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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取豪夺|古早狗血|万人迷修罗场
认识白袅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漂亮蠢货。
她骄纵任性,蠢笨恶劣,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为了那个不爱她的未婚夫做尽恶事,毫无底线。
白袅是权贵圈子里的笑话,被发现是偷梁换柱的假千金后,她更是被直接赶出家门。
她深爱的未婚夫,也弃她而去。
直到某天,白袅的身体被一个陌生人给夺走了。
她傲慢骄纵,刻薄无情,深受厌弃与嫌恶。
夺走白袅身体的那个人明媚耀眼,开朗温柔。
就连那些曾经视白袅为无物的天之骄子们,也被她成功攻略,为她竞相折腰。
他们爱她宠她,将她当做心尖上的明珠。
但就在他们向她求婚的那一天,白袅夺回了她的身体。
食用指南:
1、骄纵任性漂亮蠢货女主,伪·万人嫌真·万人迷,过程np,结局不定,究极修罗场
2、男主们全都是偏执占有欲疯批,没有正常人,但爱的都是女主本人【高亮】,古早狗血,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阴间万人迷,放飞自我xp向短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施施,wb@晋江长湦
其它:预收:《稚妻难养》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养成甜宠叔侄年龄差
立意:和光同尘
二月已至,春意渐浓。
施施坐在高大宽敞的车驾中,马车的帘子半敞着,略带冷峭之意的春风轻柔地拂过她的脸庞。
她的睫羽轻颤,像是花枝被冷风袭过,细微地抖动了下。
但瞧着她的雪颜任谁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姑娘竟是当朝权臣谢观昀的嫡长女,整个京城也没几位比她更尊贵的姑娘。
施施这几日总是梦魇,渐渐地就有些头痛。
梦里她似乎总被关在幽深晦暗的宫室里,终日见不得天光。
而在梦境将要结束时,似乎常有一双冰凉的手扼在脖颈间,强逼着她吞咽下苦涩的毒酒。
刻骨的恐惧让施施醒来后仍一阵阵地心悸,她大喘着气饮下参茶,没多久又尽数吐了出来。
继母知晓后旋即请了御医过来,但吃过几服药仍不见好转。
施施抬手将厚重的帘子放下,轻轻揉了揉额侧的穴位。
今日她本是打算与继妹同行,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等了许久才有女使过来告诉她二娘已经走了。
她心中失落,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二娘不是那般任性的人,她之所以突然离开定是事出有因,届时到了白云观她再问清楚便是了。
她忽略心间的沉闷,畅想起下午游赏时会是何等的快活。
今日邀她们出游的不是别人,正是施施的未婚夫薛允。
这桩婚事还未从明面上敲定,但谢薛两家是世交,在她还是稚童时便已与薛允有过婚约。
她不久前刚刚及笄,大抵等父亲卫国公还朝,两家就要正式开始议亲。
薛允谦恭温和,模样也生得俊秀,对待女子甚是有礼,是个再好不过的郎君了。
她还不懂什么是爱,但经年的陪伴和爱重已经让她对他生出了依恋,况且他家人也都那么喜欢她,她没有理由不喜欢他,要知道能嫁给薛三公子是天底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
施施摩挲着帘子上的纹路,阖上杏眸。
黑暗密闭的车厢让她又泛起睡意来,不多时施施便昏沉地陷进了梦魇里。
不知为何,这次她的梦境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她行走在白云观的长廊里,越过转角时垂下的柳枝轻轻扫过她的肩头。
每一次梦境的开头都是这般,枯燥又没趣。
然而正当她熟稔地撩起那根新抽条的嫩绿时,她倏然瞧清楚远处搂抱在一起的爱侣是谁。
竟是她的继妹谢清舒和未婚夫薛允。
两人忘情地相拥,薛允仔细地将花簪在继妹的发间。
趁他低头时,她故意促狭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素来以守礼闻名的薛三郎竟径直将她抱起吻住了她的唇瓣。
继妹娇笑道:“你这登徒子!你在我姐姐跟前也这般孟浪吗”
薛允温声道:“只有你,舒娘。”
“我的心里除了你,从未有过旁人。”他近乎是热切地说出剖心之语。
语毕薛允又吻了吻她的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施施看不懂的光。
她撩动柳枝的手臂僵直,周身发冷,像是猛地坠进冰凉的池水中。
他从不会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爽朗的笑容,也不会展露出丝毫风流姿态,原来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吗
施施轻喘着气,杏眼睁得大大的。
薄薄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日光还是那般高耀,她却觉得冷得出奇。
她应该愤怒,应该上前去质问他们。
但施施在那一刻只想逃避。
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慌乱地想要转过身子,却没想到回身的刹那被人突然拦了下来,那人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没骗你吧,施施姑娘。”
她的手腕被一双冰凉的大掌扣着,整个身子都被人笼在怀里,像是孱弱的鸟雀般被轻易地握在掌心。
他揉捏着她的腕骨,动作轻佻又大胆,满是色欲的意思。
丑恶、凶残、病态,全然不像个活人,而像是恶犬。
他的眼神只让她想起了贪婪的野狗,流着涎水,想要将她撕裂吞吃干净。
施施微弱的求救声被扼在喉间,她的足尖脱离地面,失控地落进他的怀抱里。
“你……”她不断地挣扎着,细瘦的脊背颤抖着,似花骨朵般娇弱可欺。
“薛允有什么好的”他冷嘲一声,“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他像对待秦楼女子般轻浮地揉捏着她的指尖,讥讽地说道:“况且施施有没有想过,你想嫁给他,他想娶你吗”
施施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抽出了手。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受惊的小动物似的做出戒备的态势,但她的挣扎太过微弱,直接就被压了下来。
“别怕,施施。”他的话语似乎饱含情思,“他不要你,孤要。”
若是这话不是出自一个风流浮薄的男子口中,兴许会更有说服力些。
她恶心得厉害,只想要尽快地甩开他。
恐惧让施施在忘记了这是在梦中,待到看清那人的面孔,她的脸色彻底变得煞白。
这张脸她是熟悉的,无数次的宫宴上正是他陪在太子的身旁,每当皇帝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责难太子时,也是他不顾一切地跪匐于庭前为父亲求情。
但施施记得他不是因为这些,她只是记得在每一次梦境的尽头,都是他冰凉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原来是他,当今太子的独子,皇太孙李越。
“太孙殿下。”她缓慢地说道。
施施仰起头,眼睛湿漉漉的,脸庞也湿漉漉的。
狭隘的回廊之中,她无处可逃,正如此后她被囚在金殿中的无数个日夜。
下一瞬施施的梦境又变了模样,她衣衫凌乱地跪坐在床榻间,面庞潮红地抚着眼前人的胸膛。
“好难受……”她轻咬住唇,却还是溢出了失检之语。
浓郁的诡谲香气推着她倒向他的怀抱,但此人并非是能拯救她的善人,而是会将她带入深渊的恶徒。
李越轻笑着拉住她的手,用充斥色欲的目光贪婪地看向她:“施施,你是孤的了。”
施施懵懂地看向他,一双澄净的杏眼中明晃晃地映出他的面容。
李越的眸色加深,妄图抚上她纤细的腰身。
贵重繁复的裙子被撕裂后,大片柔白的肌理坦露出来,如绝佳的羊脂玉般滑腻细嫩。
冷意让她倏然从迷乱的境地中挣脱片刻,她重重地打开了李越的手:“不、不要——”
他轻“啧”一声,取来熏香放在桌案边。
浓郁的香气让施施最终失掉了理智,众人来寻皇太孙时瞧见的就是她伏在李越怀中的景象。
李越蹙着眉头想要将她推开,但她就像是话本中的狐妖般死死地缠住他,全无半分高门贵女的矜持与体面。
他还是极尽君子风度地将外衫披在她的身上,遮掩住她滚烫的躯体。
殿门打开后,宫室中的香气变得淡薄。
“施施,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说去临水阁休息了吗,怎么会跑来太孙殿下的寝殿”
无数双眼睛都凝视着她,施施霎时就清醒了过来,她窘迫又茫然地看向他们,几乎要被直白的斥责话语所淹没。
她在至深的恐惧之海中浮沉,却连根可以抓住的飘木都没有。
薛允面色铁青,他穿过人群,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衫将她裹着抱起。
嘈杂刺耳的声响都消失在耳边,施施满脸的泪水,拽住他的衣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但名节已失,加之父亲出外未归,施施最终还是嫁入东宫做了皇太孙李越的妾室。
不过他就算回来也没什么意义,卫国公从不在乎子女的事,他生来便是为权力而活,只要谢家的利益不受损那么怎样都无所谓。
她像引颈受戮的羔羊般踏进那座宫殿中,直到死才再度离开。
入宫前她只被准许见了薛允最后一面,他单膝跪在地上恳求她原谅:“都是我的错,施施。”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傻傻地祝他和继妹百年好合。
直到新婚之夜李越掐住她的下颌,她方才知晓真相。
他的声音冰冷,“施施,你知道吗把你送上孤床榻的不是旁人,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未婚夫薛三郎薛允。”
施施怔怔地望着他,脑中一阵轰鸣,滴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滑落。
那夜李越并没有碰她,不久后便离开了这座空旷幽深的宫室。
临走前他擦干她的眼泪,就像是深丛中蛰伏的野兽,用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的眉心和唇瓣:“我的好施施,再等等。”
施施的身体震颤,眼中再次蒙上一层水雾。
她天真懵懂,但还是听懂了他话里的真正意思。
他是要她做个高高在上的尊贵囚徒,来遮掩他道貌岸然的虚伪面目,来做他君子姿态的可悲陪葬。
“等到父王登基后,我定让你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他含情脉脉地说道,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给她余下的人生判下重刑。
太子不受皇帝喜爱,甚至坊间都有传言他是以密谋残害兄长、谮诬幼弟,才得以正位东宫,连带皇太孙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太子一脉除却在皇帝面前伏低外,还需刀尖舔血般地游走于朝臣之间。
但他们到底是皇位最名正言顺地继承者,假以时日待到皇帝晏驾便再也没有谁能阻拦他们。
施施知道李越并不爱她,他所看重的仅是她的美色。
他的宫中储着许多她这样的年轻姑娘,如物什般被索取占有。
他强势的王妃萧氏不会应允他给予她们爱宠,但施施不同,碍于她谢家女的身份,他们到底要给她留些尊严。
他一方面垂涎她,一方面为声名和权势而没有真正触碰她。
施施的心渐渐坠入谷底,她伏在红帐中,哭得要喘不过气来。
那夜过后,她整整两年没有接触过日光,她终日昏暗的宫室中度过了本该璀璨绚丽的青春时光。
她从不会被准许出席宫宴,渐渐地再没有人记得她。
她被刻意地遗忘,世人再提起谢家的姑娘只会想起薛允的夫人谢二娘。
皇帝虽然已经年老,但身体还算康健,就当施施以为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要被关在深宫中时,他突然驾崩了。
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素来与太子交好的雍王李鄢陡然发动了宫变,太子的皇位还未坐热便被架空。
成为摄政王后的李鄢大肆杀戮,几乎将皇城都染上一层血色。
李鄢的生母谢贵妃亦是出身陈郡谢氏,依照辈分她应该唤他一声表叔的。
可众人皆知雍王李鄢最是厌恶外家,因谢家在危难时袖手旁观。
施施知晓这变故发生时已经太迟,她不知李鄢会怎样待她,她甚至不知父亲是否还活着,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和李越死在一起。
她才十七岁……
入夜时分,走至穷途末路的李越将施施召入东宫正殿,准备在死前享一享这花下风流。
命运的大起大落令他已经近乎疯癫,那张俊秀的瘦削脸庞上看不出半分君子的模样,有的只是阴刻狠毒。
明明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却瞧着老态十足。
他贪婪地抚上她的脸庞,喃喃道:“施施,我的好施施,这深宫可把你滋养得真好,两年过去竟是生得更动人了。”
李越冰凉的手抚上施施纤瘦的足腕,那感觉就像被蛇攀附上一样。
她几欲作呕,疯狂地想要推开他。
一辈子的勇气好像都用在了这个时候,她是个柔弱的菟丝花,连为自己命运做主的能力都没有,但施施太厌恶他了,她暗想她若是气力再大些就好了,她一定会掐断他的脖颈。
挣扎间她手臂上珠串的金线断裂,颗颗莹润的玉珠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心弦也一并断裂,她意识到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从来都没有。
绝望之时,施施垂泪侧目。
可晦暗处却突然裂出一道天光来,她看着长乐殿突然大开的门,眼眶中的水雾尽数化作泪珠坠了下来。
无数人扈从着那站在中央的男人,但施施眼里只看得见他一人。
柔和的月光落在李鄢冠玉般的脸庞上,他难得没有带面纱,那双色泽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瞳显露出来,似琉璃一般剔透明净,好像有着流云般的辉光在其中闪烁。
龙章凤姿,俊美昳丽。
拿世间一切美好的词句来形容眼前人都不为过,皇太孙李越以清隽姿容闻名朝野,但在雍王李鄢的面前就像生锈的铜器般黯淡庸俗。
他披着深色的大氅,仅有肩头和袖角有暗线纹绣的银龙。
李鄢只是静默地望来这个方向,榻上的李越便立刻狼狈地敛整衣衫,跪匐在他的跟前。
“七叔……”施施颤声唤道。
他看不见她的,她有些难过地想到。
世人皆知雍王李鄢十四岁扈从皇帝亲征,意外伤眼失明,自此便于皇位无缘,谢贵妃也因之失宠急促地病逝。
若非是到了绝路,谢家是不会放弃这支力量的。
但那时的谢家已然失势,前代卫国公身死后谢家一度飘摇、自身难保,更遑论再去插手宫中的事务,可这梁子就是这样结下了。
李鄢站在夜色里,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手杖上,如若自地府中走出的嗜血神明。
冷漠,持重,杀伐。
他缓步向她走来,这天下仿佛都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丹墀。
施施瑟缩在床榻间,突然才想起了害怕。
当李鄢在她面前站定时,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他却只是解下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施施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裙还凌乱得异常,她的脸颊泛起薄红,淡淡的凛冽熏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将她整个人都被裹挟在温暖之中。
在为她系缨带时,他甚至没有碰到她分毫。
施施抬起头看向他,李鄢的面容沉静冷淡,但就是抚平了她心中积淤经久的不安与恐惧,大颗大颗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七叔……”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声地唤他。
李鄢任她逾越地抱住,良久等她哭够了才轻声问道:“叫什么”
“谢、谢清施。”施施嗓音沙哑,杏眸也哭得红肿。
她语无伦次地讲清楚自己的经历,最后才鼓起勇气迟疑地问道:“您……能帮帮我吗”
李鄢轻轻颔首,缓声说道:“可以。”
但还没来得及说更多,便有内侍匆匆过来报说军中有急信。
“送她过来。”李鄢没多言,只是向李越轻声道。
那冷漠的声音让李越感到彻骨的深寒,他毫不怀疑在方才李鄢听到施施说话时就生出了杀死他的念头。
便是常年混迹杀场的人也没有这般恐怖的气场,他强撑着才没有瘫软下来。
李鄢离开后跪匐在地上的李越才缓慢地直起身子,“都下去。”他将殿中的宫人尽数屏退。
他擦干额前的冷汗,面容阴郁扭曲,全然没有方才在李鄢面前时的谦卑忠实模样。
“我的好施施,你可真是有能耐。”他低下头细声道。
施施本能地意识到危险,这与她之前所经历的困境都不同,此前无论再如何李越都至少还有着冷静,但眼下他好似已经彻底疯了。
他在床头的暗格中摸索着什么,“两句话就将皇叔的心勾走了。”
“你、你说什么”她蹙起眉头,从榻上站了起来。
施施手指扣紧,颤声说道:“他是我叔叔。”
但李越就好像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一样,边继续翻找暗格,边自顾自地说道:“夺了我的江山还不够,连我的女人也不放过。”
施施反道:“江山本就不是你的,我也不是。”
她的目光流转,暗自盘算着与殿门距离。
“你当他是个善人不成他做什么都要讨代价的。”李越的神情愈发阴郁,他终于取出了那物什,径直拦住了想要夺门而出的施施。
他钳制住她的手腕,强将她按在了床上。
“父亲给他做了那么些年的狗,才换得我们苟延残喘的这些时日。”李越疯癫地说道,“可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
他贴在她的耳侧温声说道:“还不如早些投胎。”
被扼住脖颈的刹那,施施终于意识到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鸩酒本是我留给自己的,没想到这般快就能派上用场。”李越继续说道,“劳烦施施姑娘陪我一道下地府了。”
毒酒入喉,肺腑也跟着开始灼烧。
她缩成一团,失神的眼眸执念地望向长乐殿的殿门,终于在希望的黎明时分遗憾地死去。
李鄢处理完急务后便离开了北司,他边净手边向内侍问道:“谢姑娘怎样了”
方才临到北司前他又遣人过去,打算让人直接将施施带过来。
至于李越,他没打算让他活过今夜。
他有些年没见过她,印象中还是个稚嫩的孩童,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入宫时他尚在寺中静养,没留意这桩事。
但旋即他又蹙眉,他没留意,卫国公可没有道理忽略,他究竟是怎样照顾女儿的
好在为时不晚,施施还是个小姑娘,往后他继了位,她作为他的侄女也会成为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姑娘。
若是她想再嫁,嫁给谁都无所谓。
若是她不想嫁,他这个叔叔也能护她周全,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却见内侍突然跪在了地上,“回禀殿下,射生军到时谢姑娘被太孙所迫饮下鸩酒,已经断了气……”
三月暖春,空寂的殿中却似突然坠入寒冬,至深的冷意渐渐蔓延开来。
李鄢的手指轻扣在杯盏上,“李越呢”
内侍颤抖着答道:“尚有余息……”
他轻声道:“凌迟。”
那张俊美的面容分毫未动,依旧如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带着几分神明似的出尘仙意。
他的神情淡漠至极,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深重的杀意直令跪匐在地上的内侍连心跳都停滞了片刻。
施施大喘着气从梦里抽离,她的发丝被冷汗浸湿,脸颊也湿漉漉的。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梦里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是梦的话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她抚上喉间,仍觉得肺腑中有火焰在灼烧。
连日的梦境让她无法忍受黑暗和密闭的环境,她再度将帘子拉开,外间春意盎然,新抽条的嫩柳随风飘摇,隐约还能嗅到远处的花香。
施施缓缓地阖上眼眸,梦魇中的情景依旧如走马灯般不断地闪过。
那些记忆太清晰了,就像的的确确地发生过一般。
她轻抚手臂,纤白如凝霜雪的腕间正缠绕着幽蓝色的珠串,好巧不巧恰是她死前断裂的那串玉珠。
这是她最偏爱的一条珠串。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她常常戴在腕间,玉珠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或许……不是梦,是她的未来。
高耀的日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已经有些炎热,但施施还是打了个冷颤。
她不能去白云观,也不能去见李越。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在强者面前多么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么肆无忌惮。
当日他在白云观刻意亲近她,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而那事发生后他正是用这次的事罗织流言,让人以为是她倾慕于他穷追不舍,方才使出而谋给他下药,逼着他娶她。
施施的心思纷乱,她是个柔弱姑娘,长久以来命运都被他人所掌控,如鸟雀般被豢养在金笼中。
过往的经历只让她对危险更为敏锐,却依旧没能教会她如何自保。
现今她又得了一次新生的机会,她至少……不能让自己再那样遗憾地赴死。
要怎么办呢
她轻咬住唇,远山似的黛眉皱起。
在施施迟疑间,驾车的王叔突然说道:“姑娘,白云观快到了。”
她的眼睛睁大,朱唇轻启,愕然地抬起了头。
短短的一息功夫,施施的心中闪过千百种念想,最终她柔柔地开了口:“王叔,我突然有些难受,兴许是方才染上了暑气,今日就先不去白云观了。”
她轻声道:“劳烦你先送我去觉山寺休歇,再向二娘知会一声。”
施施头一次编谎推拒旁人,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心中却莫名的沉静。
觉山寺离白云观并不远,但本朝佞道,因之冷清许多。
皇帝并不喜欢,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喜欢。
被囚在金殿中的两年间,她过着与世隔绝的孤寂日子,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直到宫变后她才偶尔能从宫人的口中听到些许外间的传言。
相传雍王李鄢最偏爱的庙宇正是觉山寺。
施施不觉得自己能那般好运刚巧撞见他,她只是想去他曾到过的地方。
在那个梦里她虽富贵地活了十七年,却始终若浮萍茕茕孑立,临到死前才终于在他的怀抱中感知到温暖和安心。
王叔没多问什么,就应了她。
马车绕过白云观时施施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不管怎样今天是躲过李越了。
至于薛允和继妹,她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任他们互相欺骗瞒哄好了。
施施本来是带着幕篱的,但想到觉山寺清幽无人,她带着幕篱反倒遮掩了自己的视线,于是便将幕篱放在了马车上。
她行走在山林间,轻轻地踏在石板路上。
山寺空寂,唯有婉转的鸟鸣回响在阴翳的枝叶间。
日光穿过遮天的林叶落下圆圆的影子,施施一路缓行上山,山间的清冽气息让她的灵台都愈加清明。
正当她想要调转脚步时,她倏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高大佛像前有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
那人静默地站着,像融进了寂静的山林中一般。
只是他的气度太过飘逸,清冷矜贵,简直比之神佛还要更似天间的仙人。
施施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想要近前又想要后退,一个不慎便扭到了足腕很是窘迫地摔在了石阶上。
手心当即便破了皮,隐隐渗出血。
痛意慢了半拍,她垂下头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什么声响。
但那人还是注意到了她,他转过身缓步走了过来。
施施对他怀有近乎本能的信任,但真到了他的跟前又有些胆怯,他看不见她,就算看见她了兴许也不认得。
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哪来的机会叫他记住呢
施施眼中泛着泪花,她也不知是因为痛的,还是因为梦魇结束后
第1回 见到叔叔就这般难堪导致的。
李鄢带着面纱,那双琉璃似的浅色眼瞳隐匿在纱雾之后,连带那周身的贵气都被掩住许多。
他身着白衣,瞧着就和寺中静养的香客并无什么区别。
但施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七、七叔。”
这时她才笨拙地发现,他的护卫也在。
好在与她七叔性子一样,这几位护卫也是安安静静的。
他们匿在林中,许是从她进入觉山寺的时候便发觉了。
施施脸上的薄红更甚,她轻轻搭上李鄢自袖中伸出的手,努力自己站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些矜持似的。
这回她没等他问便先开了口:“七叔,我是施施。”
李鄢却好似仍没有想起她是谁一样,只是微微颔首。
在皇帝的诸子中,他是最为低调的,平日里连宫宴都鲜少出席,两人几乎从未打过照面,他认不出她也是应该的。
她又补充道:“卫国公谢观昀的长女,谢清施。”
见他还没什么反应,施施有些慌乱,难道她真的认错人了吗她白皙的面容似被烟霞笼罩,连耳尖都泛着红。
她无措地提起衣裙,连掌心的痛楚都忘却了。
“过来。”李鄢轻声道。
施施接过他递来的素帕按在手掌上,茫然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大抵对这山林甚为熟稔,步履好像比她还要快上许多,旋即施施想到是因为她个子矮、步子小的缘故。
觉山寺建在山腰,但整座山都归属于它。
施施鲜少来这里,更是头一次跟着李鄢来。
她自幼便跟着长辈出席过无数大场面,但在他面前却总是显得有些局促。
不是因为他的尊贵身份,不是因为知晓他的杀伐本性。
施施也讲不清,她在袖中绞着手指,唯有腕间冰凉的玉珠能给予她些勇气。
她捧起杯盏,小口地酌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李鄢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先行说道:“周衍说你有些憔悴,不妨可以在这里小憩片刻。”
施施愣了一瞬,才明白周衍是他侍从的名字。
他似是在刻意隐瞒身份,但又毫不避讳自己的眼疾,这让她更加迷惘了。
“谢谢七叔。”她还是小声地答道。
李鄢没有应她,也没有否认,大抵是将她当做了任性离家的孩子,临走前不忘补充道:“若有生人过来,不要开门。”
他的身影消失后施施的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她竟真的撞大运见到七叔了七叔待她还这样……温和。
她没有见过他杀人,却也听闻过他曾做过的事。
在宫闱隐秘的传言里,再没有比雍王李鄢更可怖的存在了。
这些故事施施听过许多,但想起长乐殿中他如天神般降临的身形,她便无法将他同那个传闻里狠戾偏执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没道理对她心软,毕竟他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施施的心绪纷乱,但在檀香和禅音的催促下,她还是睡着了。
在梦魇里她又回去了长乐殿,披发的李越满身是血、眼神冷酷,他执着利刃横在她的脖颈前,要将她再度逼至绝境。
施施惊叫着从梦里挣脱,恍然发觉外间一片深黑,天色大暗,似浓墨般陷入了寂寂幽夜。
不对,她揉了揉眉心,她不可能睡了这么久。
这些天她总是自梦魇中惊醒,一次能完整地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奇迹。
室内静悄悄的,但外间的声响越发纷乱起来。
施施突然忆起这是日食,只不过在梦魇中日食发生时她已经回府,那日她心情很坏,回去后直接睡了过去,因此并没有亲眼看到。
她心中紧张,自苏醒后便惴惴不安。
好在余下的事很快如流水般淌进了她的记忆里,她隐隐约约记起当日觉山寺好似还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事后还特地遣人来问询,她们在白云观附近游赏时是否遇见什么人。
施施支开窗子,悄悄地透过缝隙看着许多人举着火把朝着一个方向跑去,猛地想起了那天发生了什么。
是有人意欲趁乱行刺在觉山寺静养的雍王李鄢。
也不知那些人怎么知晓的消息,七叔的行踪向来成谜,好像竟还叫他们成功了来着,但这事都是她很久以后才听闻的*
她还记得李越近旁服侍的中使用忌恨的语气说道:“李鄢真是命大,若是淳道十六年在觉山寺那些人将刀再捅得深些,现今天下早就太平了。”
施施咬紧牙关,姝丽的容颜苍白失血,偏生透着几分侠士般的韧劲。
她撩起裙摆,将腕间的珠串向上拢了拢,坚定地打开了禅房的门。
门打开的刹那,一支短箭直直地擦过她的发丝扎在了木板上。
施施的瞳孔似猫儿般急剧收缩,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她偏过头看向刺入木门上的短箭,雪白翎羽的末梢是一点嫣红。
远处的守卫急忙从高处跳下,快步跑来:“刀剑无眼,方才是小的不慎,吓到谢姑娘了吧。”
他这般解释,施施倒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那些行刺的人都已经杀到了这里。
她心中纷乱甚至没来及细想,一个守卫怎会知晓她就是谢姑娘。
她拢起有些散乱的长发,用发带将落下的乌发束了起来。
“雍、雍王殿下呢”施施环视四周,有些焦急地问道。
那守卫挠挠头,像是也很茫然:“小的也不知晓,平日里殿下午后都在阁中……”
还没等他说完,尖锐的哨声便陡然响起。
守卫变了脸色收整好行装,便要跟着旁人离开。
“谢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临走前他匆匆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心中更加慌乱,寺中的火把已经尽数点燃,刀剑声铿锵刺耳,平静祥和的庙宇乱如军营,但这些人到底只是护卫,而且人数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在梦魇中七叔的确是受伤了的,而且听那些人的语气,大抵他们早就交了恶。
施施不懂政事,也想不出谁会来刺杀他。
雍王李鄢因眼疾的缘故,从未高调出席过什么重要场合,大多数时光都花在静养上,简直与真正的隐士还要闲云野鹤几分。
现今他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并非日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被那么多狼豺虎豹盯着,比她这个小姑娘还要弱势许多。
施施生平头一次生出勇气,她要去找寻李鄢才行。
他一个身患眼疾的人,纵然被千军所护,也免不了会有直面危机的时刻。
她知道他日后会有一支强大的亲军,但眼下的他不过是个低调亲王,跟在身旁的护卫也没多少人。
况且他在梦魇中是被刺伤,十有八九便是被身边亲近之人反水所害。
想到这里,她更加紧张。
施施取下一支火把,朝着与方才哨声相反的方向跑去,掌心的伤处已经结痂,她摸了摸腕间的玉珠,好像这样就能生出更多的勇气来。
她识路的能力寻常,只能努力遵循着记忆回想来时的路。
繁多的岔路蜿蜒向下,透着几分陡峭之意,施施后悔今天穿的是长裙,若是换了胡服定然会好走许多。
她挑了一条不那么眼生的路,举着火把小心地向下走。
风声萧瑟,黑暗中寂静清美的山间小路变得鬼气十足,仿佛回过头就能看见幽幽闪动的磷火。
在施施短短的一生中,她从未独自走过这样的路。
虽然没有生身母亲的庇佑,她也算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入宫后整整两年与世隔绝,苦闷是苦闷了些,李鄢宫变时她也只是听到些许风声,临到死才真正直面生死。
她几乎可以说没遇见什么危险的事,也从未为什么事努力过。
实在是太黑了。
她没用过火把,甚至连灯笼都没亲自提过几回,因此很怕火会烧到手上。
施施轻手轻脚地踏在小路上,快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山路走尽时,黑越越的池水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传说中亭观绣峙的灵池深似中间洄流的渊水,完全看不见底。
而四周环绕的群山也更显高耸,仿若直插云霄。
至此施施才发觉那几条岔路的尽头都是这里,也就是说无论她走那条路都会来到这里。
看见李鄢的那袭胜雪白衣时,她的杏眼登时便亮了起来。
他的个子很高,站在湖边比之乔木还要更为挺拔,白衣被猎猎的冷风吹起,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
那样子不像位俗世的皇子,反倒更类道经中乘云御龙的仙人。
他还没受伤。
施施刚想要松一口气,便瞧见他身旁还有两名侍从。
李鄢像是意识到她的到来一般,倏然回过了头。
轻薄的面纱被风扬起,露出那张漠然清冷的昳丽脸庞,令人想起高崖上的新雪,而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没有分毫眨动,只是直直地望向她。
那姿容与他将她从李越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施施愣神片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小跑着到他的身边:“七叔,小心!”
她清晰地看见李鄢左侧的侍从自靴中抽出短匕,因视觉的错位他右侧的侍从还未发现。
那刺客大抵也没想到怎会突然冒出个小姑娘,锐利的刀刃擦着施施的衣袖过去,当即就划出一道血线来。
浅蓝色的春衫瞬时便染上了血污,她没顾上疼,只是猛然抽出了发间的簪子向着那人刺去。
施施没什么身手,可以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
好在李鄢右侧的侍从很快反应过来,刀剑相交的声响刺耳尖利,如夺命的恶鬼般在她耳侧乍响。
她的勇气快要燃烧到尽头,只是下意识地先挡在了李鄢的面前。
她举着火把的手臂不断地颤抖,像被风吹过的花枝般细弱,但黑暗之中只有她的手上有光,那明丽的红光几乎要照彻群山的晦暗。
施施大喘着气,哑声向李鄢说道:“七叔,快走。”
他兴许也是第一次被小姑娘所保护,神情有些微怔。
两人的交战结束得飞快,眼见刺客要仓皇落逃,施施的心弦骤然一松,却没想到他竟又破釜沉舟向着李鄢袭来。
她紧握住手中的火把,像稚鸟般张开双臂般要护佑住他。
慌乱之中,施施受伤的足腕再次扭伤,阵阵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终于是失力地坠进了池水中。
好在远处的支援者终于赶到,利箭直接射中那刺客的手臂,让他手中的短匕掉落。
天狗食日,群山环绕的灵池深不见底,仿佛一个坠进去就再也无法挣脱的深渊。
李鄢的神情倏然变了:“先救她。”
刺客见机也未继续挣扎,托着受伤的手臂匆匆逃窜。
“怎么这般固执”李鄢轻声说道。
与他随行居在觉山寺的御医已经看过,说施施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虚之症,稍加调养便会好。
她进入觉山寺时他便已经知晓,他无意现在见她,这次的局他谋划经久,势必要行得周全完美。
李鄢太久没见过她,都快忘记她什么模样了。
总以为她还是个要人抱着的稚童,转眼都长成大孩子了。
若是她不主动提起,他还真想不起她是谁。
他见她神情憔悴,特地带她到禅房小憩,就是希望她能安然睡过这次的纷乱,没想到她还是追来了,刚巧又找到了他的跟前。
想到她拼命般要护佑住他的样子,李鄢琉璃般的浅色眼瞳微不可察地眨了眨,他轻轻用素帕擦净她眼尾的泪水。
姑娘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昏迷时都如此痛苦。
她还这么小,会因什么而痛苦呢
不多时周衍便将文书送来了,他刚想起身衣袖便被施施的手给拽住了。
“别……”她仍然在梦魇中竭力挣扎,黛眉颦蹙,姣好的面容难过得像是要掉下泪来。
她的手指细白,纤瘦的皓腕似雪。
衣袖向下滑落时露出一串幽蓝色的玉珠,质地莹润,光泽典雅,令人直想起寂寂暗夜中闪烁的琉璃。
李鄢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过她的脸庞,向周衍轻声道:“就在这念吧。”
他很是熟稔地低声念起文书上的内容,众人皆以为雍王李鄢与外家谢氏关系极恶,逢年过节也不会走动一二,只有近处侍候的人才知此事未必如此。
至少对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他是极愿意关切的。
这些文书每年都有人整理,但李鄢很少会去看,特别是近些年事情多起来以后。
周衍压低声音,从施施出生一直念到她及笄,小姑娘的十五年都平静得出奇,没经过什么事,也没遇过什么险。
只是这些平静文字背后潜藏着许多的难过和无奈,譬如她那从不关心子女的父亲,譬如她假意温柔的继母,再譬如她道貌岸然的未婚夫。
李鄢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还这样小,就要让她出嫁吗”
他心中生出一种情绪,像是怜悯、同情,但又不尽然。
施施悠然转醒的时候真正的黑夜已经到来,她抚着额慢慢地坐直身子,迷茫地环视四周,片刻后听见动静的侍从们便敲响了半遮的木门。
她接过热茶,犹豫片刻后细声问道:“殿下还好吗”
话音刚落,李鄢便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深色的常服,长发用金冠挽起,俊美飘逸如画中的天神。
浓密细长的睫羽下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眸,色泽太浅,近乎是发着淡色的光芒,像是日食刚刚过去时悄然落下的辉光。
真好看。施施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么一个念头。
木门打开后月光也一并落了进来,施施的面容被照得雪白,杏子般的眼瞳睁大后显得格外圆。
她收敛了目光,卷翘浓长的睫羽在瓷白的脸庞上洒在一层金粉似的阴影。
她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心中一紧张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分明是高门贵女,看起来却怯生生的,就像个小姑娘。
李鄢喜静,一向寡言缄默,连身边的侍从也尽是少言之人,但这些人都极为敏锐,不须他多言便能明白他的意思。
可施施迟钝懵懂,又与他不相熟,自然不知道要主动开口。
更何况他能感知到她在怕他,不是对他身份和权势的畏惧,反倒有些像面对长辈时的本能反应。
他心神微动,只觉得施施可爱。
就像是面对一朵稚嫩的花,纵是再冷漠的人,也会下意识地想要去呵护、怜爱。
李鄢缓声问道:“好些了吗”
施施点点头,她的头发睡得凌乱,脸也红红的,半晌后才敢将目光投向他。
她的眼眸澄澈明亮,像是漾着一泓春水。
“天色已晚,今夜先宿在这里,明早我再遣人送你离开,好吗”他轻声说道。
觉山寺离谢府有些距离,加之今日有人行刺,总归还是稳妥些更好。
施施柔声说好,她用小雀般孺慕的目光望向他,细声问道:“您要离开吗”
这姑娘太温柔了,李鄢依稀记得她极年幼时的模样。
那时谢氏正是如日中天,作为卫国公的嫡长孙女,她的满月宴比国宴还要更盛上几分,这样娇贵的一个姑娘,就算是想要天边的云彩都会有人去为她采摘。
他心神微动,悄无声息地抚上扳指。
李鄢耐心地和她解释:“兹事体大,到底要回宫一趟。”
他以为她是在害怕,没想到施施却道:“夜色已深,您也要小心些。”
说完以后她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和柔的笑容。
觉山寺离宫城颇远,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时辰,而且他有眼疾只能乘马车。
李鄢颔首,温声道:“安心睡吧。”
他袖中的拇指渐渐地从玉扳指上放下,如葱白般舒展开来。
李鄢离开后施施仍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她刚盘算着如何才能遇见他,就真的撞见了。
他太温和了,怎样看也不像是传闻中那位狠戾残忍的摄政王,难道是因为是她的叔叔才这样的吗
施施有些好奇,但她父亲是家中独子,因此并无嫡亲的叔伯。
兴许他本性就是这般温和的人。
但旋即她又觉得不对,只是想不出哪里不对,一会儿就把自己也绕晕了。
施施深吸了一口气,从榻上下来用瓷盆中的清水洗净双手,牵扯到手臂上的伤处时,她才发现刀伤已经被处理过了。
她的衣袖被利刃划破了,还被血迹弄脏了。
这是她今年新制的春衣,才第一次穿就这样坏掉了。
倒不是因为这件裙子多么珍贵,她就是感到有些难过,再想到薛允与皇太孙的事,施施更感到烦闷。
李鄢一离开她的情绪就上来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其实她很少会这样,但很快施施就难过不起来了。
那名唤作周衍的侍从自李鄢走后又折了回来,他献宝似的将一个大的檀木盒摆在她的面前。
施施执着汤匙,一边吃着甜羹一边好奇地望了过去。
她并不是自诩矜贵,只是有些怕生,片刻后才眨着眼睛看向他:“周郎官,这是什么呀”
“是殿下给您的赔礼。”周衍笑着说道。
他将那檀木盒上的锁一道道打开,月辉下的绫罗锦缎泛着浅浅的银色,极尽柔软丝滑,如清水般掠过施施的掌心。
她短暂地怔了一瞬,“谢谢七叔。”
她抿唇浅笑,本就姝丽的面容更平添几分雪色,若梨花初绽放般清美。
施施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却整夜好梦,比在家中睡得还要更好一些。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她从成衣中挑拣了一身绛色的纱裙,又披上了雪白狐裘,李鄢细心,连发簪、耳珰这些零碎的饰品都为她备上了。
她隐约能分辨出有的是刚购置的,而有的则可能是从王府的内库中寻来的。
银簪的末梢坠着铃铛,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动听又悦耳。
施施的娇颜般遮在兜帽里,周衍见她醒得尚早,便带着她又在觉山寺转了转,遗憾的是临到她离开李鄢还没有归来。
“姑娘不必担心,往先殿下入宫也都会宿在宫中。”周衍笑道。
在众多侍卫的扈从下她上了马车,一直将她送到大道上他们才离开。
施施向着朝阳一路行进,到卫国公府时凉气和薄雾已经散尽,暖光融融,春风也和煦柔软起来。
昨夜李鄢应当就已与谢家打过招呼,门人见她回来急忙迎了上来,侍女绿绮仔细地帮她将檀木盒中的饰品与衣物收整起来。
见到她臂上的伤处时,绿绮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施施轻笑着说道:“不疼的。”
她取出袖中的瓷瓶,是临走前周衍给她的,据说是雍王府的某位神医连夜制出来的。
涂过药不久青萝便匆匆过来道:“姑娘,薛三郎来了。”
施施并不想见到他,但眼下更不愿坐以待毙。
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却能将未过门的妻子亲手送到旁人的床上以谋取更多的利益。
一想到薛允故作无辜的形貌,她就几欲作呕。
她没再更换衣衫,直接到了待客的前庭。
继妹谢二娘竟也在,她靠坐在软榻上,娇笑着唤她姐姐。
施施不想与她太过亲近,谢清舒却偏要不如她的意,硬要与她坐在一处。
连串的细声软语落在耳边,若是平常施施早就主动地到了她的跟前,但是她现今是一点也不想靠近她。
谢清舒的脸色逐渐冷下来,反倒是来兴师问罪的薛允为她们打起圆场来。
“施施,都是亲姐妹,二娘昨日等了你那样久也没说些什么。”他站在施施的另一侧说道,“她不过是想与你坐在一处罢了。”
施施容色艳丽的面庞有些冷淡,她的杏眸凝视着薛允,直瞧得他有些心虚。
她的下颌点了点,发间的银簪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我不想。”施施轻声说道。
原本在心中琢磨千百回的拒绝话语就这样轻易地说出,她自己都有些愕然。
薛允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施施有些想笑,他们二人看起来还真是登对。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施施你昨日去哪里了我与二娘等了你许久。”
他假借关切,实则是在指斥她。
施施自顾自地坐在了圆椅上,她模样冷淡下来时瞧起来与平时很不一样,矜贵得宛如天边的游云,让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我去了哪儿关三郎什么事”她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昨日我没有去,三郎和二娘在白云观玩得不也很快活吗我若去了……才不好吧。”
她不知这样刻薄的话语是怎样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但她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好话给他们二人听。
在那个梦魇中,她沦为了皇太孙李越的侍妾。
而他们二人则成为了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薛允和继妹有没有龃龉施施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二人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些念头出现时,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薛允依旧神情自若,丝毫没有被道破的尴尬与羞赧。
倒是谢清舒的柳叶眉颦蹙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看向施施,好像要用目光将她吞吃下去,这豺狼虎豹般的形貌极蹊跷地出现在了一个年轻姑娘身上。
“施施,你在说什么”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又放缓了语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允温声道,“二娘是以为你早已出发了才过来的,昨日我们一直在等你,哪来的心思玩乐呢”
他又做出一副温和谦恭的样子出来,想要将她哄骗过去。
“三郎自己心里没有鬼就好。”施施柔声说道。
她说这话时慢慢的,明亮透彻的眸子扫过二人,似将他们的私情全部看透。
施施不想将话说得太直白,但在望见继妹手中的白色花朵时,她莫名地想起了一袭白衣的李鄢,原本滞在喉间的话语一下子有了说出来的勇气。
她微微仰起头:“施施不愿毁人姻缘,三郎若是真的爱二娘,便娶了她吧。”
她笑着说道:“我这也算是成人之美。”
薛允的神情当即就变了,他像是在压抑着怒意,但还是竭力安抚她:“施施,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下人向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三郎自己清楚。”施施不想和他继续虚与委蛇下去。
她站起身直接从前庭走了出去,绛色的纱袍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待到走回自己的院落,她才感知到那种模糊的快乐。
束缚在她身上的重量,好似在她说出拒绝话语的刹那骤然消逝了。
施施离开不久,谢清舒脸上为数不多的笑意就尽数退了下去。
“你还真是厉害,寥寥几句就能让我姐姐发怒。”她抚弄着瓷瓶中的花束,嗓音凉凉的。“她上次生气应当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
薛允敛了敛衣衫,他颧骨有些高,谦恭的假面褪去后显得有些尖刻。
他冷声道:“这一切难道还不是怨你”
薛允刚刚受了施施斥责,又被她这样一激,心中更加不快。
他面上挂不住,当即就要拂袖离去,但想起与皇太孙间的交易又深觉不甘。
他放下身段温声安抚谢清舒,三言两语便将她又哄笑了。
薛允深知这谢二娘的虚荣强势脾性,她爱他未必有多真,只是因为他是施施的未婚夫方才对他动了心思。
他须得从长计议,既要抓住施施的心,还要勾住谢清舒的魂。
众人眼里他是尊贵的侯府嫡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跟上头两个兄长比起他什么也不是,他不愿做他们的陪衬,所以势必要竭尽全力地向上爬。
现今太子一脉失宠,储位几次岌岌。
楚王、齐王这些年长的皇子有的是人巴结,连身患眼疾的雍王都有人想要笼络,可这东宫易主哪有那么容易
太子自己当年也是机关算尽方才堪堪上位,这条路有多难走只有踏过的人才知道。
薛允不觉得他会轻易垮台,皇帝虽然嫌他,但到底也没废了他。
不过他也奇怪,施施好端端怎会突然如此
上次见面时她还不是这样,小姑娘含羞带笑地望向她,那模样当真是漂亮到了极致。
难道真是有人向她透露了些什么
他一边在心中不断地思索着这些事务,一边向着施施的月照院走去,未曾想还未走到她院前的木桥上,便被她院里的女使给赶了出来。
“姑娘不见外客。”
身着青衣的侍女横眉看他,一副极是鄙夷的样子,似将他当做了拜访卫国公府、还企图擅闯姑娘闺阁的登徒子。
施施温和随性,但她身边的婢女一个比一个的跋扈。
主子长于富贵因而视权势为无物,可这些自泥沼里成长起来的下人太知道权势的妙绝了。
她的言辞熟稔得像是说了千百遍一样,其实也不怪她们,谁人不知卫国公的长女生得容色浓艳。
更有觊觎者说那等倾城之色,就算是遥遥地看上一眼也能抵上二十年的醇酒。
薛允从未吃过这等闭门羹,但他心中清楚就算他明说自己是施施的未婚夫,她也不会高看自己一眼。
因施施嫁他是下嫁,全赖卫国公他才有幸能成为她的未婚夫。
就算谢家最落魄的时候,她嫁他也是绰绰有余。
他平生最忌恨被人看低,眼下只得憋着一肚子火,颇有些狼狈地离开。
薛允回府的时候小弟正在院中与侍从一道蹴鞠,就见小弟突然飞踢一脚,包裹得瓷实实的皮球如流矢般猛地向他袭来。
“三哥,小心——”
薛五郎的脸色比他兄长还要煞白,急忙奔过去用帕子掩住薛允的口鼻。
他是家中幺儿最受母亲疼爱,天不怕地不怕,也知此番是酿了大祸。
听幼弟聒噪地说着抱歉的话语,薛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的衣襟上落的都是血,鼻腔和喉间尽是血锈之气。
薛五郎那一脚太精准,直直地命中他的面门,现下他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了。
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最终还是放下了。
薛五郎的神色却彻底乱了:“三哥,你怎么了”
“三哥,你说句话啊!”
“三哥,你不会死吧!”
薛五郎颤抖着手拿开帕子去探他的鼻息,他身边的侍从也不机灵,竟提议掐薛允的人中。
薛允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缓了片刻后终于有了力气,他直接推开小弟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找到清水,又见二哥气势汹汹地过来:“你疯了不成!”
