姜焕然所赠的明珠金簪还放在妆台上,想着正好可以还给他,便将之装在了袖子里,才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浣花堂与花厅只隔了一小片花园和两个折廊。
虽大雨如注,可院中折廊下点着灯,青坞在前也提着琉璃灯,倒不至于看不清楚。昭宁很快就到了花厅,怕说的是极要紧的事,让众仆婢都在外的屋檐下等着,她自己一个人进了花厅。
当昭宁进了花厅,看到姜焕然之后,她吓了一跳。
姜焕然正立在花厅中央,他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头发也湿了,俊眉上也沾着水滴,甚至衣摆还在往下滴水,但当他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眼眸里却又好似是烧着火的,那样的烈焰,在这雨夜的深寒中,越发的灼灼。
昭宁连忙上前去,问道:“焕然表哥,你这是怎么了。姜家出了什么事,你要冒雨前来,你赶紧坐下,我让人给你送……”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姜焕然突然抱住了。
谢昭宁完全僵硬了!
抱着她的这个男子的怀抱是浑然陌生的,手臂健朗,纵然他浑身都是湿的,但却透出一股极其灼热的力量,像他送的簪子那般,是可以把他灼伤的!
可是昭宁瞪大了眼,姜焕然……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他此前送她簪子时握了她的手也就罢了,现在为什么要抱他!他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哪怕他们是表亲!他……他这般做了,若是旁人看到,可是,可是就说不清了!
谢昭宁顿时庆幸她把人留在外面了,随即转瞬间,她就挣扎了起来。
姜焕然并不是想要轻薄昭宁,只是他骑马而来,只想见到她,只有这个念头驱动着他,所以当他置身花厅,看着她穿着件暖和的斗篷,那样岁月静好,带着疑惑地靠近他,关心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汹涌的情绪了。
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立刻就放开了她。
但是他的手,却还松松地放在她的肩上。他垂眸凝视着她,认真地道:“昭宁,我深夜前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想要娶你!”
昭宁的瞳孔满是震惊。姜焕然说什么,他……他说喜欢自己,想娶自己?可是他以前不是十分厌烦自己吗?他是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在姜焕然送她簪子的时候,说那簪子是为她赢来的时候。她就该想到姜焕然对自己可能有意了。他若是不喜欢她,又何必要说那样的话!
姜焕然却继续道:“本来我已经和母亲计划好了,要上门来提亲。只是,只是家中出了一些变故,以后,以后可能会对我们有些影响,但是这些都不是要紧之事。只要你是愿意的话——”
“焕然表哥。”昭宁听到他说家中出了一些变故,心里还是急,出声打断了他,问道,“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抛开姜焕然说喜欢她的事,昭宁觉得此事还是很异常。姜焕然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喜欢自己想娶自己,定是会好生筹谋,在一个恰当的日子上门提亲,而不是这般,在寒夜里冒着风雨而来,她敢肯定,姜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姜焕然沉默了一下,若是他还是坚持和昭宁在一起,这些事又怎能不告诉她呢,毕竟这也是她以后会面临的艰难。他也并不想瞒她。他道:“昭宁,镇国公家的嫡女想要嫁与我为妻,已经派人上门说了。二叔家出了些事情,他被人诬陷了贪墨一案,可能必须借助旁的势力才能解决,所以祖父已经答应了他们。但是,这些你不必多想,我喜欢的是你,只要我不同意……”
昭宁眉梢微微一动。
其实在姜焕然隐约流露出对她之意时,昭宁认真地思索过这桩亲事。她知道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是舅母一直想要看到的,也能让母亲放心。姜焕然才貌都出众,未来还是那般的人物,若是嫁了他,自己后半生应也不会受苦。可以说,姜焕然什么人不能娶,莫名喜欢上她才是不正常,是她中了头彩,该要好生庆贺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为此而很高兴。她甚至思索了很久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直不记得前世姜焕然究竟娶了谁,此时当姜焕然说起这事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姜焕然前世娶的不就是这位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盛明楼吗?盛明楼爱极了他,不许他蓄婢纳妾,给他生了三男一女。他对盛明楼虽看不出有多么恩爱,却是将镇国公府护得周全,将他的妻儿都护得周全,不像顾思鹤孤家寡人无妻无子,他是什么都有了的。