“不知今天家中有贵客吗”他揪起小弟的耳朵,压低声音怒斥道,“蹴鞠就算了,方才嚎那么大声,是哭丧呢”
此话极是刺耳,明着是在说薛五郎,暗里把薛允也一并骂了进去。
他们二人自小就不对付,虽是亲兄弟但明刀暗箭从来不少。
及冠以后薛允心思渐沉隐忍居多,但今天实在是薛二郎撞在了枪口上,两人吵得厉害,险些要大动干戈,薛五郎哭丧着脸劝架,很是倒霉地挂了彩。
薛允抿唇去看小弟脸上的伤痕,他肺腑里有火在不断地灼烧。
听府医讲,饮下鸩酒后便是这般滋味。
四肢百骸都是滚烫的,心脏也快要炸裂开来,薛允强忍着怒意察验小弟脸上的红痕。
薛五郎的颧骨已经高高地肿起来了,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但他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貌比小弟好到哪儿去。
正当薛允艰难地靠墙站稳身子时,中庭的门突然打开,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渐渐地浮现出来。
他的心跳漏了半拍,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男人。
姿容昳丽,俊美温雅。
日光落在他的身上,都不及他本身的气度粲然。
金玉冠和深色的龙纹袍服无不昭示他的身份,而那双琉璃似的眼瞳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他是谁。
“见过雍王殿下。”庭中的几人齐齐下拜高呼。
他生得太好,如皎洁的月光般,衬得他们比泥沼里的灰尘还要庸俗下贱。
可惜这个人有眼疾……他暗想。
他心中不由一阵暗痛,虽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权贵,可在这人面前全都低微得像草芥一般。
好在他有眼疾。他又想。
李鄢神情冷淡,只是微微颔首。
听闻其中一人是施施的未婚夫薛允时,他方才来了些兴致。
遂安侯本在心中暗骂几个不肖子,见雍王流露出些许的情绪,渐渐又来了主意。
李鄢静默不语,但在遂安侯劝他再留下喝一盏茶时也未回绝。
薛允不明所以地跟着父亲进了中庭,鼻腔中的血迹才刚刚止住,形容颇有些不堪。
第1回 如此近距离地面见雍王,即便是面圣时他也没有这般无措、慌乱,好像手放在哪里都是错的。
李鄢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却并不会让人感到疏离。
他话很少,都是遂安侯在不断地说着些什么。
薛允斟酌着言辞,在父亲投来目光时缓缓地开口。
他心生庆幸,还好雍王不能视物,若是让他知晓自己现今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那可太难堪了。
他在暗处悄悄地打量着李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薛允总觉得雍王的神情在有些时候像极了施施。
只是施施太过柔弱温和,没有那份冷意。
但旋即他又想到他的外家本就是谢氏,有些相似是自然的。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李鄢突然提到了他:“三郎可有婚配”
他自是有婚配的,还是要与谢家结亲,这事雍王竟不知道吗他们的关系居然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薛允愣怔片刻,有些不知要怎样讲。
他不想去触雍王的霉头,看过父亲一眼后硬着头皮地说道:“回殿下,有的,是与卫国公府的谢大娘子。”
他的情绪有些过于明显了,好像施施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外室一般。
当真这么不喜欢吗
李鄢的手指轻轻抚过杯沿,滚烫的热茶隔着一层瓷胎将热意递进他的指尖,连玉扳指都变得温热起来。
“是吗”他轻笑一声。
笑意未达眼底,显得冷淡疏寡。
薛允听不出他的喜乐,袖中的手指渐渐收紧,他心想反正这桩婚事也不会有结果,等到施施入东宫后便和他再无什么瓜葛。
有太孙为他保驾护航,就算是他日后连谢清舒也踢开另择新偶都不是问题。
他只是心下迷惑,父亲什么时候和雍王有了联系
这些年,朝廷封王中再没有比李鄢更低调的了,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下一任太子,但自从眼睛受伤后他便彻底沉寂下去了。
但薛允心中还是紧张,雍王的气场太过强大,他就算一言不发也能令人生出战栗之感。
李鄢离开侯府后,他几乎要瘫坐在圆椅上。
李鄢走后直接回了王府,他在觉山寺静养多日,府中的花树都已经盛开。
他倚坐在软椅上,轻声道:“再去查查。”
温声诵读文书的侍从愣住,犹疑地问道:“您是说谢姑娘,还是薛三公子”
“都再看看。”他捧起杯盏抿了一下。
和煦的微风轻拂过他的脸庞,面纱之下那双色泽清浅的琉璃眼眸透着至深的冷意,几乎是带着些杀意了。
“还有卫国公。”李鄢又道。
他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修长的指节细白有力,几乎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总觉得有些奇怪。”他轻叹一声,“怎样的父亲才会将那样好的女儿,往狼豺的怀里送呢”
李鄢很少多言,更鲜少透露出心思与情绪。
如此这般,已是极反常的情状。
低下侍从的脊背都要被冷汗浸湿,连忙应下后退开。
午后新的文书便呈上来了,李鄢昨日彻夜无眠,到现今精神仍是不错的样子。
服侍的人都已经换过两班了,他却连片刻的阖眼都未有过。
新调来的侍从并不懂规矩,也不知雍王的性情,上来就遇见了这等要事,他磕磕绊绊地开始念,才读了两句就要吓得瘫倒在地上。
“……遂安侯府薛三公子确与卫国公府谢二娘子有私情。”
那事过后施施连着几日都没有出门,除却在旬日向继母请安后更是没见过旁人。
她不知道李鄢是怎样向她的家人们解释的,只是隐隐能察觉到他定然是采取了极关怀她的言辞,将此事就这样揭过去了,连让人叨扰她的机会都没留。
但她总还是在浑浑噩噩间陷入梦魇里,绿绮将她从梦中唤醒,仔细地替她又擦洗了一遍身子。
施施长发垂落,遮掩住略显憔悴的秀丽面容。
“我想看看月亮。”她轻声说道。
绿绮像哄孩子似的为她披上外衫,先把窗子支开,然后将她抱到了窗边的软塌上。
“姑娘是大孩子了。”素来张扬的她嗓音带着些苦涩。
那日施施向继母明言要退婚的事没过几日就在府里传了开来,小姑娘的身子瘦削单薄,但话语极是坚定。
也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这样决绝。
国公夫人虽是愕然,但并未多言,只说让她再想想,等国公回来再商议。
绿绮听闻后也是吃了一惊。
施施只是安静地仰头望月,月亮越来越圆,这意味着距离那天也越来越近了。
她太想改变命运,但还是频频梦见祸事的发生,好像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没有用,种种心绪压在心头,快要将她稚嫩的身躯压折。
七叔待她已经很好了,可她不能就这样赖上他,现今他还不是日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自己还有着许多烦心事。
她眨了眨眼睛,颗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施施别过身子,想要悄悄地擦净泪水,绿绮却已经瞧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住绿绮的手小声说道:“我没事的,就是这几日睡不好,眼睛有些痛。”
她从软榻上下来,逼着自己饮下药茶后才回到床上。
绿绮坐在床边看着施施睡熟才离开,外间候着的青萝担忧地问她:“姑娘怎样了”
那日便是她喝止了薛允,月照院中就属她和绿绮最得施施喜爱。
青萝虽是侍女,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儿却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样,令人极是难忍受,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不叫她们柔弱的姑娘被人欺负了去*
绿绮摇摇头:“又做噩梦了。”
“也不知国公几时能回来。”青萝性子急,说话也没什么遮拦,“当时我就觉得薛允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趁着还未在明面定下赶快断干净也好。”
作为施施的贴身侍女,她自然认得出薛允,只是她也对这青年没多少喜爱,知晓姑娘要执意退亲青萝高兴还来不及。
两人在外间细声交谈,仔细思索怎样才能让施施高兴起来。
清晨施施刚醒青萝便进来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接过她递来的信笺:“是谁送来的呀”
“姑娘,是云安郡主。”青萝笑着说道,“您不是早盼着去城东的金明台吗她想邀您明日一道前去游赏。”
施施轻轻地展开信笺,眉眼微微弯起。
金明台建成已经约莫半年了,她期待许久,但因继妹畏高没能去看。
由于谢清舒的缘故,她一直没什么密友,也就和云安郡主有些亲近。
她比施施小上半岁,母亲虽贵为公主但并不受宠,幸运的是也因之远离了残酷的宫廷斗争,父亲出身赵氏旁支,施施与她也算得上是表姐妹。
两人都有些孩子气的天真,纯善得有些过头。
“好。”施施甜笑着说道,撩起乌发便要起身提笔写回信。
青萝见她笑了,心中也舒快许多。
翌日一早云安郡主便到了府中,她来的时候施施还坐在铜镜前梳发。
“怎么到得这样早”她稍偏过头说道,黛眉舒展,笑靥柔美。
云安郡主看向镜中的她,软声说道:“自然要来得早些,若是二娘醒了,定然又要千方百计将你扣在家中。”
施施愣了愣,故作镇定道:“是、是吗”
她被继母教养得迟钝懵懂,辨不出旁人的善恶,连些浅显的勾心斗角手段都不甚明白。
若是平日,她甚至还会为下意识地继妹辩解。
“施施忘了吗上次咱们本要去踏春,二娘非说心口痛要你陪在她身旁。”云安郡主愤愤说道,“她有那样多挚友侍女,凭什么还要你陪着她”
施施隐隐记起这事,但那时谢清舒做的样子极真,她全然没看出此间的门路。
她一颗心都放在了继妹的身上,哪还有心思出去玩乐。
她有些歉疚地抚上云安郡主的手,坚定地说道:“以后都不会了。”
虽然已经听过许多关于金明台的诗赋,真正来到的时候施施还是有些惊异。
两人游玩了许久,仅是穿着单薄的春衣走上半个白日都觉得有些热。
云安郡主快活地说道:“我没有骗人吧,自从这金明台建成后谁还去城西呀,可惜二娘是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
她心直口快,比施施身边的侍女出言还要随意,而且模糊地显露出几分孩子般的恶意。
两人都生得天真,却是不同的两种天真。
施施恍然发觉云安郡主兴许不是不懂,她只是不在乎。
好像被父亲母亲全心全意疼爱的孩子就是这样,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想法。
她正欲开口,目光却被远处的横桥给带走了。
横桥极高,凌空架在两座高台之间,像道彩虹在日光下泛着金光。
施施吃了上次的教训,穿了身轻便的深色胡服,她站在桥上隔着幕篱向下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越穿着青衣,身旁陪着的似是一娇俏女子,他像寻常儿郎般摇着折扇慢慢地从桥下走过。
她掩住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出来,但再去看时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怎么了”云安郡主歪头问她。
施施抚在桥上的手指收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方才仰头看了她一眼。
不可能的。她带着幕篱,他们又没有怎么见过,他是不可能认出她的。
但想起前世他的举动,她的心还是乱了起来,金明台人这样多,他要是做出些什么该如何是好
“没什么。”施施强装平静道。
云安郡主牵过她的手,仔细地瞧了瞧她的脸色:“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隔着幕篱,到底看不清楚。
若是掀起那层白纱她便能看见,刺目的日光下施施脸庞没有半分血色。
施施摇摇头:“方才是看错了人而已。”
云安郡主也没有细想,拉着她蹦蹦跳跳地向远处的茶楼走去:“施施定然听说过这金明楼的莼羹鲈鱼,早先我就想带你来品味一二了。”
施施本来慌乱的心也被她带了起来,她鼓着腮帮执着玉筷,用了顿很是满足的午膳。
正当两人在栏边消食说起下午要去玩乐的地方时,云安郡主的侍从忽然近前向她说了些什么。
她变了神色,很是抱歉地说向施施解释家中突然有些急事,需要她速速赶回去。
“啊……”施施的杏眸睁大。
那一刻紧张先于失落触动了她的心弦,那种奇异的被人操纵的感觉又袭上来了。
在梦魇中她懵懵懂懂,被人一步步推着走向深渊。
直到那座囚了她两年的殿门被再度打开时,她方才意识到造成她悲剧的所有巧合都是旁人蓄谋已久的精心策划。
送走云安郡主后,施施本能地想要离开。
陪护在她身边的侍从她是一个都不敢信,薛允将她送上皇太孙的床榻是个繁复的计谋,定然需要有她身边的人做内应。
连七叔身边都会有人反水,更何况她的这些侍从。
但金明台距离卫国公府颇有些距离,长路漫漫,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哪里是安全的。
施施感觉自己又傻傻地跳进了陷阱中,偏生她还不清楚她是怎样跳进来的。
她走在金明楼回环曲折的廊道里,转着转着便发现自己错了方向,她刚刚走得太急,金明楼的客人又很多,本来紧跟在她身边的侍从也被落在了后面。
现下终于没了人,她看着陌生装潢华贵奢丽的空荡回廊,却莫名有些眩晕。
在她的梦魇中,那座昏暗的宫室也是这般。
连砖瓦都仿佛是金玉雕琢而成,极尽奢靡,透着些颓败花朵般的香气。
施施单手扶栏,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还记得雅间的名称,只是这里太僻静,连个过路的侍从也没有,她便是想要问询也没有机会。
她咬紧牙关,快速地思索着。
得先找一处清净的地方,最好是有些凉风,若是靠近喧嚷的街市最好不过。
正当施施要踏出长廊,从拐角转向时她突然瞧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真的是李越。
他的衣襟微敞,像是有些醉意,对着瓷瓶与身旁的人絮叨:“这瓷是好瓷,但若说有多么珍贵就未必见得。”
“公子所言极是。”几人附和道。
她周身的气力在霎时被抽空,慌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人突然扣住了手腕。
施施瘦削的脊背抵在那人的身前,若从后方看去那姿态极是暧昧,她整个身子都被人圈在了怀里,连丝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少女足尖微微踮起,纤细的手腕被攥住,扬起的白皙脖颈如天鹅般柔美。
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却能直直地勾起人心中最晦暗的欲念。
施施颤抖得厉害,如果不是被人扶抱住当即就要跌坐下来。
却听那人只是轻声说道:“慌什么”
他声音极轻,并没有半分要胁迫抑或是责备她的意思,反倒是像在抒发一丝对孩子般的宠溺。
施施的圆圆杏眼睁大,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他:“七、七叔”
她如在梦中,声音里也带着恍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又遇见了他一般。
李鄢神情微动,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她走向邻近的雅间。
自从梦见那些诡谲的事后,施施一直都对男子有些畏惧。
但此时跟在他的身旁,她却只觉得惊喜欢悦,悬在半空的心也渐渐地落下来。
她应该害怕他的,即便是深宫中不闻外物的内侍也知晓雍王李鄢是个怎样可怖的存在。
但每每遇见他,她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然之感。
仿佛有他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叫她担惊受怕的事。
雅间的门掩上后施施紧绷的情绪彻底消弭,她取下幕篱落座。
她悄悄地抬眼看李鄢,他仍然带着面纱,琉璃似的眼瞳被遮掩住了,但仅是那显露出来的半张脸庞就俊美得令人要暗自屏息。
他今日兴许也是来游玩,月白色的外衫将他衬得极是清隽。
只是看着他,便觉得暑气也消减了许多。
李鄢的神情不似平日那般冷淡疏离,多了几分长辈待晚辈般的温和。
施施露出一个粲然的笑颜向他问好:“见过七叔,您今日也是来游玩吗”
她这样说着,却将目光探向了站在侧旁的周衍,他笑着代答道:“不是,殿下今日是因公务而来。”
“啊……”她轻声道。
今日又不是休沐,七叔是朝廷封王,自然有许多需要忙碌的事,也就只有她这样未嫁的小姑娘才有空闲整日游玩。
施施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笨的问题,脸颊也泛起微红来。
李鄢微微颔首,轻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她没想到他会亲自开口,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方才迷了路,忘记怎么回去了。”
她不敢和他讲险些撞见太孙的事,旋即又紧张起来。
李越比薛允还要善于掩饰,人人都以为他纯孝,有古之遗直的君子之风,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溺于美色,还因之做出坑害贵女的恶事。
李鄢是她的叔叔,却也是太孙的叔叔。
谁都知道他最是厌恶外家谢氏,而太孙再如何说也是他的亲侄子。
即便是经历过那样真切的梦魇,她仍然没有窥探清楚李鄢与太子、太孙的关系。
七叔他为什么会和兄长突然交恶呢是为了权力吗好像也不全是……他若是真的追逐权势,定然早就直接做了皇帝,哪用得着再做什么摄政王
施施的城府太浅,连思绪都直白地摆在脸上。
李鄢浅抿了下茶,轻声道:“别怕。”
她有些愣怔,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原来竟是在怕七叔吗施施的手指慢慢地抚上了腕间的幽蓝色玉珠。
被人看透心思合该是羞赧的,但此刻她却放松了下来。
“若有事的话,可以遣人送信到府上。”李鄢低声说道。
施施心中被一阵暖意所笼罩,就像是经冬的花枝突然到了春日,轻颤着落下瓣瓣芬芳,忽而在落在心海里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抿唇笑着答道:“谢谢七叔。”
那双灵动的圆圆杏眼定定地看向他,盛满了信赖,没有丝毫杂质。
她瞧着就像只小雀,稚弱,柔软,且坚定无畏。
李鄢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从玉扳指上抬起,轻轻地取下面纱。
那双颜色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眸像极了琉璃,明净澄澈,藏着流光溢彩的辉光。
被他看过来时,施施的吐息都漏了半拍。
李鄢的睫羽很少闪动,被注视着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很认真地看着的。
他的容颜俊美,高鼻深目,白得像新雪似的,偏生又带着几分江南人才有的秀丽之气。
好像将皇族几代人在形貌上的优势全都存了下来,这样的一张面孔,纵是宫廷画师用尽毕生心血也无法描绘清楚。
雅间静默无声,连风的响动都被尽数隔在了外间。
像是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一般,李鄢轻缓地说道:“上次的事,多谢姑娘。”
施施睁大眼睛:“是我给七叔添麻烦了才对,若是没有我,您定然也能化险为夷。”
她的眼眸澄净透彻,言辞也极是恳切真挚。
“不是这样。”周衍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情况那样紧急,连殿下贴身的侍从也未能发觉异常,如果不是姑娘及时搭救,只怕势必要令那恶人得逞。”
他朗声说道:“现今真凶尚未查清,只能先委屈姑娘莫要声张,陛下已有口谕,待到水落石出之日,定然要给姑娘最高的奖赏。”
施施展露笑颜:“能帮到殿下我就很开心了。”
李鄢又做了一个手势,那名隐匿在暗处的侍从便近前来献上一只小巧的檀木匣子。
他没有将匣子打开,而是直接送给了她。
“一个礼物。”他轻声道。
他神情舒展时的模样太过俊美,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泛着莹润的辉光,加之他今日穿的是广袖宽袍,真真是如仙人一般。
她双手接过,礼貌地向他道谢。
但在李鄢侧身时,他的袖角似乎是无意擦到了桌案上的杯盏,茶水倾洒在地上,晕染开一片深色的痕印。
施施的衣袖也被溅到了一些,所幸她穿的是深色的衣裳,看不出来什么。
“没事,七叔。”她下意识地先扶住他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施施完全没来得及去想李鄢的袖上为何没有溅到一滴茶水。
看向他那双澄明的浅色眼瞳时,难言的酸涩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
她幼时便听人说过,若是他当年眼眸没有受伤,无疑会是下一任的储君。
他那样好,但命运待他却那样残酷。
李鄢神情如常,只是取来一方崭新的蓝色锦帕放进她的掌心:“衣服有湿吗”
施施将那帕子按在小臂上,轻声说道:“没有,谢谢七叔。”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几日,自己就学会了说谎。
先前说句掩饰的话都要慌张,现今在李鄢的跟前她都敢骗人了。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也要变强大起来,她也想保护七叔,虽然她现今只是个柔弱的姑娘。
他带上面纱,亲自送她回去雅间,又看着她上马车离开才回身。
踏出廊道时施施的心中还有些紧张,生怕一抬眼就会看见李越,但直到她上马车都没有瞧见他的丝毫踪影。
她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再度冷淡下来。
众人扈从上来,将他的身影挡得密不透风,与之同时到来的是身着玄衣的军士,本来歌舞升平的金明楼霎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笼罩。
今日遇见施施其实是个意外,正午时他从东宫离开,才知晓她竟也来了金明台。
侍从匆匆回王府去取那早就备好的檀木匣子和锦帕,他倚在二楼的栏边,春日的暖风拂过面庞,姑娘的娇笑声甜软,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十年前的旧事。
那是他自眼疾后出席的头一次宫宴,他屏退了侍从,漫无边际地沿着湖畔散步。
快走至临水阁时,忽然被一小姑娘撞了上来。
宫人们急忙跟上来,讶异地看向这个自花丛后跑来的稚童,生怕她冲撞到雍王,又怕雍王不小心伤到了她。
要知道能出席皇帝寿宴的,无一不是钟鸣鼎食的勋贵人家。
李鄢也有些无措,在诸王中他是年幼的,而外家谢氏几代单传,同样没什么小孩子。
她似乎在哭,小姑娘的哭声细弱,听起来比猫儿还要稚幼。
他靠近了听,才听清她唤的是“娘亲”。
李鄢心中仅有的一处柔软被突然地触动,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学着宫中的嫔妃那般温声哄道:“囡囡,不哭了。”
她轻得像只小雀,柔柔地将头垂在他的肩头,渐渐止住了泪水。
他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却还是觉得她有些过分地乖顺了。
等到她在他的怀中睡过去,她身旁服侍的人才急匆匆地赶过来,那奶娘当即就跪匐在了地上。
这时李鄢才知道她便是施施,他名义上的表侄女。
没多久她父亲也来了,新袭爵的卫国公谢观昀谦逊地向他行礼道谢,却连半分目光也没有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是后来侍从向他讲起来的。
他听完后静默许久,最后只问了一句话:“施施的发饰是什么颜色蓝色吗”
霎时间,整个内室都静了下来。
李鄢收回思绪,将面纱重新戴上,遮掩住那双太有蛊惑性的琉璃眼眸。
“李越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侍从战战兢兢,不敢将实情直接说出,用了相对温和的措辞:“回禀殿下,太孙正在雅间里休息……”
但李鄢的眉还是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众人皆知他最是寡欲冷情,不喜这些声色犬马之事。
他的手指搭在手杖上,轻声道:“去看看。”
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间推开时,李越正在榻上小憩,他裸露出来的半边臂膀尽是痕印,歇在他侧旁的是个肤如凝脂的白皙美人。
这是大婚后他头一次与人云雨,倒不是因为他待妻子忠贞,也不是因为畏于外家萧氏的权势。
近日来某个模糊的念想长久地横亘在他的心头,叫他朝思夜想不得安宁。
那是一只稚嫩的小鸟,有着身雪白的皮毛。
她掠动翅膀,悄悄地栖在了水边。
他穿着红色的喜服,静静地瞧了她许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异常,她却还丝毫都未曾察觉。
以前李越总觉得圆眼的姑娘差些意思,至少是不如桃花眼风情,也不如凤眼大气。
但近距离地见过施施后,他才发觉自己起先的想法是多么苍白。
他之前不是没有听闻过她的姝丽,但碍于卫国公他根本没敢将念头打在她身上过,后来知悉她已有婚约,他更是没了兴致。
那日后李越便开始查起她的事,还和她的未婚夫搭上了线。
薛允找上他时,他还有些怀疑。
然而很快他便摸透了施施的全部事宜,本以为是束尊贵的带刺花朵,原来只是枝寻常的稚嫩杨柳。
她那么安静,那么柔弱,还那么天真。
毫无凭恃的高门贵女,比秦楼楚馆中的歌女还要更容易被人钳制。
方才在廊道间看见那只素白瓷瓶时,他刹那间便想起了她那身白皙的皮肉,凝脂白玉一般,真真是绝色。
且不说去揉捏亲吻,就算只是储在宫中做个瓷瓶般的美人,也是值得的。
上次在白云观让她侥幸逃开,这次他势在必得。
李越这样想着,便掀起了眼皮。
他心中推想大抵是侍从来报,施施应该吓坏了,他得小心些,到底是卫国公的嫡长女,总不好真的像待歌女那般轻贱她。
他会轻轻地解下她的衣带,拆去她的发簪。
看见来人不是下人,而是他那杀人不眨眼的皇叔雍王李鄢时,李越一颗心瞬时沉到谷底。
李鄢的半边面容隐匿在薄纱之下,微微扬唇笑着望向他。
月白色的广袖宽袍让他看起来很是无害,甚至有些文弱,有些像书生,但更类道经中乘云驾雾的仙人。
如果他身后立着的不是黑压压的军士就更像了。
李越匆忙地披上外衫下榻,宿在他侧旁的女子也被惊醒,迷茫地看向雅间外的众人。
他脸色阴沉地令那女子噤声,将帘子放下后才快步走至李鄢的身旁。
谁人不知雍王最厌恶情爱之事,尤其是对乐伎歌女,连他父亲私下设宴都不会安排助兴的人。
这是他的忌讳,就像外家谢氏一般。
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但谁也不敢轻易去碰。
现今他倒好,狎妓狎到李鄢的跟前。
李越再度庆幸起他这双眼无法视物,若是见到他此时的狼狈模样,那可太难堪了。
“皇叔,您怎么突然驾临”他恭敬地问道,全然没有被突然撞开门的窘迫。
李鄢没有开口,只是让侍从去答。
“见过太孙,我们殿下今日是来收系罪臣许氏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越的心中怦然,脊背也渗出冷汗来。
这许氏不是旁人,正是他今日宴中的一位客人。
他本是个武人,在军中有着不高不低的职衔,因家中缘故,极善舞文弄墨。
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想法,李越将他纳入了自己亲信的圈子,却没成想这畜生还没为他做过些什么,就先将祸引到他头上了。
他心急如焚,脑中不断地盘算着,但面上仍是一副谦逊温和的样子。
似是李鄢说现今要将他逮捕,神色也不会有分毫变动一样。
他和缓地轻声问道:“敢问皇叔,这许氏是犯了什么罪”
李越知道雍王身上有御史中尉的名头,专管军中刑法,他有连串的虚衔,兴许自己都记不清楚。
但他从未想过,他竟会真的亲自出马。
皇祖父待这个儿子真是极好,李鄢为人低调,他便赠予他诸多虚职,让他既能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又能在身份上尊贵得令人生畏。
在明处他不问世事,恬静平和。
可在暗处,谁不知道权势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贱物。
他很少为皇帝做事,皇帝亲自安排人递上来的功勋荣耀,他都不屑于去取。
李鄢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这次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了。
“谋反。”他的眼眸闪动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
李越心中震悚,分明是二月的暖春,他却觉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紧紧地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更加失态。
他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声音里也带着颤:“皇叔明鉴。”
李越看向李鄢身后的玄衣军士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现今向雍王解释他与这许氏当真是酒肉朋友还来得及吗
旋即他又想起那去为施施下药的侍从,双股战战几欲瘫坐在地上。
就算他能从许氏的事中脱身,诱害贵女的事若是爆出他亦要落入危地。
李鄢轻笑道:“你慌什么。”
他好整以暇地抚平袖角的褶皱,让那随扈继续说话。
“太孙莫慌,殿下自然知晓您与那许氏并无干系,只是此番是陛下发话才如此大阵仗。”侍从温声向李越说道,“扰了您的雅兴,是吾辈安排不周之过。”
末了随扈又正色道:“辛苦您随微臣回宫一趟了。”
李越强撑着笑容,向李鄢行礼:“辛苦皇叔了才是。”
他步履沉重,跟随军士走到许氏所在的雅间。
见那许凭一改往日低迷作风,阴笑张狂地望向他时,饶是李越也打了个冷颤。
他已被人制住,但仍恶狠狠地盯着他:“殿下,您的心是什么做的下官自认待您忠心耿耿,若不是为了您,下官也不会……”
许凭的嗓音阴恻恻的,带着些许宦官似的细凉:“您为何要这样对待下官”
李越一股热血冲上头,直接打断了他:“你在胡说什么!”
“孤念你文采斐然、仕途失意,好心善待与你。”他冷声斥道,“你倒好!居然敢行谋逆之事,想掀了大周的江山不成”
话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落入了雍王的套里。
李鄢只说许凭谋逆,却未说与他谋反相干的事。
他这是在试探他。
他的心越发得凉,几乎生出些恐惧。
雍王身侧的一位近侍又开口了:“太孙莫要激动,殿下昨日没有休歇好,听不得高声阔语。”
李越哑了声,他轻声向李鄢致歉,心中却渐渐沉静了下来。
许凭本就不是他手下的事,不知是出于谁的授意凑到他的跟前的,他有的是证据证实自己,全然不必因为一两句话乱了心智。
左不过跪倒皇祖父面前哭一场,他只要仔细别将事扯到父王身上就是。
李鄢始终缄默,明明是收系谋反罪臣的事,但瞧他的面容倒像是在游赏。
听闻有军士碰倒了瓷瓶时,他才稍稍蹙眉。
金明楼是有些好东西的,但能大方到摆在回廊里的,到底也不可能是多么珍贵的物什。
李越看着那只几乎碎成齑粉的素白瓷瓶,胸腔像被贯穿一般疼痛,猎猎的寒风刺进心肺。
应是个巧合……
却多少有些不祥。
他眸中淬毒,等到此事解决他必要将施施纳入宫里。
她已经费了他太多心神。
施施回去后便直接进了净房,她浸在热水中,只露出一颗小脑袋,乌黑的长发散开,细白的手指拨动浅色的花瓣。
绿绮为她轻轻地按揉着脖颈和肩头,希望能让她再放松些。
她阖上眼眸,总觉得身上还有那股衰败腐朽的香气。
她被囚禁在那座金殿中太久,浓重的恶香几乎要从她的肌理浸入她的魂魄,将她彻底地打上东宫的烙印。
真的可以和七叔讲吗要怎么讲呢
施施咬住唇,慢慢地从浴池中站起。
她原本的想法是不去参加几日后的宫宴,只要躲过那一夜便好,她可以整日不出门,等到父亲回来就与薛允解除婚约。
但她又转念想到太孙,薛允算不得什么,眼下最关键的是李越才对。
想到他今日的阴鸷神情,她就觉得身上发寒。
他是个多么风流浮薄的男人,只是因为偶然窥见她便要占为己有。
沐浴过后施施仍是没有胃口,她心事重重地卧在榻上翻看闲书,过了一会儿连书也看不进了,便歪过头看青萝为她的衣服熏香。
青萝从她的衣袖中寻出一方蓝色的锦帕,疑惑地问她:“姑娘,这是您的吗我怎么记得您走的时候带的是方素色的帕子。”
施施原本懒懒地倚在榻上,接过锦帕后才想起李鄢送她的礼物她还没有打开。
“青萝,我带回来的那个檀木匣子你见了吗”她软声问道。
刚刚拢干的长发顽皮地翘了起来,像只乱毛的猫儿般。
青萝取来木梳,先帮她将乌发束了起来:“自然是见了的,还以为姑娘到夏天才能记起,没想到这次竟这样快。”
施施的脸有些微红:“我们两个人呢,只要有一个好记性的就足够了。”
“姑娘惯会说好话,”青萝摸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得亏是个女子,不然还不知怎样风流。”
她边和施施聊这些什么,边从格中取下那只檀木匣子递给她。
施施盘腿坐在榻上,轻柔地将木匣打开。
是一对耳珰。
她见过许多绝佳的金饰,但此刻也有些愣怔。
镶嵌着幽蓝色宝石的金耳坠安安静静地盛在黑色的软布上,耳珰的主体尽数由纯金打造,精细地雕琢着花鸟、松枝,而金托所载的颗颗宝石更是夺目,分明是有些深的蓝色,却像水玉般泛着流云漓彩的光芒,晶莹剔透,竟是比琉璃还要澄净。
她的手指搭在木匣的边缘,迟疑地唤道:“青萝,你认得这个吗”
施施的衣物与饰品都是由青萝来管的,她对金饰玉饰还有各类绫罗绸缎皆是如数家珍。
“什么呀,姑娘”青萝风风火火地快步走过来,她手中还拿着那方蓝色的锦帕。
她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仔细地将金耳坠拿起,放在灯下反复地翻看着。
“这也是雍王殿下送给您的吗”她看向施施缓声问道。
施施点点头:“很贵重吗”
事实上在国公府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称得上“贵重”,卫国公谢观昀是当朝权臣,且是主管财赋的重臣。
他为人清廉刚直,但总有人会借着各式各样的借口献上贵礼。
加之家中几代单传,底蕴本就很足。
青萝跟在施施身边打小就见惯了各类异宝,但此刻她也很是犹疑。
她点点头,缓声说道:“和这方锦帕相比,稍稍差些贵重。”
青萝将蓝色锦帕置在光下,先向施施展示锦帕在明处的纹路,片刻后她将锦帕放在暗处,又浮现出一种新的纹绣出来。
分明只是张帕子,却连每一根细线都透着逼人的精巧与贵气。
施施睁大眼睛,这样贵重的锦帕,七叔还用来给她擦眼泪……
“兴许是御赐的,开年的时候奴还听闻宫中秘事,说两位宫妃曾为一张帕子险些闹了起来。”青萝将锦帕放入施施的掌心,“当时觉得荒诞,现在想来若是这样贵重的物什,怎样争也不为过的。”
“姑娘不必忧心。”她又笑了起来,“再珍重的帕子也是拿来用的,难道还要供起来不成”
说着她又拿起木匣中的金耳坠:“这宝石的颜色真是好看,姑娘要戴上试试吗”
“嗯。”施施扬起头笑着说好。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思绪在青萝连串的夸耀声中渐渐飘远。
七叔不过是位寻常皇子,还是位患有眼疾的失势封王,难道还很受宠信吗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绿绮突然扣响了内室的门:“不好了,姑娘!二姑娘的腿摔伤了。”
施施带着侍女匆匆赶到继妹的院落里,谢清舒一见她就放声哭了出来。
府医已经来看过,还特意言明只要后续仔细换药定然不会留下疤痕。
但她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仿佛再也无法走路一般。
伊始时谢清舒便遣人传信让施施过来,知悉女使被月照院的侍女斥责并赶回后气得脸都要涨红,后来晓得施施正在沐浴方才按捺住。
两个院中的侍女积怨颇深,施施性子随和,从不约束下人,遂养了一群极跋扈的恶仆。
她向施施抱怨过许多次,说自己受了怎样的冷落。
施施嘴上说好,但回去后依然不会对她们施以丝毫责罚。
“你怎么才来”谢清舒揽住她的脖颈,抽咽着说道:“我的腿要断了,你是不是也不来看我一眼”
她仿佛是委屈到了极致,死死地将她嵌在怀里。
施施的肩头被她的泪水浸湿,她有些无措地被她揽住。
心中还有些不适,但她的怀抱已经向着谢清舒敞开了。
她任性、骄傲,鲜少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
施施做惯了姐姐,凡是继妹向她讨要的东西,她基本是没有不给的,虽然她也还只是个小孩子。
在梦魇来临前,她的一切好像都系在谢清舒的身上。
但想起梦魇中的事,她实在无法再全心全意地待她。
她不敢再向她打开心扉。
“方才在沐浴。”施施轻声说道。
若是往常她的心早就软下来了,纵是继妹做了再过分的事,只要她一落泪她便会完完全全地原谅她。
二娘还小,她绝对不是有意的。施施总是这样想。
谢清舒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夸张地哭道:“我再也不能走路了,还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不会的。”施施嗓音温柔地打断她,“要再传唤府医过来看看吗”
她渐渐地抬起了头,那双红肿的眼睛执念地凝视着她。
施施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下时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凉薄冷漠的话语竟然也会她的口中说出。
但奇异的是,她的胸腔里并无预想中的痛楚。
侍女很是无奈地横在她们中间,既不敢真去再请府医,也不敢继续驻留在内室里。
施施睫羽轻颤,静默地和她对望着。
她柔声道:“二娘若是无事,那我便先离开了。”
谢清舒望向她澄净无波的眼眸,终于无法维持面上的伪饰,将下人全数屏退:“都出去!”
“施施,你还在怨我吗”她攥住施施的手,将她拉向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
她的眼睛红肿,眼眶中满是莹润的泪水。
施施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任她拉近。
谢清舒放低姿态,几乎是恳求地向她说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问我,我都愿意说给你,别随意听信旁人胡说的话好不好”
“我没有。”施施想要和她保持着距离。
但她的力气太小,反倒让继妹禁锢得更紧。
“你这几日就是在故意避着我……”谢清舒哭得梨花带雨,软硬兼施地要强扣住施施,“你总是惯着你的那些侍女,她们故意不向你通传,那天夜里我在你院前的桥上等了半个时辰。”
施施的心中空荡荡,但她还是耐心地说道:“我这几日头痛,睡得很早,不知道你来过。”
谢清舒愣愣地看向她,似乎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
“你再哭,我的头又要痛起来了。”她温声说道,“别怕二娘,只要好好养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施施按住她的手,使力挣了出来。
“待会儿母亲要过来了。”她的眼眸闪烁,为难地看向谢清舒。
她们三人鲜少共处一室,施施性子很软,唯有在这件事上有些坚持。
谢清舒只是将脸庞贴在她的手上,有些受伤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真与薛允没有任何干系,施施。”
她在说谎。施施心中突然生起这样一个念头。
理智在用梦魇中的事警告她不要再轻信继妹,但她还是轻轻摸了一下继妹的肩头。
施施心事重重地回到月照院,她竭力地想要改变命运的轨迹,可这一切仍如滚滚的江水般奔向同样的尽头。
白云观那次她躲过了李越,然而在金明台又撞见了。
梦魇里继妹是在月照院中摔伤,她连日不肯见她,谢清舒却还是摔伤了腿。
那场充斥阴谋与算计的宫宴,好像她无论如何努力都逃不开一样。
施施的黛眉蹙起,回去院落后她便执着笔开始思索要怎样和李鄢讲。
她不断地涂涂抹抹,光是草稿就写了许多遍。
好像怎样措辞都不对。她将头枕在桌案上闷闷地想道。
视线从那方蓝色锦帕上扫过时,施施突然有了想法,她提起笔继续向下写。
卫国公府素来子嗣单薄,继妹受了伤,施施便无论如何都要出席这场宫宴。
清早绿绮还未来唤她,施施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嗓音甜软:“绿绮,我想戴那副金耳珰。”
绿绮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帘子挽了起来:“姑娘今日笑得真甜,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
施施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情绪,只是扬起唇角继续说道:“没有,只是睡得很好。”
她坐在铜镜前亲手将耳珰戴上,幽蓝色的宝石散发着典雅的暗色光泽,长长的金链垂落在肩头,将她纤细的脖颈衬得愈加白皙。
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折断。
施施被自己突然的念头骇住,她阖上眼眸没再看向铜镜,只是由着绿绮和青萝为她梳妆。
她的心跳始终有些过快,直到跟着继母下马车时吊诡的想法仍在她脑中盘旋。
此次宫宴是皇帝宠妃萧贵妃的整十寿宴,因此办得极为盛大。
但她们入宫最先要见的还不是她,而是那位低调许多却荣宠不衰的张贤妃。
尽管卫国公一直不愿她们与张贤妃多接触,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施施刚到殿门时她便迎了出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她待施施一直极好,好到施施有些莫名的程度。
小时候她还疑惑地问过父亲:“爹爹,姨姨为什么对施施那样好呀”
谢观昀神情冷漠道:“她不是你的姨姨。”
他面露嫌色,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离开了。
打那以后她就渐渐生出些惧意,不敢再向着父亲口无遮拦地问东问西,这不是小孩子的天性,更类小动物求生的本能。
父亲不喜欢张贤妃。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只是她也疑惑,姨姨那样温柔和善,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施施在长大以后方才找到。
她收回思绪,礼貌地向张贤妃行礼问好,还没福身张贤妃便将她拉了起来。
女人的手有些微凉,连指骨都是苍白透明的,就像她的脸色一样。
她像是病了,但继母说生病的不是她,而是那位年幼的九殿下。
施施的手稍稍收紧,张贤妃感知到后向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施施是有些冷吗”
她摇了摇头,耳珰发出好听的琮琤声响。
张贤妃牵着她走进殿中,殿里焚着香,有些像庙宇里的那种。
因皇帝崇道本朝佛事衰微,施施印象中也就只有雍王李鄢明晃晃地摆出自己对佛寺的青睐。
她的眼眸眨了眨,旋即想到是因为那位小殿下的缘故。
他病得很重,连见客都做不到。
他比施施小一些,是皇帝的幺儿,去年才刚封的王,今年就病得快要日薄西山了。
张贤妃亲自为她点茶,施施捧着瓷杯听她讲九殿下的事,眼中也泛起些莹润。
“只当是寻常宴会便是,不必太过忧心。”张贤妃缓声说道,“但该有的小心不能少,到底不是在家里,我今次也没法陪在你身旁,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赶快来遣人寻我。”
“嗯。”施施郑重地点点头。
张贤妃又亲自送她离开,眼看着她坐上轿子才回过身。
天色已经深黑,明丽的烟火照彻夜空,丝竹与琵琶的乐声交织在一起,席间却更显得静谧。
寿宴的主人公踏着莲步姗姗来迟,见到那张绝美的面容后,众人心中的恼意皆渐渐地淡了下来,萧贵妃盛宠多年,虽早过了佳龄却仍风韵未减。
施施的心一直提着,悄悄在暗里观察太孙的去向,以至于被萧贵妃看过来时还没回过神。
“那位便是谢姑娘吗”她似是在与身旁的人细语。“真是名不虚传。”
但施施的注意力全都系在远处的太子身上,她奇怪地想太孙今日怎么不和他父亲一起。
她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鼓着腮帮将头垂了下去,生怕会被太子发现她直勾勾的视线。
还没等施施用完碟中的冰酪萧贵妃便又看了过来,这次她直接对上了萧贵妃的视线。
萧贵妃的眼神是和柔的,却让她生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奇异错觉。
施施的指尖轻颤,在内侍走到她的跟前时终于想起这目光像了谁。
——太孙妃萧氏。
第十一章
内侍温声向施施传话,远处的萧贵妃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仿佛窥破了她的无措。
不对,梦魇中分明是没有这回事的。
她与萧贵妃从来没有过交集,而张贤妃也素来低调,在九皇子降世后几乎从不参与宫内的诸多纷争。
施施脸色微变,手心也浸出些冷汗。
难道会是因为李越吗
太孙妃萧氏与萧贵妃同出萧氏,是嫡亲的姑侄。
施施站起身,黛蓝色的裙子将她瘦削的腰身勾勒得分明,走起路时摇曳生姿,如同在暖风中舞动的花枝。
她是极美的,却也是极稚弱的。
就如同菟丝花一样,非要攀附着旁人才能活。
她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纵然生得再美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只金丝雀。
施施能够感知到在她起身的刹那,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
她提着罗裙步履轻盈地走到萧贵妃的跟前,甫一站定她便握住施施的手,将她牵着坐了下来。
那姿态是亲密的,就好像她们的关系也这样亲密一般。
继母在稍远处的席位上,那边都是权贵的妻室,而这边都是年轻姑娘,虽然大部分人都已有婚约。
施施懵懂,并不知这安排里面的巧思。
她只是无法控制地又生出那种热切的念头,期望有人来保护她、帮助她。
无论是谁都好,只要别让她独自承受这种难捱的境地便好。
但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勇敢些施施,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怎么还总是想着依靠旁人呢
萧贵妃的嗓音柔柔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手:“从前便听人说谢姑娘风姿绰约,芳华绝代,如今亲眼见了才晓得当真是同玉人一般。”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施施,美丽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
施施在袖中攥紧了手指,才生出勇气与萧贵妃对上视线,她柔声答道:“娘娘谬赞了。”
两个人目光陡然撞在一起,像是有明灿的火星炸开似的。
“你生得真美。”萧贵妃抚上她的脸庞。
她的眼中莫名带着些追忆,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萧贵妃的手指冰凉,轻轻地触上她的眼尾,像是想要帮她擦净那并不存在的泪水。
施施浓长细密的睫羽轻颤,这细微的抖动引得她的耳珰也晃动起来,幽蓝色的宝石点缀其间,使她的美染上一层灵动的光影。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她忽然清晰地听到萧贵妃轻叹一声:“不愧是谢氏的姑娘。”
她愣怔地看向她,萧贵妃神色坦然,唇边还带着真挚的笑意。
正是在那一瞬间施施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就像她面对皇太孙李越时一样,她没有那么聪明敏感,但也并非是天真蠢笨的姑娘。
她不明白萧贵妃对她的恶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为何将自己带到身边。
她竭力地在脑中思索,但片刻后她的思绪轰然变为一片空白。
李越过来了。
他亲密地挽住太孙妃萧氏,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从身份到容貌相配到了极致,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璧人。
施施如坐针毡,甚至想过径直起身会怎样。
她父亲可是当朝权臣,就凭她卫国公嫡长女的身份他们也不能对她如何。
片刻后她自己就将这个吊诡又可笑的念头抛到了脑后,毕竟在梦魇中她被坑害送进东宫做太孙侍妾父亲都没有过问。
李越淡笑着在萧贵妃面前站定:“见过贵妃娘娘。”
他好像没有看见施施一样平静地和萧贵妃寒暄,正当施施想要松一口气时,他忽然笑眼看向她:“施施妹妹今日盛装,真是姝丽无双。”
他的语调亲昵,没有任何避讳,身侧的太孙妃萧氏也笑着看向她。
在梦魇中他们尚且撞见过,可在现实里她的的确确不曾认识这位风流浮薄的太孙殿下。
施施的心不断地下坠,她被几人围在中间,或明或暗的视线全都落在她的身上,这让她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在殿中被众人撞破的情景。
她的指尖发冷,如坠冰寒之地。
但血流却涌向脸颊,连耳尖都泛着红。
众人好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皆试图去窥探她脸上的薄红因何而起。
施施想要开口,喉咙却像被扼住一样干涩,连沙哑的颤声都发不出来。
她的心弦紧绷得厉害,而这样紧要的关头却突然被远处的喧嚣所打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夺走了。
皇帝驾临了。
萧贵妃当即站了起来,她像是也没有预料到皇帝的到来,匆匆带着太孙等一干人迎了上去。
他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夜宴,皇帝鲜少出席这样的场合,今夜突至足以证实对萧贵妃的盛宠。
虽然不知皇帝为什么会过来,这亦是她梦魇中没有的事。
但施施长舒了一口气,在心底悄悄地感谢他。
她回到自己原本的位子上,捧着瓷杯喝了些热茶,肺腑渐渐地温暖起来。
晚些时候上的一道甜品很合她的心意,施施执着汤匙将莲花状的甜酪一勺一勺地送进口中,唇边沾上一圈白白的奶沫都没有发现。
夜色已深,她静静地等待着宫宴的结束。
只要今天过去,她就再也不必害怕了。
想到这里施施的心中也轻松起来,忽然有一宫人走到她的身边,向她递了一张帕子:“小姐,您的唇边沾上奶沫了。”
施施脸色微红,她没有想太多,笑着接过那张素净的帕子。
淡淡的香气浮动在她的鼻间,继而飘进胸腔里,像石子落水般溅起层层的涟漪。
血气乍然从唇边溢出,施施眼前也闪烁起深重的血色来。
细密的颤意从心魂的深处蔓出,她被那名宫人扶了起来,耳边一阵轰鸣,费了许多力气才能听到声音。
两名宫人搀扶着她,将她从席间带离:“小姐您且等等,马上就到玉蓬殿了。”
玉蓬殿是专供女客休歇的宫室,偏殿还候着有御医。
施施脑中天旋地转,她紧咬住下唇,樱色的唇瓣被咬得要滴出血来。
“可这不是去玉蓬殿的方向。”她竭力大声地说出来,但流露出来的只有破碎的颤音。
她再度懊悔起自己的柔弱,若是她的气力再大些,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挣脱这二人了。
施施极力保持清醒,她单手取下发间的簪子,咬紧牙关向着自己的手臂划去,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强烈的痛意让她的理智迅速回笼。
两名宫人也未见过这等阵仗,看着施施手中的帕子被蔓延而下的血水染红,皆怔在了原地。
她们慌乱地说道:“小姐,您冷静些!”
鲜血顺着施施的小臂往下流淌,沿着她的指尖,滴落在砖石上。
她的杏眸亮得惊人,那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娇贵的小姐,竟是像个破釜沉舟的亡命徒。
她强忍着痛意,挣开了两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来时的路跑去。
黛蓝色的长裙若蝴蝶般翩跹翻飞,乌发披散开来,犹如猝然绽放的花朵。
施施用帕子勉强按住伤处,分明是极致的痛楚,她眸中的光却越闪越亮,但慢慢地迷药的后劲又上来了,她感觉全身都变得滚烫起来。
热。太热了。
她的心魂都快被那阵近乎恐怖的热意给灼烧殆尽。
施施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在望见那座临水的殿阁时她想都没想就奔了过去。
湖水在清辉下荡开粼粼的波光,无声息地诱惑着她。
好想跳下去。
跳下去就不热了。
施施的身躯颤抖着,她踩在石阶上,半边身子都要探出去,将坠未坠的刹那被人突然拉了回来。
“啊……”在被扣住手腕时她细声叫了一下,嗓音甜腻得惊人。
施施脑中混沌,但还是想要挣扎。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要,快放开我……”
施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连眼尾都是湿红的,眼眶里噙着泪水,楚楚可怜地哀求着。
可那人非但不肯放过她,还用手掩住了她的唇。
呜咽声被抑制在喉间,气力也开始飞速地流失,连细微的挣动都不再能做到。
施施被人强行带入宫室,听到殿门被关上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了下来。
“看好门,任何人都不得擅闯,违者斩。”那人的声音冰冷,一丝情绪也没有,仿佛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自地府中走出。
她的脑中迟钝得厉害,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却突然闪动了一下。
施施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她的脸庞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像小鹿般哀哀地望向他。
滚烫的指尖在碰到他冰凉的手指时,她自己先畏惧地缩了回来。
但那人却扣住了她的手腕,像为发热中的孩子降温似的握住她的手。
他轻轻地将她放到榻上,用浸过冷水的锦帕擦过她绯红的脸庞和脖颈,他好像从没做过服侍人的事,动作轻柔且缓慢。
帕子凉丝丝的,将冷意渡入她的心河之中。
施施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一抬眸就撞进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
真漂亮。她每次看到都忍不住这样想。
“李鄢……”她吐息急促,竟是想不出要如何唤他,只能喊出了他的名字。
多么失礼,多么冒犯。
但他只是轻声地安抚她:“我在这里。”
听清楚他的声音后,施施再也无法忍耐心中压抑经久的情绪,放声地在他的怀中哭了出来。
第十二章
施施像一束被从水里捞出来的花朵,柔美嫩白的芙蓉面泛着异样的潮红,睫羽如被露水打湿的蝶翅不断地颤抖着。
她单薄的后背弓起,像只小雀般缩在李鄢的怀里。
不仅瘦,而且弱。
腰身细得连衣带都束不住,整个人欺上来还不及一只猫崽重。
李鄢揽着她,心神微动。
小孩子也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连哭的时候都这样压抑。
明明是个自降生伊始就被众星捧月地爱护着的姑娘,明明是个纵然傲慢失礼也不会有人怪罪丝毫的姑娘,怎会变成现今的模样
他早该注意到的。
李鄢扶抱着她,极轻声地一遍遍安抚道:“别怕,施施。”
她的小字很好听,他一直都知道,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施施的乌黑长发垂落在身后,额前的碎发被浸湿有些凌乱,细白的指尖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肩头,听见他的话语后她的哭声渐渐缓了下来。
触上她手臂上深到近乎有些可怖的血痕时,他心底无法抑制地涌现出嗜血的欲念来。
琉璃般的眼瞳染上杀意后变得晦暗幽深,带着几分残忍与冷酷。
施施像睡着了一样,乖顺地将头垂在他的肩头。
她安安静静地缩在他的怀里,泪水止住后仿佛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李鄢阖上眼眸,以为她好转了些许,正要抱起她走向偏殿去看御医,施施的手指突然收紧了。
她猛地颤抖了一下,纤细的腰肢如被冷风扫过般晃动起来。
方才挣扎时她的靴子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纤瘦苍白的踝骨,像是用羊脂玉雕琢而成的,滑腻柔软。
继而是白皙的小腿,从黛蓝色的裙摆中探出,轻轻地掠过他的衣袍。
施施仰起头失神地望向他,唇瓣被咬得嫣红鲜艳,如同盛放的花束微微呵出暧昧的香气。
原本清美的面容平白多了几分妖冶,像精怪般浓丽得惊人。
“还是好难受……”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委屈地在他的耳边说道。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姑娘不断地在他的怀里挣动,想要找寻个更舒服的姿势,金耳珰因此也响个不停,直直地坠进他的心里。
他轻声问道:“让御医看看,好吗”
施施像只幼鹿,用尖尖的角不断地顶撞着他心中唯一的那处柔软。
但他生不出绮念。
她轻轻地闷哼了一声,像是赞同了他。
李鄢不甚娴熟地用发带为她束起长发,像抱孩童般轻柔地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半边身子都被裹在大氅里,但裸露出来的小腿仍片刻不消停地晃来晃去,衣带半褪后独属于姑娘的馨香放肆而张扬地弥漫开来。
御医战战兢兢地为施施诊脉,周遭服侍的宫人也皆静默地立着。
雍王李鄢寡欲薄情,素来不近女色,连亲近的表姊表妹都没有,几乎没人敢去猜他怀中的姑娘是谁。
偌大的宫室中,只有施施耳珰摇晃时发出的清脆悦耳声在不断回响。
她的脸庞仍埋在李鄢的怀里,很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他轻声说道:“听话。”
施施是大家闺秀、高门贵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若是平常她定然能听出李鄢语调中的和柔,但此刻她的状态太怪异了,竟将这样的话语听成了斥责之语,她的手指抓紧他的肩膀,很是难过地说道:“我没有不听话……”
她的声音含糊甜软,也只有李鄢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他的神情一滞,将她的手笼在手中:“嗯。”
御医很快地开好了方子,药童接过后匆匆前去煎药。
施施握住他的手,像是突然对他的玉扳指起了极大的兴致,反复地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
李鄢失笑,将玉扳指取下后戴在了她的手上。
片刻后她玩得有些累了,又软在他的怀里不再言语,医官这才得了机会挽起她的衣袖替她处理伤处。
血痕已经凝滞,但是长长的一道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御医将瓷瓶递给李鄢,他取出一粒药丸送进施施的口中,在被那温热的唇舌触及时他感知到一阵别样的冷意。
施施是热的,滚烫的。
但他却察觉到一种近乎深重的寒意。
李鄢垂下眼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静静地向后倚靠少许。
入口即化的药丸没有别的用处,只能稍微缓解痛楚。
等到伤处处理完后,施施身上的热意已经尽数消退,她的内衣被冷汗浸湿,连手心都是冰凉的,药物带来的躁动生生被压了下去。
她清醒了大半,但仍旧有些昏沉。
像是踏在薄冰上翩翩起舞,又像是醉酒后将身子探出栏杆。
种种繁复的情绪和记忆交织在一起,让她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好在药也已经煎完,殿中的众人纷纷退去。
李鄢执着汤匙想要喂她,但施施强撑着坐了起来,她的脸庞苍白失血,被鸦黑的长发半遮,如捧心西子般带着几分病态的美。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大口地咽下苦涩的药汁。
喝完药后施施的目光更加涣散,兴许是药里有些助眠的成分,她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将头埋在李鄢的脖颈处,很小心地低声问道:“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吗”
李鄢揽住她的腰身,防止她摔下去。
“在。”他轻声说道。
他遵守诺言,一直守在施施的身旁。
李鄢原以为她会难以入眠,但施施只在子时因梦魇突然惊醒过一次。
她扑进他的怀里,哭着唤道:“不要……”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安抚道:“是梦,施施。”
微弱的烛光下,他的面容俊美柔和,琉璃般的眼眸中闪烁着流云般的辉光,色泽清浅,美丽而澄净,蛊惑人将心都剖出来献给他。
施施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她吐息急促地哀声道:“您能不能带我走……”
李鄢神情微动,他轻轻地揽住她:“怎么了”
她的神智尚未清醒,可语调中的紧张和恐惧却极是真切。
施施仰起头,杏眼睁大:“我、我不想进东宫,我不想做李越的侍妾……”
只言片语间他便明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一瞬即便是他也费了些心神压抑住情绪。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嗓音细弱含混,说完后如惊弓之鸟般害怕地攀上他的肩头,她带着哭腔说道:“您能帮帮我吗……”
“嗯。”李鄢将她抱起,抚摸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他轻声地安抚她,施施想要止住泪水,但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一般,总是止不住泪。
他待她越是温柔,她越是忍不住想要哭泣。
她好像清醒过来了,又好像仍深深地陷在梦魇里挣脱不出。
直到后半夜施施才渐渐地熟睡过去,夜风微凉,月色如水,清辉穿过窗棂落在她的脸庞上,洒下一层银色的光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李鄢莫名想起陈郡的一首旧诗,那韵律无声地在他耳边回响。
施施睡醒时天色已经大亮,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向李鄢,惊得直接坐起身子。
他的睫羽颤动了一下,浅色的眸中流溢着琉璃般的光彩。
过了许久,她才宿醉般缓慢地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施施的脸颊迅速地染上一层烟霞,她认认真真地向李鄢道歉,但他只是温声问道:“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她摇了摇头,旋即在感知到臂上的伤处时又紧忙点点头。
药劲过去后那股深切的痛意如潮水般奔涌上来,让她连表情都要控制不住,好在七叔看不见她这幅样子。
施施小声地说道:“手臂还有些疼。”
她柔顺的长发乱如蓬草,全无往日端庄矜持的模样,像个睡足的小孩子般抱着锦被坐在榻上。
李鄢轻声说道:“昨日的医官是宫里的,今日这位是我府上的。”
他如崖间新雪般的昳丽面容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鲜活。
这张俊美到极致的脸庞浓淡相宜,无论是怎样的姿态都令人移不开眼。
施施乖巧地说好,内室传令后医官很快进入。
她挽起袖子,悄悄地将头转过去问道:“七叔,会很疼吗”
经了昨夜的事,她的胆子好像越发大了。
李鄢伸出手掩住她的眼睛,神色平静地哄她:“不疼的。”
几乎是一瞬间,施施脑中那些旖旎的情景便再度苏醒了,昨夜他也是这样掩住她的唇的。
——她做了些什么
施施的脸颊在暗处涨红,换完臂上的药都没有从强烈的羞耻中挣出,太剧烈的情感让她连痛意都险些忘了。
当宫人将早膳摆上时,她终于想起一件要事:“七叔,这是哪里呀”
李鄢轻声说道:“涵元殿。”
施施执着玉筷的手指僵住,秀丽的小脸也皱在了一起。
“涵、涵元殿这不是宫中的禁地吗”她脑中倏然一片空白,愣愣地看向他。
施施偏过头看向窗外,闪烁的湖光昭然证实这的确是涵元殿。
禁中建在水畔的宫室并不多,因前朝君主亡于临湖殿的缘故,今朝的宫室有意地回避湖水,临水阁算是个例外,只是临水阁并非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宫殿,不过是个游赏玩乐的楼阁罢了。
抛开临水阁,唯一的特殊便是涵元殿。
这是一处禁地,与夜宴的方向刚巧是反着的。
昨日她脑中太过混乱,到底还是跑错了方向,施施有些后怕,涵元殿已经尘封许多年,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还未等她发问,侍从便向施施轻声解释道:“殿下先前未开府时,便是住在这里的。”
施施的圆圆杏眼睁大,她从未听说过这桩事。
无论是在梦魇中还是在现实中,难道是因为年岁久远,抑或是什么别的隐秘缘由吗
“现今虽然一直空着,但仍旧有人打理,兴许是空得有些久了,才有了别样的传闻。”侍从笑着说道,“殿下只偶尔回宫时会宿在这里,下次姑娘若是进宫,可遣人先到这传个信。”
李鄢神色如常,轻声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比较清静便选了这里。”
漫长的时光仿佛不再遥远,施施的手撑着腮,像个好学的学生认真地听着。
片刻后一名内侍面露难色地来报:“启禀殿下,外间有客求见。”
瞧那神情便知外间的人兴许是已经侯了许久,这内侍大抵也不是第一次来报。
“稍等。”李鄢连眉头都没有颦蹙一下。
施施歪着头,柔声说道:“您还是先去见客吧,兴许是有要事呢。”
“没有什么要事。”他摇了摇桌案上的银铃,轻声道,“先传膳。”
早膳呈上后她更加讶异,这些怎么都是她爱吃的施施心中困惑,但她腹中空空没有再多问,执起玉筷就开始享用。
李鄢几乎全程都没有动筷,只饮了一盏苦茗。
用完膳后施施羞涩地擦净唇边和脸颊,她越发觉得七叔就像道经里的仙人一样,仅需饮食仙露便可维生。
反倒是她一个小姑娘,跟个饕餮似的。
宫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宽大的水袖遮掩住小臂上的伤处,亦为她也添上几分仙气。
施施从软椅上站起,走到李鄢的身边。
浅色的衣裙极适合春日,少女转身时裙摆飞扬,如初绽放的梨花般清美娇柔。
“我收整好了,七叔。”她粲然一笑。
远山似的黛眉弯起,明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李鄢微微颔首,肩头的银龙纹绣栩栩如生,他入宫时衣着总比平日正经许多,发冠也往往会选用金玉冠,不过他的身形瘦削高挑,无论是穿宽衣还是劲装都格外合适,仿佛没有哪种衣衫是他撑不起来的。
施施跟在他的侧旁,耳珰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
他的修长手指搭在手杖上,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夜的事已经厘清,莫要害怕。”
“您都知道了”她的脚步顿了顿,仰起头看向他。
她心中还有些紧张,在梦魇中她的争辩苍白,无人相信,连亲身父亲都不肯多听她的一句辩解。
太孙李越极善操纵人心,当他那边呈出施施倾慕他的连串证据后,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那一边。
是了,他刚刚大婚,妻子还是出身萧氏的贵女,好端端的怎会再去招惹谢氏的姑娘
况且他一向深得皇帝喜爱,便是他父亲都比不过他。
一个是天下闻名的正人君子,一个是稚弱娇柔的无宠贵女。
到底是谁攀附谁,明眼人一看便知。
李鄢的半张脸隐匿在轻纱之下,冠玉般的面容俊美疏离,但他的声音却放得很轻:“忘了吗你昨夜因梦魇惊醒,自己讲的。”
施施愣在原处,揉了揉自己的小脸:“原来不是梦吗”
她竟真的向七叔说出了全部的实情,他还答应会帮她……
“不是。”李鄢轻声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轻飘飘的,像云彩一样飘进她的心里,然后化成雨浸润那片贫瘠的心田。
在传闻里他是个极残酷冷漠的人,可施施却越发坚定地认为他不是那样子的。
至少那不是全部的他。
施施抿紧唇定定地望向李鄢,嗓音微微发颤:“谢谢七叔。”
她的目光真挚滚烫,夹杂着几分幼雀般的孺慕。
母亲早逝,父亲漠然,在施施短暂的一生中,她从没体味过被人悉心爱护的快乐,只有在梦魇里将死时,她才从李鄢的怀抱中感受到片刻的温暖。
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叔叔,没有半分血缘。
而且还与谢氏有些诸多仇怨,早就想与外家彻底断清关系。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梦魇中给她破开天光,又在现实中为她带来希望。
施施想*要揉揉眼睛,正巧李鄢侧过身牵起了她的手,她怔怔地看向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瞳好像眨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高兴些,施施。”他极轻声地说道。
继妹见她丧气时也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们的语气是截然不同的,谢清舒是怕她扫兴才逼着她强颜欢笑,而李鄢是真的希望她能够高兴起来。
如果知晓她难过,他不会说任何指责的话,只会穷尽诸种可能让她欢欣。
就算她想要天边的云彩,他也会为她摘下来。
施施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笑容,她还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来:“我现在就很高兴。”
一直走到中庭李鄢才松开她的手,涵元殿大而空旷,连会客的中庭都没有几分生气,也不知是因为鲜少有人居住,还是因为布置的时候本就这样安排。
与等候多时的客人对上视线时,施施和那人都吃了一惊。
不过萧贵妃较她厉害许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仍旧是那副雍容华贵的美丽样子,分明等了多时,却好像比昨日还要精神。
在李鄢的众多侍从中,施施就认得周衍,她以为自己出来就能离开,在中庭看见周衍时想都没想就要跟着他走,没成想刚刚抬腿就被李鄢扣住了手腕。
周衍失笑地向她打了个手势,施施没看明白,还是乖乖地随着李鄢坐下了。
他言简意赅道:“舍侄谢清施。”
两人昨日刚打过照面,不过并没有说上几句话。
卫国公不喜与宫中走动,一是因为他权臣的敏感身份,二则是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
连带着施施也与宫妃们不甚相熟,萧贵妃盛宠多年,她亦知之甚少。
她只是觉得萧贵妃美丽,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而昨日的事更让施施对她心生芥蒂,她不知道萧贵妃有没有参与到李越的谋划中,她只是本能地不愿和她靠得太近。
萧贵妃是美丽的,却也是危险的。
施施只这一点敏感,她是在梦魇中死过一回的人,醒来后对危险的人或事越发谨慎。
但萧贵妃却一改昨日的神情,十分温柔妥帖地向她问好。
李鄢的待客之道很简单,便是由着对方说一通,然后冷淡送客。
纵然如此,仍是有无数人飞蛾扑火地向他送上请帖。
“昨日的事,多谢殿下。”萧贵妃情真意切地说着感激的话语。
笑起来时施施才发觉她的妆容竟是比昨夜还重,她觉得萧贵妃至多睡了三个时辰,但她的状态的确是好,她不由有些钦佩。
不过真奇怪,萧贵妃明明是李鄢名义上的长辈,语调却极为谦恭。
她更奇怪,昨日他做了什么,才让萧贵妃这样郑重地前来道谢
施施不明所以,边吃着案上的瓜果,边将身子向后倚靠,想要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许是她的动作幅度太大,李鄢直接将左侧的靠枕取了过来,他个子很高,腿长手长,整个人生得像乔木一般挺拔。
在被他的手臂碰到腰身时,施施掐紧自己的掌心才没有打颤。
她知他是无意的,但心中还是有些慌乱。
好在萧贵妃没有发现,施施才渐渐松了口气。
她舒舒服服地后仰,腮帮子鼓鼓的,吃得很是快活。
萧贵妃大抵也深知李鄢的待客之道,讲完道谢的话后便主动告辞。
她的步履有些快,就像是逃走一样匆匆地上了轿,生怕后边会追出什么怪物。
施施觉得奇怪极了,萧贵妃难道是在害怕吗那她为什么还大清早地就过来候着呢
还有,她在害怕什么
施施还未有闲暇多想,李鄢便又按住了她的手,他难得用了些气力,让她挣都挣不开。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俊美的面容染上几分怪异的阴郁。
第十四章
这是施施第一次见李鄢失态,他方才的神情一直很漠然,但此时却如玉石染上脏污般,显露出几分阴鸷来。
神人一样俊美风雅的雍王殿下,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为自己窥见他的另一面而感到暗自惊心,只是她也疑惑他为何突然会这样。
“七叔,您是哪里不舒服吗”施施轻声问道。
她的话音刚落,李鄢的神情便恢复了原样,他的眉宇间透着些倦意,很是抱歉地向施施说道:“无事。”
她忍住想要问询更多的冲动,将目光悄悄地投向了周衍。
中庭空旷,侍从们都站在阴暗处,像影子一样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雍王传召甚至鲜少会出现在里间。
偌大的宫室终年保持着死寂,也许不止是涵元殿……
凡是七叔出现的地方,好像都安安静静的。
传闻只强调摄政王的冷酷与残忍,却很少会提及他喜静寡言,这明明是个多么鲜明的特征,为什么很少有人提
想到这里施施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耳珰上幽蓝色玉石相撞,悦耳的声响不合时宜地回荡在殿中。
李鄢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冰凉的指尖点在她腕间的细微红痕上:“是不是有些疼”
“不疼的。”她柔声说道。
但他还是用锦帕蘸上药膏后为她擦拭了一下,施施抿着唇,连鼻息都屏住了。
周衍端着碟子,有些无奈地向她笑了笑。
涂过药后李鄢向后倚靠,双手交叠在一起,轻声地说道:“快回去吧,片刻后还有客人要来。”
他不仅松开了施施,连视线也不再朝着她这个方向落过来,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睛像琉璃一样,即使不在日光下亦能折射出流云般的微芒。
李鄢复又沉默起来,甚至是有些疏离了。
他是她的长辈,性子有时却又很阴晴不定,只是他甚少会表现出来。
施施觉得颇为有趣,这和她在别人口中听闻到的他都不一样,他不止是位低调冷漠的封王,也不止是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他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是她愿意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叔叔。
李鄢就像立在棱镜中一样,总是蛊惑着她去了解他更多的模样。
施施看向他新雪般清冷昳丽的面容,心中蓦地生出一个的念头:七叔难道想要她留下吗
他也会累的吧,整夜未曾安眠就要见客,还是关系不那么和睦的客人们。
他在她身边守了一整晚,而她一醒来就想要离开,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施施并不是想要离开他,她只是觉得有些微妙:七叔……也会希望有人陪伴吗
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但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可以和您一起了吗”
李鄢的脸庞极尽俊美,像是由冰雪雕琢而成,高鼻深目,带上面纱时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更加柔和,几乎是有些秀丽了。
施施像个胆子很小的小孩子,非要待在他的身边才能汲取少许安全感。
她不太会撒娇,也不太会讨取长辈的欢心。
父亲卫国公不喜稚童,亦对家中的子女无甚感情,他们稍稍想要凑近,他便早就不耐烦地令嬷嬷将他们带走。
施施的纤指细微地颤动,像害怕被拒绝一样。
但李鄢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情,只是安排侍从再呈上些小食与瓜果。
她便也没有再多矜持,抱着软枕倚在榻上,像小松鼠般继续剥着葡萄。
施施吃得用心,她不喜欢旁人来服侍,但自己做事又不甚娴熟,因此将手上弄得都是汁水。
他拉过她的手,用帕子细细地擦过她的指缝。
张贤妃恰是这时候踏进来的,她的面色比昨日还要更差些,眼中尽是血丝。
许是来之前得了消息,看见施施时她并没有多么惊讶。
“姨姨”施施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有些讶异,张贤妃和李鄢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只是因为皇帝才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
因张贤妃本是谢贵妃的侍女,自小就跟在她的身边,受尽谢氏的恩惠与爱重,却在谢贵妃的眼皮子底下与皇帝私相授受,以至于珠胎暗结,没多久就纳入宫做了才人,将谢氏的面子尽数扫落在地。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一直不喜欢她的重要缘故。
淳道三年对谢家是极不幸的一年。
雍王李鄢扈从皇帝亲征意外伤眼失明,前代卫国公谢绍战死沙场,而内闱中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谢贵妃的病情一再加重,最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谢氏一度飘摇,自身难保。
现今张贤妃已坐稳四妃之位,故旧之事也少有人再提起。
皇帝是爱重她的,有意地封存了许多于她不利的事。
可连施施都知晓,雍王对张贤妃的嫌恶是比谢家还要更甚。
更有传言说李鄢最忌讳乐伎歌女,亦是因为这位张贤妃,她出身低贱,母为歌女,父为乐伎,是当时的谢家大小姐将她从绝境中救出,然后养在身边多年,连入宫时都一并带了进去,只为她日后离宫也能活得更潇洒恣意,不必拘于原有的身份。
谁也没想到,她竟会乘着谢氏的东风会搭上皇帝的车驾。
趁着施施思绪到处乱飘,李鄢沉默地将她的手拉了回来,换了张新的帕子重新擦拭了一遍。
她不禁有些羞赧,但眼下的情景太过吊诡。
七叔待她很好,张贤妃也很疼爱她,可他们之间的仇怨又那样深重。
好在他们二人都城府深沉,不似她将想法情绪都摆在脸上。
张贤妃的言辞与萧贵妃相差无多,施施垂下头执着汤匙吃起甜羹来,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听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贤妃是在替她向李鄢道谢。
张贤妃是在感念他对她的保护,施施心生暖意,但也不由地有些紧张。
风声还是走漏了吗大家都会知晓她与李越的事吗
她心中纷乱起来,阖上眼的刹那想起的便是父亲的目光。
他定然会觉得是她德行有亏,主动招惹了李越,不然他贵为太孙有什么缘由会来处心积虑地害她呢
施施放下瓷盅,她面上还能保持淡然,袖中的手指却早就绞在了一起,牵动到小臂上的伤处时又是一阵阵尖锐的痛意。
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以为没人发觉。
然这殿中的人哪个不敏锐到极致,李鄢从始至终都没有言语,这时却微微侧过身轻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施施眨眨眼睛,心中倏然沉静了许多。
张贤妃言辞简练,不久便离开了,她虽容色憔悴,步履却极是沉稳。
“别怕。”李鄢摩挲着玉扳指,像是窥破了她的心思:“除了她,不会有人知道的。”
施施跟着他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挑瘦削,长身玉立,连脖颈都似霜雪般白皙:“此事便到此为止了,见到你萧贵妃自会明白如何处理。”
她睁大眼睛,往回想才明晰方才为何他要让萧贵妃苦等,为何要让她一起见客。
李鄢的嗓音凉薄,缓声说道:“至于仇怨,慢慢来报就是。”
可实际上施施并未完全明白,她一直懵懂地活着,即便经历了梦魇中的事她还是天真得过头,她只知道觊觎她美色的太孙是始作俑者,而未婚夫薛允将她送上太孙的床榻,却从未细想过到底是谁在背后助推波澜。
或许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只是不敢去想。
继母将她教养得和柔稚弱,像菟丝子一样必须要依附着旁人才能活。
连她的精神世界都是一片虚无,施施从未想过自己也能独立地去寻找答案,并且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李鄢像是察觉她的迷惘,轻声说道:“好好想想,施施,谁能攫取最多的利益”
“是太孙吗”她迟疑地答道,“他喜欢我的容色,想要将我据为己有……”
梦魇中的情景不断地在施施的脑海里闪过,终年昏暗的宫室焚着香料,颓败的香气如噩梦般附着在她的身上。
“除了他呢”李鄢继续问道,悉心地引着她的思绪向更深处走去。
“有些人不会去害你。”他的声音泛着些冷意,“但若是你坠入深井之中,他们定然会投下石头。”
他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施施未曾多想过的那片空白。
涵元殿外日光明灿,春意盎然。
施施却被一阵刻骨的深寒所笼罩,她的脸色在瞬时变得苍白。
但旋即她便想到,李鄢当年大抵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太子薨逝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新储君的不二人选,可偏偏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比她还要年幼。
失去母亲和亲族的庇护后,他亦是踩在尖刀上才一步步从绝境中走出……
这得多难。
“别怕,施施。”李鄢低声安抚道。
施施的指骨都泛着白,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一般无望地抓住浮木。
她被养得太过柔弱,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善良自然是美德,但对于她这样处境危危的无宠贵女来说却是灾难,她至少需要学会自保,而不是一味地任人摆布。
李鄢换了个语调,尾音有些上挑:“有些事虽然听起来很残忍,却也只是这个样子了。”
施施睫羽颤动,许久才仰起头看他。
那双澄净的杏眸里氤氲着水雾,像将要引颈受戮的小鹿般无辜可怜。
她的身形太过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有那么一瞬间李鄢忽然不想再说下去。
施施还那么小。
十五岁的姑娘能懂什么,她这个年纪就应该在父母的疼宠下快活地玩乐,她该烦忧的事是明日穿哪身裙子,而不该是如何摆脱两个穷凶极恶的男人。
可她没有凭恃,也没有依仗。
长久以来都孤单地活着,或许将来还会孤单地死去。
只是想到那种可能,李鄢的心神便有些晃动,他的这颗心冷硬,除却对仇怨的执念外也就剩下这么一点牵挂了。
“下次给我写信不必那么隐晦。”他拂过施施的眼尾,温声说道。
暖软和煦的春风轻轻掠过,送来遥远的花香。
李鄢拈起她肩头的落花,“清誉算不得什么东西,但别给旁人送上泼脏水的机会。”
他的指尖摆弄着素白色的花瓣,神情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嗯。”施施带着鼻音小声地答道。
七叔到底是怎样发觉的呢她觉得奇妙,在信里她只稍稍提了几句觉山寺的风光,说想要闲暇时再去看看。
她没有提宫宴的事,也没有提过太孙对她的觊觎。
他还因此特地回了趟宫,他应当是不喜欢入宫的吧……
施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依恋地抓着李鄢的衣袖,不过她也不必再说什么,他太敏锐,好像只是看她一眼就能察觉她的心思。
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不必烦忧言行,不必矜持小心。
哪怕洪水滔天,他亦能护她周全。
两人缓步走出涵元殿,李鄢送她上轿,顺道送了她一支令牌。
施施看向刻着“射生”二字的令牌,瞳孔倏然紧缩。
这是禁军的令牌吗她心神震动,她只知道梦魇里李鄢是靠着射生军直接发动的宫变,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的禁军。
施施赶快地看向令牌的背面,背面镌刻着四个小字,应当是一个官职名,但她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她对官衔知之甚少,连父亲的那些头衔都记不清楚。
她只是本能地认为这是很重要的物什,她见过各种奇珍异宝,却也是第一次收到这种烫手的礼物。
“不、不行。”施施急忙说道,“这不合适,七叔。”
李鄢低声道:“令牌而已。”
“上次觉山寺的事还未有结果,在外时可以出示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当是我连累姑娘的一个补偿。”
施施反驳道:“不是七叔连累我,那日是我执意要去寻您的。”
微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张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梨花,皎洁清美,像会发光一样。
听到她的声音又富有活力起来,李鄢的心情也轻快许多。
真是神奇,同她一道时他好似也成了少年郎。
“快回去吧。”他的手指搭在手杖上,极轻声地说道。
日光之下,金冠泛着熠熠的辉光,但所有的光芒都不及他琉璃般的眼眸更为透彻明亮。
送走施施后李鄢径直带人去了紫极殿,太子正一脸焦灼地候在殿外,内侍轻声安抚道:“殿下无须担忧,陛下待太孙向来宽厚,不会多加苛责的。”
他低声唤道:“兄长。”
他越过丹墀,在众人的扈从下缓步走至太子的身侧,内侍与宫人都匆匆退了下去。
因为眼疾的缘故,雍王出行的阵仗总是格外大,皇帝甚至特许他在宫内也携着亲军走动。
在诸王中,楚王齐王是同胞兄弟,因此格外亲近。
除了这二位,稍有些亲情的便是太子与雍王了。
太子一见他过来,瞬间便喜笑颜开:“偃月,你怎么来了”
李鄢生辰在下弦月那夜,因此小字偃月,不过很少有人知晓,更少有人会唤。
他不着痕迹地将太子的手拨开,“自然还是为许氏的事,这几日太孙可还安好”
太子听他这话,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他轻叹道:“七弟不知,昨日我一个没看住,这混账又闯了大祸。”
李鄢故作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太子压低声音:“昨夜贵妃寿宴,他竟与萧氏的一位族妹混在了一起,还偏偏叫人给撞见了……”
廊道中清风缕缕,一朵完整的梨花坠在李鄢的肩头,他抬手便拈了起来。
花瓣柔软,如同少女的柔荑。
他的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扣上了指间的玉扳指。
“若只是这样也便算了,纳入东宫就是,侧妃的位子还空着,也不算辱没她。”太子的声音更低,近乎是耳语了,“但今日我才知道,昨夜酒过三巡时父皇去了女眷的席间,曾向那姑娘多看了几眼。”
李鄢的手指微顿,他耳力极佳,太子将声音压得再低也能听得清楚。
“这样巧。”他轻声道。
皇帝已经苍老,但他仍对年轻的女子有着偏爱。
他贤德圣明的虚名之下,是一具颓败腐朽的躯壳,近年和乐升平,更是连回避都不肯了。
太子知晓他对情爱之事有着发乎本能的厌恶,因此讲得粗略。
“我听说有位极貌美的姑娘也在那一席,幸好离场得早……”他自顾自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信说来也怪,父皇许久都未参与过这类宫宴,昨日怎会突然到场”
李鄢偏过头望向他,浅色的眼瞳如寂寂的深湖般无波:“因为我来了。”
“萧贵妃的三十寿宴,到底要办得隆重些。”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父皇希望我能放下成见,与她为善,知晓我真的入宫后许是心中愉悦,便想要过来看看,萧贵妃一高兴也没想太多,那席人本是她为自家子弟备着的,大抵也没有料想到会出这种事。”
他的声音有些冰冷:“兄长明白了吗”
话音落下时他手中的落花已被揉碎,零落在阶上。
两人皆站立在晦暗处,神情都显得有些郁郁。
“太孙若是被人算计也就算了,如果是他自己设计……”李鄢接着说道,“恐是免不了要被父皇猜忌。”
太子闭上眼睛,已有细纹的脸庞显得颇有几分迟暮之相。
其实他还未满四十,但这些年来因皇帝的疑忌整日活在忧虑之中,反倒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衰。
“阿月,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有些急躁,紫极殿的殿门却又迟迟未开。
他是太子,是天下的未来主人,但也同样是位父亲,爱护孩子是他的天性。
况且,李越还是他的独子。
李鄢从前并不明白他对太孙的这份别样温柔,他总以为皇家是没有亲情的,不论是典籍中的记叙还是他自己的经历。
父杀子,子弑父,叔侄相残,兄弟阋墙,诸如此类的事比比皆是。
但遇上施施后他仿佛稍稍懂了一些,她待他的情谊就是无条件的,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在她眼里他都是她的好叔叔。
她永远都会信任他,依赖他。
李鄢浅笑了一下:“兄长还记得许氏吗他或许能破这局,只是太孙的清誉要受些委屈。”
“他现今还不肯说出受谁指使。”他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二哥,谋逆事小,偷情事大。”
太子脸上的假面短暂地出现了一道裂痕,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应了李鄢。
“也只能这样了。”他面露苦笑,艰涩地说道,“辛苦七弟。”
李鄢与他又随意地聊了一些,没候多久殿门便打开了。
他走出廊道,在众人的扈从下缓步踏入殿中。
与太孙擦肩而过时,他温和地向李越笑了一下,李越面色如常,眸中却闪动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李鄢静默地进入殿中,舒展而从容地落座。
“父皇又在为什么事烦扰”他轻声问道。
殿中的宫人与内侍都退了下去,皇帝没有掩饰面上的表情,但语气仍是温厚的:“不是什么大事。”
李鄢不喜听闻这些宫闱之事,连皇帝在他跟前也习惯性地简略言辞。
“许凭的事查的如何了”皇帝捧起杯盏,缓声说道:“他可招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天子脚下刺杀皇子。”
“没有。”李鄢神情漠然,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只是京兆尹那边有些别的发现。”
皇帝敛了敛衣襟,正色道:“哦”
他一字一句地缓声说道:“说是儿臣在觉山寺遇刺时,太孙曾到过近旁的白云观,当日许氏也恰巧陪同左右。”
须臾,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兴许只是巧合,年轻人都爱游赏。”
“若只是游赏,先前为何遮掩踪迹”皇帝冷笑一声。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本以为他是个安分的,没成想他父亲总算消停些时日,他又开始图谋。”
他对太子的不信任是昭然若揭的,早些年几度欲行废立,全赖萧贵妃与雍王的奥援才得以保全。
但对太孙,他一直十分疼爱。
皇帝愠怒道:“在金明台狎妓,在贵妃的寿宴上胡闹,他还想做什么仗着朕的宠信,真当自己是异日之天子了!”
李鄢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执起杯盏轻抿:“父皇息怒。”
他说着让皇帝息怒,却连多一句劝慰的话都没有。
皇帝定了定,当即手书传召翰林学士。
李鄢陪在皇帝的身边,跟着翰林学士一起草拟过诏书后方才离宫。
日上中天,到这时他才泛起些倦意。
外间的梨花开得正好,缕缕的幽微清香飘入车驾中,让他沉寂如死水的心也荡起些微波。
颤动的花枝掠过帘子很偶然地折进了李鄢的掌心,他阖上眼眸许久,最终是将花枝留在了车驾中。
太子的近侍乔装打扮过,已经在雍王府焦急地等了半晌。
一见到他回来就急切地迎了上去,近侍谦恭地向他行礼:“参见殿下。”
“无须多礼。”李鄢摆了摆手。
他走进花厅,长衣掠过台阶,衣袂翻飞,如坠花般飘逸,带着几分神人般的仙气。
他的步履轻快,却比常人还要稳许多。
“陛下不会太为难太孙,审讯两轮大抵就结束了,只是在案子告结前禁足之事八成是躲不过的。”李鄢的手指轻扣在桌案上。
他低声说道:“兄长若是担忧,不妨帮帮臣弟,将行刺之人的幕后指使早些找出,也好为太孙洗清冤屈。”
语毕后他抬手去拿杯盏,却突然碰到了桌上的白釉瓷瓶。
瓶身没有一丝纹饰,胎体极薄,几乎是透着光,里面盛放了几枝素色的梨花,分明是纯白到无暇,却又潜藏着些娇艳之意。
方才在路上隔得远,未闻嗅得出香气这么浓郁。
李鄢轻声道:“换掉。”
雍王的性子漠然,连对常用的器物也没有多少温情。
近侍战战兢兢,府中的侍从却只是习以为常地将瓷瓶撤了下来。
待到香气散尽后,李鄢才继续说道:“至于萧氏那姑娘,还是由贵妃看着安排,兄长不必再多插手。”
“等太孙回来后告诉他,既是陛下看上的人,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的声音渐渐冷下来,“这次能靠自泼污水躲过去,下次还能吗”
李鄢最后道:“让他收收心思,都已成家,就莫要再招惹别的女子了。”
雍王的语气虽然严厉,近侍却松了口气,殿下说得没错,无论太孙犯下什么过错,雍王总能护得住太孙的。
单凭他一句话,皇帝的气兴许便能消了八成。
只是太孙这运气属实太背!
这几次本都是要捉谢氏的那只小雀,没成想不仅和许氏行刺雍王的事搅在了一起,竟还遭人算计当众出丑,最要命的是那萧氏姑娘还好巧不巧地是皇帝看上的人。
若不是此番烂事还算顺利地解决,他都要以为是有人在暗中谋划了——
现今太孙虽然顶着谋逆的污名,但说实话东宫没人将这当回事。
太子刚刚登上储位时,说他谋逆的折子比雪花还多。
十余年来,虽也有过几次危机,却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加之有雍王和贵妃的助力,更无须烦扰太多。
只要皇帝顺心,便万事大吉。
兴许过几日那萧氏进宫,讨了皇帝欢心,皇帝也便忘了太孙的这桩事。
近侍客气地告退,李鄢坐在花厅里,面如新雪,目似琉璃。
情绪落下来后花厅里都像被霜雪所倾覆,尽是冷意。
施施攥着那烫手的令牌回了府,很小心地放进荷包里。
绿绮和青萝在她下马车时,就紧紧抱住了她:“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她差些就要被她们二人给抱了起来,脸颊微红地加快了步子:“我没事的。”
七叔应当已经向府里交代过,施施回府后许久都没人来叨扰她,连继母也没有多问。
他太周全,总能将很繁杂的事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干净。
更让她感到欢欣的事,自那天后她再也没有被梦魇所缠绕。
施施倚在月照院前的桥边,看着小鱼顺着溪流向下游,心中越发舒快,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地再次见到继妹。
她的腿养了几日,很快就好了起来。
谢清舒大抵也知晓施施不想见她,特意选了施施去继母院中的那日。
她躲在屏风后,趁施施坐定后像小孩子般跳出来。
“施施,想我了吗”谢清舒从后方抱住她,娇声问道。
施施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向继母望去,赵夫人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们二人,似乎很满意姐妹间这样的相处方式。
“轻些,二娘。”她将继妹的手臂拨开。
她不习惯与继母、继妹同处一室。
施施的神情略显不自然,在谢清舒将手落在她的肩头时,她甚至是想过直接起身离开会怎样。
“过几日就是外祖的寿宴,到时我想穿红裙子。”谢清舒与她贴得很近,柔声说道:“施施觉得如何”
她恍惚了片刻,才慢声答道:“嗯。”
施施的手指搭在荷包上,那里面放着李鄢赠她的令牌,摸到这枚令牌时她总是格外心安,尽管她知道皇帝已经给太孙下了禁足令。
外祖快要八十,身体还算康健。
她避不开这样的宴席,也没有理由再去回避。
梦魇消失后施施的心境变换了许多,其实她无需那般畏惧,无论再难的事总有转圜的法子,就算她没有七叔也会有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半推半就被继妹带回了院子。
青萝看清跟在施施身边的人是谢清舒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好嘛!二娘这回聪明了,知晓月照院有铜墙铁壁护佑,直接攀上了守城人。
谢清舒仔细地打开箱子为施施挑选衣衫,她取出一身绛色的衣裙:“施施,这件裙子怎么没见你穿过”
施施愣了片刻,旋即想起这是在觉山寺时七叔送予她的。
“是今年新制的。”她轻声说道,“去外祖家就穿它吧。”
她将衣箱阖上,白皙的面庞泛起一层淡淡的薄红。
谢清舒离开后青萝有些无奈地望向绿绮:“姑娘的心真软。”
施施坐在厚厚的羊毛软毯上,细白的手指扣着箱沿,她柔声说道:“我没有。”
她也讲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何种想法,她只是不再在意继妹,自然也不会愿意费心思避着她。
现今她摆脱了太孙,但与薛允的事仍需尽快解决。
他应当也会参加外祖的寿宴,谢氏、赵氏、薛氏关系皆颇为亲近,子弟之间也常常联姻。
施施半边身子伏在箱子上,静静地思索着。
到候一定要与他讲清楚,不能再让他胡乱说些什么了。
这一日来得极快,施施在青萝的服侍下慢慢地换上衣裙,上次穿时还需要在外面披一件狐裘,这次直接穿就可以了。
绛色的衣裙将她衬得愈加窈窕,她站在花影之下,明媚柔美,当真是倾城倾国。
甫一下车,便有人向她投来目光。
谢氏的两位姑娘年岁相差不多,风姿却截然不同,一个似花骨朵般清丽稚嫩,另一个则是花开时节动京城。
众表兄表姊也旋即迎了上来,挡住了那些纷乱的眼神。
两家人看着是极亲近的,但实际上施施与外家关系寻常,甚至可以说是有着雾一样的隔膜。
正当她的心绪又开始飘远时,远处忽而传来一声疾呼:
“当心,姑娘!”
第十七章
施施懵然地看向那只朝着自己飞来的球,还未来得及闪避,便突然窜出来一少年用头将球顶了回去。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谢清舒紧忙揽住施施。
几个年轻儿郎匆匆赶过来,连声道:“抱歉,施施妹妹,没有受伤吧!”
施施自然没有受伤,只是嗓音有些颤抖:“没事的。”
赵氏的表兄却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胡闹!”
年轻儿郎皆垂下头乖乖认错,谢清舒拉住她的手,几次想*要发作,但表兄的口吻太严苛,连她都不好再多指责什么。
紧接着众人的目光又落在那倏然出现救下施施的少年身上。
——竟是薛五郎。
少年人的笑脸真挚,扬声唤道:“施施姐姐,没有事吧。”
施施虽不喜薛允,但对薛家的子弟并无成见。
“多谢五郎。”她笑着说道。
几位表兄表姐将施施围在中央,继续向着后方走去,极亲热地和她说着话。
她的眸子微微下垂,他们的热情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这是以前都未曾有过的。
但她并不因此感到高兴。
施施的母亲早逝,唯一嫡亲的兄长年纪长她许多,且常年在外为官。
加之她父亲早早为她选定了夫婿,断绝与两家再度联姻的可能,因此她和赵氏的表兄表姐并不十分亲近,反倒是继妹一直和他们打得火热。
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小时候只有外祖母怜惜她,连外祖父都更偏爱继妹。
后来外祖母病逝后,她便再未感受到被人疼宠的滋味。
施施心绪复杂,若是表兄们知晓她根本无意嫁给他们,这些人会不会又变得冷淡起来
旋即她又想到先与薛允断干净才是关键,如若得了舅舅和表兄们的助力,父亲那里应当会好办许多。
向外祖贺过寿后她跟着众人前去后山,一方清湖隐匿在山林之中。
“今日虽是祖父的寿宴,但他老人家交代过,首要之事便是要让诸位贵客玩得尽兴!”表兄朗声说道。
话是这样说,赵氏的表兄们却并未过多地理会客人们,反倒尽挨在施施的身旁。
她坐在小舟上,白皙的芙蓉面有些微红。
她觉得有些别扭,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表露出来。
荷花还未开,春日泛舟湖上仍有别样的趣味。
施施倚在船舷边,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掠过湖面,过眼皆是青翠。
倒是谢清舒有些忧心,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半边身子都在外面,施施不怕掉进水里吗”
“无妨,无妨。”坐得邻近的表兄温声说道,“既是泛舟就要尽兴,这么多人看着呢,不会出事的。”
小舟越过湖心的岛屿,正当两人快要吵起来时,突然出现一道欢快的声音。
薛五郎站在船上,抬手向施施打招呼。
施施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他,而是他后方剑拔弩张的两人。
薛二郎压低声音,冷哼道:“你真当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没人知道”
薛允刚想回击就听见小弟突然高呼,他这才发觉正缓缓驶来的是谢氏的两姐妹。
谢清舒揽住施施,细细的柳叶眉上挑,目光冰冷,意味深长。
他心中暗骂,这毒妇真是无情!既要吊着他,又一心要将他除掉,前脚还柔声说此生非他不嫁,后脚见施施对他没了兴致掉头就走。
枉他在她身上费的这些心思,更可气的是太孙的谋划也全都失败了。
施施一只雀儿,竟挣脱了李越的天罗地网。
薛允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怒意与困惑交织在一起,让他看向施施时都难以维持笑容。
在看到她的那些个表兄时他心中的积郁更甚,还没与他断干净呢,就与赵氏的公子勾结上了,当真是个浪荡的女人。
她想跟他解除婚约他偏不如她的意。
“好久不见,谢姑娘。”薛允笑着说道。
他语气里的熟稔没惹起赵氏子弟的愠怒,倒是薛二郎倏然冷冷笑道:“不知三郎说的是哪位谢姑娘”
这两兄弟不对付的事人尽皆知,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却如同死敌一样。
小舟上的赵家公子面面相觑,家丑不外扬,这二位怎么在外面也如此。
薛允没有理会兄长,温声说道:“自然是施施姑娘。”
他惯来以谦恭守礼的形象示人,说起话时很有欺骗性,仿佛真是个温文君子一样。
施施不愿给他面子,微俯下身撩动湖水,连头都没有抬起。
绛色的衣裙鲜丽浓艳,而她裸露出来的脖颈却白如凝脂,若一朵生长在水面上的花。
她的美丽无人能够抵挡,连那见惯美人的太孙都未能免俗,只是她柔弱沉静,既非赵夫人的亲女,又不受卫国公的疼爱,即便娶了她也得不到任何助益。
他不需要一个花瓶美人做妻子,他既要向上爬,就不能耽于声色。
在谢赵薛这三家中,薛氏最衰,甚至在谢氏兴盛时不敢轻易攀亲。
全赖卫国公珍重情谊,方才有了他与施施联姻的缘分,只是这仍不能满足他。
薛允的唇抿着,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小舟已经缓缓地划了过去,满船的欢笑皆与他无关。
他不要的姑娘,有的是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娶回家。
他们比他出身高贵,丝毫不在乎施施的柔弱与懵懂,反倒是他殚精竭虑想要得到的权势,于他们而言不过粪土。
见薛允面色不虞,薛二郎的唇角愈发上扬。
“真不知道家里怎么会出来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声音凉薄,轻佻地说道,“还好谢家的姑娘聪慧,没叫你给骗过去。”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真叫你得逞了,我都不知道要怎样与母亲交代。”
薛允的拳头在袖中攥紧,被轻视看低的不忿与对兄长的嫌恶累在一起,让他的怒火不断攀升,快要按捺不住挥出拳头的欲望。
小弟却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二哥,三哥,你们在说什么呀”
他像是一团快要燃起的烈火,突然浇了一头冷水。
薛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
施施跟着表兄表姐们玩了一天,到夜晚宴席开始的时候,气力都快用尽了。
她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玩得这么尽兴过,白皙的面庞始终泛着潮红,如盛放的花朵娇艳动人。
谢清舒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信施施会真的记恨她。
施施向来心软,定然是舍不得待她冷淡的,毕竟她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不是吗
她先前生气,多半也是因为太在意她。
她才是施施心中最重要的人。
薛允算个什么东西敢从她的手里夺人。
一见到薛五郎,谢清舒就开始留意他的行踪,她故意向表哥诱导朝何处划去,就算薛允今日不自取其辱地向施施打招呼,她也要打了他的脸。
她现今舒快得厉害,拉着施施的手去到处与人招呼。
施施没明白她今日的心情为什么这样好,陪她玩了片刻就要坐下休歇。
一位赵氏的表姐温声向她介绍宴上的果酒,听到这酒醇美甘甜,她也提起了兴致。
她不喜欢酒,但是喜欢甜食。
施施捧着金杯抿了一小口的果酒,圆圆的杏眼登时亮了起来。
“好喝吧。”表姐笑眼弯弯,“不瞒施施,这果酒的酿造我亦参与,改明姐姐就往国公府送上两坛。”
“你小心些喝,最好趁国公回来前就喝完。”她揉了揉施施的头发,“别给他治我罪的机会。”
施施笑着说道:“姐姐放心,父亲不会发现的。”
只是她的笑意未达眼底,父亲连她被坑害送进东宫都未在意,怎么会管她喝了什么酒呢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卫国公的事,继续品尝着宴上的各类美食。
华灯初上,晚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施施听着远处乍起的巨大欢声,略有些虚浮地站了起来。
继妹还在与人投壶,面上神采飞扬,瞧起来很是欢欣。
她寻了一侍女带她去休息的地方,十二三的小姑娘稚嫩腼腆:“表小姐,这边来。”
反正是在外祖的家里,加之太孙也已被禁足,施施放下了戒心,还在路上拾起了一段花枝。
当二人快要穿过游廊时,花窗边忽然走出一道男人的身影。
施施的瞳孔紧缩,但看清是薛允后她反倒心安起来。
他比太孙还要重视声名,而且他待她本就没有半分的情谊。
他爱护她、陪伴她经年不假,可他长久以来谋划着如何利用她倒也是真。
“施施,你当真要这般绝情吗”薛允的神情有些憔悴,双眼死死地看向她,“为了攀龙附凤,连父母之命都抛掷脑后,这就是你们谢氏姑娘的端庄吗”
他厉声说道:“你真就那么倾慕太孙殿下”
尽管施施知道他肯定是在做戏,还是有些紧张。
他想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把她堵在这里说这些
片刻后听闻不远处的窸窣动静时,她便知道了。
不远处就是客人们休整的地方,只有几步路,就算他压低声音,在院中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施施的心不断地向下坠,她嗓音颤抖:“你在说什么”
第十八章
施施的心绪有些乱,她攥紧手中的花枝,素色的花瓣亮而洁白,在暗夜里像是会发光一样。
她没由来地想起李鄢新雪般的面容,以及那双琉璃般的浅色眼瞳。
她心中暗想,如果是七叔遇到这样的谮诬该怎么办呢
“我与薛郎本就未曾订婚,只是父亲口中的约定罢了。”她鼓起勇气冷声说道,“太孙不久前大婚,正与王妃琴瑟和鸣,是谢氏与之无缘,不知薛郎为何要凭空污蔑我。”
施施的声调抬高:“更何况,我为什么要与你解除婚约,薛郎自己不清楚吗”
她的胸腔中似有小鹿乱撞,细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远处闪动的光影昭示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梦魇中众目睽睽下被撞破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那样多的人用冷漠的目光指斥着衣衫凌乱的她,责备的言辞如刀剑般刺进她的心口。
薛允的面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施施会这样讲。
“施施,你确定是我在污蔑吗”他做出悲伤的样子,似是痛苦至极,“你与太孙私会的事,殿下的近侍中还有谁不知”
“怎么了”几位表兄表姐闻声赶了过来。
休歇在不远处院中的客人们也悄悄收回了目光,不敢再明显地探看过来。
“你胡说什么!薛允。”一位年长的表姐厉色道。
施施被她揽住,苍白的面容带着些脆弱。
“胡说这就是你们赵氏的待客之道吗”薛允冷笑一声,“薛某平生谦和守礼,连与人红脸都鲜少有过,各位兄长也是清楚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若非遭遇如此大辱,鄙人也不会如此。”
施施的声音冷冷的,满是自己都未听到过的漠然:“你受了什么辱”
赵氏表兄的面色也难看起来,他正是斥责蹴鞠青年的那位哥哥,脾气有些暴躁,闻言就要拽起薛允的衣领。
薛允按住他的手,嘲讽地说道:“兄长这样着急,是生怕妹妹的秘闻传出,还是愤恨自己不是施施倾慕之人呢”
家丁与护卫已经赶了过来,施施被众人护在身后。
但于姑娘而言,纵然有千军万马来护卫她,也难以抵过流言蜚语的恶意中伤。
薛允缓了语调:“至于与太孙的私情,您不妨自己去问问施施。”
“问问她在金明楼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是薛某之前识人不清,本以为施施姑娘是位姝丽佳人,原不过是个荡妇罢了。”
听闻到这样的脏词时,施施的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旋即她清楚地意识到薛允此番的真正目的,太孙已被禁足,他们二人也难以沟通,他来散播这些杂言更多地是为宣泄情绪。
至于有几分是真的为太子的谋划而奋力,倒未可知。
施施要退婚的事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且许多人持的是赞许态度。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这给了所有人一个与谢氏联姻的机会。
卫国公选女婿的标准并不严苛,年轻的儿郎谁不跃跃欲试,薛允先前占着施施未来夫婿的名号得了许多好处,现今那些捧着他的人都要来踩一脚。
他最恨人轻贱,但现今谁都不会再高看他。
施施、谢清舒、太孙,他为这三个人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怎么能不嫉恨呢
想到这里,施施反倒有几分的欣悦。
“薛允,在金明楼发生了什么”她上前了一步,“你都知道,我怎么不知呢”
她的面容苍白柔美,朱唇却鲜红欲滴,在暗夜中迸发出一种惊人的魅力。
施施的嗓音冷淡:“你说呀,薛郎。”
这与她惯常的娇弱模样极不相似,漠然且冷静,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姿态与神情皆像极了一人——雍王李鄢。
薛允也被她的言语所震慑到,他觉得邪门,施施一个柔弱无宠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她不怕吗
“施施,冷静些。”他轻声说道,“我无意损害你的清誉……”
话音未落,施施便打断了他:“我也无意损害薛郎的清誉,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令人作呕。”
她自众人的护佑中走出,直接站到了薛允的面前。
“薛氏的伯父伯母待我极好,所以我想要为薛郎留些颜面,可是薛郎配得上我的这份尊重吗”她的身躯微微颤抖,“薛氏的子弟那样多,我父亲偏生选中你,就是让你来作践我们谢氏的门楣吗”
施施的眼眶滚烫,声音也发着颤。
“当年是父亲感念薛氏的恩情,方才力排众议要将嫡长女嫁给你,可是你呢”她哑声说道,“你在与二娘厮混的时候,在你一心攀附太孙的时候,你想没想过曾经对我父亲说过的话”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说你会永远爱我……”
施施死死地凝视着薛允的眼睛,眸子一阵阵地刺痛,但她还是竭力想要看清他的神情。
“你接着说呀,薛郎。”她的声音抬高,“是我与太孙有私情,还是你勾结了李越——”
赵氏的表兄紧张地看向她:“施施!”
施施回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那一笑并没有半分喜悦,反倒是哀戚到了极点。
“让我说完吧,表哥。”她轻声说道,“再憋着就要积郁成疾了。”
薛允的面色煞白,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神气劲。
那样子甚至像是想要落荒而逃,只是周遭尽是护卫,纵是他想跑也没有路子。
“时人皆知为人妾艰苦,不被视为活人,甚至还常有典妾之事。”施施继续说道,“我也是头一次知晓原来有人连妻子也能典当,还是未过门的妻子……”
她的眼泪不断地坠下,可声音却越发沉稳:“你是不是以为旁人都是傻子是不是以为我就合该被你蒙在鼓里”
“不是的施施,你听我解释……”薛允干巴巴地说道。
他的辩解无力,甚至连不成一句话来。
他甚至在慌乱中扣住了施施的手腕,那一刻她心中的愠怒如热泉般喷涌而出。
“啪——”
她掌心滚烫,手腕一阵阵地作痛。
薛允的半边身子都被打得偏了过去,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施施:“你……”
施施的脸上仍带着泪,方才那位邀她尝果酒的表姐匆匆赶来,她将施施用大氅裹着抱在怀里,冷声说道:“都傻站着做什么一群男人在这里,竟叫外人欺负了自家的妹妹。”
她带了许多侍女,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施施护在中央,然后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施施脑中不断地轰鸣着,她紧紧地握住手心中的花枝。
她像是快要被深水淹没了,这根花枝就是最后的飘木,她要抓得很紧,才不会沉进水底。
赵氏表姐将她带到一间专供客人休歇的花厅,然后吩咐侍从守好门。
“别怕,施施。”她怜惜地用手背擦过施施的脸庞。
她温柔地安抚道:“不用害怕,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该忏悔反思的是他们。”
情绪已经降下来,但施施仍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强装镇定道:“我没事的,姐姐。”
“我只是有些累,稍微休息会儿就好了。”她轻声说道,“您先去忙吧,今日是外祖的寿宴,您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表姐犹疑地摸了摸她的脸庞:“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有事的。”施施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哑声说道:“抱歉姐姐,请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等到表姐离开后,她虚脱般地伏在了案上。
施施将脸埋在臂弯里,胸腔中仍积着一团热火灼灼地燃烧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当她快要晕眩过去的时候,花厅的门再度被人打开。
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正缓步向她走来。
有一刹那,施施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站起,像小孩子般扑进了他的怀中,已经止住的眼泪瞬间如决堤般崩溃地落了下来。
姑娘嚎啕的大哭声回响在寂静的花厅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尽数哭出来。
李鄢沉默地将她抱起,她轻盈得过分,一阵冷风都能将她摧折。
但她又是那样的坚定勇敢。
她会为救他而奋不顾身,会为挣脱困境而毅然自伤。
她合该被疼爱,被呵护,被宠到云端去。
她不应受半分委屈。他总是这样想。
施施哭了许久心绪才平复下来,她瑟缩在他的怀抱中,圆圆的杏眼里透着几分懵懂,只是哑声唤道:“七叔……”
那双浅色的眼瞳认真地望向她,虽然无神,但澄净若琉璃,似有流云般的辉光闪烁其中。
他的目光太温柔了,总让她生出一种感觉,她是被人爱护着的。
施施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说道:“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李鄢的手指抚过她的眼尾,轻声说道:“没有搞砸。”
“把薛允杀了好不好”他蛊惑地说道,“他死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来烦扰你了。”
李鄢将手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
施施愣愣地看向他,嘴唇微动。
第十九章
施施总以为李鄢至少会有些戾气或是杀意,但他没有,连一些清波似的情绪起伏都没有。
七叔只是平静地望着她,用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擦拭过他的眼尾。
仿佛对他而言,杀死薛允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碍到他的眼了,那么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施施怔怔地看向李鄢,那一刻她竟然说不出否定的话,她的脑中乱如一团麻,种种思绪积在一起。
她自小到大被人无数次教导要隐忍、宽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可以不原谅那些伤害到自己的人,甚至可以去报复。
你可是当朝权臣谢观昀的嫡长女,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有人愿意为你去摘。
这样的一个念头在刚刚生出时,旋即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她不能那样……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施施也说不出所以然,她被教养得天真懵懂,只知道为旁人去付出,只知道压抑自己的欲念。
“我……”她哑声道。
施施眨了眨眼睛,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干涩,连只言片语都发不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推开李鄢,不去做这个选择。
但他只是轻叹一声:“别怕,施施。”
“从长计议也无妨的。”他低声说道,“他又跑不了。”
梦魇中发生的事遥远的仿佛是在前世,但施施仍能忆起他踏进长乐殿时的情景,那种淡漠与从容并非朝夕所能形成。
更不是因骤然掌控摄政王权柄而起,这势必有经年的累积。
他或许就是传闻中的那个样子,冷酷,无情,嗜杀……
只是他待她太好,她方才以为七叔真是个善人。
但意识到这一事实后,她并没有生出恐惧,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叔叔,她的至亲。
李鄢松开了施施的手,那段花枝倏地垂落在她的膝上。
洁白的花瓣在她绛色的衣裙上散开,也一并飘到了他深色的玄衣上。
她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的装束很是正式,领口的暗纹都绣着银龙,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逼人的贵气。
施施不由地想起了方才离席时远处乍起的欢声,七叔难道是来了外祖的寿宴吗
未等她开口,李鄢便轻声说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才来迟了些的。”
他难道是为她而来的吗
他应当是不喜欢宴席之类的事,可是为了她,他却一次次地破例。
她应当高兴的,但那一刻她竟突然觉得他的怀抱难受起来,他的指尖明明是冰凉的,她却觉得有些烫。
太热了。
“您不必每次都这样的。”她的声音低低的。
施施的头垂了下来,虽然知晓七叔看不见,她还是本能地想要掩住自己的神情。
花厅里的窗子尽数放了下来,有些沉闷与燥热,但在李鄢开口的瞬间又倏然冷了下来。
他神情微动,轻声说道:“你是不希望我来吗”
他修长的手指掠过玉扳指,轻轻地叩着红木的桌案。
微妙的情绪流动透过这些小动作传进了施施的心中,她旋即仰起头说道:“不是的。”
李鄢眼帘低垂,浓密的睫羽在眼睑落下一层浅影,像月色下花树的影子。
她轻声地说道:“我是担心您会被烦扰到……”
他没有言语,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施施的掌心沁着些汗,因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
李鄢是喜洁的,就像他喜静一样,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凡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
他本就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因此她一挣便将手收了回来。
施施也有些愣怔,没有想到他是当真没有用力气。
她心下觉得有些失礼,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李鄢的神情淡漠,没有明显的不快,也没有露出笑容。
“好好休息。”他低声说道。
语毕他便起身离开了,施施的朱唇抿紧,手指颤抖地抚平了裙摆上的皱褶。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念头飞快地从她的脑中闪过,但是太快了,她还没有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花厅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始终未变。
他只是莫名想起在凉州时的事。
那日他在马上一箭射穿刺客的左胸,只可惜被太多人看见,扈从在他身边的人因此也全都赴了黄泉。
他亲自看着他们服下的毒药,有个内侍跟在他身边多年,临死时跪匐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恳求他,绝不会透露丝毫风声。
初始时他还能维持慈善面目,但到了最后戾气就压抑不住了。
事后他一边净手,一边向新的侍从温声吩咐道:“他是为护主而死,赏赐格外厚些。”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他只知道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他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但当李鄢阖上眼眸时,眼前却又开始闪现那段脆弱的花枝。
分明是素色的花朵,却洁白明丽得异常,在夜间也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上了马车后他拉下厚重的帘子,车架内空旷昏黑,连一线光都照不进来。
假面带得久了就像长在了面皮上一样,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在黑暗中,那些隐秘的想法可以尽情肆意地舒展。
施施回到府中时夜色已深,她是独自回来的。
脑中的思绪太多,似乎要僵住了。
好在下马车后侍女直接就接住了她,她和薛允的事闹得那样大,兴许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
客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只是这桩阴私事涉及皇家,不知会不会稍微好一点
但继妹那边肯定是藏不住的,她一想到谢清舒到时要整天来向她发疯,就觉得有些头痛。
绿绮和青萝都没有多问,耐心地替她解下发钗。
施施简单地沐浴后就睡下了,她拥着薄衾昏昏地坠入梦境,今夜她睡得不甚安稳,自从梦魇消退后,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了。
“七叔——”她惊叫着从梦里醒来。
施施满脸都是泪,但她头痛欲裂,甚至想不起梦见了什么。
“姑娘,怎么了”绿绮匆忙从外间走进来。
施施断续地说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十分苍白。
绿绮扶着她坐了起来,将她的脸擦干净,又喂她喝了些水。
施施抱着锦被,杏眼里透着些恍惚,她轻声说道:“绿绮,点一个小灯吧。”
绿绮担忧地看向她,但没有多说,帮她点上灯后又坐在了她的身旁:“姑娘安心睡吧。”
小灯的光芒微弱,并不刺眼,却又能刚刚好将内室照亮,不至于完全浸在黑暗中。
施施阖上了眼,她的心神依然有些不宁,翻腾了许久才草草地睡过去。
翌日天还未亮宫中便传出了九皇子薨逝的消息,因谢氏与张贤妃的关系特殊,方才早早就有内侍来报。
她从继母手中接过那张文书,仔细地看了又看。
明明是正正经经的馆阁体,她却好像一夜间变成了文盲,一个字也不看懂,一句话也看不进去。
“您节哀。”内侍面露不忍。
谢氏一族皆无情,连与谢氏没有半分血缘的雍王都漠然得厉害。
倒是这位大娘子十分有情,只可怜是个生母早逝的无宠姑娘。
施施的睫羽颤动,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转瞬即逝地滴落在了地上。
皇子治丧的仪礼简略许多,次日的下午她便跟着继母入了宫。
太极殿空荡荡的,分明是三月的暖春,却仿佛始终有阴风在作祟。
施施穿着白色的孝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阵冷意。
这股阴寒如影随形地附着在每一座宫室中,到冬日时非要将地龙烧得极旺才能感受到温暖。
因张贤妃荣宠不衰,加之九皇子是皇帝的幺儿,所以才会违例停灵在此地。
棺椁中的九皇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沉静地安眠,防腐蚀的香料散发着吊诡的香气,施施没由来地想起了东宫的那座金殿,她被囚禁了整整两年,所闻嗅到的正是这种气息。
她现今方才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他的脸庞白净俊秀,年纪比她还要小。
从幼时他就体弱多病,但皇帝应当是很喜欢他的。
父亲厌恨张贤妃,亦厌恨九皇子。
施施见到他的时刻实际是比张贤妃还要少的,此刻她却觉得自己能够描绘出他的面容。
他的眉眼有些像他的兄长,眼窝很深,正当她暗想他的眸色是深是浅时,他突然睁开了眼。
惊叫声此起彼伏,宫女紧紧地拽住了施施的胳膊,她却仍在想着——
竟然是浅色的。
可为什么会是浅色的
第二十章
施施和一众命妇贵女被请到了偏殿里,宫人和内侍奉上热茶与点心,片刻后又有女官过来安抚她们。
她心中惴惴地捧着金杯,茶水滚烫,还冒着热气。
但这点热意不足以让她感到温暖。
施施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闪过方才的情景,因她方才站得最近,所以看得格外真切。
众人至多只瞧见已经死去的九皇子乍然睁开眼睛,而她却真切地看清了那双美丽眼瞳的色泽。
与李鄢一模一样。
清浅无神,但偏生都透着几分微弱的辉光,若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般。
她猛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是见过九皇子的,只是隔了梦魇中的漫长时光,记忆才模糊起来。
他生得应当更像他母亲张贤妃,眼瞳最是黑白分明,盈满了江南的风韵,直令人想起黑墙白瓦的秀丽水乡。
施施的手指扣紧杯盏,指尖泛着白。
远处忽而响起道士做法的声音,细微的咒声压得极低,缥缈如风,却像钟声一样,一下下地敲击,落入她的心坎里。
她坐在窗边,心神纷乱,莫名想起梦魇中皇帝晏驾的事情来。
施施懵懂,不知皇帝究竟是因何而驾崩,有人说是疾病缠身,有人说是意外跌伤,更有人说是因为雍王向皇帝下了毒……
有传言说,他死的时候眼瞳亦是浅色的……
她困守东宫,那些日子听了许多流言,只有这一条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现今再想起这桩事她又开始动摇,可是张贤妃整日陪护在九皇子的身侧,就算是有人下毒也没有机会……
施施的手指轻颤,手中的金杯突然落在了地上。
这声响本是不重的,但是殿中安静得近乎死寂,因而格外清晰。
滚烫的热茶渗入砖石之中,宫人想要将金杯拾起来,可是圆圆的金杯不断地向前滚,一直滚到了殿前。
施施的脸色微红,羞赧地站起身来。
抬起眼眸才发现站在殿前的正是李鄢,他的半张脸都隐匿在轻纱之下,宽大的白色袖摆随着风飘舞。
周衍将金杯拾起,向她微笑了一下。
雍王寡言,是以仍是由身旁的侍从告知她们可以先行离开。
皇子的丧礼本就不繁杂,少几道程序也无妨。
再者她们是女眷,又不是朝官。
施施落在了后面,从李鄢身侧走过时,发间簪着的白花突然落了下来。
他伸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接住了那朵白花。
雍王为人寡情冷淡,纵是再大胆的姑娘也不敢去向他投去爱意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像个挑不出什么错处的模范叔叔一般,温声说道:“花掉了。”
任谁也瞧不出他们之间的亲密,施施耳根微红地接了过来,在两人手指意外触碰到时,她禁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她仰起头看向李鄢,眸光闪烁。
那一刻她有许多话想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离开太极殿不久,张贤妃便遣人让她过去,施施与继母分别,乘上轿辇去见了张贤妃。
张贤妃丝毫脂粉未施,眼中尽是血丝,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
施施被她揽在怀里,嗓音干涩地安抚她:“姨姨,您莫要太难过……”
张贤妃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容苦涩:“我早知他要走的,与其强逼着他在这人世过日子,倒不如早些去天上享清闲。”
殿中空荡荡,许多旧的物什都收了起来。
据说是皇帝下的令,防止贤妃娘娘睹物思人、哀毁过度。
施施伊始觉得皇帝不近人情,这样做太过无情,可她又想起九皇子亦是他最疼爱的幺儿……
“他来到这世上就是个错误,现今薨逝了也算是解脱。”张贤妃掩面,“只是可怜他陪着我*白捱了这些年的病痛。”
“啊……”施施小声地惊叫一声,她心中怦怦直跳,又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双浅色眼瞳。
她组织着语言,轻声说道:“姨姨,我刚刚在殿上看见……”
但宫人却向她悄悄用目光示意,叫她不要再说下去。
施施按捺住了心中的困惑,安静地听着张贤妃讲话。
余下的仪礼还有许多需要她参与,因此不久后施施就从殿里离开了。
她沉在自己的心思里,连歩辇的方向出了偏差都没发觉,直到被周衍扶着下了轿才讶然地抬起头。
“殿下请您一叙。”他浅笑着说道。
施施点点头,涵元殿静悄悄的,踏入殿门以后周衍便退了下去。
她独自坐在榻上,桌案上摆的都是她喜欢的吃食,她拈起一块甜糕小口地吃着。
片刻后李鄢才过来,他的衣袂翩跹,大抵是刚从外间回来,一身仙意,白色的孝服硬生生穿出了霜雪般的粲然气度。
“吓到了吗”他轻声问道。
“没有。”施施放下糕点,神情仍带着些不安:“七叔,方才我看见九皇子的眼睛是浅色的……”
他的睫羽低垂,眉宇间透着些倦意:“没事的。”
因昨日的事,两人间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
施施又开始觉得有些热,殿中的窗子没有打开,连花香都透不进来。
李鄢神情微动,突然莫名地问道:“你父亲快回来了吗”
她不明所以,低声“嗯”了一下。
“惊扰到姑娘了。”他轻声说道,“我送你回去。”
李鄢大费周折地将她请到涵元殿,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的安危,知晓她未曾受惊也没了话可讲。
只是一夜之间,两人的关系就好像跌入了冰点,甚至还不如初见时熟稔。
语毕他便要带她出殿,施施却倏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您……讨厌我了吗”她的声音轻轻的。
那双杏眸中盛满了小雀般的孺慕之情,就像是小孩子对大人的依恋。
澄净,真挚,半分杂质也没有。
李鄢侧过身,轻声道:“没有。”
施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先前她在七叔面前是很矜持的,现今是越来越失礼了,就像是仗着他的疼爱而肆意作为一样。
这个念头陌生而怪异,她不知道它是怎么生起的。
李鄢以为施施仍在伤心,带着她到了中庭的院落里。
中庭候着的宫人与侍从急忙上前,跟了过来。
施施懵然地被他抱起,不久前她是来过涵元殿的,当时只感觉大而空旷,进入中庭后才方知这里真是别有洞天。
建构完全是北方的筑造模式,却有几分江南的意蕴。
任谁也想不到这层叠的宫殿群中竟藏着这样一方空隅,暖阳灿然,有着许多花树果树,垂落的葡萄藤下是一架秋千。
分明是在禁中,却仿佛置身郊野。
也不知是怎样的大家精心布置的,连见惯了各式奢丽宅院的施施有些讶然。
李鄢温声说道:“还未修整完毕,姑娘多多担待。”
说着他便牵起施施的手,走向了秋千边。
她坐在秋千上,一扫方才的失落与紧张,笑得甚是明媚。
直到正午时两人才分别,李鄢将一只小盒子放进她的掌心,施施好奇地歪头问道:“七叔,是什么呀”
他轻声说道:“回去再看。”
她的手指拢起,刚好将那只小盒子攥在了手心。
“贤妃和九皇子的事,无须忧心。”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但要记住,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见了什么。”
施施轻声问道:“是不好的事情吗”
“不是。”他低声说道,“只是怕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机来伤害你。”
她认真地说好。
“不要轻信于人,施施。”他神情微动,“即便对我也多些防备,好吗”
那双浅色的眼眸熠熠生辉,肖似琉璃又更甚之。
施施离开后,李鄢抬起手,宽袖滑落,修长的手指所拈着的赫然正是施施发间的那朵白花。
第二十一章
施施回府不久继妹便找了上来,她的脸色有些难堪,也不知按捺了多久,苍白得有些发青。
谢清舒扣住她的手腕,眼中盈满泪水。
她褪去往日的清高与骄纵,像一个委屈的小姑娘死死地凝视着她:“施施,你恨我吗”
施施才从九皇子的丧礼上下来,仍穿着孝服,虽然在涵元殿用了些小食,但直到现今还未用正餐。
她抚上谢清舒的手,低声道:“先放开我,二娘。”
两人站在月照院前的桥上,僵持了片刻。
谢清舒执念地抓住她,施施无法只得将她带了回去。
路过铜镜前时,她才突然发觉发间的白花不见了,她没有多想,只是坐在了桌案前。
施施心事重重地托着腮帮,执着玉筷优雅而快速地用膳。
梦魇已经许久没有来打扰她,但梦魇中发生的情景却越发清晰起来,就好像是前世的事一般盘踞在她的脑海中。
可她长久地被囚在金殿中,所能接触到的事物太少了。
她甚至不知梦魇中九皇子是何时薨逝的。
用完午膳后施施才想起谢清舒仍在她的身侧,她有些疲惫,难言的倦意让她连和继妹说些什么的气力都要没有了。
她悄悄地看向青萝,但谢清舒更敏锐许多。
“都退下去,我与施施有话要说。”她像月照院的主人一样说道。
青萝挑挑眉,并不为她所动:“二娘子看不出来吗姑娘奔波劳累了一上午,需要休息了。”
谢清舒扣住施施的手指收紧,却并没有发怒,而且楚楚可怜地看向她:“你看看她是怎样欺负我的,先前跟你讲,你还总是不信。”
她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袖摆柔柔地掠过施施的手背,状似无意地要撩动她的心弦。
若是放在以前,施施定然早已受不住。
她将这继妹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连谢清舒蹙眉都要难过起来。
她是姐姐,所以自然要爱护妹妹……
明明是旁人的想法,却在潜移默化地教导下,竟渐渐内生成了自己的意志。
谢清舒带着鼻音说道:“在你跟前她都这样,你可知你不在时我受了多少的委屈”
施施双腿交叠在一起,缓声说道:“那你想我怎么样”
她的声音依然是甜软的,可神情却极是淡漠。
“这等恶仆……自然是早日打发出府!”一听施施的语气软下来,谢清舒旋即就换了口吻。
可抬起头时,她才发觉施施的脸色并不好看。
一直以来在和施施相处时,她都是游刃有余的那个,因为不管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施施都会原谅她。
近来她却觉得施施离她越来越远了,而她甚至连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都还未分明。
施施轻声问道:“二娘,你现今几岁了”
谢清舒怔怔地看向她,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快要十四岁了吧。”施施迟疑地说道,她应当是记得她的生辰的,但现今却越来越模糊。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她的神情漠然,“从小到大,你向我讨要东西,有什么是我没有给你的”
谢清舒神色微变,她握住施施的手,口中喃喃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玩意,衣衫,簪子。”施施的目光闪烁,“你若是说你真心喜欢薛允,我也一定会说服父亲让你如愿的……”
“我不想和你争,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哑声说道,“只是在我的心里,那些都没有你的份量更重,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让给你。”
她仰起头,但眼泪还是从眼尾滑落了下来。
“可我真的不明白,谢清舒。”施施的眼眶泛红,“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你知道他想利用你做什么吗你知道他暗里的盘算吗”
谢清舒僵直在了原处,这是施施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
太陌生了,她甚至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胸腔里像是被一把利刃绞过,摧心的阵痛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失去施施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清舒迫切地扣住施施的手腕,“施施,我不骗你了……再相信我一次,听我解释一下,好吗”
她手指颤抖着试图擦去施施的眼泪,全然忘记要用帕子。
她的眼泪是热的……
温热的泪水却灼痛了谢清舒的心,她有些无措地抚着施施的脸庞,只觉得她瘦了好多。
她怎么没发觉呢
施施看了她一眼,像是疲惫到极点:“我不想和你争辩,也没有心思去判断你说的是真是假,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她没有等继妹回答,就向青萝说道:“青萝,送客。”
说罢她便直接进了内室,用清水仔细地洗过脸后,她才慢慢地从情绪中挣脱出来。
前夜没有睡过,这几日事情又格外得多。
施施脱下外衣后就开始午睡,她困倦得厉害,一直睡到了暮色昏昏时。
青萝进来了好几次,但看她睡得正香也舍不得唤醒她,还是绿绮进来时她发觉施施有些发热。
她半张脸都闷在被中,脸色潮红如烟霞,额头已经滚烫得厉害了。
女使匆匆去传唤了府医,施施懵然地被扶起来诊脉。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怎么了”
“您发热了,姑娘。”绿绮边为她披上外衣,边轻声说道。
施施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眼眸中满是茫然:“好生奇怪,又没有着凉。”
她的杏眸清澈,白皙的小脸泛着异样的潮红,看起来就像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绿绮虚虚地抱了一下她,怜惜地说道:“兴许是这些天太累了。”
施施点点头,药煎好后接过就直接饮下。
她吐了吐舌头,紧忙含住蜜饯。
绿萝替她换了新的被褥:“姑娘莫怕,发发汗就好了,都快要入夏了,这等小病不消两天就没事了。”
“嗯。”施施略带倦意地说道。
这刚好也给了她独处的机会,想到这些天都不用见客,她就觉得有些快活,恨不得这病慢些好才是。
施施过了段安生的日子,每日除了看闲书就是和侍女下棋,除却继母看望了她一回外,真真实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士境地。
“你父亲快要回来了。”继母的语气和柔,“到时就算他要说些什么,也莫要忤逆。”
卫国公很少会管府内的事务,也从未多分一丝精力在子女身上。
特别是在他们渐渐长大以后,他几乎连后院都不曾踏进来过。
但他的绝对权威仍然存在,为了将嫡长女嫁入薛氏,连外祖的劝阻他都置若罔闻。
他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既为内宅中的他们抵御寒风,也令他们时刻处在压抑之中。
在梦魇中,她曾无数次地幻想父亲会如天神般降临,将她从东宫鸟笼般的金殿带出,他可是卫国公,可是当朝权臣。
谢观昀深握财赋大权,且极谙此道,往前数三代也没有几位财臣能及得上他,甚为皇帝所亲重。
便是他的一句话,她的处境也能好上许多。
然而谢观昀什么也没有做。
宫变发生后,她还天真地心想父亲会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呢他那样浸淫官场多年的人,没有一次走错过路子。
继母离开后施施的笑容落了下来,她摸了摸额头,已经快要完全好了,而父亲归朝的时间也越发近了。
想到不久后又要见到他,她不觉得思念,只觉得辛苦。
若是他还要为薛允说好话,她真不知要怎样是好。
谢观昀归朝的前日,施施“病体”才彻底痊愈。
她百无聊赖地挑拣着簪子和发饰,绿绮忽然进来说二娘过来了,事实上她卧病在床的这几日谢清舒每晚都要过来,她执念地站在她院前的那座桥上,硬说自己是来赏月的。
当看到她遣人送来的手抄经书时,施施心中有些触动。
但也仅是有些触动罢了,她还是不想见她。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谢清舒已经硬生生地闯进来了,她目光执着,死死地看向她:“施施……”
施施无措地被她扑进怀里,继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才思却依然敏捷,说起剖心之言也依旧思路清晰,一面将薛允贬斥进泥沼里,一面将自己完全剥出来。
她听得又头痛起来,柔柔地说道:“二娘小声些,我头痛。”
绿绮也趁势说道:“二姑娘小心些,姑娘的病才刚刚痊愈,您过些日子来探看也不迟。”
谢清舒咬住下唇,用红肿的泪眼看向施施。
她轻声说道:“既然病才好,怎么能贸然出府呢”
施施心中一顿,才想起案上仍放着许多簪子发饰,继妹向来心细,尤其在她的事情上,比京城的巡捕还要厉害。
谢清舒病态地想要将她圈在身边,往先的时候连她与别的府上的贵女多说了几句,她都要发上一通脾气。
她的手垂在锦被之下,在被继妹扣上手腕的瞬间,清脆的铃声乍然响起。
“与二娘没有干系。”施施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
素来澄净的杏眸深处藏着深深的戒备,如利刺般贯穿了谢清舒的心。
见到继妹失魂落魄地离开,施施心中还是有些隐痛。
她们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一道长大,总是同胞的姐妹也没有这样亲近的。
她竭尽所能地待谢清舒好,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尽数送给她,她也不过是坦然受之。
现今施施只是不愿再如先前那般,她却又开始发脾气。
她垂下腕子,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细瘦的白皙手腕上所带的正是一金镯,做工甚是精巧。
乍一看仿佛是实心的,其实通体都是镂空的,内里藏着几颗小铃铛,只要轻微一晃动就会发出细碎的悦耳声响。
这正是几日前李鄢送她的小玩意。
施施很喜欢这只小金镯,连先前最常戴的玉手链都收进了妆奁中。
“姑娘还要再看看吗”青萝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问道。
施施抬起头看向青萝,弱声说道:“我方才那样说好吗”
“自然是好的,姑娘。”青萝扬声说道,“您可莫要太听信于二姑娘,她虽是您的妹妹,却也只是您的妹妹。”
她取出一支金簪和一支玉簪:“就好比这簪子,同一批工匠打造,又同处在一个妆奁中,可也是不一样的簪子。”
绿绮缓步走了过来,接过青萝的话。
“您是您,二姑娘是二姑娘。”她轻声说道,“先前她要将您圈在身边,要您全心全意待她好,可是凭什么就因为她的年岁小,就合该要您去宠着她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姑娘。”绿绮摸了摸施施的肩头,“现今您不愿再疼她,二姑娘却巴巴地凑过来,您说这还能是为什么”
施施的眼瞳圆睁,忽然定定地看向窗边。
窗棂下那隐隐露出的半支发簪,不是谢清舒的还能是谁的
她刚想抬手,制止二人再说下去,就听见青萝轻嗤一声:“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人性本贱——”
施施神情微变,抬声道:“青萝,别这样说。”
“姑娘,有些话奴婢今天一定得告诉您才是。”青萝挑了挑眉,“二姑娘锦衣玉食地长大,又得尽得尽宠爱,真不知她是哪根筋出了岔子,竟偏爱抢您的东西。”
她是张扬惯了的人,在外面都不管不顾,在自家院中更是口无遮拦。
青萝甩了甩衣袖:“簪子衣裙也就罢了,那样多好的小郎君倾慕她,她却偏偏看上了薛允那个二流货色,这不是贱还能是什么”
施施面露为难,腕间的金镯不断响动:“也不是全然是那样的。”
“您就是心地太纯善了,二姑娘又什么值得您难过的她罪有应得!”青萝恨恨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一道“哇”哭声便自窗边响了起来。
看着谢清舒哭着跑走的身影,青萝也傻了眼。
到底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施施有些不忍,但也没有追出去的念头。
毕竟是曾经放在心头万般疼爱过的妹妹,她的手指扣紧,红唇也抿了起来,可她也不愿因此事怪罪青萝。
青萝言辞尖锐,却也只是为她感到不值。
施施轻声说道:“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门掩上后她摸了摸腕间的金镯,却忽然听见青萝又压着声音说道:“这下好了,这对奸夫**全叫我给得罪了。”
施施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又听见青萝继续说道:“哼!看谁以后还再敢来欺负我们姑娘。”
她不禁笑了一下,心间的阴云在此刻尽数散干净了。
翌日一早施施就乘着马车出了府,今天是卫国公府大喜的日子,也是朝野许多人期盼已久的日子。
早就有人备好了贺礼为谢观昀接风,府中也提前许久开始收整,下人恨不得张灯结彩喜迎他归朝,只是不敢在礼制上太过逾越才作罢。
这个人的确是厉害。
施施不想承认,但她父亲的确是个声望极高的权臣。
上能不亢不卑地讨皇帝欢心信赖,下能轻而易举地令万人受惠安心。
既是清廉有才干的重臣,又是济世安民的父母官。
纵是他在马上驰骋、征万里河山的父祖,也不像他这般得尽了众人的尊重爱戴。
谢观昀心怀天下,却独独不关怀自己的家,更遑论施施。
她可以作为还别家恩情的昂贵重礼,可以作为装点家族场面的漂亮屏风,她可以是各式各样的器具,却独独不可以是一个人。
更不可以是一个女儿。
施施迎着风,朝着与繁多来客相反的方向行进。
因马车行得极快,她连幕篱都没有戴,任由清风拂过她的面庞。
腕间的金镯如屋檐前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施施一下车周衍就接住了她,他朗声道:“姑娘真是福运双全,昨日天还有些阴沉,今日知您要出游旋即便放了晴。”
她被周衍的话逗笑了,刚想抬手掩唇边瞧见李鄢走了过来。
他没有戴面纱,那张清冷昳丽的面容在日光下更显白皙,一双色泽清浅的眼瞳流光溢彩,似琉璃般闪烁。
他太白了,让她想起高崖上的新雪。
他的祖辈正是饮着长白山麓的清泉,方才生出这样深邃的面孔来。
但李鄢的面容偏生又带着几分江南的秀丽,像是话本中撑着纸伞的士子,穿过烟雨和漫长的时光徐步走到她的跟前。
施施礼貌地向他问好,笑靥如花地站在了他的身侧。
周衍微微笑地跟她讲何处的花开得最盛最美,施施认真地记下,可一玩起来就忘了个干净。
她像个稚童般,玩了许久也不知累。
暮春三月,正午的日头已经毒辣起来,施施细白的面庞被晒得微红,却仍毫不在乎地去扑一只蝴蝶。
像小猫一样。
世家贵女的架子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而在李鄢问起时还认真地答道:“七叔,我在采花,这朵白色的小花特别香。”
“是吗”他神情微动,睫羽轻颤。
施施提着罗裙,轻轻地踏在溪边的圆石上。
而她口中还振振有词地说道:“真的很香,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朵,但比宫苑中花匠栽培的还要好看。”
周衍掩面看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施施仍觉得不够,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走到李鄢的身旁继续细讲。
她鸦羽般乌黑的鬓发有些散乱,神情却极是明媚。
金镯上的小铃从清早响动到现在,就没有停下里过。
“还有许多别的花。”施施捧着怀里的花,细细地数着,“我最喜欢黄色的那种花,香气清冽宜人,但是红色的花要更漂亮许多……”
她仿佛真的做回了小姑娘一般,开心地玩乐了一整个上午,午膳干脆也是在外间用的。
施施看向软毯上摆的各种小食和甜品,快活地席地而坐,待到用完膳后仍不想从软毯上起来。
家中也有软毯,但坐在外间的软毯上总归是有不一样的感觉。
李鄢执着柳枝放进她的掌心:“会编花冠吗”
施施接过来后摇摇头,坦诚地说道:“不会,您会吗”
“不会。”他轻声说道,“但是周衍会。”
周衍笑着应是,一双巧手翻折了几回,便编出了一顶精美绝伦的圆圆花冠。
李鄢接过花冠轻轻地戴在了施施的头上,她的长发散了几缕下来,配上这顶花冠若仙子般柔美姝丽。
杏眼灵动地扑闪着,卷翘浓黑的眼睫如蝶翅般轻颤。
白色的小花点缀在花冠之间,馥郁的香气引来许多蝴蝶,施施抿唇一笑,那一刻她像极了传说中的春神。
那花冠编得太漂亮,倒有几分似凤冠。
随行的侍女帮她重新梳整了长发,大半的乌发如泼墨般披散下来,让她看起来更像画中的人。
施施歪着头看向铜镜:“我可以戴着回去吗”
周衍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她高兴地点点头,李鄢静默地倚在檀木椅上,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暮色将至时,一行人才准备离开。
正巧突然军中有人来报,周衍神情肃穆地接过文书,而后低声念给李鄢。
他眉头颦蹙了起来,向施施轻声说道:“抱歉,突然有些事情。”
“没事的,天色已经晚了。”她柔声说道。
临到施施的马车快要出发时,李鄢忽而问道:“你父亲快回来了吗”
她不明所以,上次七叔也是这样问的。
“嗯,今天回京。”她缓声说道,“兴许已经回来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道:“路上小心。”
施施捧着满怀的花下了马车,一回月照院便看见谢清舒。
她没想到会这样快就再见到继妹,连唇角都依旧带着粲然的笑容。
谢清舒见她这闲适的模样一口气都要上不来,她面上带霜:“你去哪儿了,施施”
她等了施施一天,没想到她竟是出去游玩了,还玩得这样开心。
施施抱着花从她身侧掠过,乌发披散下来后馨香浮动,她的嗓音带着些甜意,却并没有几分情谊:“不扰二娘了,你也快回去休歇吧。”
说着她便下了桥,径直走下院中。
谢清舒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父亲已经回来了,今夜有接风的宴席——”
施施垂下眸子,轻声说道:“那我更不能扰了父亲的雅兴。”
李鄢回府时已是夤夜,月明星稀,但鸦雀都静谧了起来。
虽然忙碌至夜深,但他的俊美脸庞始终覆着一层月辉似的神采,往先他是极不喜欢处理禁军的事情,尤其是在夜间。
尽管对他而言,白昼与夜晚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
可今日李鄢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连听闻楚王与神策军将领暗里沟通的事都未有愠怒,只是先将事情按了下来。
他听了许久的文书,又将神策军的将领资料尽数查了一遍。
连夜值的官员都显露出倦意,他仍在静静地听侍从复述,直到将来龙去脉大致厘清才离开。
连周衍都忍不住向府中的侍从吩咐道:“殿下今天太过繁忙,明日若是有杂事,晚些再报上去。”
侍从笑道:“你们去做什么了殿下的心情好像很好。”
周衍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骂道:“别瞎问。”
二人在外间说话,声音又压得极低。
但李鄢的耳力极佳,纵是在喧嚷的市井中也能听清自己想要的讯息。
兴许心情的确不错,他没有言语,只是静默地将诸多花束摆在桌案上。
他抚着瓷瓶,亲手将白日里施施采的花插了进去。
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与宫苑中培植的的确很不一样,不须阖上眼眸,就能回想起那一片青翠景致。
长明灯下,李鄢的面容显得有些柔和,连浅色眼瞳的深处都仿佛透着星子般的细碎光芒。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才令侍从进来。
侍从轻轻地将花窗放下,然后将角落中的灯熄灭。
他轻声说道:“明日辰时一刻前,将卫国公府的相关文书呈上来。”