她还在想,他这样的人如何会想到娶妻一事,原来竟是女方相逼。原来二舅家还出了事,这就是他的姻缘,倘若没有她,这就是他合该走的路。
昭宁知道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身份有多贵重,她母亲甚至还是郡主,两贵相加,尊贵无比。倘若姜家拒绝,恐怕会遭致极可怕的后果,甚至谢家也有可能被牵连。更何况二叔还出了事,还有蒋家虎视眈眈,更是危在旦夕——
姜焕然他不该来的。
昭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年头,可是他却冒雨来了,还说了这样的话。他有这般喜欢自己吗?喜欢到愿意为自己冒这样的大不韪。姜焕然是不是还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直接。
昭宁想起回来之后,她就问了谢明珊,得知那香囊是祈求姻缘的香囊。可是她却误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祈福香囊,将它送给了姜焕然。难怪姜焕然当时如此震惊,收下了还说什么‘会妥善保管’的话,这倒是自己的错了!
可她并不愿意这样,她不愿意破坏了姜焕然的姻缘,也不愿意姜焕然为了能与她在一起做出这般大的牺牲。不仅牺牲姜焕然,甚至会牺牲姜家和谢家,她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她突然开口了:“表哥,我觉得你应该顺应外祖父之意娶镇国公家的娘子,这样对你好,对姜家也好。实在是不必再考虑我。”
她从衣袖中拿出那根明珠金簪,递给了姜焕然:“……对了,还有一事没有向表哥道明,宴席上送表哥香囊之时,并不知道那枚香囊的含义,还以为只是一枚普通的祈福香囊。反倒是让表哥误会了,送了我这枚簪子。既然表哥另有佳妻要娶,现将这枚簪子还给表哥,希望表哥将它送给真正的有缘之人。”
姜焕然看到她拿出金簪时,心里已是猛地一沉,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更是寒如置身冰窖。无论是方才听祖父的话,还是冒雨而来,他否未曾有过这样深的寒意。
他以为……他以为昭宁送自己那枚香囊,虽她说不知道含义,可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难道并没有,难道并没有吗……
姜焕然开口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起来:“你……你难道真的对我无意吗?”
昭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并不想如此清晰点明。可是姜焕然又为何非要问呢?
她无奈至极,只能抬头看着姜焕然,看着这个俊朗的,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一辈子从未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男子,轻声地道:“是的,姜焕然,我对你无意。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想跟我在一起而对抗姜家,或者对抗镇国公府。最后可能我们两家都深受其害,你的前途也会被影响,你该更多的为你自己,为姜家考虑。你知道吗?”
因为不爱,所以清晰而理智。因为不爱,她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所在。
姜焕然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嘴巴里全是苦味。而自己这样的冒雨前来,包括方才的拥抱,都是一件极冒昧的事,原来她是不爱的,是不爱他的……
如果她也爱他,愿意同他在一起。那么他愿意为了她去对抗整个世界。他这辈子聪明至极,想达成的东西没有达不成的。只要她说一声愿意嫁给他,那么他将用尽办法解决困境,他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虽然会耗费极大,但不是无计可施,否则他怎会来找昭宁。
可是她说她并不爱他,只这一句话,就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比祖父所说的,比那管事所说的,比全部的困境都还要击溃他。
姜焕然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为了让她不喜欢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对她面甜心苦,引诱她烧了厢房,使得她被祖父所厌。后又设下田庄那局,差点害得她丢失性命,她痛恨自己至极,还亲手打了自己两巴掌……如数种种,他怎么会觉得昭宁是爱他的呢,他这样可笑荒谬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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