侍从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低声应是,行过礼后便匆匆退了下去。
李鄢低下头倚在榻上,层层叠叠的帷幔中,那张冠玉般的昳丽面容染上几分戾气。
他摸了摸指间的玉扳指,牵唇冷笑一声。
“不行。”他的语意不明,声调里带着些莫名的嘲讽。
纵是周衍来了也听不出这是个什么意味。
施施没再理会继妹,直接回去了月照院。
“好看吗”她笑着向绿绮说道。
绿绮边为她拆解着小辫子,边温声说道:“好看,整个京城都没有比姑娘更好看的女子了。”
施施取下花冠抱在怀里,轻声说道:“要是能永不凋零就好了。”
青萝将她采回来的话一束一束地分类,然后放入不同的瓷瓶之中:“那有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会凋零,这花的美才显得格外珍贵。”
“也是。”施施柔声说道。
绿绮执着玉梳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下次再编也是可以的,夏天时还有别的更漂亮的花。”
三人在内室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绿绮和青萝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询施施,为何回来后不先去面见父亲。
姑娘心情难得这样好,若是见了国公定然又要难过……
当年大夫人在时,正是看中她们的品性才将她们选在姑娘的身边,她们是为呵护姑娘而来的,不是为那虚妄的礼制与伦理。
施施沐浴过后舒舒服服地上了床,白日玩得太累,没多时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都是花香、溪流、柳枝,呼入的气息也泛着甜味。
快乐到了顶点,就像是吃了一大匙糖浆一样,反倒开始发苦,喉咙里也涩涩的。
见施施睡得香甜,婢女也不忍心唤醒她。
国公的威压再重也及不上姑娘的一场好眠!至少在月照院规矩就是这样的。
直到父亲那边遣来女使时,施施才悠悠地转醒。
她打着哈欠慢慢地从床上爬起,脸上还带着软枕上花纹的痕印,踩着木屐懒散地走至外间时,女使还在庭中。
那人讶异地看向她,似乎不明白素来勤勉的大小姐怎会睡到这时,国公还以为施施是生了病才遣人过来的。
先前就算是发热,施施也会撑着向父亲问安。
青萝故作急切地走到她的跟前,挡住女使的视线:“姑娘可是又魇住了还早呢,您快再歇息片刻。”
施施懵然地被她带回了内室,湿润的杏眸忽闪忽闪,泛着些茫然。
青萝掩上门,从容说道:“姑娘莫慌,再去睡会儿吧。”
“不能再睡了,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她柔声说道,“是父亲遣人唤我过去吗”
“嗯。”青萝点点头,“应当没什么急务,昨日接风宴国公饮了些酒,又犯了头痛,这会儿八成心情不畅,您要是过去也晚些时候再过去吧。”
施施垂眸,静默地看向桌案上的花束。
已经有人换过水了,一夜过后这些花还是鲜丽浓艳如初。
送走女使后绿绮也走了进来,看着施施面上带笑,她的神情不由地也变得柔和起来。
梳洗更衣过后,施施开始用早膳,又稍稍休息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出的门。
她许久没有拜会过父亲,加上梦魇中的漫长时光,总觉得好像半辈子没有见过他了一样。
幼时希冀父亲的宠爱,少年时渴望父亲的认可,梦魇里幻想父亲的救赎。
施施竭力地做好一个世家贵女,几乎是照着长辈的规训生长,可到头来依旧是连父亲的一个多余眼神都得不到。
她不想见他。
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扎根,很快就跃升为参天的乔木。
在去父亲书阁的路上,施施仍然在想如果掉头回怎样。
但转念一想,她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以后,父亲回朝后短期内不可能再离开。
书阁内静得死寂,施施刚踏进去就变了神情。
太冷了。她应该再加一件外衫的。
侍从静静地引着她向里间走去,一句多余的言辞都没有。
“过来了”谢观昀正在翻看文书,见她过来头也没有抬起。
说完这句象征性的问候,他便没再多言。
施施坐在他侧旁的圆椅上,虽离得有些距离,心中却仍是紧张。
书阁中没有任何饰品,既空旷又压抑,死气沉沉的,每次来这里向父亲问安她都放松不下心情。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渊,会将她的情绪吞噬殆尽。
无论施施来得时候多么快活,心中藏着怎样热切的期许,离开时都不会有丝毫的喜悦。
谢观昀世家出身,又宦海浮沉多年,最善参悟人心,仅是只言片语就能让她的情绪落到谷底。
“说吧。”他低声道,“这半年过得如何”
施施神情微动,她都快要忘记怎样在父亲面前说话了。
“还可以。”她缓声说道。
心里是有些词句的,但是说不出来,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阻碍,停滞在了喉间。
谢观昀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那为什么想解除婚约”
施施心中突突的,她不信父亲不知道她和薛允的事,那日在外祖的宴上闹得那样大,若不是涉及太孙,估计半个京城都要知晓。
她的手心冰凉,细长的指节绞在一起:“因为薛郎不是施施的良配。”
她不知要怎样将那些龌龊事讲清,仅是再回忆起这件事她都觉得为难。
“二郎和四郎如何”谢观昀突然说道。
他大抵也是看出了施施的为难,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更令她感到无措。
她心神恍惚,脸色苍白地抿紧唇:“您是什么意思”
谢观昀没有在意她言语中的失礼,手指轻动将文书翻到下一页:“薛二郎稍年长些,但为人赤诚,四郎与你年岁相差无多,亦是位佳公子。”
施施的耳边一阵轰鸣,自心底生出深重的寒意。
“您一定要我嫁入薛氏吗”她颤声说道,“哪怕明知薛允害我,您也要逼着我去替您偿还薛*氏的恩情吗”
话音落下的后,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谢观昀翻看文书的手指一顿,抬眼静默地看向她。
似乎默认了她的话。
施施的瞳孔紧缩,纵是在梦魇中第一次见到李鄢时,她也没有这样无措过。
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明是在书阁里,却像是被沉重的乌云所笼罩着,连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是熟知父亲的无情与淡漠的,但真切地感受到的这一刻,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陌生与恐惧。
“倘若我说不呢”她哑声说道。
谢观昀的神情依然未变,他又翻了一页文书,漠然问道:“那你想嫁给谁”
那一刻施施只觉得他不可理喻到了极点,她不明白谢观昀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的思绪是怎样流传的。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真的是她父亲吗他真的待她有一分亲情吗
见她许久不说话,谢观昀也没有再开口,漏钟一滴一滴地向下落,压抑得施施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的思绪纷乱,忽然从袖中摸出了一朵花来。
兴许是青萝放进来的,施施看着那朵白色的小花,失神了片刻。
她又忍不住开始想,如果是七叔的话她会怎么处理这桩事呢皇帝肯定比谢观昀还要难对付吧……
“想不出来吗”谢观昀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具压迫感:“还是二郎吧,他小时就待你很好。”
第二十四章
谢观昀好整以暇地看向施施,他阖上文书,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好像能够在顷刻间窥见她的所有想法。
她以为经过那样多事后,再次见到父亲她会更有底气。
至少,不能再像个小孩子般无措懵然。
可事实是无论何时只要在见到谢观昀,她依然会感到慌乱。
施施的手指收紧,仰起头看向他:“您一定要这样残忍吗”
他静默地执起杯盏,凉薄地说道:“怎么残忍了”
她怔怔地捏住手中的白花,几乎要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的杏眼睁得大大的,贝齿咬紧下唇。
“薛氏是名门,且与谢氏是世交。”谢观昀放下姿态,轻声说道,“世伯他们待你不好吗你嫁过去不会有人为难,纵是什么都不会,也没人会怎样。”
他很少会这样温柔,施施一时之间有些呆住。
那一刻她心中的火焰霎时就被熄灭了,一股莫名的暖意蛊惑了她的心神,让她想不出来反驳的话语。
“莫要孩子心性,施施。”他低声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纵然薛允有对不住你的事,也不能将整个薛氏都视作是仇敌。”
谢观昀甚至唤了她的小字,施施以为他根本记不得的。
毕竟给她起大名的时候他都没上过心。
“可是……”施施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谢观昀亲自将她送到了门边,用父亲般的温和口吻说道:“再好好想想。”
她见惯了他冷淡的模样,第一次知晓他也会这样温柔地讲话。
尽管她能感知到父亲的心情不错,但还是太过茫然。
施施稀里糊涂地回到月照院,倚靠在榻上仔细地回想与父亲的对话,她总觉得自己是被哄骗了,又不知岔子出在哪里。
绿绮看出她有心事,旁敲侧击地问道:“姑娘想要吃些小食吗国公那里素来没什么招待,您去了这么久,现今是不是饿了”
施施神情懵懂,她摇摇头:“不用。”
她话是这样说,绿绮还是悄悄吩咐人去备些小食。
片刻后青萝回来了,两人暗里用目光交流,等到小厨房的人将甜品呈上时,施施才从榻上下来。
是她最爱吃的冰酪圆子。
施施心事重重,没来没有胃口的,但是看到是圆子还是执起了汤匙。
用完小食后她恹恹地爬上床,略带鼻音地说道:“我再睡一会儿,晚些时候再唤我。”
两人应是,可施施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睡着。
“来陪我睡吧。”她软声说道。
绿绮与青萝对视一眼,偎在了施施的身侧。
“怎么了姑娘。”绿绮试探着问道,“是国公又说什么了吗”
施施把头埋在锦被里,闷闷地说道:“他不同意我解除婚约,想把我嫁给薛二郎。”
青萝的神色登时就变了,被绿绮按住手才没有发作出来。
她竭力放缓声调:“国公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施施笑容苦涩。
青萝怒道:“他薛氏纵是恩情再深重,这么些年来也早还够了,凭什么还要您去做那锦上之花”
她还想再说,却被绿绮掩住了嘴:“薛二郎他之前都险些迎新娘子进门了,与再婚的男子有什么区别……”
施施闷在被中,没有听清多少,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
“可能就是这样吧。”她抓着锦被慢慢地说道,“在父亲眼里,我们就像树木一样,栽培出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做成器具的。”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她渐渐地将头探出,“为人子女,不也要偿还父母的恩情吗”
青萝哑然地看向她,连绿绮也没有言语。
施施喃喃地说道:“总归比做太孙的侍妾强,而且薛氏的伯父伯母确实待我很好……”
她方才闷在锦被里,脸上还泛着些潮红,但又苍白失血,仿佛一个病人。
只是施施没想到的是次日的午后,薛二郎便到访了谢家。
她踩着木屐在院前的溪边与侍女玩闹,穿着一袭素白色的轻纱,若仙子般翩然柔美。
回身时正瞧见薛二郎跟着女使匆匆走过,施施的心绪仍是乱的,没多久父亲就传信唤她过去,她没了玩下去的兴致,但也懒得再去换一身衣衫,于是加了一件宽袖的外衣就过去了。
湖蓝色的广袖外衫将她衬得愈加清丽,长发大半散落下来,又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稚气。
她轻轻地踏进花厅,虽是白日但里间仍点着灯。
谢观昀从不在乎子女,可涉及到权势利益的时候极为认真,恨不得事事躬亲。
这样的事本该是由女眷负责的,全然不须国公亲自出马,但他就这样做了。
施施心中烦乱得厉害,尽管她也说不清这股烦扰之感从何而来。
“见过薛二公子。”她礼貌地问好。
但落座后她的神情仍是淡淡的,目光飘忽地盯着瓷瓶上的纹路。
太昭然了。父亲的意思明显到让她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做了多年财臣,算计起子女时连掩饰都不肯掩饰,还要冠以虚幻的高名。
施施听不进去他们的讲话,也听得不是太懂。
她觉得自己就像眼前的这个花瓶一样,是个漂亮的器件。
无论是赠予谁都没什么差别,太孙是将她夺走藏在深柜里,父亲是想要将她送给薛二郎。
就算是嫁入薛氏,她依旧是个装点门面的瓷瓶。
施施突然觉得没趣极了,她兜兜转转一大圈,好不容易摆脱了梦魇中的命运,但到头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异。
谢观昀留了些空闲时光给他们,他微笑着说道:“到庭院中走走吧。”
午后的阳光正好,花香沁人心脾。
施施俯下身拾起一朵落花,宽大的袖子垂落,若蓝色的颜料突然流溢开来。
薛二郎是很有性子的人,连容貌都生得比薛允张扬夺眼许多,这时不知为何却始终静静的。
她见过许多回他与薛允吵架,知晓他性格如何。
但他既然不开口,她也不愿多言。
生在树上的花比丛中长成的要大上许多,施施把玩着浅粉色的花瓣,眼眸中也映出一片柔柔的暖光。
快走到头时薛二郎忽然问道:“你很喜欢这种花吗”
她沉浸于手中的花朵,听到这话才抬起头看向他。
这是她第一次从素来张扬肆意的薛二郎脸上看出了紧张的情绪,他的语气也带着些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会伤害到她一样。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喜欢的。”
说完以后薛二郎像是又没了词句,她抿唇一笑,宽袖起落,带起一层涟漪。
但她的笑意未达眼底,反倒看起来有些悲伤。
“你叫薛风,是吗”施施偏过头问道,“这名字很像侠客。”
他有些微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两人缓声聊着些什么,因薛允的缘故,他们是打过许多回照面的,但却不能称得上是熟识。
最多也只能说是熟悉的陌生人。
暮春时节,四处都是落花。
柔柔的暖风几乎要使人醉意醺醺了,薛风突然想起那些登徒子的话,说这谢氏的长女容貌姝丽,单单看上一眼就能抵上二十年的醇酒。
但他还是在分别时极轻声地说道:“莫要担心,施施姑娘。”
施施没有听懂,轻声问道:“怎么了”
薛风微微俯身温声说道:“你父亲那边,我来想办法。”
她讶异地看向他,杏眼中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我也不知国公是怎样想的。”他终于笑得轻松起来,“你还这样小,还是个妹妹呢,急什么嫁人”
这个下午他好似比她还要难捱,到这时才渐渐放松下来。
施施目光闪烁,细白的手指捧着浅粉色的花朵,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处。
这种纯粹的善意让她有些无措了,她被养在深闺多年,除却薛允与太孙没见过几个外男,此时听到薛风的话不由地生出些别样的感动。
“这样好吗”她仰起头,眼眸里似盛着一汪清泉。
薛风轻舒一口气,须臾才看向她,他认真地说道:“自然是无事的。”
“薛氏并非施施姑娘的良缘。”他缓声说道,“等你有了心怡的郎君,再想这些繁琐的嫁娶之事吧。”
他的眉目舒展,似少年郎般扬起唇角。
那一瞬间他真的像极了话本里的侠客,施施莫名生出几分向往。
她凝神望向他,微微福身:“谢过薛郎。”
“不必言谢。”薛风轻声说道,“是我对不住施施姑娘在先。”
施施的手指一顿,听他接着说道:“我明知三弟有异样,却没能及时发觉,反倒让他险些害了姑娘,事后亦未能尽到兄长的职责管束好他,又让姑娘受了惊。”
她轻轻抚平袖上的褶皱,认真地说道:“不是您的错。”
可薛风还是歉然地向她行了礼,施施的眸子微动,将手中的花朵送给他。
她的笑靥粲然:“我的确要谢谢您才是。”
薛风接过那朵浅粉色的花,向施施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与他分别后,她独自缓步回到院落。
日暮时分,天边的浮云流光溢彩,缕缕金光自云层中蔓出,令人只想起日照龙鳞的瑰丽景象。
施施心中欢悦,想要将这件事情分享出去。
当她在暗想都要告诉谁时,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李鄢。
好奇怪,为什么不想告诉七叔
早些告诉他,他就不必再为她担忧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告诉他
她心中似是有一只小雀在乱飞,扑棱着小小的羽翼在她心头胡作非为。
施施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但那种模糊的触动流逝得太快,眨眼就不见了。
翌日夜间,她沐浴过后倚在榻上翻看诗集,忽然又接到了父亲的传信。
青萝颦蹙着眉头,放下手中的玉梳:“国公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姑娘过去,明日不行吗”
施施没想太多,只当是薛风已经说服了父亲。
“兴许是好事呢”她笑着说道。
薛风那般**练达的人,且又是薛氏的子弟,父亲待薛氏甚好,应当不会拒绝他。
可到了书阁后,施施才发觉有异。
外间候着的侍从小心地用目光提醒她,女使甚至细声向她说道:“姑娘,若是有事便轻咳两声,奴婢去请夫人过来。”
她有些后悔来得这般匆忙了。
施施硬着头皮推开门,心房怦怦直跳。
谢观昀依然是在翻看文书,只是翻页时用的气力明显比平常要大上许多。
她听着那翻飞的书页声,清澈的眼眸渐渐垂下。
翻完这册文书后他终于正眼看她,谢观昀的神情冷漠到了极点:“与薛氏的婚约,可以解除。”
他冷声说道:“但你与那人,绝无可能。”
施施的瞳孔紧缩,她的心绪霎时乱了起来。
“您、您说什么”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朱唇却已然轻启。
谢观昀将那叠文书随意地掩上,他的眼瞳中仿佛一丝情感也没有,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父亲,倒更像个陌生人。
施施的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以为这些年过去,她成长了许多,不会再像小孩子般畏惧这样的眼神。
可她错了,她的盔甲处处都是疏漏,根本招架不住。
“你与那人,绝无可能。”谢观昀又说了一遍。
他就是这样,心情好时还愿意哄骗哄骗她,心情不好时连掩饰都不肯了。
施施垂下眸子,卷翘的睫羽轻轻颤抖。
她的手指用力地下摁,手臂极力地撑在圆椅上,细白的手指几乎泛起些青意。
她低着头,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施施想要说些反驳的话来,但嗓子突然痛得厉害。
她不敢看向谢观昀,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着她,在梦魇中被太孙召入长乐殿时,她都没有这样畏惧过。
但她到底在怕些什么,施施自己也说不清。
可心中又倏然生出一个念头,父亲是极讨厌她这样怯弱的模样的。
谢观昀的耐心很少,至少是在对待他们几个孩子的时候,兄长少年时也常常被父亲斥责,只有继妹能稍微得些父亲的喜欢。
而在他们几人中,他最不喜欢她。
施施浸在这个念头里,甚至忘记去想父亲说的到底是谁。
夜色已深,谢观昀像是厌了她的沉默,他低声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你就不可能进施家的门。”
施施揉了揉眼睛,施家什么施家
她懵然地仰起头,迷惑地看向父亲。
“还不知道吗”谢观昀漠然地说道,“施廷嘉随他父亲回朝了。”
施施听到这个名字首先是愣了一下,太久没有听到过,她差些要忘记他是谁了。
梦魇中的事常常让她对世间的感知出现误差,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小时候他们关系是极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过长大后就不一样了,施廷嘉少年时就是极出彩的人,哪怕是与诸多世家子站在一起也亮眼得惊人,跟鹤一样好看,把旁人都衬得野鸡似的。
那样的人,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卓绝。
他们俩在一道时,从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纵是有人来接近她,也不过是为了引起施廷嘉的注意。
她心中涩涩的,不愿再和他一起,他却还总是到哪里都要强带着她。
就是谢清舒也拿他没办法。
他十六岁时,半个京城的贵女都暗自竞着要嫁给他,媒人几乎要踏破施家的门。
但施廷嘉谁也没看上,他跟着父亲毅然决然地去了遥远的边塞,自此两年了无音讯,连封书信都没修回来过。
施施想起他临行时绢花满车的情景,竟然有些想笑。
真的很神奇,她总是觉得她再也不会见到他的。
这个名字太遥远了,远得恍若隔世。
若不是有幼时的情谊,他们兴许连朋友都谈不上,这些年过去更不会生出什么旖旎的情思。
“哦。”施施点点头,越发觉得父亲莫名其妙。
她心中暗想,他不想要施廷嘉做女婿,施廷嘉还不一定看得上谢氏的门楣呢。
谢观昀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施施性子和柔温婉,很少会忤逆他,但也是有些脾气的。
“夜色已深,父亲若是无事的话,施施就先行告退了。”她垂眸行礼轻声说道。
谢观昀双腿交叠在一起,冷漠地颔首,倒也没有拦下她。
施施离开后才渐渐松出一口气,外间候着的侍从和女使也放下心来。
“夜间寒凉,这是二姑娘遣人送来的斗篷。”女使斟酌着说道。
“不用。”施施轻声说道。
她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但那单薄瘦削的身躯还是叫人看着惊心。
她径直回了月照院,又沐浴了一回方才昏昏地睡过去。
绿绮看着施施睡熟后走到外间,她压低声音道:“施廷嘉回来了。”
青萝抬眸,讶异地掩住唇:“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的眉头深深地颦蹙起来,难得显露出几分细腻的愁思:“坏了,国公定然是误会了。”
“谁知道呢”绿绮揉了揉眉心,“姑娘这厢刚刚解决薛氏的事,他就急着跳出来……”
“倒也不能这样讲。”青萝挑了挑眉,“若是夫人还在,定不会舍得让姑娘与薛氏许下婚约,施家又什么不好”
她一条一条地讲:“江南名流,家学出众,又不似那些大族有着诸多烦扰之事,再适合姑娘不过了。”
绿绮惆怅道:“你不明白,国公不是不喜施家,是不喜雍王。”
她看向施施的妆奁,坠着碎玉的金耳珰盛放在盒中,在暗夜中也泛着典雅的辉光。
“国公连施家都容不下。”绿绮艰涩地说道,“若是让他知晓姑娘和雍王私下里走得那样近,你猜猜他会如何”
青萝脸色变幻,支吾地说道:“国公不会知道的。”
施施睡到快正午才慢慢地爬起来,云安郡主约她去上林苑跑马,她匆匆写过回信便开始收整起来。
昨日还有些丧气,睡一觉后立刻就恢复生机了。
她光着脚踩在厚厚的羊毛毯上,一件件地挑拣明日要穿的骑装。
她虽然柔弱,但是很会骑马,就是射艺有些不精。
选好衣衫后施施才慢悠悠地用午膳,外间的动静很大,连月照院这般清净的地方都能听见声响。
据说是晚上还要设宴,谢观昀回朝后,卫国公府都没有静下来过。
半年来安静闲适的生活是彻底要告一段落了,她用玉筷将鱼丸插起,愤愤地直接塞进嘴里,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痛快许多。
“姑娘小心。”绿绮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泄了气,小口小口地喝甜羹。
暮色将至时府中再度热闹起来,她趴在窗边看烟霞流散,突然想起来她藏在地窖中的两坛酒,是那日外祖生辰时表姐赠予她的。
因那时谢观昀不在,她直接藏在了府里的窖中,还只喝过两回。
不仅没有登记造册,还被她专门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近来府中夜夜设宴若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谢观昀应当不会管这些的,但他这几日心情着实不妙,她还是小心些好。
施施从榻上坐起,急急忙忙地换了衣裳。
她撑着灯笼,只带了一个年轻侍女在身旁。
远处已然传来丝竹的乐声,施施猜想晚宴已经开始,心中更加安然。
她熟稔地走到库房这边,小侍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颇有些紧张:“姑娘,我们要去哪里呀”
“要去取酒。”施施摸了摸腮帮,“是先前赵家的姐姐赠予我的。”
她躲在暗处,正要趁守门人交班时溜进去时,突然听到了下人的谈话声。
“听说了吗国公爷在朝堂上动了大怒,今日做事都小心些。”一粗哑的男声突然响起。
另一人细声问道:“因为施家吗”
“自然。”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声,“这雍王殿下真是厉害,据说他当时只字未发,反倒让咱家爷气得不轻。”
好像是父亲身边的侍从。
施施的睫羽轻颤,用手势让陪在她身旁的小侍女莫要慌张。
两人隐匿在晦暗处,小侍女的脸都吓得苍白,腿弯打着抖:“姑、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再等片刻。”她用气声说道。
“这位殿下当真是无情,谢氏再怎样说也做了他这些年的外家,若不是有老国公爷护佑,施家早就被灭了满门。”那尖细的声音压得极低。
施施的心一点一点地提起来。
什么意思施家和七叔有什么关系
她两三岁的时候,谢贵妃就已经作古。
父亲不喜他们接触宫中的事务,甚至连许多旧事也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他们。
施施也是在渐渐长大以后,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谢贵妃虽名出谢氏,实则是一孤女。
彼时天下丧乱,钟鸣鼎食之家亦可能在顷刻间倾覆。
谢家几代单传,人丁极不兴旺,到了他们这一代方才有了两个女孩,在此之前已经许多代没有过姑娘。
施施只知道李鄢其实不过是她名义上的表叔,但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谢贵妃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她的心中纷乱起来,扣紧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灯笼。
她被谎言笼着、骗着,跌跌撞撞地长成大孩子,偷偷地在大人的耳语中找寻答案。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粗重的声音再次响起,“雍王殿下早就想和谢氏断绝关系,他们施家人什么时候在乎过门第当年施文贞公还在的时候,就一意退隐……”
另一人细声制止道:“慎言,张兄。”
他粗声继续说道:“慌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且等着,我看不日施文贞公的案子就要推翻重来……”
施施懵懵的,她好像听进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她对朝中的事所知甚少,而谢观昀又有意遮掩,在府中也不会有人将政事传进她的耳中。
她的生来的目的好像就要做花瓶,所有人都在竭力让她保持纯善,好像这样的话她的价值就能更高一样。
施施极力地回想施文贞公是谁,却发现脑子里空空如也。
她的脸色苍白,直到两人退去才悄悄地走出来。
她还记得她是来找那两坛酒的,小侍女年岁比她还小许多,被吓得快要掉下眼泪。
两坛甜酒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抱住,静静地处在她仔细藏好的地方。
施施取了酒后掉头就走,因怀里抱着酒,怎样也维持不了舒展的姿态,所以她只能专挑着僻静的地方走。
她的步子匆匆的,方才为了听那二人讲话将灯熄灭了,现在摸着黑走险些要撞到树上。
快要走到那条熟悉的溪边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施施的心中乱糟糟的,竟先是想起了志怪笔记中的传闻,虽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却连头都不敢回。
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她才发现居然是父亲。
他穿着深色的长衫,身形都融入了黑夜里。
谢观昀轻声问道:“拿的是什么”
施施心想他应当不会在意这些琐事,小声地说道:“是酒。”
她有些紧张地站在父亲的面前,像小孩子被罚站一样,动也不敢动,走也不敢走。
他皱眉不语,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怎染上了这等恶习”
施施的耳边一阵阵地轰鸣,她语气丝毫不柔婉地说道:“不是恶习。”
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这样向着父亲说话。
“今日设宴,哪位贵客会不饮酒”她听见自己说道,“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喝酒呢”
好奇怪。她怎么会这样说话
施施的心中懵懵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将怀中的酒坛抱得更牢。
谢观昀的神情依然冷淡,轻声说道:“好自为之。”
而他的声音只能说是冷漠了。
她心中被两种情绪左右着,一个在指责她,一个在为她叫好,但最终她还是咬咬牙没有再多言。
两人不欢而散,施施沿着溪流慢慢地走回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旁,试探着说道:“姑娘,您……”
“我没事的。”她低声说道。
回去以后施施早早地就睡下了,次日一早她就乘着马车出了府。
云安郡主穿着艳丽,遥遥地就向她挥手。
“这样好的天气就适合跑马。”她软声说道。
施施笑着点点头她今日穿了身浅色的骑装,袖口窄窄的,纹绣着素白色的花朵,身上仿佛会散发甘甜的馨香。
“薛氏的事情解决了吗”云安郡主恨恨地说道,“上次我生了病,没能去成祖父的寿宴,若是我当时在定然要让那姓薛的好看。”
“已经解决了。”施施骑在马上,心情舒畅许多。
云安郡主又问道:“那施廷嘉呢他有上你家提亲吗”
“听闻他回朝以后我那些妹妹们都跟疯了一样,竟说想要嫁给他。”她嘟着嘴巴,“真不知她们怎么生出来的念头她们见都没见过几回施廷嘉。”
施施愣愣的地问道:“他为什么会向我提亲”
云安郡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我自己想的。”
“听说他今日在曲江池,那些人跟疯了一样全过去了。”她得意地说道,“所以我才邀你来上林苑的,趁着无人我们放开了玩。”
曲江池离上林苑不远,是京中人爱游赏的盛地。
施施也觉得她这主意极好,两人竞着跑了许久,日升中天时方才歇下来。
“你猜施廷嘉会过来这边吗”云安郡主忽然说道,她笑得灿烂,带着几分孩子气
“不会吧。”施施歪着头“他不喜欢武艺,至多会些剑道。”
她在心里补充道,他家代代都是文臣,纵是他想要习武也少些门路。
云安郡主点了点她的鼻尖,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猜他今日一定会来,只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施施心生疑惑,但又不好直接问出来,闷在心里,更加好奇了。
她与施廷嘉也算是两小无猜,可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们就好像是两个世界中的人,施廷嘉立在阳光下,而她则在黑暗中。
他的性子张扬恣意,她的性子内敛和柔。
施施摸了摸袖角的刺绣,洁白的梨花绽放在她腕间,似是夜空中突然绽开的烟火。
休息了片刻后她又上了马,两人缓缓地在山林中骑行,偶尔能听见鸟鸣声。
再度走回来时果然热闹了许多,但却不是如云安郡主猜想的那样。
施施一眼就瞧出那是太孙的仪仗和近侍,她陡然生起一阵危机感,他怎么这样阴魂不散
皇帝待这个孙儿是真的好,才没几日就将他放出来了。
云安郡主看出她的紧张,旋即也警惕起来,她低声暗骂了一句什么,反倒逗笑了施施。
“我新学的话儿。”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施施可不要学去了,若是让国公知道是我教的,定然要找我的事。”
“不会的。”施施掩着唇轻声笑道。
正在这时骑着高大白马的李越行过来了,校场是有些人的,云安郡主也带了自己的仪仗。
施施并不担心大庭广众之下他会做些什么,她只是一见到这个人就觉得烦闷。
“赵妹妹,施施妹妹。”李越温声开口,甚至还微微扬起了唇角,“真是好巧。”
看似亲近,实则阴刻。
施施太了解他了,理都没有理他,掉过头就骑向了远处。
李越有些不敢置信,她是怎么敢的他可是当朝皇太孙,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中使亦要敬他三分,她一个姑娘竟敢这样无礼地待他。
不过是仗着做权臣的父亲罢了。他的面色略显阴郁,却没有过多言语。
真当谢观昀回来他就不敢动她了,他有的是法子一点一点摧折她。
让她再得意片刻吧。
走远之后施施和云安郡主一起笑了出声,她杏眸闪烁:“你怎么也这样大的胆子云安怕卫国公,怎么不怕太孙呢”
“哼。”云安郡主开怀地笑道,“我才不怕他,我连宗室都不算,怕他作甚”
施施没弄懂她的想法,笑得却愈发欢畅。
“下午还是换个去处吧。”她柔声说道,“和他待在一道,总觉得玩不尽兴。”
云安郡主眉眼弯弯:“那就去曲江池吧。”
“你不是说那边人很多吗”施施迷惑地问道。
云安郡主伸出手隔空摸了摸她的头“话是这样讲的,但是说不定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施施抿唇一笑两人正要挥鞭向着别处走去时,她的马突然发了疯。
“施施!”云安郡主惊声唤道。
但那马匹却突然不受控地向着前方奔去,施施紧紧地抓住缰绳,细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脉路显露出来。
“是施施姑娘!”混乱之中,她听见有许多人在唤她的名字。
太孙的仪仗就在近旁,随便来个武艺高强的人都能将这马制住。
可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迟迟不肯出手。
发疯的马匹跨越横栏,直直地闯入禁军的驻地。
施施从马上坠下时脑中的思绪全都停滞了,但一双有力的臂弯却突然将她抱住。
太孙赶过来时,她已经被军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让孤看看她。”他颇有些气急败坏,带着仪仗和侍从很是肆意地耍起太孙的威风来,“施施是孤的妹妹。”
但禁军不为所动,领头的一位军将温声解释道:“殿下稍安勿躁,这位姑娘在射生军驻地受惊坠马,自是要由吾辈负全责。”
李越抬起下颌,冷声说道:“你的意思就是,孤连看一眼自己的妹妹都看不得了。”
领头的军将笑容依旧:“若您是这样认为的话,下官也无法。”
“好!”太孙冷笑一声,“竟成了孤的不是了。”
他离开后施施的身躯仍在颤抖,她的意识混乱,但还残存着少许的清醒。
军士小心地揽着她,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您莫要怕,是殿下令我们来护佑您的。”
“殿下……”施施眸中透着些茫然。
军士压低声音:“雍王殿下。”
她悬在半空的心倏然落在了实处,接着是一阵阵难言的悸动。
太莫名其妙了,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她就有些想哭。
就像小孩子似的,本来眼泪可以忍住,但是一旦知晓自己会被小心地呵*护,就全然忍不住泪水了。
施施泪眼婆娑,哑着声道:“他在哪里呀”
军士有些无措地安抚她:“您先休息片刻,殿下一定会过来的。”
只有领头的那位军将家中有一小女,稍稍懂得如何安慰姑娘,他哄着施施浅浅睡下,接着便匆匆吩咐人传信到宫中。
等到雍王的近侍回信后众人方才安心下来。
他们是李鄢在军中的亲信,今日全都同时当值为的就是照看这位小姑娘,没成想竟还是险些出了事。
说来也怪,雍王与卫国公的关系虽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对他的嫡长女却仿佛很愿意去护佑。
施施在梦里又生了魇,思绪模模糊糊的,等到她猛然惊醒时又成了一片空白。
她抚着额头细瘦的脊背弓起,瞧起来还不如只小雀更康健。
她摸过桌案的杯盏,饮了一大杯茶水。
喝得太急,她连声咳嗽起来,衣襟也被茶水打湿。
慌乱之中内室的门却被人突然从外间推开,施施的杏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充满希冀地仰起头笑容却渐渐地落了下来。
她抓紧松软的薄毯,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呀。”
施廷嘉静默地看着她,良久才哑声说道:“我回来了,施施。”
施施不知他是何时回的京城,也不知他是怎样闯进来的。
外间不是射生军的军士在候着吗怎么将他放进来了
“这两年你还好吗”施廷嘉像是在压抑情绪,声音极轻地问道。
朝野内外再没有比他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施施从未想过他还会这样温柔地讲话。
她的确是太久没有见过他了,到底也是儿时的亲密玩伴,不好像待陌生人那样待他。
施施点点头礼貌地说道:“我还好,郎君呢”
施廷嘉倏然轻笑一声,他这一笑很是厉害,简直像是盏明亮至极的长明灯,原本寻常的内室瞬时蓬荜生辉起来。
她在心中暗想,若是让那些爱他爱得痴狂的姑娘们瞧见,不知又要怎样疯。
但她见他又不再言语,她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掀开薄毯下榻。
好在今日穿的是骑装,若是长裙可太麻烦了。
摸到腰侧时,施施突然想起她带了那个荷包,里面还盛着七叔赠予她的令牌。
真叫他说对了。她脸颊微红,这微妙的神情却尽数落在了施廷嘉的眼里。
他才刚刚回京不久,全然没想到会这样快再见到她。
但在曲江池听闻她就在近旁的上林苑坠马时,他不顾众人,直接骑马疾驰了过来。
可真的见到她时,反倒不知要说些什么。
施廷嘉静默地虚扶着施施下榻,她的腿还有些软,险些要落入他的怀里。
那梨花似的淡淡馨香萦绕在他的鼻间,直令他的心神恍惚了一刹那。
小时候他们时常打打闹闹,现今男未婚女未嫁,两个年轻人共处一室总归是要注意些的。
施施的手指收紧,但她的气力太小,并没有几分力道,却极能扣动人的心弦。
她的脸色微红,想要往回退上几步,身子却反倒向前倾。
两人的姿态暧昧到了极点,恰在这时,内室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李鄢身着深色的礼服,头戴金玉冠,似是刚从祭祀的典礼上下来。
他没有戴面纱,那张清冷昳丽的脸庞如新雪一样,俊美得令人要凝神屏息,但最夺人移不开视线的还是那双浅色的眼瞳,比琉璃还要流光溢彩,带着几分妖异出尘的美。
施廷嘉在旁的公子面前是鹤,可在雍王的面前却连鸡都算不上。
看见李鄢的那一瞬,施施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慌乱地推开施廷嘉,柔美的脸庞泛着潮红,连小巧白皙的耳尖都着有淡淡的粉色。
她还没搞懂自己心中的异样情绪从何而来,就听见施廷嘉向李鄢行了礼:“见过雍王殿下。”
施施心中乱乱的,但李鄢只是微微颔首。
他缓步走至她的身侧,声音极轻地问道“好些了吗”
“本来就没有事。”她小声地说道“让您担心了。”
施施垂下眼帘,几分小雀似的孺慕之情被遮掩在浓密的睫羽之下。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心虚极了。
若是施廷嘉此刻不在这里就好了,施施懊丧地想到。
不对,方才她就不该向军士说想要见到七叔,他那样忙碌,却总为了一些小事来到她的身边,偏偏今日还撞见了施廷嘉。
如果谢贵妃真是施家的姑娘,那他们的关系可太尴尬了。
她不过是他名义上的侄女,而施廷嘉可是他真正的外甥。
施施莫名地有些失落,不过她还没忘记方才的事。
她悄悄地向施廷嘉看了一眼,示意他向李鄢解释些什么。
他的神情怔怔的,像是也没有预想到雍王竟会亲至,素来长袖善舞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李鄢神情淡漠,眉眼透着几分雪意,昳丽清冷,直令人想起雪后垂落的花枝,周身仿佛都带着凛冽的冷香。
她忍不住去对比他与施廷嘉的相似之处。
他生得极好,天下简直也没有谁生得比他更好了。
尤其是眼瞳,像琉璃一样,带着几分江南人的秀丽,如水墨勾勒而出,仿佛浸透了烟雨。
但施施不敢多看,被那双浅色无神的眼瞳扫过时,她总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窥破了。
李鄢微微颔首:“嗯。”
“施郎君今日在附近游赏,是听闻我受伤才过来的。”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您……要和他谈些什么吗我已经休整好了,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她又向施廷嘉眨了眨眼睛,圆圆的杏眸清澈如水,仍像个小孩子
她不知道他们私下是否已有过会谈,不过施廷嘉刚刚回朝,李鄢近日又这样忙碌,留给他们些闲暇多相处总归是没错的吧
兴许再过些时日,她就不能再唤他七叔了。
施施有些难过,但又觉得自己该为他们感到高兴。
舅甥二人却好像都不肯接她的话,她夹在中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简直想要夺门而出。
施施忘了自己的腿还有些软,悄悄迈步子的时候差点又要摔倒。
被李鄢扣住手腕的刹那,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心些”他低声说道
她点头说好,细白的脸颊却渐渐地烧起来。
李鄢用的气力很轻,但腕子被触碰的感觉却迟迟没有退去。
施施简直是慌乱地从内室离开,然而刚刚走出去就撞见了周衍。
他与禁军的诸位军士候在一起,众人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射生军的禁地竟像是雍王的后花园一样。
“姑娘还好吗”周衍轻笑着问道
施施点点头,得知云安郡主已经被送回去,她的兴致也尽数落了下来。
她慢慢地跟着周衍上了马车,本想着就这样回家,车驾停下来时才发现到了一处宫殿。
“听闻您来上林苑,今日殿下本想早些过来的,可宫中突然有些事务。”周衍歉然地说道
施施已经习惯李鄢对她的关照和安排,到了陌生的行宫也没有紧张起来。
“那是谁将施廷嘉放进来的”她反倒好奇地歪着头问道“不是说这里是禁军的驻地闲人不得擅闯吗”
她下了马车,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
周衍愣了一瞬,尴尬地笑了笑:“是下面的人领会错了殿下的意思。”
施施的手抬起扶住栏杆,她回过身,面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是吗”
她并不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却也不傻。
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念在这一刻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好像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身躯从飘忽的云端落到了实地上。
“殿下想让我嫁给他吗”施施低声说道
她的声音太轻,像自言自语一样。
她的杏眸微微荡漾,蕴着浅色的辉光,转瞬又暗了下去。
施施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次她唤了他“殿下”。
施廷嘉刚刚回朝不久,他是在途中听闻施施与薛氏解除婚约的。
父亲揽着他的肩头和他一起看那张薄薄的信纸,温声说道“看吧,我就说你无须担忧。”
那时他也笑了,他不由地开始后悔在临走前与施施的那次不快。
他们自小一道长大,可以称得上是两小无猜。
只是他们纵是再亲密,也始终隔着一个人,那便是施施的未婚夫薛允。
施施天真纯善,他却看得清楚:薛允不是施施的良人。
他的图谋太多野心太大。
现今两人的关系终于断干净,说不高兴是假的,但若说真的放松下来却也做不到。
他要尽快回去,方能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非常之事,依卫国公谢观昀的性子绝不可能应允施施退婚。
施廷嘉回朝并未声张,着意要低调行事,但他昔日声名太盛,甫一回来就很快传遍了满京。
今日他去曲江池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要看看施施会不会来,她待自己若是还有一份情,他也要和卫国公抗争到底。
他骨子里是厌倦与人虚与委蛇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中没有一个是她。
他说不失望是假的,然而听闻施施在邻近的上林苑坠马受伤时,他的神情倏然就变了。
众目睽睽之下,施廷嘉不顾那些探究的、如尖刺般的视线,径直离开。
他在心中无数次预想过再次遇见施施会是怎样的情景,甚至推演过可能在她的婚宴上再见她。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两人会在禁军的驻地见面,施施的杏眼圆而明亮,他望向那双清澈的眼瞳,想要从中寻到喜悦与欢欣,却只找到了失落的情绪。
施廷嘉的心倏然收紧,在施施的手落在腰侧的荷包上时更是换了情绪。
不可能。不可能。
施施被继母教养得天真,甚至有些懵懂。
她不可能才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就与另一个男子有私情。
就是她想这样做,谢观昀也绝会不应允。
李鄢进来时施廷嘉没有想太多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是自己的到来的缘故。
雍王向来不喜谢氏,逢年过节时连面上的走动都鲜少有。
“殿下。”他再度向李鄢行礼问好。
施廷嘉长着一副纯正江南人的面孔,乍一看去与李鄢深目高鼻的长相是极其不同的,但若单看眉眼又有些相似之处。
尤其是眼型,都似凤凰的尾羽般流畅且秀丽。
但施廷嘉并不敢真以雍王外甥自居,这位殿下看似如逸士般低调,却是几位皇子中暗里势力最盛的一位。
李鄢本就寡言,扈从进来后再未与他搭话,翩然的衣袂翻飞,如道经中乘云驾雾的仙人般直接离开,反倒令施廷嘉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殿下不是来寻他的吗
他懵然地被雍王的侍从们客气地请到会客的地方,然后与他的侍从官谈了起来。
李鄢的眉眼冷淡,深色的袖摆愣生生被他穿出了白衣才会沾染的寒意。
随行的侍从不敢说话,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盼着能赶快到行宫,赶快见到那位谢姑娘。
周衍候在殿前,恭敬地将半掩的门推开。
而后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来,将宫室的寂静尽数留给他们二人。
施施正倚在榻上,她用厚厚的毯子裹着自己,仅露出一双小手慢慢地剥开果子的壳。
她半边身子落在柔光下,乖顺得看起来像只猫儿
李鄢眉眼间的冷意渐渐地消逝,他缓步走至她的身旁。
“受伤了吗”他向施施问道
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在还未出宫时他就已经知晓答案。
施施摇了摇头,因嘴里咬着果子柔软内芯,含糊地说“没有。”
她将壳放在碟子里,又取来一颗果子
她的眼眸柔柔的,神情柔柔的,从厚毯中落下来的纤白手指也柔柔的。
却偏生像这果子一样,裹着一层坚硬的外壳。
拒绝他的靠近,拒绝他的示好。
施施的抗拒是无声的,兴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带着几分孩子气让人不舍得指摘。
他的游刃有余在她这里半点用处都没有。
李鄢坐在她近旁的檀木椅上,轻轻地取来金碟中的果子为她剥开。
施施抿着唇,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探出了小手。
在指尖碰到李鄢冰凉掌心的刹那,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她的睫羽颤动,唇抿得更紧。
李鄢只是静静地摊开手,他生得好,气运也非比常人,连他剥开的果子都看起来要甘甜多汁许多
施施过了片刻才再次伸出手,小心地接过那颗果子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细瘦手腕又被扣住了。
李鄢修长的手指冰冷,声音却更冷:“过来,施施。”
第二十八章
施施的指尖轻颤,她没有天真地试着挣动,乖顺地坐了过去,小动物般的本能告诉她这时候没必要去忤逆李鄢。
三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但她仍坚持裹着厚厚的毯子。
她微微地向后倚靠,将那颗格外甘甜多汁的果子塞进嘴里。
施施低垂着眉眼,安安静静地吃起果子,腮帮鼓鼓的,当真是如小动物一般。
分明是乖顺的模样,却又防备得厉害。
李鄢默不作声地执起茶盏,放在她的面前,她也乖乖地捧起杯盏小口地轻酌起来。
喝完以后,施施将杯盏放下继续剥果子吃。
他的手指抚上玉扳指,极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冷淡,反倒带上少许的无奈,就像是对孩子讲话一样,甚至隐隐蕴着些疼宠的意味。
施施的肩头轻颤了一下她凝望着李鄢浅色的眼眸,他像是在认真地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她倏然失去了与他对抗的勇气。
她的心中空荡荡的,甚至不知方才自己为何那样抗拒他。
那种感觉既陌生,又太过吊诡。
“没怎么。”施施低声说道。
但她的尾音带着颤,细微的情绪一下子就流露了出去。
她想要抬起手揉一揉眼睛,两人离得太近,她的指尖在不经意间碰到了李鄢的袖摆,他就将她的手腕又扣在了掌心。
他的指尖冰冷,几乎是带着寒意。
李鄢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施施挣动了一下却被直接强硬地按住了手。
她的心间震荡,脑中亦是空片一片。
她觉得腕间的肌肤滚烫,几乎生起强烈的灼烧之感。
与李鄢在梦里梦外相识多日,她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
这种恐惧没有由来,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但她纤细瘦弱的手腕仍被人扣着,连像幼雀般扇动羽翼的可能都没有。
这次他是用了些力气的,那稚嫩的细白腕骨定然已经泛起红痕。
施施肩头的厚毯滑落,窄袖上纹绣的素白梨花浸入黑暗里,仍暗自里泛着淡淡的馨香。
“我……”她起了个头,却怎么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那股热意快要把她烧着了,胸腔中似藏着一片荒芜,坠进去的火星飘起来后激烈的火势霎时席卷整个心田。
“没有。”她的头垂得低低的,似是哀求般说道,“真的没有怎么。”
施施难得做出这般姿态,在他面前她常常像个小姑娘,那些被压抑的活泼与性子全都尽数显露了出来,但此刻她却是隐忍的。
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连细微的情绪波动都不愿表现出来。
李鄢的眸中晦暗不明,像是蕴着一泓洄流的渊水瞧不见底。
“很喜欢他吗”他突然轻声说道。
那一刻施施没觉察出任何温情,只觉得近乎恐怖的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猛然看向他,但从那双无神的琉璃眼睛里,她什么也看不出。
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她没想到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
想起梦魇中薛允将她送上太孙床榻的事施施就会觉得痛苦,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救她出深渊的李鄢若是也将她推向旁人她该怎么办
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时光,那是她永远也跨不过去的。
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小辈。
如果不是因为眼疾,不知会有多少的年轻姑娘爱他,乞求他的垂眸。
他们二人的全部联结就在她那声“七叔”里,现今也没有了。
施施垂下眼帘,越发觉得压抑,吐息都渐渐变得困难起来,但心弦绷到了极致又倏地松了下来。
她的纤细手指收紧,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李鄢神情微动,他浅色的眼眸无声息地掠过她的脸庞,那一瞬间,施施的心魂都要震颤起来。
分明是清浅的色泽,却仿佛浸透了浓墨。
她不敢看向他的眼睛,柔美的面容苍白起来,身躯如同细弱的花枝般轻轻抖动。
大抵李鄢也觉得这样没趣,他渐渐地松开了她。
“好。”他轻声说道。
他似乎是应允了,又似乎只是平淡地表达自己知晓了。
施施仰起头,眸中湿润。
隔着一层水雾,她看不懂他是否有情绪,她只是感到迷茫。
他真的要把她嫁给施廷嘉吗
她的脑中懵懵的,甚至连自己怎样离开行宫的都快要忘记,直到回到家中被绿绮接住,心魂好像才归去躯壳里。
绿绮抱着她,怜惜地说道:“您没有受伤吧”
施施摇摇头,整个人都浸在温水里,披散的长发如泼墨般流溢。
绿绮只当还是因为施廷嘉的事他是张扬惯了的人全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施施带来什么影响,过了这么些年仍是这个样子。
“您别担心,这等事国公定会压下去的。”她低声说道。
施施缓缓地披着厚毯站起:“我想吃些甜食,片刻后他大抵就该唤我过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她低下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绿绮定定地看向她,总觉得她有心事却又好像不是因施廷嘉而起
没出施施的所料,她的头发刚刚擦干谢观昀便又遣人令她过去。
她放下瓷杯,胡乱地换了一身衣衫。
一踏入谢观昀的书阁,施施就烦闷起来。
她心情不佳,全然不愿在父亲面前装样子,进去以后就寻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
谢观昀正在看一幅画,长长的卷轴垂落在地上,也不知画的是什么,他看得似乎格外仔细。
施施离他有些远,看不清是什么。
“今日如何”他轻声问道。
她觉得这样的问话方式无趣极了,低声答道:“寻常。”
谢观昀挑眉,却只是风轻云淡地示意她过来。
施施不明所以还是走到了他的近前。
看见那副画时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画中的少女姿容柔美,肤如凝脂,用团扇掩住半边脸庞,唯有那双水杏般的眼眸格外明媚。
单看形貌很难辨别是谁,但那双眼睛描摹得太好,仿佛有神魂一样。
施施掩住唇,才没让自己讶然地失态。
——是她自己。
“偶然得来的。”谢观昀淡淡地说道,“不过倒像是名家的作品。”
施施眨了眨眼睛,迟疑地说道:“像是近日画的。”
“嗯。”谢观昀点点头,“的确。”
她心想父亲一定知道得更多,不过这等阴私事没必要全都讲与她听。
施施觉得有些怪异,是谁会暗里偷偷令人画她呢这画还好巧不巧地落到了她父亲的手里。
他指了指画中的花丛,低声道:“还有印象吗”
她摇了摇头,绞尽脑汁也没能回忆起来。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这样画的。”她轻声说道。
施施的目光仍紧紧地落在这卷长画上,却听见谢观昀突然说道:“没事了,回去吧。”
她的朱唇轻启,想要再问些什么,外间的侍从却扣响了门。
兴许他今日的确是忙碌,方才会放过她。
施施没有多想,行过礼后便匆匆离开了。
回去月照院不久她就要睡下一日之内发生的事太多,心神都劳累得快要无法承受了。
却没想夜间辗转反侧迟迟未能入眠,她快要烦闷到无以复加了。
索性从榻上坐了起来,施施的院落是最适合看月亮的,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连守夜的侍女都没有惊醒。
正当她走至中庭,在小胡床上坐下时,墙边突然传来窸窣的动静。
她以为是猫猫狗狗,便没有注意。
下一刻,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径直从墙上跳了下来。
施施愣怔地望向他,他的动作太熟稔了,行云流水一般,仿佛从她家的墙上跳下来无数次过
“施廷嘉——”她未经思索便下意识地唤了出来。
施廷嘉穿着一身黑衣,他不像白日里那般绷着,又恢复了少年时的恣意模样。
“你怎么醒着呢”他压低声音向她走近。
施施向后退了半步,心中既紧张又纷乱:“你疯了吗我父亲也在的。”
她的手心攥紧,额前也覆着一层薄汗。
而望向施廷嘉那双澄澈的眼睛时,她的话音渐渐低了下来。
以前他也做过越墙而来的事但那时候两人都是小孩子,纵然被谢观昀抓住也至多责斥几句。
施廷嘉自小就喜文弄墨,不屑与武人为伍,唯独这逾墙的技艺格外娴熟。
“不会有事的。”他轻声说道。
黑暗之中施施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闭上眼都能摹画出他自信的模样,那种神气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也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
眼下听到他这样轻松的话语,她简直要发起脾气来。
“你真是白长了年岁。”她的腮帮鼓起忍不住像个姐姐一样地说话。
施廷嘉长她两岁,却成熟得很晚。
在外人面前还能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在她跟前却始终像个弟弟一般。
听到她的话,施廷嘉突然笑了出来。
他从善如流地说道:“施施说的是。”
寥寥几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光景。
但想起梦魇和白日中的事施施实在难以坦然地面对他。
正当她想要随便编个借口回去时,施廷嘉倏然扯住了她的衣袖,他缓声说道:“施施与雍王殿下是有旧识吗”
“不是施施轻声说道,“只是因为国公,方才有些交集。”
施廷嘉神情微动,缓声道:“原来如此。”
他状似轻松地浅笑一声:“我还以为殿下与谢氏仍是疏离,担心他会为难你呢。”
他继续说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两年,京中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施施心中难受起来,李鄢与谢观昀何止是疏离,简直是要剑拔弩张了。
她并不愿与施廷嘉再说更多,抿着唇看向远处,假意关切地说道:“你快些回去吧,若是被巡视的侍从发现就不好了。”
他嘴上说嗯,神情却没有半分的紧张。
施廷嘉坦然大方地倚在树旁,抬手轻轻折下半段花枝。
施施的心随着那清脆的“咔嚓”声动了一下,暮春时节,花枝早已零落,带着些萎靡的香气,直令她想起深宫的金殿。
他突然声音很和缓地说道:“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你有想到过我吗”
说这话时施廷嘉定定地看向她,那双浸透了江南烟雨的眼眸像笼着一层虚无缥缈的纱雾。
施施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藏着许多的情绪,却又看不懂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
施廷嘉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虽然已经长成了疏朗俊逸的青年,但在施施眼里,他依然是那个有些顽劣的幼时玩伴。
不过此刻她觉得很是陌生,他的语调虽然温和,她却觉察出一种怪异来。
施施讲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此时的他像极了李鄢。
尽管相识多年,其实她一直没有搞懂施廷嘉的心思。
她不明白他为何总要将她带在身边,她是个平常的姑娘,除了好模样和权臣父亲外,实在没什么可说道的。
他那样骄傲的人,站在人群中像会发光一样
为何却非要逼着她做个小尾巴
施施低声说道:“想的时候会想,不想的时候不想。”
她觉得自己的这个答案有些愚笨,但施廷嘉却笑了一笑。
皓月当空,清辉万里,肖似她梦魇中的情景。
她不须阖上眼就能想起噩梦中李鄢出现的俊美模样在梦中他救她于深渊,可现实中他却要将她推向旁人。
施施的心中酸涩,如同吃了一颗未熟的甜橙。
苦苦的,又卡在喉咙中,吐出也不是咽下也不是
施廷嘉没有察觉出她的心思有异,他眉眼微弯,眸中蕴着些春意。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时,施施突然抢着轻声问道:“你会娶我吗”
说完后她自己都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接着她断续地补充道:“我与薛氏的婚约已经解除,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和他在一起吗”
“那你讨厌我吗”施施的目光盈着一汪水,“如果不讨厌我,你会娶我吗”
她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得厉害,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额前沁着薄汗,好在夜深看不清楚。
可施施实在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总觉得施廷嘉是讨厌她的,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才将她带在身边。
但与他在一起,她是不快乐的。
施施不想这样荒唐地嫁给一个讨厌她的人,她知道自己柔弱幼稚,是一株非要攀附旁人才能活着的菟丝花,可她不愿一次又一次地作为礼物被最亲近的人奉给旁人。
尤其是出于李鄢的默许。
他太残忍了。
一边要将她从深水中救出来,一边又要将她推进另一个海渊中。
施施不由地用更坏的想法去想他,这一切会不会是他的筹谋他之所以会救下她本就是为了要将她嫁予施廷嘉
因为她是谢家的姑娘,不是施家的姑娘。
抛开那层本就虚假的血缘后维系之间他们情谊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施廷嘉瞳孔微缩,怔怔地看向她。
他像是没有听懂施施的话一样轻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施施心神微动,敏锐地觉察出他的犹疑。
“你不愿娶我,对吗”她垂下眼帘,“那便算了吧。”
她甚至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施廷嘉,就回过了身。
施施心中闷闷的,施廷嘉抿着唇,猛地拉住她的衣袖:“不是的,施施。”
“放开我。”她努力地压低声音,语调中已然带上了鼻音。
她偏过身看向施廷嘉,一双杏子般的眼眸莹润明亮,却带着无尽的悲伤,那种沉重的哀戚仿佛是有力量的,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年轻姑娘的眼里。
施廷嘉如同被灼伤般放开了手,他不觉得施施无情冷漠,只觉得她像琉璃一样好像他再碰她一下,她就要碎掉了。
他离开的这两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他的胸口中似是被刺穿了,微凉的夜风尽数灌进去,施廷嘉看着施施渐渐消失的身影,总觉得她像是融进了深黑的夜色中,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施施的心中一团乱麻,她竭力轻手轻脚地走回内室,但床帐一放下情绪就再也无法掩饰。
半晌后她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将枕下藏着的荷包找来,翻出那枚烫手的令牌,次日一早就提笔写了封信,遣人一道送去雍王府。
绿绮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敷在她肿起的眼睛上,关切地问道:“姑娘,是又做噩梦了吗”
施施耷拉着小脸,轻声地说道:“是呢。”
她恹恹地翻看妆奁,对着册子一件件地分类誊抄,向来多话的青萝也安静地陪着她,轻轻地为她研磨。
还没等她将礼物退回,王府那边便有了回信。
施施没有看就将信折了起来,眼下她虽然烦闷,但她自己也知道她是多么容易心软,雍王府里那样多多智近妖的幕僚,稍稍说几句好听的话都能将她骗过去,于是她索性看也没有看
将册子和檀木箱一道送去雍王府后她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反倒更加不安了。
心里空空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用过午膳后她爬上床榻,梦醒以后大喘着气坐起。
施施垂着头将新送过来的信都折了起来,而后静默地在盒中翻出一条旧的手链。
幽蓝色的玉珠莹润典雅,大抵是许久前某位长辈赠给她的。
从前她很喜欢,只是后来有了新的饰品才落尘匣中,熟悉的温凉触感让她的心缓缓落下,蹙起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施施从没有一*天收过这样多的信笺,她先前总是很盼着有人给她写信。
但她的朋友很少,相熟的表亲也没有几位。
施廷嘉也不爱写信,离开的那两年更是只字没有寄回。
施施拈着那些样式不同、却每一份都贵气逼人的信笺,心中越发坚定地认为是李鄢寻来了许多幕僚来作的文章。
她索性将那些一封一封折起的信又退了回去。
做完这些事后她心中仍然不觉得快意,还有一个声音开始指责起她无理取闹,纵是嫁给施廷嘉又怎样呢纵是他不喜欢你又怎样满京的贵女都盼着嫁给他,那样意气风发的俊逸郎君,怕是寻遍京城也找不来第二位了。
七叔定然是有他的深思熟虑的,为什么不愿意再相信他了……
施施烦闷地掩住了耳朵,让那个聒噪的声响静下来。
她在家中待了许多天,连院落的门都没有踏出去过更是连信笺都不肯收,直接令人退回去。
直到四月中旬张贤妃生辰,施施才再次入宫。
九皇子已经薨逝了月余,皇帝希望张贤妃能振作起来,因此特令臣属要盛办她的寿宴。
施施觉得他的想法太过无情,十余年为人父母,儿子刚刚死去,怎会有心情过好生辰呢旋即她又忍不住想起了李鄢,在梦魇中他才是真的无情。
她摸了摸腕间的珠串,提起衣裙下轿,向着张贤妃的寝宫走去。
雍王与张贤妃交恶多年,她的生辰他定然是不会来的,所以她渐渐放下心来。
张贤妃很喜欢施施,每次都要与她聊上许久,可今日她是宫宴的主角,因此格外忙碌,施施陪着她一起梳妆。
九皇子薨逝后她越发消瘦了,眉宇间带着几分病态,隐隐透着些不康健的迹象。
殿中嘈杂,两人却安安静静的。
张贤妃握住施施的手,温声说道:“别怕,好孩子。”
“纵是某日我也去了,也会有人看顾你的。”她温和地说道,“姨姨没能为你寻个如意郎君,只能暂且为你寻个庇护者了。”
施施紧忙说道:“不会的,姨姨。”
张贤妃按住了她的手,却没说是谁,只是微笑。
上次的事也惊到了张贤妃,她将施施留在宫中,特地嘱咐她晚些时候再过去。
暮色时分,施施才从殿里离开。
她穿过回环曲折的长廊,下了垂花门的台阶,仰起头的刹那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鄢被许多人扈从着,周身都带着清隽的贵气,仿佛是踏云而来的谪仙。
施施攥紧手指,强装镇定地踏上悬桥。
周衍笑着看向她,仍是温和地向她问候道:“施施姑娘。”
施施没有理会他,她故作冷漠地离开,唯有与李鄢擦肩时,两人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一起。
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他们最后的接触了。
她知道今日皇帝不止是想为张贤妃过一个好的生日,还想要借此进一步抬高施家的门楣,所以他是执意要在今夜为那位施文贞公平反的。
从此就再没什么谢贵妃了,谢氏也再不是雍王外家。
施施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所以她全然没有到轻纱之下李鄢的神情。
偏执,残忍,狠戾。
他淡漠地抚上玉扳指,向着侍从轻声地说道:“这是要与孤决裂吗”
施施向着远处走去,并未听见李鄢这句轻声的话语。
掠过湖岸后她紧张的心情才渐渐平定下来,宫宴已然开始,施施低调地坐在光影晦暗处,浅饮过淡茶后才开始享用宴上的美食。
如果不是因为张贤妃,她是决计不会出席今日的宫宴的。
听闻施家那位公子过来后本就欢畅的宴席跟疯了一样,这是宫宴,不是家宴,可姑娘的热情仍是无比高涨。
施廷嘉一袭青衣,如翠竹般长身玉立。
皇帝的近臣遥遥地便谄媚唤道“仆还当是谁来了,原是施大公子。”
连皇帝也笑了,施施听着远处的欢声,心中空荡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滋味渐渐蔓开。
她估摸着今夜皇帝就会宣布施氏复起之事果然还没等她用完碟中的小食,远处便彻底欢腾起来了。
恭贺声要响彻云霄,一声接一声地起来。
任谁也想不出,这当中的许多人都曾在暗里中伤过那位施文贞公
施施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政事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席间几个年轻姑娘也纷纷赞道“施文贞公泉下有知,定然也要欢颜。”
“这样算来,施家才是雍王殿下的外家,这些年却叫谢氏雀占鸠巢,当真是讽刺,难怪殿下与卫国公府的关系那样差呢。”一面容张扬的美貌姑娘缓声说道但言辞却极是尖锐。
有人反驳她:“也不能这样讲,施家当年本是要灭满门的,若不是卫国公心善收留了先贵妃,又护佑了施郎君的父亲,早没什么施氏了。”
又有好事者插嘴道“这样说来,谢氏与那位殿下原是一点干系也没有了。”
“倒也未必。”有人接着说道“谢家的大姑娘不是与施郎君甚是亲密吗”
她这话霎时引来了几人带着敌意的目光,那名容色张扬的姑娘挑眉说道“施郎连借给旁人的锦帕都不会用第二次,你觉得他会娶被人退过亲的女人吗还有着那样多的轶闻缠身……”
她勾唇说道“不过是仗着有个权臣父亲罢了。”
施施撑着腮帮,听着这些尖锐的话语心中平淡,并无什么真切的感受。
——就好像她们在说的是另一个人。
这是张贤妃专意为她挑选的静谧位子,为的就是让她能够好好地用膳。
候在施施侧旁的年长宫女眉头颦蹙,她是张贤妃特地安排在施施身边的人,当即就正色道“姑娘……”
施施的面容隐匿在阴影里她淡漠地看着那模样张扬的姑娘站起身,渐渐忆起她是楚王的长女明昭郡主。
楚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与太子年岁相差不大,出身是极好的,据说皇帝也很是喜欢他。
而这位长女又是他最疼宠的女儿,因此明昭郡主才会有这般张扬模样。
施施按住年长宫人的手,悄悄摇了摇头。
她低垂着眼帘,摆弄起手上的玉珠串,幽蓝色的玉石将她露出来的手臂衬得白皙异常,带着几分雪意,那姿态简直要与李鄢像了十分。
等到众人终于聊完这个话题,开始赞许起明昭郡主头上的金钗时,施施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当她自树影下踏出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水红色的长裙曳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明灯之下她似附着月华,一张柔白的雪颜粲然清丽,仿佛泛着淡淡的辉光。
施施是极美的,但这种美没有攻击性。
虽然浓艳秀丽却太过娇柔,像没有刺的花朵,任人采撷。
而此刻的她却像是由霜雪塑成的美人,冷得叫人惊心,她冷淡地看了明昭郡主一眼。
分明没有半分情绪,却叫人一下子就难堪起来。
坐在首席的明昭郡主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施施,竟是率先问候道“许久不见,谢姑娘。”
施施的面容平静,须臾才轻声说道“我想,你父亲大抵不愿听见你这样讲。”
楚王贵为皇子,但也只是皇子。
他一意要和户部打好关系,好靠财权立足,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谢观昀这位顶级财臣交恶,没有明着去攀附谢氏已是君子之行。
施施不懂政事也知道逢年过节最喜欢送她各式各样礼物的是谁。
楚王的礼品从不过分贵重,但绝对是最能投她所好的,暗里他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来打通国公府的这些关系,连她一个小姑娘都不肯掠过
她不想借着父亲的名头来在人前示威,可既然旁人都这样说了,那她为什么要忍着呢
连一位郡主都能靠父亲作威作福,她作为当朝第一权臣的嫡长女,还谦和什么
明昭郡主方才的神采尽数退去,她的手指颤抖,掌心尽是冷汗,脸庞燥热,似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般难堪。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道歉:“恳请姑娘海涵,是小女言辞不周。”
施施没再理会明昭郡主,径自离开了宴席。
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石子落水尚会溅起涟漪,此刻她心中却莫名地很是平静。
真奇怪。她在心中暗想。
施施向那名年长的宫人示意,让她不必再跟着自己。
她孤身缓步走向湖畔的临水阁,内室中没有几人,只有几位内侍与宫女守在侧旁,都是熟悉的面孔,更有一人是伺候在张贤妃殿中的。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后张贤妃便更加谨慎,连她可能到访的地方都煞费苦心地安排上自己的人。
施施要了半杯甜酒,一个人坐在窗边望向水中倒映的皓月。
那宫人妥帖地为她温酒,然后分成两盏,先令人试过后再递给她。
她倒没想太多轻轻地接了过来。
施施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地浅酌着。
片刻后莫名地倦意袭了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身子便软了下来。
她竭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能看清,只是隐约嗅到缕缕凛冽的暗香。
像云端的花朵,冷而姝丽,在悄悄地蛊惑着她不要再挣扎,就这样昏昏地睡过去。
施施醒来时头还有些痛,她的眼前天旋地转,扶着额头许久视野才渐渐地清楚起来。
身上并无不适,反倒有种睡足了的舒爽。
她缓缓地仰起头,抬眼便看见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李鄢神情平静,轻声道“醒了”
他那双浅色的眼眸沉静如水,像是浸着一泓月色,仿佛将她迷晕强带到这里的罪魁祸首全然不是他。
施施的手指无意识地搭上腕间的玉珠,她的睫羽颤了颤:“殿下。”
她轻声说道“您遣人传唤我一下就是,不必这样周折的。”
她悄悄地环视四周,心想这里应当是涵元殿,上次她被药物所迷乱心智时来到的正是此地。
一回想起那些混乱的往事施施的脸色有些微异。
李鄢低声道“不是不愿见孤吗”
她心神微动模糊地想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自称。
在她跟前,他总是会敛去冷意,以至于她竟天真地敢将他视作是温和的叔叔。
施施没有回避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但她仍是别过了脸。
那种怪异的念头又上来了,她小声地说道“没有。”
李鄢静默不言,他的长发冠起,那张漠然的昳丽脸庞平静得异常,直令她想起高崖上的新雪。
“是吗”他轻声道“愿不愿见孤且不言,倒愿幽夜会见施郎君了。”
施施的瞳孔紧缩,她怔怔地望向李鄢。
那天晚上她连侍女都没有惊醒,他又是怎样知道的
施施强行按捺住自己,才没有蠢笨地将一句“您怎么知道的”脱口而出。
她的确应该害怕李鄢的,在梦魇中他无声息地将皇城染上一层血色,还能稳稳地坐着摄政王的位子,那样的手腕和城府她想都想不出来……
但此刻她没有想到那些竟是先生出一种莫名的委屈来。
施施将腕上的玉珠攥得更紧,颤声说道“难道不是因为您的授意吗”
压在心中累日的情绪,一经吐露就似洪水般尽数宣泄而出。
“不是您想要我嫁给施廷嘉的吗”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无理取闹又恣意妄为,连在先辈的跟前都维持不好情绪。
旋即施施又想到,现实中
第1回 见到李鄢时她就表现得很不矜贵,还被他当做了离家的小孩子。
李鄢神情微动浅色的眼瞳倏然眨动了一下。
她心中纷乱,其实只是凭着一时的勇气才敢这样大胆。
“您太残忍了。”施施的声音逐渐压低,“如果您是为了让我给施家的门楣添彩,那当初为什么要救下我您不知道那位施郎君讨厌我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做一对怨侣”
她带着鼻音说道“我宁愿投身佛道也不愿嫁给他。”
乍起的愠怒要将她给灼烧起来,尤其是在掠过李鄢浅色瑰丽的眼眸时,她觉得愈加难受。
说罢她便要从榻上起身,但小腿还未从锦被中抽出,便被扣住了手腕。
李鄢的动作有些强势,让施施觉得自己像一直幼雀,被狠狠地折住了翅膀。
她心生阵阵无力,干脆软下身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声音和柔,像哄她般说道“不是的,施施。”
正是这时施施突然听见了那奇异的声响,细微的锁链声隐匿在锦被中,却又在静谧中显得那样清晰。
她看着足腕上的细长银链,耳边一阵轰鸣。
施施的小腿细白,足腕更是纤细得不经盈盈一握。
此刻她右腿的脚踝上却束缚着一条精致细长的银链,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如暖玉般温凉,且虽然紧紧地贴着皮肉,但没有磨出丝毫的红痕。
虽是禁锢,却偏生带着几分旖旎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翻腾着又坐了起来。
施施的脸色潮红,连耳根都泛着粉,她眼尾湿红,连敬语都忘了用:“你……”
李鄢淡漠的俊美容颜仍是沉静,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轻声说道:“不是我的授意。”
她眨了眨眼睛,心中倏然被一种奇异的暖意所笼罩,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猫,突然被人抱回了内室中。
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让她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是下面的人会错了意。”李鄢的睫羽微动,“我从未想过要将你嫁予旁人。”
施施咬住下唇,整张脸都泛着绯意。
她总觉得有什么陌生的种子自心里发了芽,它生长得太快了,让她不禁有些害怕。
“那又怎样”她摸了摸腕上的幽蓝色玉珠,话音里带着些罕见的骄纵,“我和您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了……”
好奇怪。
施施忍不住想到,她怎会这样讲话像小孩子,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
“谁说的”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声音却有些发冷。
她有些微愣,呢喃地说道:“所有人都这样讲的。”
“先贵妃本就是施家人,这些年来是谢氏雀占鸠巢,夺了您外家的位子。”施施垂眸,“现今施文贞公昭雪,您也与谢氏再无瓜葛。”
他轻柔地牵起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一个冰冷,一个温热。
这是很寻常的动作,但施施仍被情绪所左右,下意识地便想要挣开。
李鄢捏了一下她的掌心,轻声说道:“都是做给皇帝看的。”
那感觉太吊诡了,施施的手心柔软,他的指尖分明是冰冷的,却渐渐地让她感觉像灼烧起来了一样。
她极力地想要挣脱,连他说了什么也没有仔细听清。
李鄢扣住她的手腕,极轻地打了一下她的掌心。
“啪”的一声清脆极了,落在寂静的宫室中格外明晰。
施施的眼眸却霎时湿润起来,她的面庞像是被烟霞所笼着,红得要滴出水来。
她已经十五岁了,再算上梦魇中的两年光景,早就是大孩子了,此刻却被这样对待,实在是太过难捱。
“我与你父亲并无不和,与施家也没什么情谊。”他轻声说道,“不过是因着皇帝的猜忌,这些年才鲜少走动。”
施施仍有些迷惘,她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
她一直活得懵懵懂懂,在梦魇中临到将死之时,都未能搞清楚这些可怕的宫闱倾轧之事。
李鄢的神情微动,瞳仁深处透着几分戾色。
“孤还在这世上一日,便没人动得了谢氏。”他低声说道,“明白了吗施施。”
施施的手腕仍被他扣着,但这回她每一个字都认真地听了进去。
她微喘着气,细声问道:“那我还能唤您七叔吗”
她的眸光闪烁,湿湿的睫毛似蝶翼般扑了一下。
“嗯。”李鄢微微颔首。
到这时施施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但在她的心里就是这样的重要。
她轻轻地将手抽了回来,而后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我父亲都没有打过我,很疼的。”
李鄢生得好,连手指也比常人要漂亮许多
手背白皙得近乎透明,隐约能够窥见青色的血管。
仿佛她用力地捏一下他的手上就会留下痕印,掠过那层薄茧时,她才恍惚想起七叔是很擅长用刀剑的。
更有传闻说他少年时射艺极佳,百步穿杨。
李鄢轻声说道:“是孤的不是”
他这样说施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垂下头小声地说道:“对不起七叔,是我太孩子心性了,听了旁人的话就信以为真……”
她虚虚地抱住了李鄢,柔膝在软毯上磨蹭,悄悄地攀上他的脖颈。
“我以为您是要利用我,才让施廷嘉故意接近我的。”她的嗓音甜软,带着些鼻音,“我害怕您真的要让我嫁给他,您知道吗他很讨厌我的。”
少女身上的馨香带着甘美的甜意,萦绕在暧昧的内室中。
施施全然忘记了脚踝上系着的银链,那细微的声响被压抑在软毯里,渐渐沉静下来。
“不会的。”李鄢轻声说道。
他虚揽住她的腰身,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的眼睛似琉璃一般剔透明净,好像有着流云般的微光在其间闪烁。
施施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整个人都要溺在他眼底的温柔情愫里。
李鄢低声说道:“我应当提前知会你的。”
他似乎带着些歉意,轻轻地抚上了她的手腕。
两人的手指又交叠在了一起,这个姿态让施施完全被掌控在了他的指尖,她像是引颈受戮的天鹅,尤其是在簪子落下长发散开后,美丽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
“是我太笨了,什么也不懂得。”她细声说道,“还总是容易叫人骗去。”
她将头埋在了李鄢的肩窝,嗓音越加柔软甘甜。
李鄢轻声说道:“施施不笨,只是纯善,这更难能可贵。”
“真的吗”施施倏然笑了起来,她的眉眼弯弯,脸颊似桃花盛开般娇艳。
她像是一株花树,原本是不被好好栽培的,可一经妥帖的照看与灌溉渐渐地又恢复了生机,进而显露出那种惊人的美丽,只可惜她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嗯。”他低声说道。
李鄢轻柔地拥了她一下,并不动声色地解开施施足腕上的细链。
施施也轻轻地回抱了他,她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鸟,天真地信任着他,即使知道那是笼子也会乖顺地进去。
她好像是不在乎这个的。
只要是他,无论怎样都可以。
送施施上轿后,李鄢回去了涵元殿。
他太善于伪装矫饰,有时连自己都快要骗过去,但此刻他深知他眼底的戾色真正化开了,那泓皓月落入他的眸中,涤净了所有的残忍欲念。
在知晓她幽夜与施廷嘉相会时,他的确是有过不合时宜的晦暗想法的。
这份晦暗的念头愈演愈烈,直到在悬桥上与她擦肩而过时达到顶峰。
李鄢清醒地发觉,他做不好她的叔叔。
或者说,他是不愿的。
他坐在椅上执起杯盏,俊美的面容平静得出奇,眼底却再度泛起了冷意。
他静静地等着来客的到访,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修长笔直,上位者的气度清贵昭然。
张贤妃来时看见的正是他这幅漠然模样,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从少年时,李鄢就是这般姿态。
漫长的时光仿佛未曾在他的身上驻留,单看那张昳丽清冷的容颜,任谁也分辨不出他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
她开门见山地直接说道:“我寻了宫外的游医看过,阿遥的确是被毒死的。”
阿遥是九皇子的小名,因他是皇帝的幺儿。
张贤妃将那张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纸递给侍从,由他仔细地念出声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恨他”她的话音带着些哀戚,但并没有明显的失态,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张贤妃缓缓地说道:“阿遥能碍着他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还生来就有不足之症。”
“他不敢管楚王,不敢管齐王,却偏偏要害我的阿遥。”她嘲讽地牵起唇角。
李鄢只是静默地听着。
这等阴私之事在皇家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层出不穷。
张贤妃端起杯盏,她的嗓音沉稳,手指却不断地颤抖着:“现今想来,他大抵根本就没想过要让阿遥活,可怜我的阿遥白白地到这世上走一遭……”
好在这里是雍王的宫室,无人会窥见她的神色,自然也无人知晓她心底的深恨。
在这位身患眼疾的殿下面前,伪饰无须那般的完美。
张贤妃浅浅地抿了些茶水,但神情不能平定竟是带着些狰狞之意。
“若不是小萧氏生生杀出来,上次连我的施施也要叫他糟蹋了去。”她像是带着些醉意,指缝间微微渗出些血来。
李鄢神情微动,好整以暇地抚上指间的玉扳指。
“我方才见到她了。”他轻声道,“是个好孩子。”
张贤妃知晓他向来言辞隐晦,听到他这样说,还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如若有朝一日我亦不幸薨逝,还辛苦殿下照看一二。”
李鄢应下,而后一位侍从将匣子献给了她。
匣中藏着一种无色无味的粉末,另有侍从用细笔在侧旁写下了几行小字,非要遇水才能看得清晰。
张贤妃接了过去,没再多言。
交易做到这个程度,也便可以结束了。
侍从将她送走后殿中又死寂起来,李鄢缓缓地站起身,踱至窗边。
月色撩人,内室中仍残留着那阵甘甜的馨香,许久都未曾散去。
施施的发簪方才落了下来,一根雕琢精致的小巧金簪落在了软毯上她也没有发觉。
他俯身拾起那支簪子,慢慢地把玩着。
翌日施施睡醒,便瞧见了外间放着的檀木盒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她站在门边,看青萝仔细地将她的衣裙与饰品又一件件地放回原处,并重新登记造册。
施施的脸颊倏地泛起红晕来,她微俯下身,自己将罗裙抱起放入箱中。
“姑娘可睡足了”青萝扬声问她。
她的笑容太过灿烂,让施施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嗯。”她像小鸡啄米般点点头,长发翘起,更添了几分可爱。
青萝边为她收整衣物,边认真问道:“过几日要去行宫,姑娘想好要穿那些衣裙了吗”
施施盘着腿坐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慢慢地试着衣裙。
夏天的衣衫轻薄,颜色也更加鲜亮,如水般丝滑的绫罗绸缎覆着身上,将她如羊脂玉般柔软白皙的肌肤衬得像是会发光一样。
不知为何,在更换罗裙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到李鄢。
这件裙子这样好看,若是他能亲眼见到就好了。
施施的脸庞微微发烫,那种怪异的念想让她没多时就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最后还是绿绮拿定主意,为她选好了衣着。
转眼就到了出发之日,翻找起妆奁时,她才发觉里面的物什好像多了些。
施施没有多想,仍是选择了李鄢先前赠予她的金耳珰。
腕上的佩戴的也是那枚细细的金镯,镂空的手镯内里坠着许多颗小铃铛,一走动起来就会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她不太情愿地跟在谢观昀的身旁,但面上仍是乖顺的。
谢观昀仍未打消主意,特地将她带在了身边。
这在谢家可不是什么福气小时候每次兄长被父亲叫走,她与继妹都暗自为他忧心。
自施文贞公昭雪、施氏复起后朝野内外都热切地关注着卫国公谢观昀会怎样走棋,施氏与谢氏的关系扑朔迷离,与那位雍王殿下的关系更是令人迷惘。
施施也没想到还未出发,就遇见了这样巧的事。
施廷嘉一身云纹玄袍,正在谦恭地向雍王行礼时,他们几人撞到了一起。
“见过雍王殿下。”青年人的嗓音清澈爽朗,身姿也如翠竹般挺拔。
施廷嘉的父亲是施文贞公的从子,其实与李鄢的关系并没有那样近,只是因为施氏险些被灭满门,才承袭了施氏先前的荣光。
谢观昀与李鄢是同辈,一为权臣,一为皇子,势均力敌,分庭抗礼。
不过两人关系太差,每次遇见都要搞得剑拔弩张。
但施施是小辈,总不好不行礼。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她还未福身,侍候在李鄢侧旁的周衍就急忙说道:“姑娘免礼。”
“啊……”施施的手指抖了下,细碎的铃铛声在此刻显得不合时宜。
她错开了施廷嘉诧异的视线,乖乖地站到了谢观昀的身后
李鄢带着面纱,只露出半张俊美的脸庞,像高崖上的新雪般清冷昳丽。
下颌的线条极尽优美,连宫廷画师也无法勾勒出这样完美的曲线来。
他修长的手指扣在手杖上,漫不经心地抚了下右手上的玉扳指。
施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莫名地想起李鄢扣住她手腕的情景,他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手指与腕骨。
太白了。像玉石雕琢而成地一样完美,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楚。
许多人也在暗里留意着这边,不过没有谁大胆到明显地看过来。
这实在不是寒暄的好时候,还是施廷嘉的父亲最先打破沉默,礼貌地提出片刻后要面见皇帝陛下。
施施这才想起,这回皇子们都过来了。
因是今年第一次去离山的行宫,又加之施氏刚刚复起,所以皇帝特令人将这次旅程安排得格外盛大。
这事年年都有,但李鄢其实是鲜少过来的。
施施模糊地猜想,他或许是因为她方才同意一道前往的。
她没觉得被处处看着又什么不快,只觉得愈加心安,甚至还有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莫名情绪。
施施坐在高大的车驾中,十分想要个软软的靠垫或是抱枕,但看父亲仍是正襟危坐地翻看文书,这话怎样也不好说出口。
她悄悄地换了几个姿势,旅途漫长,没多久就感觉腰快要断掉了。
做权臣私底下都要这样辛苦的吗她腹诽道。
中途休整时,施施才得了机会,轻声地向他恳求:“父亲,我能和母亲二娘她们一起吗”
谢观昀边接过幕僚递来的册子,边干脆地说道:“不能”
她泄了气片刻后又鼓起勇气问道:“那我能下去休息片刻吗”
“车上不舒服吗”他低声说道。
但看他神情,没直接批评她娇生惯养就已是极大的宽善了。
“不舒服。”施施似是一朵蔫了的花,小声地说道。
那站在马车外的幕僚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帮着她打圆场:“姑娘兴许是坐久了,要不先出来休歇会儿。”
施施顺着他的台阶就走了下来,谢观昀没说什么,但也没拦着她。
林间的阴翳遮天蔽日,很是凉爽。
下车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路旁的杨柳已经绿到苍翠,垂落在她的肩头。
她只是想着下来晃晃,透透气就足够了,所以也没有走远,却没想到竟又遇见了施廷嘉。
他似是与一姑娘在一道,两人站在树后此处静谧,没什么人会专门过来。
他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您还想怎样呢”
另一道声音带着些张扬之意,施施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没想起来是谁。
她不想要偷听,旋即就要往回走去。
可还没转过身就被人禁锢在了掌心,细瘦的手腕被轻易地扣住,连挣脱的余地都没给她留。
“七、七叔……”看清来人是谁,施施才松了一口气
离得太近,她几乎要闻嗅到他衣上熏香的冷冽气息。
片刻后施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为了掩住她腕上手镯的声响。
施廷嘉仍在与那人对峙,姑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讥讽:“你就那般喜欢她吗那你怎么不娶了她呢是不敢还是不能”
“郡主珍重”他没再多言,衣袖一甩作势就要离开,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施施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人发觉。
“怕什么”李鄢轻声说道。
他的动作很轻柔,半分轻佻的意味也没有。
但就是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弦被撩了起来,施施从未想过他也会这样坏心眼,她抬手掩住自己的唇,细声说道:“会被发现的……”
她的眼尾泛着几分桃花似的潮红,眸光湿润而柔软。
她一面觉得害怕,一面又庆幸李鄢瞧不见她这般失态模样。
他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不会有事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施施总觉得他的眼底带着些笑意。
此刻他全然不像个长辈,那份持重与冷漠的背后尽是粲然的少年气琉璃般的浅色眼眸闪烁,天地在此刻都为之失色。
施廷嘉正是情绪冲头的时候,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二人。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施施才放松下来。
她的小腿颤抖,险些又要摔倒,脆弱的踝骨却在刹那间开始肿痛起来。
“七叔……”她眸中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向李鄢。
施施只是想要他放她离开,却不想他竟将她抱了起来。
她强行忍耐住才没有惊叫出声,初夏的衣裙单薄,被抱起的刹那轻纱如莲花般层层绽开。
她的面庞湿漉漉的,下唇被咬得通红,柔美的芙蓉面宛若晦暗处生出的禁忌之花。
片刻后听到一道娇俏的女声,施施才察觉方才是有人过来了。
她的身躯像拉满的弓弦般绷紧,手臂下意识地攀附上李鄢的脖颈。
她纤瘦的脊背被迫抵在树上,稍一挣动就要牵动后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总觉得腰快要折断了。
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施施心中懊悔,早知道方才还是乖乖待在马车上好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父亲的马车不舒服,腰疼。”
李鄢垂眸不语,冰冷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后腰处,他没有侍候人的经验,只是试着轻轻地揉了揉。
施施却强烈地挣动了起来,她震颤着掐住了他的肩头。
腰窝处阵阵的酥麻让她快要哭出来了,她紧紧地攀着李鄢的脖颈,后背快要被冷汗浸湿,紧张地哀求道:“别……”
两人的距离不足一尺,她抬眼就能看见他的脸庞。
尽管知晓他看不见她此刻的模样,她也根本不敢望向他。
施施只觉得心中那颗怪异的种子在飞快地生长起来,转瞬就要参天。
但在李鄢要将她放下来时,她又止住了他:“她们离开了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索性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
“再等片刻吧。”施施细声说道。
“好。”李鄢轻声说道。
怦然的心跳在此刻如擂鼓般震耳,她方才太紧张,连那二人是谁都没听清,现下两人的声音才再度清晰起来。
在那姑娘突然拔高声音时,施施终于想起她是谁。
明昭郡主真是冤家路窄,她的小脸耷拉下来,更加想要敛去自己的存在
与她对话的人声音十分娇俏,柔柔地在施施耳边回荡。
只是明昭郡主却并不怜香惜玉,反倒带着些嘲意说道:“我原以为你要做我嫂嫂,却没想到你一步登天,竟成了我的姑奶奶。”
“郡主您又说笑了。”那姑娘娇声说道,似乎还直接扯住了她的手臂。
施施的脸色却霎时变得苍白。
明昭郡主默然不语。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的语气凄然,“妾身不过一介侯府庶女,怎能拒绝得了浩荡皇恩纵是想要自缢,也得考虑姨娘会不会因之受牵连……”
明昭郡主语气缓了下来,却仍带着几分嘲意:“我知你不易,但别在本郡主面前这般作态。”
“我不会动你的。”她压低声音,“只要你别阻了我的道。
李鄢轻轻抚了下施施的面庞,隔着一层薄薄的丝帕,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指尖的冰冷。
他轻声问道:“认识”
“是小萧氏。”她用气声说道,“或许现今应当称作萧婕妤了。”
施施并不认得她,甚至对她的面容都没什么印象,不过想来应当是极美的。
萧贵妃寿宴那日她逃脱厄运,但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改变,太孙仍是与一姑娘搅在了一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姑娘后来竟入了宫,还成了御前的红人。
此事阴私,不过那些天太孙谋逆的事甚嚣尘上,以至于这些情爱之事反倒被遮掩了去。
施施知晓这事后,心中就一直有些不安。
她对朝中的事务知之甚少,更没有门路去探听宫闱秘闻。
只是因着此事与她联系太过紧密,方才悄悄地问询了一二。
原来那姑娘也出自萧氏,不过身份低微,仅有一张明艳俏丽的脸庞格外不寻常。
她的年纪还那样小,堪堪过了二八年华。
纵是坐上宠妃之位又如何呢皇帝的年纪比她父亲还要大许多……
施施觉得有些难受,好像是有人替她承接了这等厄运似的,而且她的言辞多恳切,且不说皇帝,在梦魇中连太孙都能将施施置于无望之地。
更何况萧婕妤还只是一介侯府庶女,连姨娘的安危都无法保全。
李鄢神情冷漠,轻声道:“无须为她烦忧。”
施施垂眸细声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难过。”
她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里也含着水。
她天真单纯,总觉得旁人亦是这般善良,哪怕做了越轨的事也是被逼的。
李鄢垂眸不语,最终轻叹一声,将她揽在怀里,直接抱回了车驾中。
施施这才发觉雍王的仪仗与车驾原来就在侧旁,怪不得这般静谧,大抵是因为没人敢过来叨扰。
她长舒了一口气,悄悄地敛了敛自己的衣裙。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就在这里吧。”
“不、不行。”施施的手一顿,紧忙说道,“父亲只应允我下来休歇片刻,过会儿还是要回去的……”
李鄢没有言语,倒是车驾外的周衍耐心地解释道:“殿下的意思是让您同乘,寻人与国公知会一声,只当您是与贤妃娘娘一道的便是。”
她没敢看李鄢的脸色,小声地与周衍争辩着“不行的,待会儿下车时定然要露馅的。”
雍王的车驾宽敞明亮,而且坐着很是舒适,他大抵是早就想到了她,备下了几个软软的靠垫。
施施其实是有些挣扎的,但是两人归根结底没什么可以摆到明面上的关系。
若是让谢观昀知晓他们私下的亲善……
她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好。”李鄢低声道。
他没什么情绪,俊美的脸庞宛若冠玉雕琢而成,带着几分清冷的雪意。
但她就是察觉出了那份异样
他像是……不高兴。
施施的心中一滞,她暗暗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白皙的手背上,还没有彻底握住,她的手腕便被倏然扣住了。
金铃的响声打破寂静,再度勾起了旖旎的气息。
她心中似是有一只顽劣的小鹿,调皮地跳跃舞蹈。
“马上就到离山了,我会常常来拜见您的。”施施低着头轻声说道。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
他自然能看得出她这是缓兵之计,只是声音却和柔了许多。
施施重重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我真的会过来的,七叔。”
下车后她的思绪才渐渐清晰过来,她与他虽然半分血缘也无,但又好似有着极深厚的亲情,她方才讲那话时多像个纯孝的小辈。
太怪异了。她脚步虚浮,好在足腕的伤处很轻,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
谢观昀仍在与幕僚商谈着些什么,施施悄悄地从另一边上了车。
到离山时日头已经向西,简单休整过一个时辰后便是夜宴,行宫比皇城要自在许多,早早地就点上了长灯。
她沐浴过一番后更换上新的衣裙,方才慢悠悠地从殿中走出。
宴席的宫殿离她这边很近,加之沿途的风景很好,所以施施没有乘轿,跟着提灯的宫人缓步走了过去。
路边生着许多野花,她孩子心性,没走几步便被吸引了注意。
转念一想,时辰尚早,也不必急着去谢观昀跟前讨嫌。
施施俯下身采撷了两朵小花,起身时正巧遇见一华丽的轿辇直冲冲地撞了过来。
她没来得及闪避,险些要受伤。
天色已晚,内侍也没想到路边竟有一姑娘在采花,当即停下冷声道:“来者何人——”
施施缓缓地站起,雪颜清冷,如若高崖上绽放的霜色花朵,她静静地看向他
只是那淡漠的一眼,便叫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中使定在了原处,他颤声说道:“见、见过谢姑娘……”
轿上正掩面补眠的姑娘也渐渐苏醒了过来,虽是浓妆艳抹,却丝毫不显俗,眉宇间的淡淡忧愁更平添了几分清丽。
“怎么了”她略带倦意地问道。
暮色昏沉,她过了片刻才看清楚不远处的姑娘竟是施施。
她的面容似雪一般柔白,即便是在夜色里也散发着梨花似的微光,丝毫脂粉未施,亦能盖过这六宫的粉黛。
但更令人艳羡的是她的好家世。
当朝权臣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这满京的贵女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她的。
施施没有认出她是谁,听到她娇俏的嗓音,才想起她便是今日偶然遇见的小萧氏。
萧婕妤神情微动,她手指收紧,指甲亦陷进了皮肉里。
她怕这姑娘做什么呢她又不是抢了施施的机缘,谁叫那日她自己走了呢
现今她可是皇帝最疼宠的姑娘,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费尽心思地将她迎进宫来,有皇帝给她做靠山,纵是谢观昀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思及此,萧婕妤心中渐渐舒快起来。
她软声说道:“谢姑娘见谅,陛下急召,本宫要先行一步了。”
说着她便令那战战兢兢的内侍继续抬轿,他歉然地看向施施,却只得遵命离开。
施施没想太多,倒是她侧旁的宫人愤愤不平。
“无事。”她轻嗅了下手中的花束。
直到宫人提着灯讶异地发现她的浅色衣裙上被溅上了脏污,施施的心情才坏起来。
她边往回走,边闷闷地想到:父亲应当不会怪罪吧。
她换了身新的衣裙,然后乘上轿子就匆匆地赶了过来,但不巧的是还是稍迟了片刻。
殿中传来和柔缥缈的歌声,施施刚想要进去,便瞧见了周衍的身影。
“周郎官”她轻声唤道。
周衍听到是她,当即就转过了身,他笑着向她行礼:“施施姑娘。”
施施想起她上次的失礼,歉然地笑了下。
周衍递给她一把团扇,温声说道:“殿下有些事,兴许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施施接过那把玉骨的团扇,略带赧然地说道:“我没事的,殿下若是忙碌的话,等宴席结束我去寻他便是……”
“好。”周衍笑道,“预祝姑娘玩得愉快。”
她握住团扇的柄,须臾才意识到她又踏进了李鄢的陷阱里。
他为人冷漠疏离,但偶尔又有几分青年人的脾气。
就像是琉璃,越是细细地去看,越能发现不一样的流光溢彩。
施施脸颊微红,轻轻地踏进了殿中。
她今日的打扮中规中矩,绝不是令人一眼就惊艳在原处的装扮,但她进门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了。
丝竹声与歌声也停了下来,施施对上萧婕妤愣怔的目光,才发觉那歌声是出自于她。
她懵然地移开视线,御前的中使急忙走到近前来解释,说是最晚到的姑娘要弹一曲琵琶、最晚到的郎君要吹一曲洞箫。
皇帝设宴,自然没什么束缚,连宫妃都要献上歌舞。
可施施却急急地看向了谢观昀,投去求助的目光。
弹琵琶自然是没什么的,问题是——她不会
幼时家中请过许多远近闻名的乐师,专门来教她这个小姑娘,可还没学几天她就耐不住指上的苦痛,继母怜惜地向父亲恳求,要不就免了这门课。
于是直到现今,施施仍对乐器一窍不通。
这事是谢观昀应允的,所以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他陪在皇帝的侧旁,见她进来时肃穆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
哪家的贵女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施施的确不会
正在她心间焦灼时,再度有人走了进来。
施廷嘉一袭白袍若神人,明眸闪动,坦然地进殿。
“怎么了”他向内侍轻声问道。
那中使将方才的话语又笑着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们二人。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怎样瞧都是一对璧人。
众人等着看好戏,连皇帝也眼含笑意望了过来。
他轻声说道:“太不巧了小生不善奏萧。”
施施不记得他会不会吹洞箫,但她知道施廷嘉是极擅长吹笛子的,两者都是要吹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的差异。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琵琶。
施廷嘉都将梯子搭在了她的脚下了她当然要赶快下去。
施施想也没想地附和了一声。
她若是不言语还好,两人相类的说辞愈加引人遐想,谁都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施谢两家渊源颇深,早在大周还未立国时,施文贞公就与施施的祖父是同道密友了
好在两人父亲的身份尊崇,也没人刻意为难他们。
设定这个规则时也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巧的事。
正当皇帝身侧一名年长内侍要替二人解围时,施廷嘉倏然朗声说道:“盛宴来迟,扰了前辈雅兴,归根是小生之过。”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张扬恣意的青年人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所有人为他失神。
“谢姑娘方才是因路遇波折方才晚到,事出有因。”施廷嘉仰起头环视众人,“小生来得最迟,又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罚小生一人便是。”
施施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的
他扬起唇角,“微臣愿以舞剑来谢罪,请问陛下可否赐剑”
寻常情况下宫宴是决计不允持剑入殿的,就算是舞剑也势必要得到皇帝的首肯。
“好!”坐在高台上的皇帝也因他的这番话来了兴致。
施廷嘉接过御赐的长剑后,当即拔剑出鞘。
他生得好,但他自信的神采更令人移不开视线。
那种澎湃的朝气绝非宦海浮沉、溺于世俗的老臣方能具有,是以在他试剑的那一瞬,连一些年长者也望了过来。
他多年轻,才十八岁。这样的年纪想做什么都没人能拦得住。
施廷嘉的目光凝在剑锋上,施施在宫人的引领下暂时坐在了侧旁,刚好可以将他的剑招全部收入眼底。
她知道他不善武,也不喜武,唯独对剑道还有几分热情。
现在看来,不止是有几分热情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施廷嘉离京两年,也不知遇见了怎样的名师侠士,乐曲更换后的第一剑就令她怔在了原处。
他一袭白衣,舞起剑来翩然如惊鸿,又似蜿蜒的游龙。
剑光明丽胜雪,铮鸣的厉声与军曲和在一起,带着几分杀伐,偏偏又舞出了几道虹光般的残影,平白地显露出江南的秀丽之气,仿佛要斩落枝头的杏花一样。
舞至峰起时,矜持的贵女们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施廷嘉专注于手中的长剑,对那些快要将宫殿上方梁木掀翻的赞许声充耳未闻,只是随着乐曲更换剑招。
剑气如虹,一曲终了许多老臣亦站起拍掌。
他的剑意凌厉,丝毫不曾遮掩,张扬至极,但就是令人叹服。
施施原本撑着腮帮,等到他舞完时也跟着众人开始拍手。
混乱中施廷嘉没有先看向皇帝,而是悄悄地望了一眼施施。
似乎见她展颜,他方才放下心来。
她茫然地接住他的目光,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何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她这一眼。
他们不是已经闹掰了吗
皇帝向着施廷嘉的父亲赞叹道:“侍郎教子有方,原以为小郎会是文臣名士,现今看来这国之将帅亦是做得了的。”
“陛下谬赞了”施侍郎拱手谦虚答道。
施廷嘉浅笑着说道:“谢陛下赐剑,不知陛下认为臣的这曲剑舞如何”
他将长剑收入鞘中,横在身前。
“天下第二。”皇帝笑道,还伸出了两根指头。
施施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想要知道这第一是谁。
在所有的武艺中她最喜欢剑道,虽然她自己学得也不是很好,但这不耽搁她的喜欢。
皇帝好似却是要故意卖关子一样,迟迟不肯继续揭晓谜底。
施施的兴致也被提了起来,她听着身旁人猜来猜去,心中也冒出几个答案:射生军的中尉左金吾卫中郎将抑或是那位兵部侍郎
“不对。”皇帝一个一个否定了这些答案。
连太子也按捺不住地猜测道:“敢问父皇,可是大内的杨中使”
皇帝心情不错,对这位不成器的次子也多了几分柔和:“不是。”
正当这时,殿门倏然被人轻轻推开。
殿中嘈杂纷乱,乐声与言语声交织在一起,但施施却觉得此刻耳边静到了极致,她目光紧紧地望向门前。
忽而听见有人高声道:“敢问陛下,可是雍王殿下——”
周遭所有的声响都渐渐止住,他这声高呼显得格外震耳,回荡在寂静的宫殿中。
李鄢下颌微扬,轻声道:“正是。”
万籁俱寂的瞬间,尽管他的声音很轻,亦能让在座的每一人都听得清楚。
李鄢换了身绛色常服,乌黑的长发由金玉冠束起,腰佩青龙剑。
分明是封王的装扮,却偏偏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俊美飘逸若画卷中的天神。
加之没有面纱的遮掩,他清冷昳丽的脸庞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许多人都不曾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雍王殿下,抽气声压得极低,仍旧是此起彼伏。
但最令人失神的还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眸,色泽太过清浅,近乎是发着淡色的光芒,内里像是盛着一泓月光,剔透且澄净。
此时的李鄢就像是立在云端的仙人,丝毫未曾沾染俗世的尘埃,殿外的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也及不上他自身的粲然贵气。
他神情漠然,美丽到妖异的眼瞳没有分毫眨动。
龙章凤姿,俊美无俦。
饶是施施常常见到李鄢,也不由地屏住了吐息。
施廷嘉亦是惊讶地看向他,像是断然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叔叔竟是当朝剑道第一人。
皇帝大笑道:“原来七郎才是到得最迟的。”
但仍有许多人的关注点没有移开,诧异地想到这位殿下身患眼疾,怎还会是剑道第一
李鄢神色如常,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剑鞘上,长剑出鞘的刹那便打破了众人心底的疑惑。
他只舞了一式便归剑入鞘,剑光昭昭,风姿卓绝,仿佛在寂寂的暗夜中劈开一道天裂,当真是如道经中乘云驾雾的仙人一般。
方才还被众人叫好而沾沾自喜的兵部侍郎连下巴都要落在地上,率先开始大力地拍掌叫绝。
施廷嘉也谦恭地称赞道:“殿下剑道高绝,真令小生开眼。”
李鄢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在侍卫的扈从下缓步走至皇帝的身旁。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在这样的宫宴上露过面,往常纵然是出席,也不过只是走个过场,以至于许多年轻的姑娘郎君都不大认得他。
施施听着几个贵女低声交谈,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活。
看吧,这样厉害的人,是我的叔叔。
她还没有翘起尾巴,就有侍从到她身边低声道:“国公大人令您这就过去。”
施施敛了敛衣裙,竭力维持端庄,小步地走到父亲的跟前。
“看够了”谢观昀低声说道。
她点点头,小声地说道:“看够了”
同僚被他这幅严肃模样逗笑,帮着施施说话:“作何这般认真不过还是小姑娘,看场剑舞又如何”
施施也是这样想的。
她摆弄着手里的团扇,有歌舞时就看,停歇时就用膳。
李鄢虽极大地给了皇帝面子,但还是很快离场,施施的目光也随着他一道离开,他像是留意到了般,突然向侍从说了些什么。
他离开后,她渐渐地没有兴致,正想着用什么借口告退时,突然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宫人俯下身低声说道:“见过谢姑娘,贵妃娘娘想见您一面,不知姑娘可否赏个脸”
她还没开口,正与同僚议事的谢观昀便冷声说道:“不见。”
宫人冷汗涔涔,急忙解释起来,解释过后便匆匆告退。
施施用团扇遮掩住面容,闷闷地说道:“父亲,那我可以去外面透透气吗”
他没理她,继续与同僚争议。
这大抵就是应允了的意思。她揉了揉脸,悄悄地站起身从后方的小门离开。
行宫的景致静美,连夜景也比京城要别有一番滋味。
星灿月隐,夏夜的繁星灼灼,璀璨的银河贯穿漆黑的深空,似是白玉雕琢的长带。
施施深呼了一口气,她提着灯,抬腿就想着外间走去。
还没走远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倏然响起:“施施姑娘。”
阴魂不散,恍若讨命的残魂。
李越一身黑衣,唯有袖角绣了金色的暗纹,他孤身站在暗夜中,仿佛要融入黑暗里。
施施攥住手中的团扇,轻声说道:“殿下有何贵干”
她做出一副戒备的姿态,其实她不必这般小心宫内宫外的侍从都极多,就算太孙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此地对她怎样。
但梦魇中的事太过真切。
直到现今施施仍能想起鸩酒灌入肺腑时的刺痛与冰冷,她柔美的脸庞苍白起来,卷翘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就像是被冷风吹过的花枝。
“姑娘不必惊慌。”他唇角扬起,“孤只是想来看看你”
李越的眸色微暗,他压低声音:“几日不见,施施生得越发姝丽秀美了。”
他的话语轻佻,仿佛在说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漂亮的瓷器。
那双眼睛贪婪地掠过她的面庞,像流着涎水的恶犬孤狼。
只是这样的眼神,就让施施想要作呕。
“殿下自重。”她压低声音说道。
“哦”李越挑起眉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施施要孤自重”
他单手撑在了深红色的宫墙上此处的明灯微暗,那高墙的色泽竟像鲜血干涸后一样。
施施不想与他讲什么礼貌,当即就要离开。
“要我看,施施才该自重些。”李越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卫国公知晓,他的嫡长女在暗里与人私通,会怎样想”
她听过许多流言蜚语,也深知这些杂言是止不住的,不过她无意姻缘,闲言反倒成了她的挡箭牌。
“我怎么不知,施施与谁暗里私通。”她恹恹地说道。
李越向前走近了几步,施施心中烦乱,也没有向后退,而是直直地看向了他的眼睛。
他突然钳住了她的手腕,细碎的金铃声轻轻漾开,她也吃了一惊。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怕吗
射生军的人员众多,是所有禁军中与皇帝关系最亲近的,也是最受皇帝所倚重的,每当皇帝出游势必要扈从左右,这次也不例外
施施很清楚,暗中有许多人在看着她、保护着她。
他们隐匿在黑暗里,无声息地望向她,绝不会给李越任何机会来伤害她。
是以施施直接打开了李越的手,但他的气力还是要比她大上许多。
他死死地拽着她,冷声说道:“那你说说,这是谁赠予你的”
李越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疯狂,他冷眼地看向施施苍白的脸色,似是为自己的敏锐得意至极。
他怎么会知道不可能……他是在说谎吗
她瞳孔紧缩,错开了他的目光。
“别怕施施,你可是谢观昀的嫡长女,孤怎敢动你呢”李越俯下身凝视着她细白的脸庞,“薛允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落了那般下场,孤可不敢招惹你”
施施的心房怦怦直跳,一个怪诞的念想在她心中生起。
她杏眼圆睁,眸光聚在李越的脖颈处。
他的衣领很高,只露出半截阴白的脖颈,说话时青色的血管像是会跳动一样。
多脆弱,一剑就能斩断。
那一瞬施施的神情像极了李鄢,澄净的眼眸蕴着淡漠与冷酷,完全不似个柔弱的姑娘。
她满心都是那个泛着血色的恶念,以至于她略去了李越的后半句话
她只是觉得薛允安生了许多,很久都没听过他的名字,全然没去想过那日的事情过后他这人如何。
“你想怎样”施施的声音有些沙哑,“想要威胁我吗”
对着李越,她既不想用敬称,也不愿去用。
不过还是太奇怪了,面对他时她总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
“威胁”李越忽然大笑起来,他猛地放开了她的手腕,但那细白的小臂上已经泛起了细微的红痕。
他望向施施,晦暗的眼底透着几分戾气。
“孤不是说了吗孤不敢。”他冷冷地说道,“你那位奸夫……”
听到他这样轻浮的言辞,她怒意更甚,秀丽的眉头蹙起。
施施恍惚间想到在梦魇中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在那时她径直驳斥了回去,但在此刻那种莫名的心虚与慌乱再度涌上
不知道从何时而起,她总是在想到李鄢时,心中会一阵阵地悸动。
那颗幼小的种子悄悄地在暗地里发芽,并生长得越发茁壮。
施施不怕李越威胁,却怕李鄢发觉。
这样的一颗种子不会结出甘美的果实,它太过逾越,还带着几分**的踪影,就算长成也是一颗再坏不过的恶果。
她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她只是想到这就觉得吐息也要急促起来。
李越顿了一下,他眉眼弯起:“不,孤不该这样称呼自己的叔叔。”
施施握住团扇的手指捏得泛白,她强撑着说道:“不过一只金镯而已,怎就谈得上私情难不成在你的眼里,凡是送过一只簪子、一碟点心的男女,全都是璧人”
她眉眼冰冷,似是凝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原本甜软的嗓音也附上几分冷意
她低声说道:“淫者见淫,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但凡相交,皆是因为私情。”
李越受了一顿斥责,脸色却越发得意起来。
“别这样讲,施施。”他带着几分快意说道,“孤不是信口雌黄的人,你大可揣测一下孤还有多少证据。”
李越一字一句地说道:“比如,那副画”
“画得真是好,犹抱琵琶半遮面,连孤都想夺来挂在庭中。”他带着几分回味,“就是那柄团扇差些意思……”
他没再多言,故意停在这里。
施施记得那卷画,她是在谢观昀的书阁中见到的,画里的她姿容柔美,肤如凝脂,用团扇遮掩住半边面庞,只露出一双水杏般的明眸。
她的指尖发冷,分明是在夏日,却沁着几分寒意
“施施姑娘,好自为之。”李越笑意更甚。
他自以为潇洒俊秀,但施施却只觉得他这幅面孔阴刻冷厉到了极点。
她听见自己嗓音柔婉地说道:“太孙殿下也小心些,莫要半途被人暗杀了。”
她怎么会这样说话施施抿着唇,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她的心头舞动,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方才的话语出自她的口中。
李越的神情果然难看起来,身居高位的人最厌烦这些颇有可能的恶语。
他的面容扭曲,阴恻恻地说道:“施施姑娘也千万当心莫要在与我皇叔共赴巫山时折了腰。”
却不想他话音刚落,便有人也从小门悄然闪了出来。
萧婕妤掩住唇,强装镇定地看向李越:“真是不巧,太孙竟也在此。”
她的嗓音娇滴滴的,虽因方才献歌略微有些沙哑,但仍然清甜悦耳。
施施的脸庞泛红,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生气。
“你听见什么了”李越容色微变,偏过身看向萧婕妤。
萧婕妤花颜非但没有失色,反倒做出一副泫然若泣的姿态来:“妾什么也没听见……”
“是吗”他低低地冷笑一声,却没有再为难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施施也没多分眼神给她,当即就要转身回去殿中,袖角却被萧婕妤突然拉住了。
萧婕妤眸中含泪,楚楚可怜地望向她,方才在途中的清高姿态尽数褪去,她哀哀地说道:“谢姑娘,方才是妾身的不对,求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了妾身吧。”
施施的脾气向来是很好的,但此时正在气头上怎样也没法待她温柔。
“放开我。”她低声说道。
她转了转手腕,红痕已经肿起,看着有几分的可怖,细微的铃铛声轻轻回响,却未能让施施的心情稍稍好上一些。
萧婕妤不敢碰她,旋即松开了手。
她眉眼低垂,眸中一片水光,恍惚地看着施施的身影消失。
萧婕妤悄悄地咬住了下唇,薄唇被咬得通红,瞧起来更加可怜。
她太后悔。后悔方才在轿上*的幼稚行径,后悔方才真的没听见他们二人在说什么。
她是知晓这位谢姑娘身份尊贵的,但她自幼失去母亲的庇佑,又不受父亲的疼宠,纵是再尊贵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身份都是虚名,真正握在手里的爱意才是实打实的。
令萧婕妤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只是对施施稍稍冷淡,竟直接惊动了萧贵妃。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萧贵妃冷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她是什么人”
昏暗的内室中,萧贵妃美丽的脸庞阴冷至极:“入了宫便要收敛些,别再拿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来膈应人,纵是将你碎尸万段,也抵不上这罪过。”
萧婕妤颤抖着望向姑母,连哭声都滞在了喉间。
萧贵妃的美名很盛,素来以宅心仁厚著称,连那位不问外物的张贤妃都没她心善。
但短短几日,萧婕妤就发觉这些皆是做给外人看的,在她这个亲侄女面前萧贵妃大抵比恶鬼还要可怖,她有太多的手段慢慢地将她摧折。
可这一切能怪她吗
是皇帝看中了她的美色,要强将她纳入宫中的。
施施心如乱麻,但却不像萧婕妤那般反复推敲往事,她不能这样被动,不能任由李越在暗处肆意地谋划。
眼下他都敢向她挑明,若是日后他真的要威胁于她,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总归是要自己想办法的,而现今最关键的正是在父亲书阁看过的那副画。
七叔绝不会令人在暗中摹画她的肖像,她被他拥着的时候,他都能坐怀不乱,好端端地画这样一幅像做什么
而且他又不能视物。施施想到这里,心下就有些黯然。
施施回去殿中时,夜宴已经进入到尾声。
谢观昀低着头提笔在文书上勾画着什么,侍从官站在他的身侧,正在低声向他说着些什么,朝中再没有比他更繁忙的人,连在宫宴时遇上事务都要直接处理。
“回去吧。”他突然轻声说道。
施施满腹的疑问停在喉间,却不得不先行离开。
明日再问吧。她闷闷地想到,现今父亲正在忙碌,估计也没闲工夫去理会她。
她提着罗裙慢慢地走出宫殿,正要踏出殿门突然瞧见了明昭郡主的父亲,三皇子楚王。
在宫中的诸位皇子中,现今除却太子就属他最年长又因为颇有能力,因此势力很盛,是最受朝野瞩目的一位殿下。
施施对他其实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竭力与谢观昀打好关系。
他正站在一只高大的瓷瓶前,那瓶中盛着许多束浓艳鲜丽的花朵,瞧着就像一株花树般。
“是谢姑娘啊。”楚王偏过身发现是她,原本冷淡的面容缓和了许多。
施施礼貌地向他问好,旋即提着罗裙就想要离开。
楚王欲言又止,她看出他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特地等在这里的于是她迟疑地说道:“我父亲还在殿中,您若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进去寻他”
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不是,我是来替小女想姑娘致歉的”
施施的杏眼睁大她连忙说道:“没事的殿下,郡主不过是酒后失言,您不必这样认真”
楚王长袖善舞,极善钻营,却都是将功夫下在暗里,很少会这样直接地来示好,况且还是向着她一个姑娘。
正当她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了一道目光在暗处凝望着她。
是李越。他倚靠在廊柱上,因周边光影黯淡,他的身形显得格外模糊。
但施施却能看清,他那双眼睛是怎样的狠毒,像狼一样泛着嗜血的光芒,她天真懵懂,却也明白他是极恨她的恨她一个柔弱姑娘竟坏了他的好事,恨她总是逃脱他的掌控,恨她不肯乖乖地被他毁尽名节、纳做侍妾。
她袖中的手指微动,腕间细碎的铃声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施施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楚王说话,喉间突然有些疼痛,她轻咳了两声,但楚王是何等通透练达的人,他温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夜色已深姑娘快些回去吧。”
出殿后她直接坐上了轿子,李越仍在暗处望着她,像一个鬼混般周身都带着森森的冷气,她觉得再看他一眼,她今晚就要睡不好觉了。
施施的身躯陷在轿子里,她想起萧婕妤的法子,用团扇直接遮住了面容。
到达内间后她匆忙地沐浴,还没有吩咐宫人为明日要穿的衣裙熏香,她就累得要睡过去了。
她许久不曾做过这样光怪陆离的梦,翌日清晨苏醒时仍觉得如在梦中,整个人晕乎乎的嗓子更加的疼,干涩得像是想要冒烟。
过了片刻施施才意识到,她的确是有些着凉了。
她缓缓地从榻上坐起,先遣宫人去向父亲知会一声,听到宫人的提醒才想起要请御医,但她困倦得厉害,哑声说道:“兴许只是没有睡好,我再睡一会儿,若是正午还是这样再请医官吧。”
施施简单用了一碟甜糕,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听说人难受时总会别样脆弱,连幼时的悲伤记忆都能渐渐地想起来,施施蜷缩着身子,像小孩子一样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不管她生再重的病,谢观昀都从未看过她。
只有继母会关心她的身体,她妥帖温和,一听闻施施不适就旋即令府医诊治,纵然微恙也要将阖府的名贵药材都向她这里送。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
继妹幼时身骨孱弱,听闻她生病更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过了病气。
不该想这些的施施揉了揉眼睛,从匣子中取出一支瓷瓶,倒出两颗安神的药丸吃下后才继续躺下。
没多久药效上来她就晕晕乎乎地又睡了过去,这次她睡得很沉,连有人走进来都没有丝毫察觉。
一双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前,用浸过温水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她潮红的面庞。
那舒服的冷意让梦中的施施向往极了,她梦呓了一声,小手扣住对方的大掌,喉间溢出细微的哼声,就像只小猫崽般。
两人的十指交扣在一起,李鄢垂眸,轻轻地试着将手抽出,她却将他抓得更紧。
也只有在梦中时施施会这样大胆,她轻哼一声,紧紧地叩着他的手指,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霸道,平日里她是绝不会如此的她矜持礼貌,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要在心中写好腹稿。
他静默地守在她的身边,极轻地撩起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御医战战兢兢地取出瓷托,小心地准备为施施把脉,小姑娘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睫羽上坠着颗颗晶莹的泪珠,看起来很是难过,她执拗地握住李鄢的手,令御医更是无所适从。
“您看这……”年轻的御医满头大汗,却连直视雍王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想落荒而逃。
最后御医还是硬着头皮为施施把了脉,等到药煎上后就匆匆退了下去。
直到下午她才终于从睡梦中苏醒,她茫然地看向李鄢俊美的面容,竟是生出了自己还在梦中的错觉。
“七、七叔——”她懵然地坐直身子。
到这时施施才发觉她还紧紧地抓住李鄢的手,她像被烫到般急忙地松开他但还未成功就被按住了手。
这姿态带着几分强制的意味,她却没有察觉出半分,杏子般的眸中含着水,懵懂地环视了下四周,似乎方才回想起这里是离山的行宫。
“为什么不请御医”他轻声说道。
施施惊魂未定,她低着头小声说道:“我以为只是没睡好……”
李鄢不语,他轻轻地将手覆在她的额前。
施施更加懵然,她已经十五岁了,此刻却像个五岁的小孩子一样无措地绞紧手指,内室中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有她的心跳声如擂鼓般震耳。
两人分明有过许多更亲近的举动,被李越下药的那日,她还险些轻薄了他
但此刻他仅是摸了下她的额头,她就觉得无法忍受,但他的掌心冰凉,幽微的冷意让她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靠近。
不能这样施施悄悄地掐了下自己的手指,她没想到的是,她刚想要再掐一下就被李鄢钳住了手腕。
细瘦的手腕上泛着些青紫,似点点脏污落在白瓷之上。
“这个呢”他轻声说道。
李鄢的面容昳丽清冷,此时却带着些寒意。
他……生气了吗施施有些无措,腕骨有些疼,她分不清是因为昨夜的红痕,还是因为他用了些气力。
她垂下眸子,顺从地说道:“意外碰伤了,您不用担心。”
但施施心中烦闷,语调虽然和柔,连神情仍是不服气的
原本在苏醒时见到他她是很欢悦的空荡荡的胸口似是在那一瞬间被快乐填满,但他太严格了,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可以有自己不愿说的事情吗
难道一定要她亲口告诉他李越说他们二人有私情,他才能满意吗
施施是第一次在李鄢的面前言行不一,她的眼睛酸酸的视线也有些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闷闷地掀起薄毯,单手接过宫人递来的汤药,苦药入喉,连肺腑都变得苦涩起来。
喝完药后施施连蜜饯也没用,作势要继续睡觉,连小脸都蒙进了薄毯中。
她等了许久,直到听到殿门掩上的声响,才慢慢地将头探出来,可她没想到的是一睁眼就又瞧见了李鄢的面孔。
他生得太好了,眼睛也太漂亮,像琉璃一样色泽清浅,蕴着流云般的辉光。
被这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过来时,施施总会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是被极小心地呵护着的她的手指攥紧,轻轻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她心中有些歉疚,渐渐意识到方才太无理取闹了,她懊悔地想到七叔会难过吗连她也要在他跟前撒谎,做出虚假的样子,他明明只是想要关心她。
“您怎么还在”她哑声问道。
李鄢轻声说道:“因为你生病了。”
那一刻施施觉得心间似有烟火绽开,她快要压抑不住那个陌生的情绪,新生的乔木在她的心口作乱,扰的她不得安宁。
她眸中湿润,颤声说道:“我……”
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梦魇中,她都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情绪。
施施的手指忍不住地再次攥了起来,李鄢却已经先一步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冷,她却只觉得滚烫,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玩雪,手指浸在皑皑的白雪里,伊始时会觉得冰冷,但若是久了反倒能察觉出一阵热意。
热得发烫。
他剥开她的掌心,指尖轻轻地点在那月牙状的红痕上。
李鄢轻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施施仍是闷闷的,她咬住下唇,杏子般的眼眸湿润得像是凝着一层薄雾。
“我我不知道。”她细声说道。
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悄悄地滚落下来,她太惶恐了,那个陌生的情绪快要将她逼入绝境。
是害怕吗是紧张吗好像也不全是。
施施不知道自己心里生出了怎样的一棵乔木,更不知道要怎样告诉李鄢,她甚至连李越言说他们二人有私情都不敢告诉他。
“罢了。”李鄢低声道。
他语气和柔,藏着几分隐约的柔情,而他的声音又是那么好听,让她的心房更加怦然。
施施总觉得自己快要窥见那份情绪的实质了,但被李鄢抚过眼尾时所有的念头都在霎时消弭。
他的指尖冰凉,轻轻地掠过她的脸庞。
似是安抚,又似只是想要抒发些许疼宠的意味。
施施的脑中一片空白,她神情恍惚,杏眸又泛起潮意来。
偏生在这时候喉间变得又痛又痒起来,她忍不住咳了两声,但越咳越难受,像是有大朵大朵的鲜花卡在她的嗓子里。
她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着不自觉地便被李鄢拢在了怀里。
隔着一层单衣,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右手是怎样抚过她的后背。
施施的身形单薄,弯腰时脊骨凸起,几乎是有些硌意,而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身更是曼妙至极。
她脸庞潮红,等到这阵痒意过去后,轻轻地掩住自己的朱唇。
她微喘着气接过侍从奉上的热茶,小口小口地捧着杯盏喝,脸颊仍是滚烫,简直快要和这热茶一样冒起热气来。
“我我没事了,七叔。”施施放下杯盏细声地说道。
她还没委婉地恳求李鄢放开她,内室的门便被从外间推开了一条缝隙。
周衍低声说道:“殿下,贤妃娘娘过来了。”
“嗯。”他轻声说道,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样子。
李鄢甚至还有闲心将她的袖角轻轻抚平。
施施心中的杂念已经全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她着急地看向他,鼓足了勇气才说道:“七叔,姨姨若是过来,定然是要直接进来的……”
她不知为何,在说这话时生出些羞意来。
李鄢神情微动,顺势将她的衣袖挽起,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加之又有眼疾,将施施两边的衣袖挽得全然不一样高。
施施眼睛睁大,她虽知晓七叔不善此道,却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程度。
若是日后他想要为自己束发,她岂不是要难办了
旋即她又摇了摇头,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姨姨马上就过来了,若是让她撞见他们二人此时的姿态,施施是怎样也解释不清了。
“您……能不能先离开片刻”她哀哀地说道。
李鄢仍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将理正她的衣领。
周衍再度提醒道:“殿下,贤妃娘娘快要进入殿内了。”
施施的额前泛起冷汗来,旋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握住他的手撒娇般地晃了晃,她软声唤道:“七叔,我和姨姨讲话很快的……”
李鄢静默片刻,最终轻声说道:“好。”
他风轻云淡地起身,衣袖如飘云般泛着几分仙气,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内室中,亦难以遮掩他身上粲然的气度。
施施心中突然一空,先前她还在想,自己每次在太孙的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其实她在李鄢跟前好像也是如此,她会忍不住地依恋他,甚至会想要向他撒娇,将充满稚气的另一面全都展现给他。
但施施没能想更多,因为张贤妃已经进来了。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这殿中方才有人来过吗”
施施强装镇定,柔声说道:“是御医刚刚来看过。”
张贤妃让她张开嘴,看了眼她的口腔,然后又看看了医官开的药方,连碗里的药渣都没放过,仔细地瞧了瞧。
九皇子自小就体弱多病,因此张贤妃颇懂些医道。
施施轻声说道:“不碍事的,姨姨,就是有些着凉又没有睡好的缘故。”
张贤妃温声说道:“你父亲也是,做什么非要一直将你带在身边,昨日夜里天转凉,早该令你回来的。”
施施垂下眼帘,她犹豫地说道:“您还不知道吗父亲仍想为我再寻个如意郎君。”
她将“如意郎君”四个字咬得稍重了些,张贤妃何等敏锐,一下子就听出了施施心间的无奈。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家乡话。
施施听不懂,却还是被逗笑了:“姨姨不必忧心,他寻不到的。”
她的脸庞如烟霞般绯红,笑起来时灿然柔美。
张贤妃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脸颊,莞尔道:“你这孩子,心是越来越大了。”
“这样不好吗,姨姨”施施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反正我是拗不过父亲,也没法明晃晃地反抗他,还不如这样下去算了……”
她呢喃着说道:“只要那郎君不傻,决计不会想要娶我这样的姑娘的。”
张贤妃却突然将她抱在了怀里,“你怎会这样想施施勿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这天下都没有几个能配得上你的男子。”
施施心间涌起一阵暖流,她轻声说道:“谢谢姨姨。”
她们二人很是亲近,但因着身份往往每次相见时都不能处上许久。
施施现今并不怕谢观昀说,只是她自己也知道,若是与张贤妃太亲昵,恐怕会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皇帝猜忌心极重是不许后宫与前朝走得太近的。
张贤妃离开后,施施又想起那日在太极殿的事真的是她看错了吗九皇子的眼眸的确很是怪异……
为什么七叔也不让她再想了呢
她默默地从床上坐起,刚刚推开门便与父亲迎面撞上。
施施的手心湿润,她状似平静地看向谢观昀:“父亲,您怎么过来了”
她特地放大了声音,在心中不断地祈祷李鄢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过来。
那她可就真的要完了。
谢观昀神情冷淡,低声道:“几时能好”
他这话一出,施施就明白他是为何纡尊降贵地过来了。
毕竟眼下她还有些用处,不是吗
“无事医官说休息一下就好了。”她闷闷地说道,“您不用担心,估计明日我就病愈了。”
谢观昀应道:“好。”
他离开后施施爬到榻上,失落地抱着软枕发呆。
她将脸庞埋在柔软的绒面里,心中沉闷又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察到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发顶,轻轻地摸了摸。
施施恍惚地仰起头,勉强地笑着说道:“您走路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李鄢又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轻声道:“方才突然有些事情。”
她心神微动,缓声说道:“没关系的,我也总是让您等上许久……”
“要看星星吗”他倏然说道。
施施愣了片刻,须臾才讶然地说道:“什么星星呀”
“流星。”他的眼中似含着些笑意。
侍从悄无声息地将斗篷送了进来,她懵然地披上斗篷戴好兜帽,任由李鄢帮她系上缨带。
是一个很寻常的蝴蝶结。
施施心中却雀跃起来,居然好看呢。
李鄢牵着她的手向外间走去施施跟着他,莫名地想到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被他握住手时她总觉得就算天塌地陷亦算不得什么,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能护佑得住她。
周衍温声说道:“路途稍远,姑娘若是饿了可以先用些小食。”
施施点点头,她抱住靠枕,用一个很不得体但是却很舒服的姿态窝在车驾里。
车驾宽敞高大,两人同乘绰绰有余。
她趴在窗边看了许久,手指都被冻得僵硬,才恋恋不舍地坐了回来。
李鄢拢住她的双手,轻声道:“已经病愈了吗”
施施脸颊再次烧起来,小声地说道:“很快就会好的。”
话音刚落,她便忍不住咳了两声。
李鄢理正她的兜帽,施施挣扎着说道:“再低就要挡住眼睛了,七叔。”
兜帽之下,那张柔美白皙的芙蓉面泛着微红,如灼灼的桃花般翩然盛放。
她眼中似融着湛湛的甘露,凝眸含嗔地望向他。
李鄢神情微动,却没再说些什么。
路途果真遥远,行至半途时施施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她平日里睡相很好,大抵是因着与他在一起的缘故,睡姿越发放松,整个人都要窝进李鄢的怀里。
他静默地抚着她的手腕,等到马车停下后才轻声将她唤醒。
施施揉了揉脸庞,发觉自己正被李鄢揽在怀里后慌乱地坐直身子。
“对、对不起,七叔。”她的声音细如蚊呐。
李鄢带她下车,轻声说道:“无事”
凉凉的夜风拂过施施的面庞,她深吸了一口气,郊野的风比京城和行宫要凛冽许多,还带着几分好闻的甜意,像冰酪一样。
她抬头看向夜空,漫天的流星四方奔坠,缤纷如天女散花,照彻了深黑的寂寂寒夜。*
施施失神地凝视着星陨的盛景,连路都要走不动。
李鄢牵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
扈从默默地跟在后面,那样多人拾级而上却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瞥见为首那名侍从官腰间的长刀时才隐约想到今夜跟着他们的兴许不只是侍从,还有军士。
“七叔,这里是摘星台吗”施施仰着头,轻声问道。
纵是脖颈都酸痛起来,她也舍不得低头,生怕会错过更美的情景。
“嗯。”李鄢抚上她的脖颈,轻轻地按了按那处的穴位。
她周身一阵战栗,像是被提起后颈的小猫,连尾巴尖都要颤抖起来。
施施的嗓子一下子就软了起来,隐约透着些甜腻:“七叔,别……”
好在这声音极低,应当只有他会听见,但她还是羞得厉害,眼中也涌起一层水雾。
“疼吗”李鄢像是怔了一下。
施施眼泪汪汪,心中却愧疚不已,他这样的人自幼就是被服侍大的,大抵从未亲自照顾过人,她怎么能驳了他的好意
她强忍酥麻痒意,违心地说道:“不疼的,只是我没想到您竟然还懂医道。”
星陨的景致太诱人了,她竟是有些庆幸白日里睡得久,不然往常到这时早就困倦得不行。
直到深夜流星渐止,施施才收回目光,她的脖颈僵硬,睡意也渐渐袭来,刚上马车就要昏昏地睡过去
临睡前,她脑中的思绪肆意流转。
施施倏然想到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亦是天有异象,那次是日食,这次是星陨。
他定然早就有过安排……
真是好巧,若不是她今日生病,恐怕寻不来机会从父亲身边离开。
不过她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暗处说道:真的是巧合吗
在将要坠入昏沉前,施施忽然闻嗅到一阵极淡的凛冽暗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只是一刹那就消逝不见了。
像冰酪,像荔枝,甘甜冰凉。
她像是受到蛊惑般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自己嫣红的唇瓣。
到底是什么
这夜施施难得又陷进了梦魇里只是这次的梦与先前有些不同
她不知眼下身处何地,看见铜镜中自己的容貌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梦魇。
她长大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小脸的软肉褪去,下巴尖尖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如梨花般清美,偏生朱唇红而水润,隐隐带着几分熟艳的媚意。
十七八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比之牡丹还要更为浓艳。
“睡得好吗”有人轻声向她问道。
施施坐在檀木椅上,乌黑的长发尽数垂了下来,她的面容白皙得近乎会发光,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当真可称得上是肤如凝脂。
“好。”她听见自己柔声说道。
她像小雀般叽叽喳喳地讲起今日要做的事,眉眼弯弯,瞧起来放松自然极了。
那人轻轻地执着玉梳为她束发,时不时回应一二。
施施懵懵的她这是头一次在梦魇中如此清醒,眼前的事物好像真的一样。
但她唯独看不清这个为她梳发的人的面容,他是谁呢
她有些紧张,手指悄悄地攥紧,但还没来得及稍使些力就被扣住了手腕。
那双冰凉的手温柔又强硬地钳制住她,他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腕用绸带束缚了起来。
施施感觉眼睛热热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但她很顺从,只是嗓音有些颤抖:“您不要这样嘛。”
这声音娇俏甜软,带着几分孩子气,却没有惊慌,有的只是对眼前人深深的依恋与信赖。
他轻声说道:“乖一点,施施。”
施施不服气地嘟起嘴巴,她晃了晃手臂,试着将手臂向上抬起,露出小半截嫩白如牛乳般的腰身。
见他垂眸看过来,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继续静默地为她梳发。
男人似乎对绾发很有心得,没多时就为施施梳出来一个极漂亮的飞仙髻,金簪与玉饰点缀其间,既显清丽又不失贵气,而发簪末尾的金铃则添了几分活泼,稍一晃动便会发出悦耳的声响。
“好看吗”他轻声问道。
她娇气地说道:“这簪子太重了,脖颈会疼。”
男人像是有着无穷尽的耐心,仍温柔地凝视着她:“要换一支吗”
施施左瞧瞧右看看,最后骄矜地说道:“不要换。”
她像是被宠坏的孩子,那种娇贵之气由内而外地显露出来,连铜镜中的眉眼都鲜活生动得惊人。
“好。”他低声说道。
她的眸光闪烁,莹润嫣红的朱唇轻启:“这件上衣是不是有些短要不要换一件”
施施像是在暗示些什么,水杏般的眸子沁着柔软的微光,不着痕迹地望向那男人。
他没有多言,将她揽在怀里轻柔地抱了起来。
当看向他的眼睛时,她心中莫名闪过一阵悸动,他太珍重她了,仿佛她是这世上最最珍贵的宝物,无论她有什么骄纵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她。
但施施的手仍被束缚着,只能软在他的臂弯里迷乱之中她嗅到一阵莫名的香气,极轻极淡,稍一不留神就飘散了。
她的眼睛失神地看向红色的床帐,正红色的帷幔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觉得自己的心魂逐渐脱离躯壳,思绪乱得没有边际。
真奇怪。明明为她梳好了发,为什么又将她带回床榻上呢
施施竭力想要在梦魇里保持清醒,却发现越来越难做到,她只记得在意识彻底散乱前,那人轻轻地亲吻了她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唇间,带着些幽微浮动的凛冽暗香。
像冰酪,像荔枝,甘甜冰凉。
施施从梦魇中挣脱时已经日上三竿,她扶着额缓缓坐起,心衣已被薄汗浸湿,脸庞也湿漉漉的她像是一束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花朵。
她的脸颊滚烫,梦中的旖旎仿佛真实存在过一般。
她莫名地想起二月时的事情来,那日她正是在去白云观的途中,梦见太孙觊觎暗害她的事。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她的未来。
只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会突然又做这种梦
施施心神微动,倏然拿起桌案上放着的圆镜,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唇。
——唇瓣竟被她咬破了。
她碰了碰唇瓣上的细微伤处,有些疼,又酥酥麻麻的好奇怪的感觉。
梦里的人到底是谁施施绞尽脑汁,认真地回忆梦魇中的情景,对于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连簪子末梢的金铃形制都颇有些印象,唯独那人的面容她不仅在梦中没能看清,苏醒后亦是懵懵的
她又想,或许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个梦。
等到梦魇中的事快要发生时,她大抵就能看清了。
施施心想还早,梦魇中她都已经十七八了,再怎样说也有两三年的光景,她没必要早早地为之忧心,起初她不也一直没能看清太孙与薛允他们的面容吗
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脸,慢慢地从榻上下来。
听到内室的动静,宫人急忙走了进来。
她连声说道:“姑娘,昨夜行宫发生了异动,国公特地遣人让您好生休息,不必出殿。”
施施的手指勾起自己的长发,暗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有异动,而且到底是什么事,还要藏着掖着
她知道问这宫人也不会有结果,于是没再多言,执着玉筷开始用午膳。
反正今日没法出去,倒不如好好地在殿里休息,她的脖颈现今还有些痛,酸酸的倒有些像落枕,不知是因为昨夜看星星的缘故,还是因为梦魇中遗存的感觉。
下午时谢观昀来看了她一趟,施施倚在榻边翻看一名前朝士人的文集,果如他所要求的一整日都没有出殿。
她心中存着许多疑问,眼下父亲上门,自然要问上一问。
毕竟是关乎她的命途的纵是父亲的威严再甚,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父亲,您还记得您先前让我看过的那副画吗”施施屏退宫人低声说道。
谢观昀淡漠的神情微动,他状似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她垂眸轻声说道:“那副画,您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谢观昀沉默了片刻,“偶然得来的”
施施生出一阵无力*感,父亲好似永远都是这样的用沉默压抑她的所有念头,即使祸事要落到她的头上,他依然不会多说一句温和的言辞。
“您——”她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今日不要出殿,夜间也不要随处走动。”谢观昀说完以后就作势要离开。
施施的心中燃起些愠怒来,她快步走到门前拦住了他,谢观昀微微蹙眉,似乎很不喜欢她鲁莽的样子,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她无论表现得再优秀也不会得他丝毫赞许。
“有人告诉我,这画出自一位亲王。”她的嗓音颤抖却斩钉截铁。
她又不是官吏,跟谢观昀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直接些
“不是。”谢观昀冷声说道,“莫要胡思乱想。”
施施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如此,她鼓起勇气说道:“可是这件事关乎我自己,为什么父亲也不肯告诉我只是一幅画而已,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观昀似乎也不明白她的脾气从何而来,“你也知道,只是一幅画罢了,弄清楚来路有什么意义吗况且的确是偶然得来的”
“难道因为画的是我,父亲才这样吗”施施软下声来,“如果画的是二娘,父亲会不会当即就将画销毁,然后仔细探寻那画的由来”
“不会。”谢观昀冷声说道。
他的耐心像是已经告竭,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直接离开了。
施施心中烦闷,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人也能成为父亲,他若是能将对待旁人耐心的十一分给他们,也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想起宁愿远走他乡也不愿留在父亲身边的兄长,心情更加沉闷起来。
但转念她又想到,兄长好歹还可以借外任之名得到短暂的自由,她才是真的可怜,连跑都没处跑。
施施盘着腿坐在榻上,将一头柔顺的乌发蹭成了一团乱毛。
连那本读了一半的文集也看不下去了,她摆弄了一下午的九连环,直到晚间用膳时还在玩。
好好的一日就这么糟蹋了,行宫的夏景最美,若是能出去划船赏花该多好。
正当施施要起身去沐浴时突然来了陌生的客人,她走到前庭,疑惑地看向那名年长内侍,她认出这是皇帝身边的人,那日在宫宴上她是见过他的在她困窘时他还试着为她解围。
“见过谢姑娘,”他温声说道,“陛下这边有请,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她茫然地扬起头:“要见我吗”
年长内侍点了点头:“是,陛下口谕令您即刻前往。”
施施心中一惊,见她做什么是因为李越吗……不对,他不是还想着要威胁她吗
依照他那阴毒的性子,决计不会这样轻易地将底牌打出
除非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昨夜的异动与他有关吗
她面露为难,软声说道:“您有所不知父亲今日下了禁令,不允我踏出殿门,不知您可否遣人先向我父亲知会一声,不然他还要生我的气。”
说给谢观昀能有什么用处呢施施没对父亲抱什么希望,她只希望七叔能早些发现,毕竟他连她幽夜会见施廷嘉都能知晓……
那内侍当即就令一侍卫去告知谢观昀,然后才引着她上了轿辇。
夜间有些微冷,施施特意寻了身狐裘,长长的外衣一直垂落到足腕处,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入殿前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杏眸中一层湿润,泛着莹莹的水意。
她慢腾腾地拾阶而上,丹墀柔软,像薄薄的雪地。
施施今日闷在殿中一整天,面对丹墀都表现得兴致盎然。
进入殿中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事好像不甚寻常,太子、太孙、楚王都跪匐在殿里还有些女眷和她不太认识的人。
施施摸了摸腕上的幽蓝色玉珠,不动声色地走向前。
她的雪颜柔美清冷,周身萦绕着几分出尘的仙气,未显笑意时神情与李鄢简直要像上十分。
太孙嗓音沙哑,仰起头死死地凝视着她。
还未等皇帝开口,他就阴恻恻地说道:“陛下,孙儿愿以性命起誓,此事与太子绝无干系,皆是楚王一人所为。”
“楚王与谢姑娘私通已久,甚至还以后位许之,早就有谋逆之意——”
什么楚王施施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讶异地侧过身望向李越。
见她变了神色,李越似乎更加志得意满,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还请陛下明鉴。”
第三十九章
楚王冷笑一声往日里他总是一副冷淡且不问世事的模样,眼下似乎已经出离愤怒了,连在皇帝的跟前都不再稍加掩饰。
“太孙若是想要谮诬小王也就算了,做什么要牵扯上谢姑娘。”他的下颌微扬,冷声说道,“到底有几分是为公道,有几分是为私怨……”
他还没说完就被李越打断,太孙志得意满地说道:“皇叔还真是怜香惜玉,方才一直平静得跟旁观者似的,一见谢姑娘过来就失了分寸,还真是情笃意深。”
他话说得太过,连太子也听不下去。
太子悄无声息地看了他一眼,李越这才从兴头上下来意识到这还是在御前。
他恭恭敬敬地跪匐在地上,沉声又说了一遍:“是孙儿失礼,还请陛下明鉴。”
施施一直紧绷的心弦此时渐渐放松了下来她不知李越是怎样误会她与楚王有私情的,其实这位殿下的心思极质朴,一直以来待她好就是为了讨谢观昀的欢心
楚王的势力主要在财赋方面,自然要在财臣们身上多下功夫。
若是可以,他估计巴不得将整个卫国公府都打点一遍。
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像是笼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施施很少见到他,知晓萧婕妤入宫的事后,对他多了几分畏惧和些许厌恶。
他已经那样老了……
为什么还要摧折那些花骨朵似的女孩呢
他的面容大半隐匿在黑暗里,只露出下颌,施施觉得有些奇异,在看见他下颌的刹那,她就想到了李鄢。
这就是血缘吗
她没忍住多打量了片刻,但皇帝鹰似的目光便望了过来
施施懵然地与皇帝对上视线,他像是不满她的僭越与大胆,毕竟连皇子皇孙们都跪匐在地上,她怎么敢直视天颜
但她首先生起的情绪却不是恐慌,而是好奇。
皇帝的眼窝很深,眼睛却极是浑浊,就像是一潭脏污的水,浸着不知多少尘埃与浮游,全然没有李鄢眸子的秀丽与澄净。
施施渐渐想起低头,皇帝也收回了目光。
他说话很慢,仿佛一字一句都要斟酌:“那你说说,有什么证据”
太孙缓声说道:“回禀陛下,昨日谢姑娘所佩戴的金镯正是楚王所赠,内里的纹样是五爪的应龙戏珠,而若盛于水中,所投射的水影则是凤凰于飞。”
皇子亦可用龙纹,但五爪应龙只有皇帝才能用,而凤凰也是皇后才能用的纹样。
他这简直是在明晃晃指斥楚王谋逆。
施施听到他的话也有些惊异,但这金镯是七叔赠予她的,又不是楚王。
不过她也有些好奇,楚王真的会那样傻做出那样的金镯,还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吗
太孙却仍是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仿佛楚王已半截身子入了牢狱似的,她知晓李越向来自负,但不知他已经疯魔成了这样。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就算楚王被废,不还是有齐王等一众宗王吗
施施神情微动,柔声说道:“殿下可能误会了,我那镯子甚是普通,亦不是楚王相赠。”
这是皇帝的家事,而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若不是太孙执意要害她,根本就没她什么事,况且她连昨夜发生了什么异动都不知道。
“那姑娘敢叫人看看那枚金镯吗”太孙放软了语气,略带讥诮地说道。
看就看。她自己的镯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施施难得生起些脾气,她向内侍轻声说道:“麻烦中使遣人替我取来就放在桌案上的匣子里。”
两人剑拔弩张,目光碰到一起时快要擦出火焰来
只是太孙是跪着的,她是站着的。
施施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故意做出些傲慢的姿态来
惯常的她都是和柔有礼的,眼下这样子反倒让人不敢招惹,她这般有底气皆是因为背后的人。
施施不过一个小姑娘,但谁都知道她父亲可是当朝权臣谢观昀。
她很少会显露出张扬的态势来若非是被逼到极致想必也不会这般。
李越心中莫名一慌,旋即他有想到他还有的是证据,今夜若是能彻底扳倒楚王与谢氏,未来几年东宫都能高枕无忧。
正在众人焦灼等待那名侍卫时,殿门再度被人打开。
施施原以为是李鄢过来了,待到那人走进来后才发现是施廷嘉,她的眼眸眨了眨,悄悄地转过了头。
他身着青衣,如初春的竹子般挺拔疏朗。
金靴踩在地上,每一步都透着沉稳与认真,他敛了平日张扬的作态,向皇帝行了个大礼。
大殿中本就死寂,此时更是静得连羽毛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他沉声道:“臣施廷嘉叩见陛下。”
皇帝与施氏关系正近,对施廷嘉也甚是宠信,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八的青年,但谁都知道他的前途都多璀璨,未来无论谁即位,他都无疑会是肱股之臣。
这不仅是因为他是开国名臣施文贞公的后代,更因为他那个在无声处权倾朝野的舅舅雍王李鄢。
施廷嘉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凑热闹。
皇帝的声音带了些情绪:“你过来干什么”
他沉声说道:“臣愿以身家性命保证,谢姑娘与楚王绝无私情,请陛下明鉴。”
施施听到他的口吻,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
她暗想,若她是皇帝此时估计头都要大了,原本大抵只想敲打敲打皇子,却没想到这一个两个他不愿牵扯进来的,各个都跟飞蛾扑火似的被卷了进来
皇帝近日对施氏恩宠正盛,先令人将他扶起。
可少年人坚定地跪在地上硬生生拨开了内侍的手,那年长内侍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悻悻地退了下去。
“不知太孙是从何处听来的荒谬言论,也不知太孙究竟是何居心竟要三番五次地侮谢姑娘清白。”施廷嘉扬声说道。
他凝视着太孙定定地说着那副面孔好像会发光一样,连暗处跪匐的女眷都被吸引得看了过来
施施注意到有一道目光格外滚烫,这才发觉楚王的女儿明昭郡主竟也在
她眼眶通红,含泪望向施廷嘉,似将他当做了如天神般降临的救星。
她的红衣有些微皱,脸色苍白如雪,连向来高挑的眉头都蹙了起来眉宇间蕴着化不开的忧愁。
当听到施廷嘉为施施说话时,明昭郡主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的容色明艳,此刻却瞧着有些可怜。
这样的姑娘施施见过许多,只是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不知晓为什么会有那样多人为施廷嘉着迷。
他意气风发,门第清贵,又极富有才华,如阳光般灼眼。
可也只是这样了。
暗里他是有些讨人厌的,总想让旁人都按照他的念头行事,根本不顾旁人心里怎么想。
就好比此刻,施施也觉得他是没必要牵扯进来的。
皇子皇孙再怎样争,也都是还是皇子皇孙。
这是皇帝的家事,他却是外臣,这样明晃晃地插进来他要雍王怎么办
而且就算他极力证明她与楚王没有干系,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太孙的矛头指向的是楚王,至于她只是附带的罢了。
但施施没有表露出来她静静地抚着腕间的玉珠,听完施廷嘉的话后皇帝的神情更加不虞,近乎是想要令人将他强带下去了。
若是施谢两家已有姻缘,他此时过来还算有些缘由。
现今这样行事,的确不妥。
好在那侍卫终于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呈给施施先看。
她摸了摸那枚金镯,又仔细地听了听声响,还戴在手上试了一下,方才确认是自己的。
匠人屏住呼吸将金镯小心地放进清水里,水影里投射出来的竟的确是飞鸟,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得不甚清晰。
施施也怔住了,细细的一枚金镯竟还藏着这样的奥妙,真是巧夺天工。
太孙唇边的笑意更甚,他的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神采。
而后匠人更仔细地将金镯拆开,可那里间的纹样却并非是太孙所言说的五爪应龙,而是一枝又一枝的梨花。
栩栩如生,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要开始摇曳。
分明是由纯金雕琢,在水中却好似白银,瞬时就令人想起在暗夜中发光的梨花来
“不、这不可能,决计是有人调换过——”太孙哑声说道,片刻后他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恶狠狠地看向楚王,“你是故意的——”
楚王神情冷淡,他敛了敛衣襟,漠然地错开他的视线。
这样的一场闹剧终于随着皇帝的话语而告终,他冷声说道:“失仪。”
李越神情难看,他脸上的神采尽褪,显得有些苍白。
他再次跪了下来太孙将头压得极低,再仰起头时已经满面的泪水,施施觉得他这功夫很厉害,那种失魂落魄的哀伤她怎么都学不来
楚王也没再隐忍,两人皆是一脸悲痛,但唇枪舌战起来却谁也不输谁。
施施没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将目光仍放在瓷盘中,一颗又一颗的小铃铛落入水中,她认真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八颗。
不对!这不是她原先那枚金镯,这里面本应有九颗铃铛的。
施施的呼吸一滞,睫羽如花枝般颤抖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有人暗中调换过吗
直到离开那座宫室,她依然还没想明白。
好在皇帝没有将她的金镯扣留,于是她将镯子带在左手上,就这样又带了回去。
她隐隐有预感这场争端暂时不会停歇,所以在皇帝应允她离开时,当即就离了殿。
施施回去时殿中没有点灯,她有些困惑地唤了声宫人,却被人突然扣住了手腕,那双冰冷的手无声息地抚上她的指尖,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
李鄢的声音很轻,蕴着少许的冷意:“为什么不听话”
就像是长辈面对任性的孩子般的口吻。
她没听明白,只觉得寂静的暗室中这样的声音格外悦耳,加之两人离得太近,连她的心魂都要被撩拨起来
施施颤声说道:“您、您说什么”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腕骨,她却如惊弓之鸟般整个人都绷了起来酥麻的痒意似过电般让她连想要瑟缩起来
“呜……”施施小声地唤了一声
李鄢轻声说道:“谢观昀没同你说吗今日不要离殿。”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如何,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现在看来可能有些难。
但施施有些委屈,是皇帝让她过去,她总不能忤逆了皇帝旨意。
况且,她哪里知道不允她出去是他的意思
“说了。”她闷闷地说道,“但是陛下亲自下的口谕,还遣了亲近的内侍过来我也没有办法。”
施施想将手抽回来却引起了金镯的晃动,细碎的铃铛时悄悄响起。
李鄢的神情似乎滞了一下,他帮她将金镯取了下来他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手背白皙得近乎透明,在光下时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暗夜之中,施施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景。
不知道宫人是不是得了他的吩咐,悄悄地将暗处的灯点上了。
两个人的手交缠在一起,她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手指。
但她现在不高兴,看也不想看。
施施撑着下颌,难过地说道:“七叔为什么要怪我呢父亲什么都不告诉我,您也没有提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被人那样讲……”
殿中仍是有些晦暗,微光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有些苍白脆弱。
施施垂下眼眸,轻轻地拨开了李鄢的手:“殿下,您没发现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碰到他指间的玉扳指时,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快速地将手收了回来
她一生气就要唤他殿下,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但此时听着却极不顺耳。
施施的神情懵懂,言辞却越发清晰:“我不知道是谁要刺杀您,我不知道九皇子是怎样死的,我不知道那副画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方才那枚金镯是不是我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胸前剧烈地起伏起来
片刻后她的睫羽又低垂了下来她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施施却按住了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硬。
她的嗓音颤抖,鼓足了勇气才说道:“我甚至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待我好……”
“我们不仅没有血缘,现今连名义上的关系都没有了……”她的话音隐约带着哭腔,“您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累积经久的情绪全都流溢了出来她的手指收紧,将掌心攥得生疼,一双杏眸里满是茫然与无措。
她还是在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症结之所在
李鄢抬起手,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稍顿一刻后又将手放了下来。
施施心中的烦闷逐渐外显,她连他片刻的沉默都难以忍受。
这个时候,陌生的情绪变成的种子又开始在她的心间不断生长,它长得太快,青绿色的枝条快要从她的心里跃出来。
胸口闷闷的,酸涩与苦意酿在一处,好像真的有什么物什要长出来了一样。
施施生出一阵莫名的冲动,想要从他身边离开,不想要再见到他。
算上梦魇中的光阴她已经十七八岁了,但她的内心深处仍是个小姑娘。
渴望逃避,渴望不受伤害。
当视线掠过他浅色的眼眸时,施施还是没能克制住那一阵阵的心悸,她远山似的黛眉蹙起,睫羽不断地颤抖着,就像蝴蝶闪动翅膀。
她太年幼也太天真,根本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
她分不清何为孺慕,何为爱恋。
在面对这个复杂的情绪时,施施不再是那个敢在黑暗中孤身寻他的勇敢少女,她娇柔怯弱,像猫儿般害怕受到伤害。
但他是明白的。
他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在李鄢保持沉默时,她就开始本能地想要逃避,却没想到她刚刚松开他的手,就被他又扣住了手腕。
她有些气恼,想要再推开他的手,但这些细微的挣扎被直接压了下来。
太近了。她能感知到他的手指扣紧了她的腕骨,玉扳指贴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几乎要留下深红色的痕印来。
施施渐渐分不清那冰冷的触感是来自李鄢的手指还是玉石,短暂的冷意过后是烈焰般的滚烫热意,继而这热意如坠星般落入她的心里开始灼烧。
“你放开我。”她带着哭腔说道。
莫名的情绪让她变得易怒起来,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性子和柔连小脾气都鲜少有。
但此刻在李鄢的面前,却像个极骄纵的姑娘般,任性至极。
他的手要大她很多,轻易地便将指尖探进了她的掌心。
两个人的十指交扣在一起,仿佛交缠在一道的花枝,施施想起方才金镯被拆开时的情景,落在水里的梨花洁白无瑕,在暗夜中也会泛着微光。
春天时他们刚刚相识,那时候开得最好的就是梨花,现今花都谢了,他们这段脆弱的关系大抵也要走到尽头。
其实他们本就没什么关系。
施施的心神一颤,眼尾也开始泛起热意来。
她最后一次问道:“真的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吗”
李鄢轻轻地抚上了她的眼睛,像是想要为她拭去泪水。
他浅色的眼眸像是凝着一层霜雪,细密浓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再等等施施。”
此刻施施根本没留意到他声音里蕴着怎样的柔情,她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李鄢是不会给她解释的,他与谢观昀在某些方面像得出奇,或许坐到了这个位子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年岁,这就注定她在许多地方无法理解他。
她不能明白他的隐忍、迟疑,甚至不能明白他待她为何会万般慎重她也没处去寻找答案。
一种难言的失落让施施难过得快要枯萎,她好像一下子就理解明昭郡主的心情了。
但施廷嘉至少会明明白白地灭了明昭郡主的念想,李鄢却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不告诉她,好像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独角戏。
她觉得喉咙有些疼,眼睛也涩涩的。
那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施施倦怠地想要向后仰,腰身却被李鄢揽住了,她眼前蒙着一层水雾,极力地试图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什么也没有。
他的平静近乎透着几分冷漠,这让她更加无措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胡乱地挣动着,嗓音沙哑又干涩,“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一句话里不知道有多少疑问,但是李鄢一个也没有回答。
施施完全没法保持贵女的矜持,她头一次这样的失态,难过与愠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的一只靴子在挣动时落在地上,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腿,纤瘦的脚踝泛着莹白的微光,绷直的脚背无力地垂在榻边,却连软毯都踩不到
她的心魂也仿佛处在云间始终落不到地面上。
闹过一阵后,施施终于放弃了挣扎。
李鄢沉默地揽着她,极轻地摸了下她的脸庞。
他的指尖冰冷,而她的脸颊滚烫,能将亘古不化的寒冰都尽数融化。
她将他的手打开,带着鼻音说道:“别碰我。”
如果施施此时睁开眼睛,定然能发觉他眸中的情绪与她是如出一辙的,尽管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李鄢轻声唤她:“施施。”
他终于肯开口了,可她的杏眸阖得紧紧的,怎么也不愿看他。
她柔软的双膝微蹭,将另一只靴子也蹬落在地上,她轻轻地将李鄢推开,而后像小刺猬般蜷缩在榻上。
他神情微动,倒也没有再扣住她。
施施揉了揉眼睛,她的眼尾红红的,眸中潋滟湿润,像是蕴着一层雾气。
她悄悄地向着侧旁移动了少许,见李鄢仍正襟危坐,她又生出些勇气来。
她细声说道:“那您别再管我了,好吗以前是我不懂事,给您带来许多麻烦,今后我不会再叨扰您了……”
话音还未落,施施就想偷偷地从榻上下来。
她的词句并没能让李鄢欢心,他近乎是冷声说道:“过来,施施。”
她手指攥紧,想也没想地就要离开,但纤白的脚背刚点在软毯上就被人抱回了榻上。
施施眼泪汪汪,气恼地扣紧他的肩头:“你放开我!”
她使出了十足的气力,恨不得在他的肩头按出血痕来。
李鄢直接将她细瘦的手腕交扣在一起按住,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强硬,但越挣动却越受束缚,他的柔情似乎已经因她的任性耗尽。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能再近,远远突破了长辈与小辈间的界限。
纵是亲近的男女也绝不会是这样的姿态。
施施却只觉得气恼,这个姿态使她的一切反抗都成为虚妄,看似亲密无间却处处都潜藏着钳制与胁迫。
手腕被举高按在头顶后,她只余下裸露的双足可以任性地踢踹。
他怎么能这样施施心中的那些莫名情绪全都消弭了,此刻只剩下愠怒,她想起那日在涵元殿的事,她早就该意识到的,他就是个残忍强硬的控制狂!
在梦魇里他刻意以摄政王的身份掌权,大肆屠戮,将皇城都笼上一层血色。
谁都知道他有多冷酷,现今他连装都不肯装,她竟还真将他当成善人了。
施施的杏眼通红,在心中将他想成了世上最坏的人。
“冷静些,施施。”李鄢抚着她的手腕,轻声说道。
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漠然冷冷淡淡的,仿佛一点情绪也没有。
施施的脸庞泛着异样的潮红,她哑声说道:“我没有不冷静。”
是他太平静了。
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胡闹,抒发孩子的任性。
那一刻施施疯狂地想要说些什么能伤害到他的话,来让她显得不那么难堪。
她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只是因为这个莫名的、她连是什么都不清楚的情绪。
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失落。
喜乐好像都被人掌控,而这个人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在那份脆弱的血亲关系断裂后,她甚至寻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牵连与羁绊。
在人前他们永远是陌生人,连一句多余的问候都会被视作异样。
但当施施望向李鄢浅色的眼眸时,她却先被自己心底那不合时宜的柔情所打倒。
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李鄢只是待她好,他或许冷漠残忍,但他待她是那般温柔……
这还不足够吗为什么一定要他给答案呢
是她太贪婪了,想要的太多了。
愠怒过后心底的枝蔓被火焰灼烧殆尽,施施放弃挣动,她阖上杏眸,朱唇微启呵出游丝般的热气。
如果可以的话,她此刻甚至想要蜷缩起来。
施施紧紧地咬住樱唇,但眼尾还是落下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她的衣裙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紧紧地贴在细白的腰侧,一层薄汗浸过里衣,将那柔软的曲线尽数显露出来。
李鄢轻轻地用帕子擦拭过她覆着薄汗的脸庞,他的眼底晦暗,凝着无数他自己都分辨不出的恶念。
他指节屈起,抚了抚指间的玉扳指。
他的眼底浮动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深沉得像是中央洄流的渊水。
分明是清浅瑰丽的色泽,却因那异样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可怖,就像是琉璃制成的尖锐刀锋。
李鄢最终还是松了开施施的手腕,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触着那瞧着有些狰狞的红痕。
他做了什么
滚烫斑驳的红痕能掀起最深处的罪恶欲念,亦能在刹那让他清醒过来。
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皙细腻,稍有磕碰就会留下层层痕印,但只是看着颇为骇人。
其实并不疼,但他不知道。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装作难受地哼哼了两声。
施施从没想过自己会这般作态,她只是想让他也难受些,尽管她深知李鄢是多么冷漠。
他果然被她骗了过去,他捧着她的手,像是捧着什么极珍贵的易碎瓷器。
事实上价值连城的贵重器皿摆在李鄢面前,他也不会多留意一眼。
他少年时善骑射,连御赐的瓷瓶都能拿来当靶子。
“疼吗”李鄢轻声问道。
他将施施扶抱起来,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痕。
两人贴得极近,近到她仰起头就能吻到他——
正在这时,瓷器落在地上的尖锐声响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但看清来人是谁时,施施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心像是一下子坠入冰窟,可冷汗却将脊背浸得透湿。
如果不是李鄢揽住她的腰身,她的身子可能都要软倒了。
施施脑中空空的,所有的思绪都被紧张和恐慌夺去。
她的朱唇颤抖,耳边一阵阵的轰鸣。
谢观昀执着帕子偏过身,轻轻地擦拭着手背上的血痕,素白色的瓷瓶碎在他的脚边,分明是这样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宫人敢出来探看。
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的痕迹,方才缓声说道:“施施,可能要换个瓷瓶了。”
他的嗓音近乎是有些异样的和柔。
但施施的指尖却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嫣红的唇瓣亦在此刻变得苍白失血。
殿内虽然昏暗,只隔着这样短的一段距离,绝对够谢观昀看清她现今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与李鄢纠缠在一起。
“父、父亲。”施施声音微颤地唤道。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时机。
她的脑中一团乱麻,思绪凝滞在一起,连静心思考些什么都再难做到
她从没预想过这样的情景,即便是在梦魇中被人撞破时,她好像也没有这样慌乱。
施施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李鄢的神情微动,但片刻后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他轻轻地理正她的衣领,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他近乎是熟稔地抚上她掌心的月牙痕印,做这些事时他的神情坦然近乎是透着些冷漠。
施施的指骨都是绷着的,她的紧张已经到了极点。
额前覆着一层冷汗,眸子越发湿润,眼尾也红红的,像是即刻就能掉下泪来。
李鄢只得将她扶抱起来,他极轻声地说道:“别怕,早些睡吧。”
“啊”施施的脸庞湿漉漉的,她的眼神茫然像是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温声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将她送回里间后,李鄢缓步走了回来。
谢观昀的神色漠然他褪去了惯常的冷漠,也褪去了方才异样的温和。
只是漠然地凝视着他。
李鄢漫不经心地抚上指间的玉扳指,他的衣袂翻飞,像是从枝头坠落的花朵,但无论何时他的姿态都是高贵优雅的。
没有薄纱的遮掩,那张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显露出来,清冷昳丽,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的神情透着与谢观昀相似的冷意,甚至可能比他还要更漠然许多。
两人都气质冷漠、身形高挑,走在一起时仿佛是一对兄弟,不过在往常的许多年月中,他们在面上的确是表兄弟的关系,只是在外人瞧来不甚相熟罢了。
雍王的扈从皆隐在暗处,庭中尽是谢观昀带来的人。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要夜深时谢观昀方会从清徽殿离开,也不知因着什么才乍然来到施施所在的宫室。
两边人都是旧识,氛围说不上紧张,但也好不到哪去。
李鄢神情冷淡,他抬手示意周衍先将人带离。
侍从战战兢兢地引着二人走向花厅,落座后那诡谲的气氛仍未散开。
“你吓到她了。”李鄢轻声说道。
他捧起杯盏,修长细白的手指搭在瓷杯上与那银色的云纹快要融为一体。
谢观昀漠然地抬眼冷笑一声
他没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就是这样照顾施施的张沅知道吗”
张沅是张贤妃的本名。
谢观昀很清楚张贤妃对施施的疼爱,连张贤妃与雍王之间的交易都有所耳闻,张贤妃不问世事崇道信佛多年,也就是在九皇子死后才渐渐插手外间的事务,萧贵妃大抵气得不轻,但皇帝愿意见她如此,也没什么法子。
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从李鄢这里给她最溺宠的小姑娘换取一份庇护。
许多人都这样做。
雍王强势,又远离宫闱倾轧,连太子都要向他寻求奥援。
唯有施施还被蒙在鼓里,对这一切都尚且懵然
李鄢身上的冷意更深,他的话音难得带上些讥讽:“你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他放下杯盏,清脆的声响像是被撕裂的布帛,但那杯盏稳稳地落下了,连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
他低声说道:“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张沅的。”
谢观昀的双腿交叠,他神情一滞,面色仍然未变,只是缓声说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薛家的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鄢不置可否,轻声说道:“孤与薛侯是挚友。”
挚友会有人让挚友的儿子落得那个下场吗
事实上往常他这样讲话谢观昀就不会再忍耐,即便是在御前,他们也能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虽然许多时候是做给外人看的姿态,但有时谢观昀的确是存着气的。
李鄢这个性子,很少有人能够忍受。
阴晴不定,刻薄阴狠。
瞧着有多俊美风雅,内里就有多冷酷残忍。
那颗心似乎是冰雪雕琢而成的,看着剔透晶莹,却连一丝活人的温度都没有。
“施施该唤你一声叔叔的。”谢观昀的声音逐渐冷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扫过李鄢的面容。
他生得太好,单是瞧着那张脸,任谁也想不出他已经二十七岁。
往先谢观昀总觉得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多有不妥,此刻却只觉得李鄢太年长,与施施看怎样都不相配。
年龄,身份,地位。没有一样是合适的。
他甚至还患有眼疾。
谢观昀越想越觉得不对,施施自小被养在深闺,又纯善娇柔,好端端的怎会与李鄢纠缠在一起她太乖顺怯弱,大抵就是被哄骗也不敢告知他。
纵使他对子女鲜少抱有关怀,看向李鄢的目光也越加不善起来。
“嗯。”李鄢神情冷淡,“现在不是不用唤了么”
他掀起眼皮,浅色的眼瞳向着谢观昀望来,那眸中凝着几分嘲意,如琉璃般美丽冰冷。
谢观昀宦海浮沉多年,越入不惑之年后第一次因如此简短的词句气血上涌,他厉声说道:“李鄢!”
因施文贞公与施家的事,他们早就争执过多次。
施文贞公是开国重臣,但因先帝猜忌惨遭灭门屠戮,男丁尽丧,仅余下谢贵妃一介孤女,为他平反即是否认先帝。
谢观昀觉得李鄢冒进,在这时将政局的水搅浑不是什么好主意,李鄢却觉得他顽固,做官做得久了连如何做人都不知晓。
为此谢观昀按捺已久,但甫一回朝还是让李鄢成了事。
他是孤行惯了的人,从不会在意旁人的心思与谋划,只要自己心中满意,连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李鄢微扬下颌,他平静地说道:“宰执思虑太多。”
“孤与谢姑娘并无逾矩之行。”他的手指摩挲着瓷杯上的纹路,“姑娘年幼失恃,又过着与失怙相差无几的生活,孤早应多看顾一二的。”
他没多看谢观昀一眼径自起身离开花厅。
那冷漠的神态竟是与谢观昀平日有些相似,至此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李鄢根本不是来与他商谈的,他是存心让他不快的。
谢观昀的神色有些阴沉,走出花厅后又撞见侍从急忙来问询:“大人,以后还须再遣人留意姑娘这边吗”
“不用。”他挥挥手,径自折了回去。
谢观昀蓦然想起临行前那日的事,施廷嘉都已经行过礼,李鄢却特地免了施施的礼,那时他便觉得有些怪异,只是并未多想。
现今想来,李鄢的心思简直昭然
他甚至连在他跟前掩饰一二都不肯。
施施是怎么想的呢她惧他厌他,碰了几次壁后也学会了隐匿思绪,若是他不逼问大抵一句实话也不肯说
情绪下来后谢观昀渐渐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她颤抖地揽住李鄢,似将他视作洪水猛兽。
若真是被胁迫哄骗,眼中怎会有那样的信任与依赖
外人见了只怕还要以为李鄢才是她的父亲。
谢观昀阖上眼忆起多年前的旧事。
前代卫国公死后谢氏一度风雨飘摇,加之谢贵妃薨逝、雍王伤眼所有的重担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时他年轻风流,甚至带着几分浪子的纨绔,远非日后的漠然凉薄。
他毫不怀疑若是李鄢再年长些,应当也是那个形貌。
消沉数月后他行尸走肉般地承袭爵位,征伐柔然的战役胜利后财赋的困顿成为燃眉之急,他趁势疯狂展露自己的理财之能费心多年才渐渐在朝堂站稳。
长子年岁最大,已能理解他的不易,加之课业繁重一门心思扎在科考上
次女有生身母亲照拂,被娇宠得无法无天。
唯有嫡长女施施最可怜无助,简直不像是谢氏的姑娘。
某次宫宴谢观昀因微醺避酒离席时瞧见过她,几家贵女聚在一起,好奇地问询着彼此的小字,旁人都是花娇月柔,听闻她小字叫施施皆睁大了眼睛。
那时施施大抵才七八岁,她瞧不出别人眼底的轻视,耐着性子解释:“是旗帜飘动的意思。”
有人疑惑问她:“你大名也是这个吗”
施施点点头。
那人接着说道:“你父亲是怎样想的怎会取这样不像女儿家的名讳一点也不好听”
“啊……”施施有些愣怔。
她的杏眼圆圆的,像淋了雨的小猫般懵然氤氲着水意。
她合该愠怒的,但施施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谢观昀远远地看向她,心中莫名地闪过一阵悸痛。
他率先想到的不是上前安抚女儿,而是自己的权势还太弱,日后他势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的位子,他要让她成为这京城中最尊贵的姑娘,到那时他会让所有人都知晓,施施的小字是施文贞公施明柏亲自所取。
等她长大后,他会补偿她。
思及此谢观昀神情微动,他轻声问宫人:“她睡下了吗”
这本是他安插的人,但现今还是不是他的人就不好说了。
宫人点点头,额前冒着豆大的汗珠:“姑娘近日常被噩梦魇住,御医先前嘱咐奴不能多在夜间打扰姑娘。”
她像是怕他要强行将施施唤醒一般,在他们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吗
谢观昀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离开许久殿中的宫人才长舒出一口气。
施施睡得不好,她一会儿梦见李鄢将她推给旁人,一会儿梦见谢观昀厉声指责她,但她还记得梦魇的最后仍是那陌生男人为她梳妆,他轻柔地为她涂上唇脂,浸着花香气息的口脂甜软,她故意嘟起朱唇引诱他来亲吻。
接下来那梦魇越来越乱,简直要泛起春意。
她的里衣被薄汗浸湿,清早起来后不得不先沐浴了一回。
施施倚靠在软榻上轻声问道:“昨夜的事如何了”
她的小脸苍白,就像朵坠了霜的花一样,让人想要怜惜呵护。
“姑娘莫要忧心,已经一切如常。”宫人轻声回道,“今日有骑术表演与马球赛,姑娘若是有兴致的话直接前去便是。”
施施眼神流转,眸中像是笼着一层微光。
她执着缨带的手微顿,软声说道:“太孙与楚王也会去吗我不太想见他们……”
她学东西很慢,跟在李鄢身边许久才渐渐学会套话
继母待她太多溺宠,以至于她连半分算计与心机都不懂得。
“您无须烦忧。”宫人笑着说道,“连太子都不会前去,您只管放开了玩乐就是。”
施施系好缨带,她莞尔一笑:“那可真是太好啦。”
宫人不会与她讲太多,但施施能推测出来,他们这次的争斗大抵是两败俱伤,皇帝安排行宫出游本就是为了放松心情,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要挑这时候
她不愿再想李鄢的事,循着梦魇中的轨迹,他可能真的将她推入了旁人的怀抱。
那个人会为她梳妆,她也很信赖他。
这已经很好了。
至于父亲那边,施施也想不出如何是好,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因心中的莫名念想挑动做出来的那些蠢事。
施施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然而在更衣时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骑装,窄袖的装束让她少了几分姑娘的娇柔,显得有些飒爽。
她悄悄地将腕间幽蓝色的玉珠向上缠绕,藏在窄袖之中,连发饰都选了最简单的。
不管将来如何,她今日至少要玩得尽兴些。
施施到时骑术表演已经开始,日光有些毒辣,她寻了个舒服又安全的位子,捧着瓷盅里的甜饮慢慢地喝。
正当她看得兴致高涨时,有人突然坐到了她的身旁。
明昭郡主眼底的青影深重脸颊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方才遮掩住。
她的眼睛红肿,压低声音恳求道:“谢姑娘,求您救救我父亲吧——”
施施有些讶异,她迟疑地问道:“你是说楚王吗”
她的杏眼微微低垂,眸中蕴着微弱的辉光,就像是覆着一层浅浅的金粉。
“我帮不了你的。”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来寻我是没有用处的,不妨去寻寻旁人。”
施施意有所指。
楚王往日对谢观昀竭力示好,若是遇困时真的去求上一求八成是有望的。
明昭郡主咬住下唇,解释道:“谢姑娘,现今只有您能救我父亲。”
她的眼睛有些肿起,眼皮泛着红,与平日里骄纵模样很不一样,楚王很疼爱这个女儿,她的自信与高傲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施施更加疑惑,她歪着头说道:“怎么可能”
她并不觉得昨夜的事多么严重,若是皇帝真的愠怒至极,大抵早就要令他们回皇城了
反倒是明昭郡主变了神情,她双目圆睁,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维持面容上的冷静。
“您不明白。”她像是也不知要怎样向施施解释。
明昭郡主常常挑起的眉毛皱起,再度恳求道:“我只求姑娘能去见我父亲一面。”
施施更加狐疑,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心中另一个念头却让她鬼使神差地说道:“好,但要稍等等。”
她执着汤匙,又喝了一勺甜饮。
去见一见楚王有什么不好呢既然他们都不愿告诉她,她也就只得自己想法子了
待到施施看完开场的骑术表演,喝完瓷盅里的甜饮,她才敛起衣裙慢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存心要吊着明昭郡主,这骑术表演太过精彩,还好今日出来了若是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回。
看到兴起时,她连旁边坐了个人都要忘记。
明昭郡主托着下颌,眸中的虑色渐渐流逝,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施施竟对骑术如此喜爱,瞧着温和柔弱,竟对这郎君才偏好的粗野之事情有独钟。
施廷嘉喜欢的是这样的姑娘吗
她心中是不甘的。
在灵州时是她与施廷嘉日日相伴,施廷嘉意外伤腿时是她妥帖照看,施廷嘉重病缠身时是她恳求外祖寻的胡医。
整整两年的朝夕相处,甫一回京他就全都抛下了这叫她怎么甘心
明昭郡主常常听他讲京中故事,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施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竟会输给他们幼时的昔日旧游。
他走的时候施施才多大她那般天真懵懂,分得清什么是情爱吗
“走吗”一道柔和的女声打断了明昭郡主的思绪。
施施的杏眸发亮,唇边沾着些奶渍。
稚气,鲜活,明媚。
一张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花束,她看过来时明昭郡主有片刻的愣怔,施施生得的确是极好的,更令人动容是那份和柔的气度。
她祖上世代簪缨,虽口称孔孟老庄,却不乏凶狠冷厉的重臣,连她父亲谢观昀也是个冷酷的主,独独这姑娘是带着几分文气与隽永的。
连被人谮诬时也不改神情。
若是谢氏的前辈也像她这般善敛锋芒,或许也不会遭遇当年那样深重的祸患……
明昭郡主抬手用帕子轻轻擦过施施的唇角,不知为何,她的动作不自觉地便放得轻柔起来,施施的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甜甜的,直令她想起施施方才饮下的那盅甜饮。
吃这样多甜食,不怕牙痛吗明昭郡主在心中暗想
施施状似无意地偏过头,悠悠地看向不远处的护卫,年轻的射生军士像是有些无奈地在与将领说着些什么,但她能觉察到暗处的目光仍凝在她的身上。
她对李鄢这种过度的保护并不厌烦。
她想要的只是答案,他什么都不给,那她就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明昭郡主没留意到施施的异常,她引着施施上了马车,拉上帘子后方才缓声说道:“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施施姑娘。”
她以为明昭郡主讲得是多日前宴席上的事,便温声说道:“无事。”
施施晃了晃腿,车驾并不宽敞却格外的高,她的双脚落不到地上,这位郡主连营造马车的趣味都与旁人不同,不过她倒是很喜欢。
她眯起眼睛,在柔软温暖的靠垫中软成一团,像幼猫般开始小憩起来。
明昭郡主与施施并不相熟,在先前她想过许多法子打探施施,却全然不曾知晓她是这样的性子,她总以为施廷嘉喜欢的姑娘总该更端庄矜贵些的,再不济也要有几分温婉贤淑气质的。
眼下见施施阖上杏眸,明昭郡主已经到嗓子眼里的话又不得不咽了下去。
她想说其实眼下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若不是她鬼迷心窍暗中令人画了施施的肖像,又不甚让画像从府中流了出去,也就不会引出现今的这些祸事……
楚王亲自出殿迎接的施施,他神色中略带郁气,却还是笑着看向她。
“扰了姑娘雅兴,是小王的不是。”他轻声说道。
明昭郡主没有一道进去,施施也没有说什么,自梦魇中挣脱中她一意要避开宫闱倾轧之事,但太孙阴毒的视线如影随形,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根本就是避不开的事。
与其等待浪潮将她淹没,倒不如勇敢地去看看海风从何处袭来。
她不能总是躲在李鄢的庇护下,也不能再妄想谢观昀会保护她,她总得自己努力活下去的。
最好是活得清醒些。
施施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许多她摸了摸窄袖,冰凉的玉珠微硌,却仿佛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力量。
她跟着楚王走进殿中,外间的布置十分雅致,而又处处透着贵气,是他一贯的风格。
看他随性地将一支瓷瓶换了个方向,又亲手将落在桌案上的花瓣拾起,施施渐渐意识到他或许是欺骗了明昭郡主,昨夜的事肯定早已落下帷幕,楚王只是想见她一面,方才哄骗明昭郡主,将形势说得格外严重,并顺势让骄纵的女儿收敛气焰。
他的确是很偏疼明昭郡主的,大抵她犯了再大的错,他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明明是个狡诈阴狠的政客,对待女儿竟然会这样温柔。
施施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太子对李越好像也格外偏疼……
天下这样多好父亲,她却偏偏做了谢观昀的女儿,想到昨夜的事她就觉得头痛。
“谢姑娘。”楚王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亲自递来一杯清茶,施施接过杯盏,小口地抿了一下,花茶甘甜清香,半分苦涩也没有也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连四肢百骸都渐渐泛起甜意来。
楚王对他们兄妹三人的喜好摸得通透,远比谢观昀还要上心百倍。
见她眉头舒展,楚王温声吩咐宫人将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献上来,锦盒上缀满梨花纹饰,做工精美至极。
施施再三推辞他才让人退了下去,楚王性子优柔,做事总是喜欢迂回,见她要费尽周折,正式开口也要准备许久,他是有能力的,却没有魄力。
既不是善人,也做不好恶人。
她想起李鄢说过的话,神情有些恍惚。
“之前觉山寺的事,是我对不住姑娘。”楚王换了称谓,双手交叠在额前缓声说道。
他的眼中含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疲惫。
施施睁大了眼睛,她低声说道:“您是说今年二月的事吗”
“是”楚王继续说道,“我受人蛊惑,让罪臣许氏与太孙交好,并借其手刺杀雍王,事情败露后将许氏直接当做弃子废掉。”
他的手指轻点在桌案上,神色肃穆。
施施的手指收紧,她没想到楚王竟会给她说这些,是李鄢的意思吗……
“九皇子之死亦是由我出手。”楚王的手肘撑在双膝上,“是我亲手给他下的毒,因是慢性的毒药,我也不常去探望他,因此从未有人发觉。”
他的语气平和,神情却略显挣扎。
“也是受人蛊惑吗”施施愣怔地说道。
这样说像是在推卸责任,楚王对她的敏感有些无奈,他叹息一声:“是我心志不坚。”
“那卷画是个意外。”他补充道,“明昭在灵州时与施廷嘉交好,知他心有所属暗生不甘,遣人做了那画,结果意外从府里流了出去。”
楚王低声说道:“污了姑娘的清誉,又让姑娘受了惊,皆是小王之过。”
施施的眼帘低垂,情绪被藏进了眼底。
“那金镯呢”她轻声问道。
她抬眼看向楚王,容颜白皙胜雪,眸中沁着微光,那神情与李鄢极是相近。
楚王微愣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说道:“太孙知我对闺阁饰品颇有心得,自从那卷画流出去后一直认为我是借此向姑娘暗送秋波,误将我欲赠予姑娘的手镯与雍王相赠的视作一物”
他低声说道:“至于他说小王有谋逆之心,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楚王之所以敢于如此行事,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
那个靠山让他敢于行刺雍王,毒杀九皇子,甚至敢于公然宣称谋逆,与太子一系分庭抗礼。
施施虽然单纯,却也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蛊惑你的,是皇帝吗”她轻声问道。
她看着杯盏中自己面容的倒影,冷淡,疏离,像个陌生人一样。
楚王的神情再次显得有些无奈,他没有言语,捧起杯盏轻抿了一下,良久后才点点头。
与虎谋皮。施施心中倏然闪过这样一个词。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似乎明白了李鄢。
在过去的一段时日中,皇帝对楚王的宠信决计是极高的,为什么又会变成现今这样呢
楚王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有些怅然地说道:“我现下已经是无用之人了那夜随从的禁军意外哗变,险些生出事端,为首的那人偏生与我暗中交好,他对我的信任也算是到头了”
施施敏感地觉察到他说的是星陨那夜,禁军向来是由雍王暗中操控,那夜李鄢带她去摘星台方才暂时将权柄移交。
哗变发生时,他们在百里外赏坠星,快到次日黎明时方才归来。
她突然有些气恼,他根本不是专意带她去看星星的。
“谢谢您。”施施站起身,礼貌地向楚王告别。
她强忍着才没迁怒到他的身上,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至于矜持更远远地丢到了天外。
不过她好像的确该谢谢楚王,若不是他,只怕太孙真要误打误撞猜出了她与李鄢的亲密关系,虽然并不是李越所期盼的私情。
楚王一愣,他抬起手刚想要说些什么,施施就已经自己将殿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路,直接就撞进了李鄢的怀里。
他的半张脸被轻纱遮掩,下颌弧线甚是优美,如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清冷昳丽,唯有微微勾起的薄唇泛着几分妖异。
近乎是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了
施施方才还在愠怒,此时见到他也仍是怔了片刻。
李鄢神色如常,他熟稔地牵过她的手:“他殿中的花茶如何”
施施闷闷地说道:“很好喝。”
“嗯”他轻声说道,“我这里的更好喝,要品尝下吗”
他是存心要蛊惑她,修长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分开她的指骨嵌入指缝中。
施施仰起头,日光高耀刺目。
她没有搭话,故意抬起手假意想要遮阳,李鄢仍是没有松手,任由她牵着自己。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否定的可能,众多扈从跟在他的身旁,他亦紧扣着她的手。
施施有些丧气,她孩子气地说道:“我说不有用吗”
“没用。”李鄢轻声说道。
她气恼地看向他,却被直接抱上了马车。
凌空的刹那施施的心跳漏了半拍,她迷惘地看向李鄢,轻纱被微风掠起,露出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瞳。
像琉璃一样,盛着破碎的光芒。
明明美得宛如一泓月光尽数落入其中,却偏生连半分神采也没有
这双眼睛不会有情绪,不会再为任何事动容,甚至睫羽都甚少会眨动
施施以前只知道雍王是在扈从皇帝亲征的途中伤眼,并不知晓其中的细节,但听闻楚王所讲述的事后,她心中有一个极大胆的答案。
或许让他再难见到这世间美好的人正是皇帝——
他那时候才十四岁。
“您……”她咬紧牙关,才没让情绪溢出。
李鄢妥善地利用了她的同情,再度如愿将她整个人都揽住了怀间
施施低声唤道:“七叔——”
“嗯。”他神情微动指尖抵着她的唇瓣送进一颗果糖。
他像是想要借此消减她身上残余的花茶清甜。
施施猝不及防地含住了果糖,柔软的朱唇擦过男人冰凉的指腹,泛起些潋滟的水光,但他似乎仍未如愿,像揉搓花朵般轻抚着她的唇瓣。
她颤抖着咬住他的指尖,眼眸湿润得要落下泪来。
她娇嫩敏感,哑声喊道:“疼……”
李鄢的眸色幽深,他微微俯身,轻声问道:“真的疼吗”
马车疾驰向前,里间两个人若即若离,像是在道德的边限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像个掠夺者。
施施的朱唇嫣红,在喘息时呵出暧昧的热气,果糖在她的口腔中缓缓地化开,连涎液都泛着难言的甘甜。
梦魇中的情景不断地在她的心头闪过,她看向李鄢浅色的眼眸,总觉得有什么晦涩的欲念正在蔓延。
他会俯身亲吻她吗
这个念想掠过时,施施自己先吓了一跳。
她想要按捺住心底再度蓬勃生长起来的枝条,但那青翠色的柔枝已经开始攀升,要向着天穹进发。
“唔……”果糖的外壳被她突然咬破,内里甜腻的糖浆流溢出来。
施施紧闭上眼睛,她应该等它慢慢化开的过分浓郁的甜香让偏爱甜食的她也有些牙痛。
她像是含着一朵花,又像是含着一颗已经烂熟的石榴。
“有、有茶水吗”她含糊地说道。
施施挣扎着从他的怀中坐起,李鄢将杯盏喂至她的唇边。
她想要自己接过杯盏,但他的手指却没有分毫触动,半是强硬半是温柔地喂她饮下小半杯清水。
太奇怪了。施施抿了抿唇,身躯被李鄢禁锢在怀中,但坐得稍远些的可能都被剥夺。
他的神情依然如常,甚至还带着些微的漠然。
她的心弦却渐渐紧绷起来,“您……”
她刚起了个话头就被直接打断,李鄢冰冷修长的手指轻柔又强硬地掰开了她的嘴。
他的指尖轻触在她的贝齿上,在舌尖被掠过时,她险些要惊叫出声。
施施觉得怪异极了,以往他们也会有些逾礼的亲近姿态,但他从未这样强硬过,就像是在宣誓主权的异兽。
她不愿这样去想李鄢,他的情绪向来收敛得很好,不会这样明晃晃地外露出来。
尽管近旁侍候的人都知晓他的性子向来阴晴不定。
他总还愿在她面前表现得谦和、温柔,甚至略带几分长辈的和蔼与溺宠。
除了上次她要与他决裂……
施施抬手扣住李鄢的手腕,制止他作乱的手指。
他的手背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能清楚地看见薄薄的肌理下青色的血管。
他的手太冷了,她的指尖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那将要崩溃的边线瞬间开始往回收拢,她的手指柔软,连气力也微弱得惊人,却直接将他从嗜血的恶欲中拉了回来。
施施的眼眸湿润,她仔细地凝望着李鄢的神情,他冠玉般的面庞平静得出奇,仿佛方才强硬地将手指探进她的口腔的并不是他。
“会不会太甜了”他温和地说道。
她的舌尖仍是酥麻的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上的冷意
施施垂着头,低声说道:“是我不小心直接咬破了糖浆。”
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方才的勇气,兴许是她太敏感了……
“嗯。”李鄢颔首轻声道。
他主动地退让,不着痕迹地给她少许自由的空间。
施施神情微动,她阖上杏眼,倚靠在侧壁缓缓地入眠小憩。
这趟行宫之旅太累了,她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
她的睡颜静谧,让人不忍去唤醒。
那面容如霜雪般皎白,唯独唇瓣上还留有细微的红肿,浸透了馥郁的香气,仿佛一揉捏就会溢出来清甜的花汁。
李鄢轻声唤她了一下,见施施仍睡得香甜,他只得再次将她从马车中抱了出来。
在殿门掩上黑暗袭来的刹那他俯下身轻*轻地碰了下她的唇角。
浅尝辄止。
施施睡到下午才悠悠地转醒,宫室有些昏暗,她过了片刻才想起这是李鄢所在的宫殿。
他喜静、喜暗,若不是因为她,只怕这殿中一盏灯都不会点。
只是小睡的功夫她又陷进了梦魇里梦里光怪陆离,充斥旖旎的晦暗光影,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梦魇了……
想起梦中那个过于甘甜的吻,施施的脸庞就要泛起红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接吻方式吗
她晕晕乎乎地揉了揉唇瓣,总觉得喉间还是甜得惊人,明明只是一颗糖,竟能甜这么久。
她慢慢地从榻上下来,掀开薄毯时方才发觉衣衫已经被更换过。
夏日炎炎,若是穿着骑装入睡估计会极不舒服。
轻薄的睡裙将她的体态勾勒得分明,施施屈起腿看了看足腕,见到细白的脚踝上没有丝毫痕印,她才渐渐地放下心来。
……应、应该是殿中的宫人帮她换的衣裙吧
她蓦地又想起梦魇中的事,男人的手指轻轻地解开她的衣带,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褪下她的软袜,熟稔地将她身上繁冗的装束尽数脱下。
就像是在拆解礼物一般。
那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像是由玉石雕琢而成,在黑暗中时简直比七叔的手还要好看一些。
但他就恣意得多,那双手会抚过她的脖颈,会揉捏她的唇瓣,甚至过分地搅弄她的口腔。
就像是……李鄢今日未做完的一样。
施施摇了摇头,不敢再去回想那个混乱的梦境。
然而扬起头的瞬间看到的正是李鄢,他倚在门边,身形高挑,姿容俊美,不知在远处站了多久。
她有些慌乱地摆正了坐姿,旋即又想到方才动作幅度不该这样大的若是安安静静的他兴许还不会注意到
他的耳力极佳,衣袍摆动的簌簌声响皆能听得清晰。
如果知晓她一醒来就先探看足腕,他心里会觉得有些不舒服的吧……
她想解释自己不是不信任他,但转念又想到他大抵也没有敏锐到那种程度。
“七叔……”施施讷讷地唤道。
他缓步向她走来,腰间的佩环发出清脆的鸣声,垂落的流苏是细腻的纯白色,似雪一般不染尘埃。
李鄢的神情微动,他没有靠得更近,只是缓声说道:“睡得如何”
施施披上外衫,轻声说道:“睡得很好。”
如果没有那个怪异的梦会更好……
她看着他细白的指节,有些微微地失神。
宫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殿中,将厚重的帘幕收起,一缕点金日光穿过窗棂落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泛着微红的容颜照得清晰。
施施微眯着眼睛,抬手挡住阳光。
和李鄢相处得久了以后她也渐渐地习惯黑暗。
他没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令宫人准备膳食。
殿中的膳食很合她的胃口,连鲜果都是她偏爱的施施边翻看着架上的书,边小口小口地用着午膳。
她好像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静谧时光,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用膳。
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与她没有干系,她只需要做个好好吃饭的小孩子就是了。
用完膳后她接过李鄢亲自沏好的花茶,甘甜的茶水蔓入血脉骨髓,连发梢都沾染上了清甜的香气。
“好喝。”施施的眉眼弯弯,“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花茶。”
她的指尖捧着瓷杯,被热意晕染得滚烫。
心底的欲念却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沉,就像是坠入深水中一般。
真奇异,先前她还想着要自己去探寻答案,现今李鄢将答案送到她的面前后施施的执着却渐渐消逝了。
他也有许多难处。
他要与这天下心最冷的人周旋,要在天穹与峭壁间游走还要分出精力庇佑她这朵脆弱的花。
她要的太多了,纵然李鄢想给大抵也是给不了的
他不愿将她拉入这世间最危险的争斗,不愿让她有半分受伤害的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后施施的灵台愈加清明,她不该那样任性的还是顺其自然吧……
只是她对梦魇中的事仍有些疑虑,那到底是谁呢
李鄢眉眼清湛,他的唇边隐约含着些笑意很浅很浅,她稍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施施觉得心中被一片柔软包裹着,她鼓起勇气起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他个子很高,即便是落座时仍如乔木般挺拔。
她不得不微微踮脚,但身形也因此有些不稳,险些落进他的怀里
“谢谢您。”施施小声说道,她白皙的面庞被一层浅粉色所覆,并渐渐灼烧成花束盛开般的熟艳红色。
李鄢揽着她,防止她摔倒或是扭伤。
少女的足腕纤细,骨节柔软,总是很容易受伤。
“七叔,之前是我不懂事。”她细声说道,似小雀般垂下头颅,倚靠在他的肩颈。
缕缕甜香萦绕在施施轻吐出的每一个词句中,如小钩子般诱人听她说出更多。
李鄢抬手轻轻碰了下她梨花似的雪白面颊,轻声说道:“没有不懂事。”
他像个真正的长辈般温声说道:“施施很好。”
和柔的她,乖顺的她,任性的她,骄纵的她,全都很好。
施施有些意外,但她好像很高兴。
她快活地讲起方才看的那本书,李鄢已经读过许多回,还是假意第一次听闻,听她在耳边将经典的章节念了又念。
施施是很好哄骗的她天真懵懂,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完全可以诱着她做出许多逾礼的事,哪怕是胁迫她做他的情人,她亦会觉得这是对他恩情的回报。
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舍不得触碰她。
晦涩的欲念就应当湮没在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只要她不将那只异兽放出来,他就永远是她的好叔叔。
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它出来。
他们的关系好像又回去了伊始的模样,李鄢牵着施施走出殿,她玩得餍足,周衍笑着收起纸鸢向她说道:“姑娘,小心台阶。”
她执着团扇,腕间的幽蓝色玉珠闪烁着暗色的典雅辉光,像是在诉说着一个瑰丽的梦境。
回程途中施施没有与谢观昀同乘,那日的事后他兴许也不想看见她。
她乐得清闲,一路睡着回到了皇城。
就是不知七叔是怎样处理的他好像有一种魔力,总是能将复杂的事情轻易地解决,甚至连让她烦恼的空间都不留。
她没有想太多,至少谢观昀不急着将她嫁出去了,比起烦恼以后的事,她应该先玩个尽兴再说。
荷花已经盛开,施施与云安郡主一拍即合决定去金明池看花,却在夜间时意外地遇到了明昭郡主。
她待在画舫里姿态舒展,仰躺着看天上的将坠未坠的繁星。
透过最上方小小的圆窗,银河如画般落入她的眼帘。
云安郡主与明昭郡主关系不好,两个人都是被娇惯大的云安郡主虽然势弱许多,但也毫不遮掩对明昭郡主的厌烦。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施施缓缓地坐直了身子。
她笑容恬淡,向明昭郡主问好。
明昭郡主方才的气焰瞬时熄灭了许多,她的眉毛高高地挑起,乍然转变神情,气还有些不顺。
“你父亲好些了吗”施施轻声问道。
她的言辞很委婉,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温柔。
明昭郡主是见惯了炎凉世态的听她语气如此和柔,心神有些微动。
“好了许多。”她也忍不住温声回道,“多谢姑娘关怀。”
施施的手肘撑在膝上,她盘着腿柔声说道:“那就好。”
云安郡主见明昭郡主突然这般,也有些惊异,原来她这表姐也是会好好说话的啊——
两只船顺着溪流悠悠地前进,三个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什么,施施喜欢拨弄水面,她撩起清水向着远方洒去,袖摆因之也被濡湿。
抛开贵女的身份后她们只是寻常的年轻姑娘。
“听说你叔叔快要回朝了。”云安郡主软声说道。
她的袖摆如云朵般层层坠落,轻纱似的薄柔绸缎盖在施施的面庞上,让她生出几分如梦如幻般的错觉。
明昭郡主恹恹地说道:“是啊。”
诸王中只有楚王与齐王是同胞兄弟,施施一直以为他们关系很好,现在想来或许也不尽然。
“他在凉州吃了快一年的沙子,你可别去招惹他。”明昭郡主叹息一声。
“我去招惹他作甚我有那个胆子吗”云安郡主愤愤地说道,“你不也在灵州吃了些年的沙子吗”
施施被她们的话逗笑了,她撑着手臂坐直身子。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笑着说道,“你们都见过他吗”
谢家与诸王来往甚少,连带施施也对几位皇子印象不深,以前她连楚王和齐王都分得不太清。
“人是生得极标致……”云安郡主缓声说道,“就是性子不好。”
明昭郡主冷笑一声,“何止是不好,他除了那张脸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施施不禁有些好奇,暑气消减,夜风凉凉地拂过她的面庞,船只掠过金明楼侧旁时,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她张开双臂,当风止住时,她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但弩箭还是刺穿了她的右肩。
鲜血喷涌出的刹那施施的脑中响起了阵阵的轰鸣声。
身躯坠入水中时,所有的嘈杂都消弭了。
施施的身躯滚烫,她无意识地喘息着,想要将身躯蜷缩起来。
但她肩头的伤处刚刚处理完,为此侍女不得不紧紧地按住她,防止伤处再次裂开。
“轻一些。”一个男声在她耳畔响起。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玉石般的质感,略微有些凉意但也并非是冰寒的。
施施在高热中艰难地睁开眼,她的发丝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潮红的脸颊上。
“疼……”她的嗓音细弱,又有些喑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他快步走了过来,俯身问道:“怎么了”
施施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内室中尽是药气,只有眼前人身上的疏冷香气格外蛊惑人心
他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低声哄道:“很快就不疼了,药劲上来就没事了。”
施施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张了张嘴,但喉间却只溢出了破碎的颤声。
她似乎将他误当成了亲近的长辈。
“没事的,囡囡。”男人有些无措地扶抱住她,他温声哄她,“叔叔在这里。”
她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颈,他的身躯比她绷得还要紧,他近乎是颤抖地揽住她。
等到施施又昏昏地睡过去,他方才抽出身来处理余下的事宜。
“殿下,是雍王那边送来的。”侍从恭顺地呈上信笺,不敢抬头去看他风雨欲来的阴郁面容。
齐王与楚王是同胞兄弟,他生得比兄长俊美许多,命途也比兄长坎坷许多,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幸。
自从皇帝令他插手督察后,他一介风流皇子不得不踏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短短几年就在朝野内外树敌无数,偏生他这般勤勤恳恳,还在父皇那儿落不到半点好处。
今次回京他是特地选的水路,为的就是防止暗杀。
哪成想都到了天子脚下、王府门口却还是意外遇袭,更意外的是还将侧旁闲游的贵女也一并带下了水。
小姑娘好端端地出来夜游,竟因他遭了这般大难。
听闻同游的是两位郡主,他更觉不妙。
可千万别是萧氏的姑娘……
看完信笺后,齐王的脸色愈加难看。
他低声说道:“全都如实告诉他,别有半句虚言。”
“是。”侍从咬紧牙关说道。
他的指骨泛白,将信笺捏出痕印来:“雍王若是回京,立刻告诉孤。”
旋即齐王又回去了里间,侍女执着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少女的面庞,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容,越瞧越觉得像某位故人。
片刻后他灵光乍现,深吸了一口冷气。
府中的幕僚听他传唤,匆忙地赶了过来,隔着一层玻璃屏风,施施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他不敢抬头,在心中暗自叫苦。
这殿下才因风流韵事被下放凉州一年,怎么刚刚回京又与姑娘牵扯上了
齐王知他想偏了,按捺住脾气才没发怒。
“孤留你在京中坐镇,不是让你吃白饭的。”他压低声音说道,“现在给孤仔细看看,这是不是谢氏的姑娘。”
那幕僚冷汗涔涔,睁大眼睛看向施施,手中的帕子险些落在地上。
“是、是……”他面色难看,“是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
齐王的眉头紧紧皱起,但他到底没说什么。
施施是后半夜才醒过来的,她身上的高热未退,意识却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她的思绪纷乱,模模糊糊的。
昨夜她与云安郡主去泛舟玩乐,意外遇到了明昭郡主,路过金明台时夜风很舒服,她忍不住站在船上张开双臂……
然后她好像就被弩箭射中落进了水里。
施施扶着额缓缓地坐起来,侍女见她苏醒急忙扶起她:“姑娘小心些,您肩头受了伤。”
她的脑中混沌,听侍女的话才发觉肩头缠着白布,内室中还蕴着浓重的药气,药劲太大了,她没感觉到痛,只觉得麻木得厉害,右肩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这是哪里”施施环视了一圈。
雕梁画柱,雍容华贵,内室布置得极精美,却又不是李鄢惯常选用的风格。
她知道他近几日不在京兆,也没幻想醒来后会见到他。
只是方才梦见了他,仍有些怅然。
在梦里他温柔地哄她,还会唤她囡囡,握住他手掌的触感太真实,她还以为他真的回来了。
自行宫归来后,他们的关系好像走入了一个奇异的圈子里,李鄢借楚王之口将宫闱倾轧告知于她,他让她看清了光鲜之下潜藏的黑暗与阴谋,也让她知晓了他所身处的是怎样步步为营的危局。
兴许这一刻是万人之上,下一刻就是万劫不复。
他只是想保护她。
梦魇中他亦是隐忍多年,一步步地将昔日死敌逼入绝境。
不会有人知晓他淡漠俊美的容颜下是怎样的残忍冷酷,也不会有人知晓他是踏着多少故人的尸骨走向至高权势。
李鄢是无情惯了的人,纵然有心要护佑她也会顾虑良多。
施施知道自己应该更懂事些,但她还是有些失落。
这种情绪悄无声息地在暗处蔓延,只要不去想就没事。
侍女细细地擦过她的指缝与掌心温声答道:“这里是齐王殿下的府邸。”
“齐王”施施的杏眸微动,她忽然想起昨夜两位郡主聊起的正是他。
她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呆,“他回京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却不想她的话音刚落,那男人就掀起珠帘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腰佩玉带,头戴金冠,那张俊美的面容白皙如霜,盈着几分剔透的晶莹美感。
最令人移不开眼的还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却又灵动澄净,像是少年人才会有的眼瞳。
施施的吐息一滞,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好像止在了原处。
他生得与李鄢太像,连给人的感觉都十分相像,有那么一刻她差点要唤出声来。
而看见他袖中探出的细白手指时,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梦魇中的那人……
怎么会这么像
施施的手掌撑在榻上,她的掌心沁着些惊出的冷汗,在齐王走近时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分,但脑袋却不小心磕碰到了床柱上,这突然的痛意让她渐渐没那么紧张。
她眼泪汪汪地揉了揉头发,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问好。
他轻笑一声,温声说道:“让姑娘受惊了。”
在诸王中他排行第五,比李鄢还要年长几岁,但气质却很像青年人,甚至带着些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和。
施施的乌发被简单地束了起来,露出来的小脸泛着潮红,似灼灼的桃花,又似盛放的芙蓉,娇美姝丽,杏眸中盛着一泓清泉,明亮得惊人。
齐王错开她的视线,耐心地向她解释了今夜发生的事。
她却好似对此类事已经很是熟稔,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甚至还有心情问道:“您向我父亲说过了吗”
齐王微微颔首,温声说道:“刚遣人向府中送过信。”
“那就好那就好。”施施眨了眨眼睛,接过侍女递来的杯盏浅浅地饮下些淡茶。
她低着头,仍是不太敢看向齐王。
他没明白她连刺杀都不畏惧,怎么莫名地不敢看他他看起来像什么洪水猛兽吗
“再睡片刻吧。”齐王轻声说道,“天明时就送你回府。”
施施乖顺地点点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眼后柔声请侍女为她读两页书。
他从架上取了本诗集递给她,她看了一眼眸光微动,却并不明显。
见她熟睡后,他方才离开。
齐王走出内室后摇了摇头,他低声说道:“胆子真不小。”
幕僚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问道:“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齐王被他坦然的愚钝气得想笑,笑骂道:“也就孤这里还容得下你的蠢物,别说太子雍王,就算楚王也受不了你这脑子。”
幕僚嘿嘿直笑,像是受了天大的赞美:“殿下宅心仁厚。”
齐王边向书阁走,边向侍从问询道:“雍王那边如何”
侍从战战兢兢地将新传来的信笺呈上,眼看着素来温和的他动了怒气。
“照他的意思,合着被刺杀也是本王的过错了。”齐王感觉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他的手指轻扣在桌沿,指骨白得近乎透明。
在皇子中雍王瞧着最低调,却也是最强势的那一位。
他们二人尤其不对付,他沦落到凉州就是李鄢的手笔,眼下归朝遇刺他势必还要做文章……
李鄢看不上他风流做派是二,拿他杀鸡儆猴震慑诸王才是一。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器皿。
书阁中的侍从皆垂着头屏住呼吸,只有方才那幕僚谄笑地说道:“殿下消消气。”
齐王眉宇间略带倦意他整夜未眠,天亮以后还要进宫,就算是想要安歇片刻也来不及。
他亲自去架上寻了几本孤本,向侍从吩咐道:“送谢姑娘回府时,一并赠予卫国公。”
那幕僚插话道:“殿下,卫国公是财臣,不喜舞文弄墨的事儿,您还不如送些瓷器玉器,我记得库房还有一只天青釉的瓷瓶。”
齐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孤离京的这一年,你除了吃睡当真是一件事没干。”
“受伤的是谢姑娘,她喜欢便是。”他仔细地翻了翻书页,确定无误后放进盒中。
幕僚放下手中的折扇,上前取来绸缎妥帖地垫在木盒的底部,然后用丝带将木盒小心地缠起来,献宝似的呈给齐王,他困惑地问道:“谢姑娘竟然爱读书吗”
齐王拿起折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试试总归不会错的。”他低笑一声,“况且以孤的声名,若是赠予谢姑娘耳珰步摇,明日卫国公就要来寻事了。”
幕僚摸了摸头,隐晦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卫国公待子女甚是冷淡,尤其是这位早早没了生母的大姑娘,先前太孙三番五次想夺来东宫藏娇正是她……”
他渐渐止住,觉得在齐王跟前这样说不太好。
齐王的神情却微微变动,他沉默地将木盒取走,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刺客审讯得如何了”
听他突然问话,本就死寂的书阁更加沉静,连那幕僚的神色都肃穆起来。
齐王的指尖轻点在桌沿,他站起身低声说道:“罢了,孤亲自看看去。”
他的步履轻快,不像是去审讯刺客,反倒像是去听曲赏花。
施施年纪小,比齐王预想中嗜睡很多。
日上三竿时她才悠悠地转醒,她向侍女软声问道:“姐姐,几时了”
她的笑颜明媚,连女子也要为之沉醉。
侍女怜惜地用帕子擦了擦她的脖颈,“已经快要正午了,姑娘。”
中途她为施施换过一次药,伊始时侍女以为她睡得很沉,愣是没有被疼醒,换完药后才发觉施施一直紧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那样的眼神是很能激发人的母性的,就像朵花,让人想要去呵护怜爱。
施施在侍女的帮助下披上外衣,她踩着木屐,像独臂的侠客般从内室走出。
因右肩的伤处还未愈合,她的衣着颇为古怪,但她自己好像很喜欢这样
施施挥了下衣袖,想要表现出几分超然的飘逸之气,却险些被绊倒。
那幕僚想笑但是又不敢,只得用折扇遮掩住面庞,礼貌地伸出手臂请她在必要时扶住自己。
他觉着这位姑娘跟传闻中很不一样本以为是有些骄矜或者清高的,没想到竟像个孩子一般。
施施放慢了步子,总算没有再在平地上摔倒。
她很自然地在上马车向众人告别就像是拜访完友人后归家一样
齐王没能看着她离开,他在清徽殿觐见皇帝,足足与翰林学士们汇报了一整个上午,好在之前已经参上过几回文书,不然夜色降临时他也别想离开。
皇帝没有问询他昨夜遇刺的事,也没有管他舟车劳顿是否需要先休歇片刻,只是令他将这一年间在凉州查的几件大案反复言说。
“查了这么多,你说说赵渊到底有没有不臣之心”皇帝看了眼漏钟,低声问道。
齐王的精力已经快要告竭,但在皇帝面前,他丝毫不敢放松。
“儿臣认为……”他斟酌着说辞,脑中却忽然闪过施施的面孔。
他莫名地想到她的母家不正是赵氏吗
齐王的言语卡顿片刻,皇帝锐利的目光投来时,他的脖颈都覆上一层冷汗。
恰在这时,清徽殿的殿门再度被人打开。
李鄢神情漠然,俊美的面容甚至带着几分冷峭,但皇帝却已然走下了高台。
“是七郎回来了。”
李鄢轻声说道:“兄长竟也在。”
他的神情淡漠,轻纱之后浅色的眼眸透着微光,似琉璃般流光溢彩。
他的语气没什么感情,但齐王却窥出了几分冷意,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又在何处招惹了他。
李鄢的性子阴晴不定,为人最是冷漠。
他看不顺眼的人,鲜少有能第二次出现在他跟前的。
齐王在凉州整整一年,虽是被贬斥驱逐,却也趁机收拢了一些李鄢在凉州时的信息。
翻看那些旧日文书时连他的心都提了起来,李鄢十七八时曾执掌过凉州的权柄,因此地是征伐柔然后重新收复的归地,民心颇为纷乱,且在边境常常仍有小役。
他那时尚且年轻,身形高挑,气度清冷,隐隐带着几分文弱的病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美面容更是让人提不起戒心。
凉州刺史更是将他奉为座上宾,恭顺地当成尊玉像敬着,可也只是这样小心地、恭敬地供奉着。
凉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夹在两国之间,但凡能站稳脚跟的皆是无可撼动的名门豪族,别说是皇子,就算是皇帝亲征时也要仔细对待。
所以一开始没人想到他能将凉州尽数纳入掌中。
但李鄢就是做到了。
最暴戾、最杀伐的凉州就像一柄血气十足的长剑,被他生生折断重铸为了精致易控的金簪。
旁人皆以为是他身边人所做,毕竟连皇帝的诏书中拔擢的都是雍王的亲信与副官,并未多言李鄢有何功绩,依照皇帝对他的宠信程度,纵是稍有功业也要大肆嘉奖的。
然而翻透了那些文书后,齐王才心惊地发觉这些事兴许全是李鄢的手笔。
他被针对得久了,也渐渐地能明晰这位皇弟的做事风格。
李鄢向来杀伐残忍,且从不考虑后果,果决得令人生惧。
他做过最狠的事还是一夜间血洗凉州张氏……
然而时人却都以为是他手下副官的主意。
李鄢与凉州张氏关系甚密,还多次上文书为其美言,血洗凉州的前夜甚至还参加了张氏太夫人的寿宴。
齐王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狠,现今看来他离真正的无情还差得太远。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李鄢一眼此番他离开京兆多日,本不该如此早归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突归。
他心下觉得不妙,但面上却也能保持淡然。
“七弟此番辛劳。”齐王笑着说道。
他默默地看了看皇帝身侧的内侍,向那年长内侍使了个眼色。
殿中人不多,皇帝背对着他,李鄢又不能视物,因此他没有多想只盼着这位公公能明白他的意思,赶快寻个由头放他离开。
李鄢轻声说道:“还是兄长辛劳。”
他抚了下指间的玉扳指,眉眼清湛,脸庞似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带着几分谪仙似的清贵之气。
他的嗓音是极动听的,但齐王却生生听出了几分戾气。
他的笑容凝滞,里衣被薄汗浸透,绞尽脑汁地思索最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李鄢。
他在凉州乖乖待了一年,京中的事半分都没掺和,甚至留在京城坐镇的幕僚都是独一份的蠢货。
难不成李鄢真觉得昨夜遇刺是他的错他要是有那能耐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大戏,也应该让那刺客的弩箭往自己身上射,而不是拉一个无辜姑娘下水啊……
况且他当即就向他递信,还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连与谢氏姑娘同游的两位郡主都被他忽悠了过去。
齐王垂下眼帘,他心想总不至于是因为那姑娘出身谢氏吧。
雍王与谢氏交恶多年,偏生谢观昀位子坐得高,且因超然的理财禀赋深受皇帝信赖,连他也无法彻底除去。
但谢观昀奉行明哲保身,从不插手宫闱争斗,没道理会因为不爱重的女儿做出些什么。
好在那年长内侍还算有些机敏,温言良语地向李鄢问候,顺道也将他给摘了出去,皇帝的心思本就已不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再理会他。
齐王躬身行礼,离开清徽殿后他直接回了府。
“今明两日不见客。”他边更衣边说道,“除非是陛下雍王有信,都不要来唤我。”
侍从急忙说道:“殿下,您还没用膳——”
他话音未落,齐王就已经拉上了帷帐。
齐王所思不错,谢观昀果然对这几册孤本毫无兴趣,他边翻看文书边向施施说道:“拿着吧,毕竟是因他受的伤,这赔礼理应是给你的。”
她本还担心父亲会指斥几句她深夜游赏的事他竟没多说什么。
他大抵仍对行宫时的事心存芥蒂,连和她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烦扰。
施施抱着锦盒,转身要离开书阁。
原本细弱的药气因外衣的翩跹浓郁起来,薄纱之下隐约能够看见软布上溢出的点点血渍。
谢观昀的笔尖一顿,他目光冷淡,像是想要唤住她,但最后却没有开口。
他低声向侍从吩咐道:“以后她去远处玩,遣人暗中看着些。”
这回是意外,下回可就未必了。
他放下文书缓缓地站起身,转念又想到李鄢,京城处处都有他的人把控,他那般周全的人竟也会让施施在眼皮子底下受伤。
依雍王的性子,齐王纵是清清白白也难逃罪责。
谁叫他那么不小心拉了施施下水呢
谢观昀心中莫名有些异样,李鄢的掌控欲越来越强了。
他还未曾知晓她意外受伤的事他就匆匆回京要将人处置了,只怕是早就在她身边安插满了自己的眼线。
他不由地想到,李鄢这是想做施施的情人,还是想做她的父亲
那日在行宫的事恐怕也不简单,一想到李鄢可能是刻意让他撞见他们二人的私情,谢观昀便有些愠怒。
雍王凉薄冷漠,十年前就能干出血洗故人满门的事
谢观昀不觉得年岁迁转他的性情就能改变,他对施施有情不假,但他未必就懂情,未必就懂得如何对待她。
思及此他长叹一声,眉宇间难得流露出些属于父亲的烦闷。
施施才没想到谢观昀会想那么多,她快活地将锦盒拆开,绿绮抱着她的外衣,既不知是该为她披上还是将外衣先放置在侧旁。
她右肩的伤处颇有些触目惊心,但施施却全然未留意。
她先净了手,然后轻轻地将书翻开。
她掩住唇,小声惊呼道:“竟然是谢贽的《天明集》——”
青萝也好奇*地看了过来:“谢贽这不是始祖的名讳吗”
陈郡谢氏是世代簪缨的百年望族,其始祖可追溯到三百年前,只是人丁一直不旺,又遭过几次屠戮,唯有他们这一支延续至今。
谢氏今日兴旺靠的也不是祖上的功勋,而是谢观昀的治世之才。
他是天生的财臣,对赋税货殖有着极强的领悟。
现今不说旁系,连本家对这位谢氏始祖的印象都不太深了。
他是史臣,因在乱世著书立作而受到皇帝的亲重,但在为政方面全然比不过后来几位出将入相的先祖,只是有个好声名,官做得也不是十分高。
施施也是在读过他的书后,方才想起谢贽竟是自己的先祖的。
“是。”她的声音里带着些愉快。
绿绮一字一句地念道:“天明集,陈郡谢贽,明历二十三年著……”
谢贽生于天祐年间,病逝于明历末年,他的一生并不长,只经历过两位皇帝的年号,因此别集特意取名为天明集。
不过施施总觉得他是有别的意蕴的,毕竟这位先祖是史家。
“您之前是不是念叨过这本书”绿绮喃喃地问道。
他这本书偶尔会被人提到,不过都是只言片语,现今还没有人辑佚过。
“架子上还放着他的《史缘》呢。”施施点点头,她小心地翻了翻,发觉里面没有残缺更加惊喜。
她露出一个笑容来,“还以为已经散佚了,没想到齐王殿下这里竟然有。”
施施鲜少会表露出自己对什么事物的偏爱,连她爱读杂书的事都没有几人知晓,也就只有身边的几位侍女因常帮她整理书册才稍知晓一些。
李鄢会在她常常出没的殿阁备上新刊的书,却也不知道她更爱古书。
她这爱好很是隐秘,也不知道齐王是怎么觉察出来的。
施施有些恍神,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在了一起。
她好生地在家养了几天肩上的伤处,将那几本书来回地翻看了十来遍。
青萝拿起那本被她翻到有些褶皱的《史缘》,笑着说道:“姑娘这书已经快要作古了,需要再重订一下吗”
施施也发觉书上的线有些泛黄,她看着青萝取来针线,很快就将旧线拆去重新装订,杏眸睁得圆圆的,如猫儿般可爱,青萝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轻快地说道:“姑娘看看,是不是又像新书一样了”
施施笑着应是,她摸了摸肩头的伤处,已经快要痊愈了,只留下了浅浅的痕印,她照常抹着药膏。
因伤到的是右肩不便动笔,她这几日也没有向齐王去信,刚能顺畅抬手就给他写了封信。
她是伏在桌案上写的,瓷瓶里盛着的花瓣被风吹落,恰巧落进了信封中。
施施浑然不知,密封好后便遣人送了出去。
翌日刚好是赵氏的花宴,她照例是要去的,但因伤处刚好,还是向父亲知会过后方才前往。
赵氏家大业大,祖宅更是连山而起,还有一大片湖泊,育着许多品种奇异的荷花,每年夏天都会举办花宴,很是盛大。
赵氏是北地大族,并不重视男女之防,对于年轻儿郎因宴生情也没什么避讳,因此许多青年人都爱来。
施施甫一下马车就被赵氏的表兄表姐接住,刚巧又遇见了云安郡主,几人一道先去了花厅。
云安郡主的父亲是赵氏旁支,偶尔会和本家走动,但她就是单纯来玩的。
“那日你好端端的怎会落水”云安郡主小声地问道,“现今还发热吗”
施施知道齐王瞒过了她和明昭郡主,此事被完全压了下来,齐王归京后几日还有传言说他快要回来了。
她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些怎样的牵扯,她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早已不发热了。船上有水,晚上看不清楚,我也是不小心滑倒了。”
她向云安郡主指了指远处盛放的淡粉色睡莲,柔声说道:“还以为要过些日子才开,没想到今年竟开得这样早。”
施施转移话题的计俩不是很高,但是对云安郡主这样喜欢玩乐的姑娘却很有用。
她今天穿得刚巧是淡粉色的裙子,水袖垂落时晕开大片大片的粉雾,衬得裸露出来的小臂愈加白皙,一张芙蓉面更是比花还要娇艳。
施施往常是不怕水的,但不久前才落水过,因此没有多在水边停歇。
从水边离开后,她隐隐感觉有人在看她,那道视线并不焦灼,而她回过头时却又看不见了,仿佛刚才的视线只是她的错觉。
施施跟着赵氏的表亲们玩了一上午,午间用过膳后又玩了会儿牌才去暖阁休息。
云安郡主刚巧碰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旧友,因此没有过来小憩。
暖阁中点了安神香,她睡在榻上暖阳透过纱帘照在身上格外得舒适。
施施懒洋洋地解下外衣,单薄的淡粉色纱裙随意地摊开,让她看起来像一朵浅色的樱花。
她睡得香甜,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她只是觉得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兴许是太阳毒辣起来,细白的脖颈上覆着一层薄汗后如凝脂般柔腻嫩滑。
半梦半醒间,施施感觉肩头的伤处莫名地再次疼痛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呆愣地发现肩上的系带被人解开,露出大片嫩白的肌肤。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抚在她肩头的伤处,毫无热意的指尖像蛇的信子一样,蘸着药膏细细地掠过那道浅浅的痕印,让她忍不住地战栗起来。
看清眼前人是谁时,施施的脸倏然便红了:“七、七叔……”
她的嗓音细细的,像是受惊的小雀。
“嗯。”李鄢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下。
细碎的日光落在他的眸中,折射出流光溢彩的辉光。
施施想要换个姿态,但坐起后更没有挪移的空间,她轻咳一声:“您不是去扶风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前几日就回来过一次。”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仍在她肩头的伤处作乱,被他的指腹温柔地抚过时,施施快被那阵阵的酥麻感逼到发出颤声。
她攥紧手指,竭力地保持冷静。
她不觉得自己意外受伤的事能瞒得过他,也无意主动地告诉他,毕竟是个意外,他正在扶风处理军务,若要因这种小事扰了他也不太好。
但李鄢的心情好像并不好。
他低声问道:“疼吗”
乳白色的药膏带着些凉意,很快地就化开了,他的动作又很轻,一点痛意也没有。
施施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不疼的。”
但她的肩头还是留下了少许的浅红色掐痕,看着颇有些旖旎。
施施不敢低头去看,也不敢看向李鄢。
她颤抖着手想要自己系好衣带,他却将手覆在了她的小手上
他的手可以执掌权柄,可以杀人于无形,却独独系不好姑娘的衣带。
施施看着那个歪七扭八的蝴蝶结,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略有些紧张的氛围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她笑着软倒在李鄢的怀里,水杏般的眼眸明媚似灿阳。
下一瞬她便笑不出来了,清脆的声响落在后臀,虽然很轻,却带着几分惩诫的意味。
施施的脸颊通红,磕磕绊绊地说道:“你、你……”
还从未有人打过她!
父亲从不理会家中庶务,继母更是连多说她一句都不会。纵是幼时犯了错,至多也只有先生会象征性地打一下她的手板。
施施虽不受疼爱,但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她的脸庞滚烫,一时之间要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身子单薄瘦削,只有臀间堆着些软肉,细嫩皎白,即便是极轻的一下也会留下痕印。
有些细微的疼痛,更多的却是怪异的酥麻之感。
强烈的羞耻感让施施的耳根都泛起薄红,那双冰冷的手掌仍抚着她的后腰,隔着一层轻纱,她连他指间的玉扳指都能感受得清晰。
她不敢挣动,又觉得委屈,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向李鄢。
她细声质问道:“您怎么能这样”
他的神情冷淡,冠玉般的面容透着几分疏离,近乎是有些静穆了。
施施突然就不敢说话了,但她仍被他揽在怀里,连稍动弹下的可能都没有。
李鄢的指尖轻轻地撩起她耳边的长发他动作越轻,她心中越乱。
他生气了吗
施施不太明白,她觉得自己一直都不是个特别聪慧的姑娘,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也没学到些什么,甚至连他高不高兴都看不出来
“七叔……”她扯住他的袖子软声唤道,“您生气了吗”
李鄢静默不语。
施施凝眸看向他的脸庞,鼓起勇气问道:“是因为我今天出来玩吗”
他素来寡言,她又猜不出他的心思,只能开口问他。
她见他仍是不言,便继续说道:“那夜的事是个意外,我这几日都乖乖待在家里,伤处早就好了,今日来玩也是因为接到了请帖。”
施施老老实实地将他离京这些天发生的事全都说了一遍,只差将自己每日吃了什么都告诉他。
李鄢执着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细瘦的腕骨。
随即他的手又落回了她的腰间,纤细的腰肢不经盈盈一握,仿佛稍使些气力就能折断。
他好像的确有这个想法。
施施颤抖着睁大眼睛看向李鄢。
光影落在他的眼睑上,镀上一层金粉似的辉光,他的睫羽长而细密,眼眸浸透了江南的杏花烟雨,像是工笔细画而来美得近乎可以用姝丽来形容。
她看得失神,组织好的词句也忘了个干净。
须臾,李鄢抬眸轻声说道:“金明楼的夜景如何”
他是很会玩弄人心的。
施施有些微怔,片刻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心中泛起阵阵的寒意,掌心也沁出些冷汗来
日光点金,暖阳融融。
分明是盛夏天,暖阁中却突然如坠冰寒之地。
他知道了。施施心神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他。
李鄢只是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他浅色的眼眸美丽无神,却仿佛将她的心都剖开看透。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再问一遍,金明楼好看吗”
施施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紧,就被他强硬地一根根掰开。
她那日意外受伤正是在船只行进到金明楼时,金明楼离齐王的府邸很近,又临近金明台,是京中人士最爱游赏的盛地。
施施原本没想去那里的,后来是遇到明昭郡主才突然来了兴致。
她是个大胆的姑娘,从知悉她倾慕施廷嘉的时候施施就知道。
但她不讨厌明昭郡主,反倒喜欢她的大胆。
施施伊始是有些犹豫的,李鄢虽然离京,但不代表他不会遣人看着她。
禁军之于他就如同指尖的刀匕,尤其是最精锐的左右神策军,全然就是他掌心的玩物,他握着这样的一柄利刃,就是控制了整个京城。
唯独城东的金明台是个例外,负责这里戍卫的主要是神武军。
在禁军中最弱的神武军屯兵之地恰是东郊,平日里没什么旁的大用处,就是会常常在逢年过节时举办些兵演与庆典。
与其说是军队,倒不如说是别样的戏班。
禁军的构成纷乱复杂,但又各司其职,纵是哗变也是内部先乱,鲜少会联合起来叛变,平日里将领也会极力减少矛盾。
她如果想要避开李鄢的耳目,便只有去找寻一个神策军与射生军也会回避的地方。
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她,眼下她踏入神武军的地盘,也没人能动得了她。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会在神武军的地界再紧随着她。
施施也讲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思,她只是想要试试李鄢能控制的边限,这好像是少年人的天性,她向来都是很乖顺的姑娘,但这念头生起来后,就像小火星落入干枯的荒草地一样,一下子就能灼烧起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神武军是不是已经纳入他的掌控范围,她只是想试试。
没人知道他权势的边际到底在何处。
这是一次很小的忤逆,既不能说成功,也不能说完全失败。
施施现今还认为,如果不是那般倒霉地遇到刺杀齐王的人,李鄢是不会发觉的。
当然,她也不会知道神武军不是他的统辖范畴。
她低声说道:“很好看。”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抚着她后腰的手的气力加重了少许。
施施连头都不敢抬了,她在心中暗骂刺杀齐王的人,早不刺杀晚不刺杀,为什么偏生要在齐王的家门口刺杀还能刺杀错人——
她低着头说道:“这是个意外,七叔……”
“我没有要忤逆您的意思,也不是故意甩开护卫的。”她盯着他袖上的暗纹,仔细斟酌着说辞,“我更不知道齐王恰巧在那夜回朝,只是突然想到金明台的夜景很美……”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要解释不下去了。
施施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至多能哄骗哄骗云安郡主,在李鄢跟前连将谎言圆下去的勇气都快要被抽离。
他带来的压迫感太强,暖阁中的气流近乎凝滞,地板上像是要结出霜花。
“对不起,七叔……”她的睫羽轻颤,“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刚巧遇到刺杀齐王的人。”
他再不说话,她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都已经说清楚了,他还要怎样
施施心里生起些酸涩的委屈,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一层雾气。
说起来他凭什么要这样管控着她呢
想起行宫中的事她还是有些难过,李鄢好像从来没有给她过什么明确的答案,他就只是这样蛊惑着她、控制着她……
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更不允旁人的觊觎。
施施莫名觉得有些无力,她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请求道:“您先放开我吧。”
他的手背白皙到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见青色的血管。
“以后您若是离京,我哪儿都不会去。”她低声说道,“您看这样可以吗”
施施想要说得硬气点,但她的手肘没撑住,突然软倒在了李鄢的怀里。
她的身体前倾,近乎是将他压在了榻上。
她跨坐在他的身上,浅粉色的水袖垂落在他的耳侧,给他俊美疏离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他像是没觉察出痛意,面上仍是一片静穆。
“姑娘,怎么了”这样大的动静果然引来了侍女,听着外间侍女急切的唤声,施施的心房瞬时怦然起来
她高声答道:“没、没事!我方才不小心摔倒了……唔。”
“别、别碰,七叔。”施施压低声音,紧扣住李鄢的手腕。
她知道他只是好心想要扶住她的身子,但她的腰间敏感,最不经触碰,方才他触碰她的后腰时,她就快要受不住。
那侍女走近些问道:“姑娘可有伤到要传唤府医吗”
施施偏过头看向木门,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李鄢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扶稳了她的腰身。
殊不知他越是想要稳住她的腰身,她越是撑不住。
他修长的手指紧贴在她的腰侧,细微的触动都会让她的身子一阵阵地发颤。
施施的眼里漫出泪花,原本嗔怒的眼神也泛起娇意来
她俯下身,带着哭腔低声说道:“别这样,七叔……”
“嗯”李鄢轻声说道。
她咬住唇,眸中潋滟,似盛着粼粼波光。
见她久久不言,侍女又问了一遍:“姑娘,您还好吗”
“没事的,没事的。”施施嗓音里带着颤意,她攥紧手指,强逼着自己保持镇定,“我先继续睡了,若是有事我到时再传唤你……”
侍女轻声应下。
听到她渐渐走远,施施才放松下来
她微喘着气,额前的薄汗滑落,顺着脸庞融进了衣襟里,她没有穿外衣,前胸与锁骨处仍是大片的嫩白。
她紧绷的心弦舒展下来狠狠地握住了他方才作乱的手。
还没等她开口李鄢便轻声说道:“别生气,施施。”
他仰躺在榻上,日光透过薄纱尽数落在他的脸庞上,雪意渐渐消融,余下的是让施施不敢多看的温柔与无奈。
他的嗓音带着玉质的冰冷,此刻却显得有些和柔。
李鄢低声说道:“七叔是担心你。”
他的眉眼如画,凝着几分江南的秀丽,眉头微微颦蹙起来时,冷意消逝,美得近乎雌雄难辨。
“如果你想要知道,问我就是。”他轻声说道,“无须以身犯险。”
李鄢认真地和她讲起京中禁军的布局,以及神武军变迁的来龙去脉,他浅色的眼眸如晴空般湛湛,澄净得一望无际,声音更如溪水漱石般清澈。
施施心知他是在哄她,但心中还是克制不住地泛起暖意。
他轻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像对待孩子一般,疼宠之外略带几分纵容与无奈。
他是很会玩弄人心的。她再一次想到。
施施坐直身子,她凝视着李鄢袖上的暗纹,第一次感觉有些害怕。
她不能真的陷进去……
他还什么答案都没有给她,她就已经快把心交出去了。
这样不行。
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法子反抗他,仅是一次违逆就被他这样轻易地察觉了,他大抵比她自己还要清楚她的内心。
施施深吸了一口气,她沉默地靠在李鄢的身侧,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暖阁里点着安神的香,没多时她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李鄢什么时候离开的,苏醒的时候云安郡主正趴在她的床头笑着帮她重新系衣带。
施施紧张地低下头发觉肩上细微的掐痕已经散去才放心,然后又赶忙看了下手腕。
云安郡主打趣道:“施施睡糊涂了不成”
“我没有。”她摇摇头笑容灿烂,“是睡得太舒服了。”
施施礼貌地问道:“你那个旧友怎么样”
“是小时候的玩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云安郡主笑着说道,“今次入京是来探亲的。”
“嗯。”施施揉了揉腰侧,温声说道。
“她母亲很严格,不允她与外男接触太多。”云安郡主小声说道,“夜间有花灯,到时我再带你去见见她。”
施施点点头在云安郡主抚上她的腰肢时,神情微微一怔。
她疑惑地问道:“施施是不习惯这里的软塌,睡得有些腰疼吗”
施施脸红着说是,好在云安郡主迟钝,没有瞧出她神情的异样。
等到日头没那么毒辣,姑娘们才又出去赏花,暮色将至,雪色的睡莲也被映照得泛红,她乖乖地倚靠在船上,手里撑着枝荷叶,边吃莲蓬边赏景。
她的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头顶的荷叶晃来晃去。
直到夜色降临,施施方才从船上下来跟着表兄表姐们去花厅用晚膳。
她不习惯被众人亲热地围在中间,加之下午吃了许多莲蓬,用完膳后便离开了花厅,云安郡主约她片刻后在水榭边相见,她缓步走至湖边,到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有人在那里。
齐王回头看向她,微怔过后莞尔笑道:“竟然真的是你,谢姑娘。”
他低声说道:“上午时孤还以为看错了。”
他身着常服,青衣上勾勒着朴素的竹纹,看起来不像是封王,倒像是一位年轻书生。
跟着他的还有几个随扈,以及一个年轻的姑娘。
施施懵然地望向他和那姑娘,但齐王已经近前邀她过去。
夜色下他的面容和李鄢有几分重叠,怪不得她那日在昏迷时会认错,他们生得的确很是相像,连性子都有些类似,不过齐王要平易近人一些。
那年轻姑娘温声说道:“吴郡朱筠,见过谢姑娘。”
施施并不认得她,只是对吴郡朱氏略有耳闻,知晓她祖上有位先辈亦是大学问家与陈郡谢氏的始祖谢贽颇为交好。
她看着朱筠的眉眼,觉得有几分熟悉,恍然想起齐王的母亲正是朱淑妃,不过已经薨逝了。
齐王委婉地问道:“谢姑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施施又想起午间李鄢给她抹药的情景,旖旎的药气仿佛还萦绕在她的鼻间。
她轻声说道:“已经快要好了。”
齐王又问道:“姑娘是来这里等人的吗”
施施有些惊讶,她点点头
齐王笑着说道:“我与表妹也是。”
她与他们二人并不相熟,现在回去花厅也不太合适,只盼着云安郡主能快些过来
水边的灯已经点上,顺着水流飘来像一盏盏小船。
施施不善寒暄,目光被那小灯夺去,好在齐王也没有为难她,问候过后就让朱筠陪她一道看灯。
他与随扈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并没有管他们两个姑娘。
施施好奇心很重,盘算过距离后,她试着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晃来晃去,就是还离最近的小灯稍稍差半寸,朱筠拉着她的衣袖,有些担心地说道:“要不请殿下的侍从来帮忙吧”
施施仍不死心,“没事的,就差一点了。”
重心的失衡仿佛就是在那一刹那,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人猛地钳住了手臂。
齐王紧紧拽住她的手臂,一把就将施施拉了回来。
他的神情有些严厉,肃声道:“上次落水是什么时候怎么还往水边凑”
施施乖乖地低着头任训,朱筠细声说道:“表哥,我也有错……”
他轻叹一声,像是对待不省心的孩子般无奈地唤来侍卫,让人给她捞了两个小灯。
施施捧着小灯,和朱筠坐在一起看里面的纹饰。
她的心思简单,方才还挨了训,这会儿玩了片刻的灯又快活起来。
“你们要等谁呀”施施撑着腮问道。
她伸出手拨动了一下小灯,看着它在长椅上滑来滑去,像在水面上一样。
朱筠柔声说道:“等我兄长。”
她是个很内敛的姑娘,话很少,人也娴静。
她偏过头,有些羞涩地问道:“姑娘呢”
施施看出她找话题不易,于是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等一个朋友,她父亲是我母亲的堂兄弟,所以也是我的表妹。”
她顺势和朱筠讲起日前游船的事,“夜间行船不必管太多,只要跟着天上的星子走就是,船愿意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齐王忽而低笑一声,他缓步走入水榭中:“姑娘真是有勇有谋。”
施施听出他是在揶揄她,转移话题道:“殿下要等的人还没过来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肖似李鄢,她看着齐王总觉得有些亲近,诸王杀夺激烈,他又是个格外容易招致危险的,她明白自己应该离他越远越好但他生得与李鄢实在太像。
加之那个纷乱又旖旎的梦魇,施施不禁有些迷惘。
她至今仍不知晓在梦中为她温柔梳发更衣的人是谁,难道会是他吗
齐王伸手递给她一张信笺,轻声说道:“马上就过来了,倒是姑娘要等的人可能来不了了。”
施施打开信笺,看到云安郡主说临时有事先回府的笔迹,上扬的唇角渐渐落了下来。
齐王神情微动,望了眼她的脸庞,耐心说道:“不如见见我们的这位客人”
她与齐王还没有相熟到这个地步。
施施刚准备说“不必了”,那人便走进了水榭里
朱筠站起身,带着几分欢快地唤道:“兄长。”
待到那人进来后,她礼貌地含笑介绍道:“这是我兄长朱策,现今在翰林院供职。”
朱策的装束与齐王类似,但是文气要更重一些,隔得远远的,施施就能觉察到他衣上的幽幽檀香,隐约掺杂书卷与青竹的气息,意蕴深远。
她也跟着朱筠站了起来,看清朱策面容的瞬间,她直接愣在了原地。
施施惊异地唤道:“先、先生……”
朱策像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他眉头微挑,淡淡地说道:“好久不见,谢姑娘。”
听闻他声音的刹那,她幼时的记忆全部回笼。
小时候他也是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讲书的,在施施对圣贤书的倦怠快达到极致时,这个父亲随处找来的替补先生,竟让她对学问重新燃起了兴趣。
朱策做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样子,但讲书却很有趣,多么无聊的东西在他口中都能变得生动起来。
她那时很不好学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继母怜惜她年幼,还特地向父亲请求免了她学琴。
施施年纪还小,一看学琴能免,便连旁的也不愿学了。
直到遇见朱策这位年轻先生,方才又开始乖乖读书,谢观昀难得管了回她的事,强令她将原本学琴的时间也拿来学书。
她整日浸在学海里倒也略微有些长进。
施施是感激他的,如果不是朱策,她或许真的要被养得一无是处了。
他入朝为官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没想到竟会在今夜遇见。
齐王眉目舒展,勾唇道:“姑娘与我家真是有缘。”
兴许是与家人在一起,他的神情竟有些放松,施施心中欢喜,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说辞与情绪转变。
朱策是专意来见妹妹的,大抵有许多亲近的话要说,因此施施还是打算稍作回避,但她离开后齐王却跟了上来。
他身侧跟着个幕僚,正执着一串葡萄不着调地享用着。
那幕僚快步走来:“殿下您慢点走。”
齐王却已经大跨步地走到了施施的侧旁,他将那盏小灯递给她:“走得这样快,东西都忘了拿。”
她接过那只小船似的灯,眼中也渲染上了浅金色的光芒。
“谢谢殿下”施施轻声说道。
他像个长辈般陪她在水边散步,温声问道:“那些书看得如何若是有什么想看的,与我传信便是。”
府中的花灯已经尽数点燃,不远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只有他们这一方夜凉如水。
但云安郡主不在,她也没有过去赏看的兴致。
“原先也不知道,朱策竟做过你的先生。”齐王调笑似的说道,“我这表弟现今在翰林院任职,稍管些国史修撰,手中的书册又多又杂,放都放不下这书也是他赠予我的。”
施施睁大了眼睛,她望向他:“先生竟做了史官吗”
“也算是。”他顿了顿,但又想到她还是个小姑娘,也没想太多,“现今也就翰林院还能算是净土,专意做学问倒是一门好出路。”
“天祐皇帝与明历皇帝几人记得”齐王难得表现出几分文气,“可你家那位写作《史缘》的始祖谢贽,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施施的睫羽微颤,她笑得和柔:“殿下通透。”
她捧着小灯,暗自回想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他似在暗示朝野政治压抑,但他一个封王,总归是不用忧心这些的吧。
在那个近乎如同前世般的梦魇里她死得太仓促,连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现今亦是迷茫得厉害。
施施心知这些也不是她该忧心的事,她只是想找寻一个答案。
原来她以为改变梦魇中既定的命运就能万事大吉,万万没有想到梦魇中会出现新的情景。
兴许要过许久它才会变为现实,她却不敢无动于衷。
与其因为害怕宫闱倾轧之事而逃避,她还不如勇敢地去看看这些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或许,她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施施和齐王回去时,朱筠已经离开,朱策孤身站在水榭中,姿容影影绰绰,广袖被夜风拢起,有几分隐士姿态。
“先生。”她轻声唤道。
朱策回过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齐王,而后才低声应道:“嗯。”
“书读得如何”他轻声说道,就像幼时的每个清晨一样。
施施也像以往那样认真地答道:“先前看了许多今人的新著,最近在读《天明集》,始祖言语晦涩,有些地方学生读得不是太懂。”
朱策低声道:“你有心向学这是好事。”
“若是有不懂的,可以向我传信。”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不过我也只是一家之言,若能自己思索找到答案,自然是更好一些。”
他的双手苍白,腕上带着一串佛珠,蕴着些许檀香。
本朝崇道佛事衰微,也有只有雍王李鄢会明晃晃地摆出自己对佛寺的青睐。
施施微怔了一下她移开目光,简单问询了朱策一些问题后,他便先行离开了。
月照西天,她也和齐王作别离开。
夜深时施施还在翻看《天明集》,青萝将她带回来小灯重新装饰了一番,放进琉璃罩子里好让它能燃得更久一些。
朱策的言辞简略,却给她了一些奇异的灵感。
“谢贽早逝,实在可惜。”他喃喃地说道,“这是明历帝的话知天命的年纪,也称不上是早逝了。”
她这位先生最善于启发学生,只言片语便能拨开迷雾,让她脑中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
谢贽虽只历两朝,但在天祐帝时就已经崭露头角。
明历帝是其幼子,他的上位一直都是个谜,正史野史众说纷纭,又多有隐晦,因此*现今也没个定论。
他的长兄惠庄太子在即位前夕意外病逝,本就疾病缠身的天祐皇帝听闻噩耗后,哀毁过度晏驾,但他上面仍有几位强势的兄长,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原本与帝位没有半点干系的明历帝,竟在平定长安的叛乱后登上了皇位。
史事中的细节尽数被隐去,连谢贽这位亲历者本人的文章里都没留下些痕印。
他将集子直接分为两册,上册天祐,下册明历,偏偏不肯对这中间的史事多加笔墨。
施施不肯死心,她又细细地将谢贽在天祐末年的文章看了两遍。
在末页他轻描淡写地写了一则诗谣:“草木萌牙,长安杀。”*
她琢磨着这句话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索性将书合上先去睡觉。
翌日醒来后施施本还想继续读书,宫人却来人说张贤妃有疾,她匆匆准备入宫,到殿前时却被内侍拦住。
正当她想要问询些什么的时候,殿内传来了霹雳般的巨响,她推测至少得是一个两尺高的物什。
施施掩住耳朵,心想殿内的人八成是皇帝。
她昨夜没有睡好梦里都是谢贽与明历帝,受惊后步履虚浮,眼前一阵阵的晕眩,在快要摔倒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微微俯身将她拉起,声音冷淡地说道:“小心些。”
施施这才发觉许多人都赶了过来,萧贵妃被侍女扶着匆匆登上台阶,远处的轿辇好像是楚王的。
李鄢神情淡漠,低声向内侍说道:“送这位姑娘先去偏殿。”
他像是对待陌生姑娘般疏离,如果他方才的姿态不那么熟稔或许会更有说服力。她在心中暗想。
施施心中不快,她甚至没有言谢,就径直去了偏殿。
昨晚没有睡好,额侧的穴位忽然突突地疼,她拢在袖中的手指收紧,眼前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她说不清方才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只是想从他的视野里逃开。
不想见到他。
冲动过后施施又有些后悔,她不该那般任性的,方才殿前那样多人,若是有人看出什么端倪就不好了。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这股气就会一直在她心里憋着。
她倚靠在榻边,按在桌案上的葱白般的手指收紧又舒展,像是纠结到了极致。
李鄢的面容隐匿在薄纱下,看不出情绪。
周衍凝望着施施离去的身影,总觉得这小姑娘快要哭了,不觉有些忧心。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李鄢,还没开口就听见他轻声说道:“先进殿吧。”
李鄢的语气平和,像是丝毫情绪波动也没有。
宫室中静得近乎死寂,高大的瓷瓶碎裂后如冰面般炸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一直迸射到外间的矮几旁。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亦是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
侍从全都留在殿外而殿内本来的宫女内侍也早都被屏退,只有李鄢的身边仍跟着许多随扈,小心地引着他向里间走去。
他的神情漠然,见到皇帝冷笑着从内室走出,也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好,真是好得很!”皇帝厉声说道。
他像是怒极,连手背上还在淌血的伤口都没有留意到,鲜血滴落在地上的瓷器碎片上,发出粘稠的声响,但谁也不敢上前谁也不敢去提醒他。
皇帝鲜少会这般震怒。
“你们来干什么”他环视过几位皇子和萧贵妃,迁怒地低斥道,“谁叫你们过来的——”
李鄢的眼帘低垂,清冷昳丽的面容平静得令人惊心。
他像是个局外人一般,静默地抚着指间的玉扳指。
太子焦灼地盯着他身旁的周衍,暗里向他示意,让李鄢赶快说些什么,但周衍比李鄢还不动如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李鄢这受挫后他又紧忙看向了萧贵妃,却不想萧贵妃的脸色亦有些僵硬,她默默地低了下头,美丽的眼睛里神采摇晃,像是藏着朵衰败枯萎的花,就是不知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再看那平日里最折腾的楚王、齐王,比鹌鹑还要安静。
怎么难不成他们想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
太子硬着头皮上前说道:“父皇,您的手受伤了。”
皇帝阴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半晌才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
“你倒是个孝子。”他冷声说道。
太子不敢吭声,拱手悄悄地向后退了半步,姿态恭敬谦卑到了极点。
皇帝坐在太师椅上,等到血流止住后用杯盏中已经凉透的茶水浸湿帕子,自顾自地擦净了手背上的血痕。
太子是再不敢出头了,天知道知晓今晨发生的荒诞事后他受了多少惊。
自九皇子降世后宫中已经十余年没有婴儿的哭声,毕竟皇帝的年纪已经大了,早些年还令御医调理过,近年他自己也没这个心思了。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妄想着什么连他也不过只有一个独子而已
起初皇帝纳萧婕妤入宫时,他就觉得荒唐,皇帝这是要将他一手扶起的萧氏的脸往哪搁让萧贵妃和太孙妃如何自处
哪成想这姑娘竟让皇帝这棵老树开了花——
先前听闻萧婕妤那处频频传太医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皇帝亲自召见的,那些医官也都是皇帝自己的人,纵是他也没法窥探更多。
直到昨夜她又传太医时,风声才渐渐走漏了出来。
她竟是怀了龙胎,还已经有些时日!
但旋即便传来萧婕妤见红的消息,皇帝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殿里,清早便去见了张贤妃,他最宠信的内侍跪在他身前连头都叩烂了,他也没有理会。
太子幼时见多了这样的事万万没想到自己都快要做祖父的年纪,皇帝竟还能怒发冲冠为红颜。
他早就过了忧心年幼弟弟会分走父皇宠爱的年岁,他只是觉得荒唐,张贤妃是嫔妃中少有的恬淡处世纵是专宠的时候也从未暗中谮诬过旁人,还暗中帮助他许多,她管理六宫时更是井井有条,谁也挑不出错。
皇帝竟会因一个新宠而这样待她!饶是太子深知父亲薄情,也有些无力。
故此在收到张贤妃传信时,他当机立断就赶了过来,他有预感她不会只给她一人传信,但他绝对是最需要她的信任与保护的人。
皇帝性子心情不定,生气时也就只有张贤妃和李鄢的话听得进去。
太子暗暗想到,也不知那孩子最后留住了没有。
他暗里瞥了李鄢一眼,他依然低着头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心思好像全然不在这殿中,不知飘到了何处。
太子不禁有些恼火,他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
宫闱中的事哪件是孤立的,这厢皇帝要是一气之下废了张贤妃,赶明兴许就要废了他这个太子,这可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他怎么还抚着那枚玉扳指不放呢
皇帝又浅酌了杯冷茶,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十来岁的时候就有和尚说朕子孙缘浅。”他喃喃地说道,“朕不信。”
太子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有些想笑皇帝何止是不信,他即位后直接将那庙给推了,还在原址上盖了座道观。
看来那孩子八成是没保住。
只是他还没明白皇帝枯坐在这是为什么。
“罢了。”皇帝低沉道,他话音一转,“朕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也不讨你们的嫌了。”
他站起身说道:“早日晏驾也好让你们舒心,这样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
太子当即就跪了下来,他颤声道:“父皇春秋鼎盛,定能长命百岁——”
皇帝没有看他,似是瞧了楚王一眼:“让那姑娘去见她吧,扰了她们姨甥相会,是朕没思虑周全。”
他正要离开,张贤妃却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昔日贤淑清美的面容带着几分病气,那姿态竟有些像那位薨逝多年的谢贵妃。
“你走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便又走了回去,就像是这短短三个字就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皇帝的神情却突然变了,他冷声道:“快传御医。”
他没再多言,匆忙进去了内室,方才一直冷着的神色却有些好转。
被皇帝赶出来后太子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再和李鄢多说两句,却见他转身就去了偏殿。
李鄢周身都带着冷意,嗓音也凉凉的:“看不懂么他想两全。”
“既想要萧氏的孩子,又想要张氏的心。”他的指节屈起,玉扳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说完他便直接离开了。
太子仍有些愣怔,被楚王从身侧撞过时才清醒过来。
楚王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兄长的智慧是一纪只能发挥一次吗”
他意有所指,声音压得极低,讽刺的意味却没有丝毫减损,直白又尖锐。
太子当即就变了脸色:“闭嘴。”
李鄢进来的时候,施施仍在偏殿里翻看着一本册子,讲的是荆楚之地的时令,不是她常看的书,倒像是九皇子的遗物。
皇帝在他薨逝后令人将他用过的旧物全部焚毁,避免张贤妃睹物思人,加深疾病。
这书大抵是因为一直闲置在偏殿,方才保存了下来。
九皇子常年卧病在床,连京郊的风景都没有领略过,因此对山河地理颇有些执着,她以前听张贤妃说起过。
施施的长睫垂落,安静地看着手中的册子。
她的面颜柔美,皎白得仿佛是洒上了一层月光,专注起来时更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叫人移不开眼。
许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她的眼下有些青影,只是瞧着就令人生怜。
明明还是个小姑娘。
当殿门掩上后没有宫人说话,施施就知道来人一定是李鄢,也知道事情一定已经顺利解决。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愿给他好脸色。
施施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了”
声音冷冷淡淡的,学着他平日的样子说出,还真有些相类。
李鄢在她身侧落座,他身着白衣,袖上的暗纹似霜花又似鹤羽,蕴着少许清隽的贵气,但更多的是飘然的仙意。
她不想看他的脸,却避不开他的衣袖。
施施不懂他为何匆匆进宫还要选一身这样好看的常服,平日里存心蛊惑她就算了,原来每日都这样用心的吗
她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李鄢做什么都是错的,见他又不说话,更是气得直接将书合了起来。
下次她也不说话。
“既然您都过来了,娘娘那边肯定已经无事”她低声说道,“我是来为姨姨侍疾的,就先不打扰您了。”
却不想她刚刚站起,就被李鄢扣住了手腕。
施施跌坐在他的怀里,很是不好意思地想从他的腿上起来,却被李鄢揽在了怀里。
他像是抱孩子一样拥住她,轻轻地枕在她的肩头。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纵然两人有过许多逾礼的举动,李鄢也从未这样过。
施施的身躯瞬时僵住,她听见他在她的耳侧说道:“你不开心,施施。”
她的耳尖滚烫,因为他的唇贴得太近,仿佛下一刻就会吻上来,又好像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让她的心魂都震颤起来。
但最先涌上来的情绪却是难过。
她呢喃着说道:“是啊,我不开心。”
施施阖上杏眸,极轻地回抱了他一下
李鄢的手悄无声息地覆在了她的手上,施施没有挣动,任由他握住手,她的神情有些悲伤,但更多的却是疲惫。
以及她这个年岁不该有的倦怠。
他的指尖冰冷,似霜雪般白皙,仿佛阳光再稍微强烈些,就会化作雾气,又似冬日里的月光,苍白朦胧,遥远得像是在云端。
李鄢和她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血从来都是冷的,如果不是她强行拽住他的衣袖,他永远不会留意到她。
他们的相遇、相识都是她强求来的,甚至连梦魇中的短暂相遇亦是如此。
他们本来就该是陌生人的。
施施的喉咙有些疼,像是梗塞着什么东西,让她连开口都变得艰难起来。
但她不愿再沉默下去了,她被李鄢拉进了一个吊诡的深渊里,他习惯性的沉默让她也渐渐变得少言起来,明明有些话早就该说清的。
她不能陷得更深了,她又不是玉石,她会溺水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您知道吗”施施长舒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如果在觉山寺那次我没有遇到您,您或许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禁忌的秘密开口后,压在她身上的那股沉重力量倏然松动了少许。
施施从未想过要将梦魇告知旁人,这太荒诞也太吊诡,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而且也不会有人能帮她些什么。
李鄢抬起头,他的神色倏然有些微变。
他大抵是不爱听这类话的,或许是因为他信些谶纬,不仅自己言辞严谨,身边的人也从不会乱说话。
施施是后来自己猜出来的,她不觉得李鄢是因为礼佛才这样寡言,他性子冷淡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时常克制情绪,连表达的欲望都鲜少有。
好像所有话都要藏在心里,方才万无一失。
他奉行的是诸葛之道,深谙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连情感的表露都是隐晦的。
但她就是想说,就是要说,她不能总被他带着走。
施施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她并不喜欢回忆最初的那段梦魇,只要一想起梦中李越阴冷狠戾的神情,她的手心就会沁出冷汗来,被他盯着时她不再是鲜活的人,而是被觊觎的奇珍。
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她的心间梦魇中的绝望会让她在盛夏天察觉出几分阴寒。
但她的手指只是垂落在膝上,没有收紧,也没有试图去触碰李鄢。
“在那个梦里,我真的成了太孙的侍妾。”施施近乎是用气声说道,“那日他在白云观刻意与我亲近,让旁人看见,日后就用那天的事罗织谣言,令人以为是我倾慕于他。”
她的指尖冰冷,比李鄢的手还要凉一些。
“然后在萧贵妃的宴上,他向我下了药,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不顾仪礼。”她微喘着气说道,“那时父亲还未回朝,您在觉山寺静养,我名节已失,只能嫁入东宫。”
李鄢浅色的眸中蕴着些许戾气,被很好地隐匿在睫羽之下
他轻轻地抚上施施的手腕,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像是拈起一段花枝般。
“他将我囚禁在一处宫室中,过了整整两年”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又沉浸在了梦魇里,“我每日闻嗅着那浓郁至极的檀香,清醒的时候都鲜少有。”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那样。”施施的眼眸有些湿润。
她眼中的情绪太真切,不像是在描述一个梦,反倒像是在叙述一段往事。
“可是——”施施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皇帝突然驾崩了,太子还未带上冠冕就被架空,整个皇城都是杀戮,到处都是血,护城河的河水都被染成红色,可偏偏连深宫里都无人敢多言说皇帝的死因……”
她的口吻微变,像是在转述旁人的话语。
“我每日听宫人闲言都很紧张。”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有些害怕,“我既盼着父亲能前来救我,又怕知悉他亦已经被杀。”
怎么会有人杀得了谢观昀呢做政客做到他那个份儿上,纵是改朝换代也少不了他的相位。
但施施顿了一下她的目光懵懂茫然,像是又变回了梦魇里那个无依无靠、整日担惊受怕的小女孩。
李鄢突然明白了她未尽话语背后的真意,她或许是在怕他——
是他一手酿成了她梦魇里的修罗地狱。
施施继续说道:“但是我仍是离不开那座宫室,东宫像是有着铁壁,与外间任何一处都相隔绝。”
“直到刀刃对准李越的那天。”她的掌心湿润,冰冷得惊人,“他打算在临死再享最后一回花下风流,传唤我到了东宫正殿。”
施施的脸色苍白,声音也带着颤意。
“在我绝望得想去死的时候,有人把我救了下来。”她眨了下眼,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刚巧滴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热烈,要让他的指骨也一并燃烧起来。
就像她嫣红得异常的唇,能越过理智和仪礼的防线,在人的心魂上刻下留影。
李鄢倏然想起在凉州的某个深夜,月色如血,浸透了妖异的光,就应当也是这样的红色。
嗜血的欲念能在顷刻吞噬一切,但比这更汹涌的是爱欲。
何必那般隐忍
她本就该是被宠爱到骄纵的姑娘,就算是想要天边的云彩都会有人去为她采摘。
她的心愿都应被满足,她不该伤心,更不该因他伤心。
但当他想要抚上她的掌心时,施施却将他推开了。
“他不该救我的……”她突然掩住了面容,“我怎么样都会是死,死了那么多次,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可他偏偏救下我,让我生出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竭力隐匿着哭声,不想让李鄢听出来。
“所以您明白吗”施施的手指紧紧地攥了起来,“我那时只是想要攀附您,希望您能给我些奥援。”
“您一定觉得很荒唐吧。”她压低声音说道,“因为一个梦,就这样小心钻营。”
他仍扣着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冰冷。
施施却觉得太过滚烫,只想要迅速地逃开。
但李鄢强硬地按住了她的手,他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交叠在一起,严丝合缝地相扣着
他近乎是呢喃道:“别怕,施施。”
她并没有因此舒展眉头,反倒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情绪中。
“我与那些阿附您的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他们更糟。”施施细微地挣动着“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您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她一说违心话,就会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这姑娘太单纯,全然不懂真正的小人是如何作态,连说谎也说得不像。
但她的伤心和难过却是真切的,他的施施在害怕,没有安全感很孤独……
李鄢神情微动,指节微微屈起。
玉扳指的冰凉触感在两人指间流转,仿佛要将他们的心魂凝在一处。
“没事的,施施。”他轻声说道。
他抬手揽住他的腰身,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她的腰身细瘦,不经盈盈一握,坐在他的膝上时轻得像只小雀。
李鄢低语道:“七叔愿意的。”
他抬起施施的下颌,轻轻地低下头。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他伸手用拇指擦过她的眼尾,手掌捧住她的脸庞,极尽珍视与爱重地抚过她落下的泪水。
施施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她茫然地睁大眼睛,小扇般的睫羽抚过他的指尖,漾起层层的涟漪。
李鄢轻柔地撩起她额侧微湿的发丝,他低声说道:“利用我也没关系,攀附我也没关系。”
他的睫羽闪动了一下“只要你能快乐,就足够了。”
那一瞬似是有泓月光碎在他的眸中,美得惊心动魄。
施施的话音里仍带着哭腔,她嗓音微哑地说道:“您、您不觉得荒唐吗”
“那毕竟只是一个梦。”她的眼神懵懂,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还是一个已经被改变过的梦魇。”
李鄢的袖摆拂动,白衣胜雪,在寂静的殿中如清辉般明亮。
他的容颜白皙俊美,高鼻深目,一身仙意翩然,像是道经中乘云驾雾的神人,能让人想起这世间最光辉璀璨的事物
即便长久以来他都身处黑暗之中。
“我相信的。”李鄢轻声说道,“只不过倒是我要感谢他救下你。”
“感谢他还残存最后一丝善念,”他的神情有些虔诚,“让我能够遇见施施。”
他阖上眼眸,长睫浓密,微光下的眼睑泛着浓丽的浅金色,不像是位冷漠杀伐的王,反倒像是位神圣崇高的祭司。
李鄢的声音很低,但却承载着极有力的重量,如擂鼓般落在施施的心里。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相隔的漫长时光意味着什么,他早已尝尽世态炎凉,窥见过人性至深的黑暗,却仍然不会轻视她的心事。
他认真地对待她的难过,珍重地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
哪怕她只是颦蹙眉头,他都会仔细探寻缘由。
其实他早就给过她答案了,在觉山寺,在涵元殿,在摘星台。
是她一直没能明白。
施施再也无法压抑哭声,她的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像是透明的宝石,剔透晶莹。
她攀上李鄢的脖颈,手臂如藕节般细瘦白皙,湿漉漉的脸颊埋在他的肩头,将他的雪白衣袍哭得濡湿,清浅的暗纹都变成了深色。
不是施施所想的霜花鹤羽,而是腾空掠云的青龙。
李鄢静默地抱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她的身子微微弓起,脊骨凸起,单薄而瘦削,肩胛骨似蝶翅般颤抖着像是快要撑不住身上的衣衫。
他们在偏殿中停了太久,后来周衍不得不亲自进入殿中。
“殿下陛下已经离开。”周衍低声说道,“贤妃娘娘请谢姑娘过去。”
施施昨夜睡得迟,方才又哭得太狠,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李鄢哄着又枕在了他的肩头。
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托了起来。
她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细白的手指蜷在一起,泪水已经止住,但喘息得还是有些艰难,那细碎的声响旖旎暧昧,像是被欺负得狠了,皎白的芙蓉面泛着艳色的烟霞,连眼睛都是红肿的。
周衍愕然地见李鄢将施施抱出来,一直走到了殿前。
他的神情依旧淡漠,但眼底却有些不一样。
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突然遇到了粲然的日光,冷意渐渐消解,泛着清湛的莹润微光。
“外衣。”李鄢轻声道。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大氅,披在了施施的身上,她体态娇小,整个人都被裹在了深色的大氅之中,清冽的疏离冷香显得格外浓郁,萦绕在她的鼻间让她有些失神。
她轻声唤他:“七叔。”
施施的嗓音细弱,还带着些许鼻音,她的神情有些萎靡,像是憔悴的花朵,但颓败之下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浓艳秀丽。
她以为李鄢要走,刚刚止住的泪水又要滚落下来。
她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般娇气的一面,在遇见李鄢前,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矜持的姑娘,但她现在越来越任性了,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周衍的神色也有些为难,他看了下殿中的漏钟,温声说了下时刻。
事实上,在一刻钟前雍王就应当前去北司处理一则急务。
李鄢没有迟疑,径直抱着施施向正殿走去,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先让他们自己审吧。”
张贤妃侧倚在榻上,轻声向身旁的嬷嬷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施施怎么还没过来”
她捧着盏滚烫的热茶,顺手将已经冷掉的药渣倒掉,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皇帝离开后神采立刻便恢复了许多。
嬷嬷熟稔地替她梳理着药渣,笑得和煦:“谢姑娘兴许是遇上了什么人,方才奴婢已经遣人过去,应当马上就过来了。”
张贤妃微微颔首,又浅抿了一些茶水。
片刻后前殿终于响起传唤声,她放下杯盏从榻上站了起来,却没想到踏进来的竟是李鄢。
素白色的衣袍将他衬得如着明月,怀里抱着的人却用深色的大氅裹着只露出小小的脑袋,依恋地枕在他的肩头。
张贤妃的瞳孔乍然紧缩,她的笑容也僵了片刻。
“方才出了些事。”李鄢冷淡地说道,但他并没有要解释出了什么事的意思。
他轻柔地将施施放到软椅上,然后在她的侧旁落座,两人的距离亲密又不失礼,像是一对真正的叔侄。
施施的神情恹恹的,大抵是刚刚哭过,情绪消耗太大,身上没有力气,要用手肘撑着扶椅才能坐稳。
张贤妃的笑容稍稍缓和了一些,她温声道:“殿下今日没什么事务吗”
“没有。”他轻声道。
施施的脑中仍懵懵的,听见张贤妃的话语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不禁有些羞赧,轻声向张贤妃解释道:“姨姨,方才是我在殿中睡过去了。”
张贤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施施裸露在外的肌肤扫了一遍,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到自己的身旁。
“夏日里也要小心些,若是着凉就麻烦了。”张贤妃调笑道,“到时,别想着再吃冰酪。”
施施羞涩地笑了一下她柔声道:“不会的,姨姨。”
她乖巧地坐在榻上,李鄢坐在她的对面,双腿交叠在一起,身形显得格外高挑,配上那俊美的面容,简直比画中的名士还要飘逸风流许多。
他的神情疏离淡漠,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但她就是瞧出了他浅色眼眸深处蕴着的些许柔情。
像是末梢绚烂的坠星,清浅瑰丽。
她不敢多看,心中又想若是他能看见她的神情,是不是该调笑她了。
因张贤妃仍在病中,殿里没有用冰,施施想要解下大氅,她的手刚刚抚上缨带,就痛苦地发现李鄢方才又系错了,原本一拉就开的蝴蝶结被他打成了死结。
她轻咳一声,缓缓地将手放下
“您的身体还好吗”施施柔声问道,“我清晨听说您患病的事,吓了一跳呢。”
她捧起杯盏,小口地喝了些茶水。
张贤妃微微笑道:“无事的,都是陈年痼疾。”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几日你外祖家正在办花宴,施施去赏看了吗可有遇见心意的郎君”
张贤妃不问还好,这一问即刻就让施施想起了那日在暖阁里的事。
她被茶水呛住,紧忙放下杯盏,连着咳了几声,被帕子掩住的小脸泛着淡淡的薄红。
施施颤声答道:“去、去了。”
第五十章
张贤妃笑着说道:“若是遇见心悦的郎君,也不必拘着,既是要做夫妻,自然还是两情相悦要更好一些。”
施施神情微动,她点点头:“您说得是。”
“府中的荷花开得正好,我还吃了好些莲子”她抿唇一笑,“夜间的时候有花灯,河中也尽是小船一样的灯,我还捞了一只呢。”
张贤妃耐心地听她讲起玩乐时的种种趣事,施施精力不是很足,说了片刻的话眼皮就要耷拉下来。
“昨夜是不是没有睡好”张贤妃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施施歉然地笑了一下:“昨夜睡得有些迟。”
“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张贤妃抚了下她的脸庞,施施眼底的青影还未褪去,看着有些虚弱,“别仗着年轻就糟蹋身子老了以后再想调养就难了。”
张贤妃的口吻很温和,像是母亲般嘱咐着她。
施施认真地应是,她看着张贤妃眼尾的细纹,心中倏然有些酸涩,她总觉得姨姨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现今她的脸上也生出皱纹了。
“您也一定要好好调养。”她握住张贤妃的手轻声说道,“您若是想念我了,直接遣人向府里送个信就成我这几日都很有空闲的。”
张贤妃温柔地说好,她起身将施施送到了前殿。
李鄢也一并离开了宫室,他那袭白衣明丽如乍然出鞘的剑光,生生为泛着淡淡药气的晦暗宫殿添上了一抹亮色。
到殿前时,他熟稔地牵起施施的手。
她的手拢在袖中,被剥出牵过时颤动了一下,白皙纤细的手腕也露了出来,腕骨凸起处点缀着少许梅花般的红痕,并不显眼,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张贤妃的脸色却霎时难看起来。
那绝不是意外磕碰的痕印。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她紧锁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张贤妃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凌厉之气,她重重地将杯盏放在桌案上。
嬷嬷在侧旁小心地说道:“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雍王殿下先前待谢家一直有偏见,眼下愿意同施施姑娘亲近也是好事。”
地上的瓷器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一个崭新的花瓶被内侍妥帖地搁在原处,连内里盛放的高大花束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张贤妃的目光凝滞在那只花瓶上,她喃喃地说道:“我是盼着他能待施施好些,可我从没想过他是这么护着施施的——”
她的语调上扬,强忍着脾气才没将更难听的词说出。
想起施施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她就觉着心中有一处像被刀绞着似的。
嬷嬷斟酌着说道:“娘娘莫慌,施施姑娘已经及笄,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兴许她亦是倾慕雍王殿下呢……”
“倾慕”张贤妃的眉头蹙得更紧,“李鄢长她足足一轮!”
“施施还那么小她能懂什么”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面容有些*哀戚,“他稍稍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将她哄骗过去。”
张贤妃越想,对李鄢的不信任就越加深重。
她并不后悔与李鄢的那个交易,只是深深地悔恨让他们二人相识。
“也怪我,若是当年我能将她接进宫里抚养,也不会如此。”她用力地扣住软椅的扶手,手上的青筋凸起,“谢观昀连长子都能弃之不顾,何况她一个没有母亲爱护的姑娘,他虽与李鄢不对付,但也绝不会为她去得罪李鄢。”
张贤妃的神情愈加阴郁,她压低声音道:“我这是毁了她呀——”
外间不是何时变得阴沉起来,黑云压城,连蝉鸣声都寂静了许多,轰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昭示着暴雨的将至。
施施到家时雨还未落,她提着裙摆快步进了院中,绿绮已经撑着伞出来接她了。
“方才还是艳阳天,怎么突然就要下雨”她脱下长裙,顺势用脚蹬着将绫袜褪去,披着轻薄的外衫就向净房里走去。
绿绮无奈地将她的长裙和绫袜拾起,“姑娘,夏天就是这样,您若是再回得稍晚些,只怕就要被淋到了。”
施施踩着木屐,脚踝细瘦苍白,骨节精致如玉石雕琢。
宫殿燥热,她又披着李鄢的大氅,内衣几乎被薄汗浸透,身上黏腻湿滑,很是难受。
直到沐浴完毕换上寝衣,施施才觉得那股黏腻之感彻底消去,她简单地用了些鱼肉就睡下了。
外间狂风大作雷声滚滚,但就是迟迟不曾落雨。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已经到了深夜,只有云层飘动时方才露出些细弱的辉光。
绿绮将窗子和帘子放下,然后将施施放在桌案上的书稍微收整了一下。
施施喜欢倚在床边的软椅上看书,原本用来吃甜食的小桌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几本书册摊开堆在一起,书签多得快要掉出来,旁边还放着几张纸页,写了许多纷乱的句子像是摘抄出来的内容。
姑娘琴棋书画没一样偏爱的,唯独喜欢看些杂书,但也没有这般执着。
自从拿到那本《天明集》后,她方才燃起了极高的热情。
这是很好的事,施施往日的生活枯燥,也就只有跟着开蒙先生朱策读书的那几年有些趣味,可一想到这书是齐王赠予,绿绮就有些忧心。
齐王在诸王中是极显眼的一个人,他生得俊美,又风流倜傥,偏偏待人亲和,连对婆子嬷嬷们都格外温柔。
最最要紧的是,他除却一位早就病逝的未婚妻外至今未有婚配。
因此即便常常有轶闻传出,他仍是京中许多闺阁少女的梦里情郎,这样一个人想要借机靠近施施可太容易了……
不过这些事她忧心也无用,那位雍王殿下才应当多留意。
说起来,施施与他相识好像也是因为一次意外的遇刺。
绿绮的手微微一顿,她揉了揉眉心。
正当她准备将新沏好的茶放在矮几上时,施施突然从梦魇中急促地醒了过来,她的额前尽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发青,可唇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带着几分妖异的美。
“姑娘,做噩梦了吗”绿绮快步走了过来。
施施的手仍拽着纱帐,她喘着气说道:“窗、窗子……”
内室有些昏暗,绿绮急忙将帘子卷起,又将木窗撑开,外间仍是一片昏暗景象,于是她顺便将灯也点上了。
施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额前的冷汗,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匆忙地用炭笔在纸上写下些什么,然后又将桌案上放着的几本书翻来翻去。
冷风将她披散着的长发吹得飞扬,施施却全然没有在意外间,她凝神认真地翻阅着书册,用手指轻点在一行行小字上。
绿绮给她倒了杯热茶,悉心地喂施施喝下,而后取来发带和帕子先将她的长发束起,再用浸水的软帕细细地擦拭过她的脸庞。
“您梦见什么了”绿绮轻声问道。
施施仰起头,她黑白分明的杏眸中透着几分狂热,看起来灵动鲜活到了极致。
“我梦见天祐末年的事了。”她梦呓般说道,“长安大乱,诸王混战,到处都是杀戮,护城河都染成了血红色。”
梦魇中的情景栩栩如生,和她曾经在宫人口中听闻的屠戮景象渐渐重叠。
即便阖上眼,她的脑海中依然能够浮现出那阿鼻地狱般的疯癫画面。
施施又喝了些水,片刻后她像是陡然惊醒,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她柔美的面容泛着飞扬的神采,“谢贽是故意模糊了时间,长安的那场大乱不是发生在正月,而是十二月。”
“那则诗谣说‘草木萌牙,长安杀’,正史沿用了他的许多载记,因此也将祸乱发生的时日推断为正月。”她缓声说道,“然而著者却忘记了,在《荆楚岁时记》里还有‘腊鼓鸣,春草生’的谚语——”*
说完以后,施施直接躺倒在了软毯上。
解决一个困扰在心中多日的难题,尽管刚刚做过噩梦,她的心情还是好转了起来,就像是亲手拨开层层乌云,见到灿烂耀眼的灼日一般。
肺腑间蔓延着的是一种澎湃的满足与炽热,大抵孔夫子所言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这样的心情。
“我要给朱策先生写封信。”施施又坐了起来,她咬住笔头,琢磨着怎样下笔。
却不想她刚刚将信写好,懒洋洋地窝在软椅里发呆,父亲那边就有女使过来了。
施施不情不愿地更衣梳发,吃了盅甜羹后方才准备出门。
青萝给她挑了一支银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姑娘知道吗这支簪子颇有情调,上面的纹路是青竹与木牍。”
“您这样用心学问没准将来也要留名史册。”青萝笑着说道,“狠狠地打一打那些酒囊饭袋们的脸面。”
施施失笑地看向青萝,三人又说了些话她才走出院落。
外间仍是一片昏黑,狂风不知刮了多久,天空轰隆隆地作响,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涤净天地的暴雨。
小侍女提着灯,带着施施向谢观昀的书阁走去。
他的书阁旁栽种着许多竹子风一吹就会沙沙作响,现下竹叶凋零殆尽,还未落到地上就会冷风卷起。
她缓步走进书阁中,谢观昀难得没有醉心文书,正在摆弄着茶具。
施施一进去就闻嗅到了花茶的香气,甘甜清香,意蕴深远。
她连着来了几回后也不像伊始时那般无措,问候过后就在圆椅上落座。
谢观昀屈起指骨,将小巧精致的茶盏推到她的面前。
“尝尝。”他低声道。
施施也没有推辞,直接接了过来,花茶清甜,半分苦涩也没有也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连四肢百骸都渐渐泛起甜意来。
她觉得熟悉,似乎不久前也喝过类似的茶,但一时之间又没想起是什么。
喝完以后施施将茶盏放下,她脑中仍有些亢奋,想要回去将《天明集》再好好地看一遍,谢观昀却像是有话要长说的意思。
书阁外冷风仍在呼啸,不像是夏日,反倒是像是深冬时才会有的猎猎声响。
谢观昀的双手交扣在一起,他轻声说道:“你和李鄢,现今怎样了”
施施愣怔了片刻,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他不是一向都懒得管她的事吗她的心几乎是本能地提了起来。
“发乎情,止乎礼。”她轻声说道。
施施缓缓地抬起头,静默地看向谢观昀,她的容颜柔美,眸中却凝着些坚定。
谢观昀像是放松了些,他低声道:“那很好。”
施施不觉得他话语里存有丝毫的赞赏和欣然,对他来说她就和账目上一笔笔流通的钱财没有任何区别,是可以被做以交换的珍贵事物。
谢观昀缓声说道:“你今早入了宫,应当知晓那位萧婕妤小产了。”
她睁大眼睛,她并不知道的——
“陛下许多年不曾有过子嗣,因此很看重这个孩子特意封闭了消息。”他低声说道,“贤妃也不是有意要如此,时局混乱,容不得这孩子降世。”
施施更加讶然,姨姨竟然也会做这种事吗
窗外的风声愈加狂烈,霹雳般的雷声让她生起了将耳朵掩上的冲动。
谢观昀拨动了一下茶盏,继续说道:“陛下震怒过后已经清醒了下来,连带对楚王的温情也渐渐回升。”
施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甚至不明白张贤妃的事怎么和楚王扯上关系了,她的心不断地往深水中坠,下意识地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雷声越来越大,连风声都盖了过去。
谢观昀看向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他想让我问问你,你是否愿意嫁给楚王”
施施的耳边一阵轰鸣,脸色亦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适时暴雨撕裂天幕,终于倾坠而降。
第五十一章
耳中的嘈杂声响甚至盖过了雷声与暴雨倾盆的喧哗,施施脸上的血色褪尽,她颤声说道:“您、您说什么”
她拉长了声调,声音微哑:“——楚王”
谢观昀像是也觉得讲清此事颇有些困难,照理应该由女眷告知于她,但告诉赵氏又是节外生枝。
他咬着字重复了一遍:“楚王李邽。”
施施脑中嗡嗡的,只觉得荒唐,这个人对她而言太陌生了,她甚至不知道楚王的名字怎么写。
她紧咬住舌尖,袖中的手指深深地陷进掌心,直到痛意渐深方才镇定下来。
“他曾有过一妻一妾,现今都已病逝。”谢观昀沉声说道,“长子孱弱,常年在外静养,基本没和他见过几回,养在膝下的只有明昭郡主,府中也算是清净。”
他的言辞很简略,但施施却察觉出几分异样。
她比以前成长了许多,若是先前听闻此事,她肯定早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现下她至少还能保持冷静。
并非是因为有恃无恐,施施毫不怀疑依照李鄢的性子,此事若是真的能成,皇帝赐婚的诏书还未书写完毕,他的尸骨或许就已经凉了。
她只是想去探寻这看似平静时局下涌动的暗流。
她也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任人宰割。
“楚王世子不是他的长子吗”施施倏然仰起头问道。
她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杯盏的边缘,指骨还微微有些发白,神情却镇定很多。
她根本不懂宫闱的这些秘闻,连这几位年长皇子的婚配情况都知之甚少皇帝有意将这些事压下来了,而此间的内情更是不允外传。
施施的目光虽略带仰视,但眸中凝着明晃晃的探寻与质疑。
亮而纯粹,类诤臣,类史家。
该再稍稍收敛些的。谢观昀神情微动,他抚在桌沿上的手指舒展少许,身子向后倚靠,双腿也交叠在了一起。
“不是。”他低声说道,“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妾室所出……”
施施有些讶然她只知晓楚王甚是宠爱明昭郡主,想当然地便以为她是他的嫡长女。
这样算来,楚王还未有世子。
怪不得皇帝会想让她嫁予楚王,她的确是个极好的赠礼。
楚王竭力与谢观昀交好,联姻无疑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纵然谢观昀对子女毫无关爱,也不会轻视这桩婚事,一个流淌着谢氏血脉的世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煌煌仕途的阻力,反倒有可能是他实现权力极致的奥援。
而他的存在既能为楚王得意时提供助力,亦能在楚王危机时提供保护。
但施施觉得皇帝不止是为利益考虑,他肯定早就知悉楚王一意和户部打好关系,若是想要赐婚肯定早就有所行动。
难道是因为行宫时的事吗太孙误以为楚王和她有私情……
皇帝心思不定,但对楚王也不能说是全然无情,她很早之前就听过传闻,说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是楚王。
真奇怪呀。施施心里闷闷的,抬手撑住了腮帮。
“倒也不能说是妾室。”谢观昀顿了顿,继续说道,“楚王原本的王妃是他母亲朱淑妃定下的,出身很平常,但为人温婉,二人也算和睦。”
“但朱淑妃死后,皇帝为他寻了门新的亲事。”他的言辞没有多少情绪,“新王妃年轻貌美,还是皇帝的亲外甥女,自然要骄傲一些。”
施施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有些懵然地说道:“那楚王原先的那位妻子呢”
谢观昀面色微变,低声说道:“降妻为妾。”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答案都变得明晰起来。
施施忽觉一阵深寒,她霎时就明白了明昭郡主为何曾被养在灵州,为何谦逊低调的楚王会将她宠爱得张扬恣睢。
他待这个女儿是有亏欠的,尽管他也有许多不得已。
“楚王那时还太年轻,志不在储位。”谢观昀冷淡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轻微的嘲弄,“太子钻营,齐王练达,雍王尊贵,就他一心要做个文人皇帝不拿捏他还能拿捏谁呢”
她撑着下颌的手指微动,圆圆的杏眼睁大,楚王年轻时也会这般吗
谢观昀执起杯盏,浅抿了少许:“十余年前征伐柔然的那场大役,他亦是没有参与。”
施施不由地想起了李鄢,这是不是意味着楚王没有参与谢家倒台的种种事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但室内却显得寂静非常,她边喝着花茶,边听谢观昀缓声讲着当年的事。
侍从候在外间,手里拿着几封装帧昂贵的信笺,正要推门进去时被女使拉住了衣袖。
女使快步掩上了门,匆匆说道:“国公不允任何人进去。”
侍从有些讶然他压低声音问道:“里面可是哪位殿下”
女使眼含笑意道:“是大姑娘。”
她引着那侍从向矮几旁走去,为他倒了盏热茶。
“真是难得。”侍从面色缓和下来,他轻叹一声“若是郎君也能像姑娘这样理解国公爷的苦心就好了。”
女使抬起头,惊异地问道:“信是郎君寄来的吗”
“郎君不肯回来,信也很久不曾来了。”那侍从摇摇头,面带苦涩说道,“还说若是国公强将他调回京兆,就去山里做隐士。”
两人都是府中的老人对谢家的家事颇为熟稔。
侍从接过女使递来的软布,将肩头被雨淋湿的地方用力地擦拭了一遍。
“姑娘越大,越有老国公的影子了。”他轻声说道,“他老人家在时就说过姑娘命格硬,若是儿郎,定能撑起家业、名扬百代。”
女使笑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姑娘那时才一两岁。”
“命格这种事,那有什么年岁之分”侍从反驳道,“施家那位施文贞公也是这样讲的,当年若不是为了姑娘名字里的五行,怎么会改字辈郎君当时还闹了好些时候呢。”
女使也想起往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喃喃地说道:“清道是有些不好听。”
侍从笑着说道:“名讳不重要,我还叫周行呢,小时候旁人总拿我名字开玩笑,我也没说过什么。”
说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那扇掩着的门,两人静默地看着门里透出来的微弱光芒,都有些怅然
施施知道谢观昀说的都是实打实的秘闻,因此听得很认真。
她小口地喝着杯盏中的花茶,脑中的思绪流转得飞快,甚至在听得不甚明晰的时候,会像个好学的学生般发问。
“楚王不能靠灵州的那位岳丈。”谢观昀低声为她解答,“吴郡朱氏世代文臣,讲究的是文人风骨,出来这位将军已经极是偶然”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做皇子,最忌讳的就是染指禁军,更何况他那岳丈手里的是能攻城、能征战的戍边军。”
施施歪着头,还是有些不能明白。
她长于深闺中因着李鄢方才对京中的禁军稍有些了解,但对戍边军是连一知半解也没有
谢观昀难得有些耐心,将这些繁琐的军队构成细细地拆解讲给她听。
他轻声道:“灵州的军队对外要征伐柔然对内要拱卫京师,自然最为精锐。”
施施神情微动,灵州离京兆并不远,自古就是军事要地。
“先前楚王几次意欲结交禁军将领,都被李鄢的人发觉拦下。”谢观昀的话语又带上嘲意,“幸好是拦下了,不然就他这优柔寡断的性子,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他像是很看不上楚王的优柔,施施记得李鄢也说过类似的话。
楚王做事迂回,有能力却没有魄力。
谢观昀随手用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个简图,“自灵州攻打京师是很顺畅的,而自京师北上灵州也极为便捷。”
施施知道他有经世济民之才,却从不知道父亲还懂军事。
“你幼时随着朱策读书,应当懂些雍朝旧事,天祐皇帝死后无嗣,诸子在长安混战。”谢观昀的指尖落在京兆侧旁的扶风,“明历帝就是向灵州借的兵,然后顺着这个路线打进来的。”
她的瞳孔紧缩,目光紧盯着那道茶水镌刻下的清浅痕印。
施施低声道:“可是当时的灵州,不还是外族的领地吗”
话音刚落她便想明白了,明历帝当年是引的外兵,他是利用外族的势力打败的兄长,难怪那段史事连谢贽也要讳言。
“这是民间传言,并非正史刊记。”谢观昀没有否定她,“听个热闹就是,我也是路过扶风时听人偶然讲起的。”
施施却忍不住想到,若是她也能去扶风一趟就好了。
人会死,书会佚,山水却不会更易。
谢贽在书中常有闲笔,记录各地的轶事或是天气,会不会就是在暗示些什么呢
谢观昀又随意地和她谈了些楚王的事,末了郑重地向她说道:“这件事,我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但如果李鄢那边你挡不住了,记得来找我。”他冷声说道。
施施看他神情突然凝重,微愣了片刻。
她不太明白谢观昀对李鄢的恶感到底从何而来,她只知道他们关系本就不好,现今好像更不好了。
施施点点头,她撑着伞走出书阁。
伞骨由青竹制成,伞面也是天青色的,撑开时就像荷叶,泛着莹润的光泽。
雨已经小了很多,天色虽然已晚,但也不像方才那般晦暗。
施施总觉得今日格外漫长,心情起起落落的,比平常半月的波动还要大许多。
她揉了揉脸颊,又倚在院前的桥上看了片刻的溪水,才慢慢地走回去。
回去以后施施还是没什么胃口,她用完膳就去沐浴,刚刚给明昭郡主写完信笺,就抱着锦被睡着了。
她有些天没有入梦,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迷茫。
看清铜镜前自己的面容,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梦魇。
施施伸出手,抚上那面铜镜,还没碰到镜面就被人扣住了手腕,攥住她腕骨的手冰冷如雪,就像蛇的信子般。
他慢条斯理地分开她的手指,严丝合缝地扣紧她的手。
指腹的敏感处被恶意地摩挲,施施忍不住地冷颤,下一刻更过分的事发生了,她懵然地被按在铜镜上,被吻住的时候连吐息都要忘记。
她面庞通红,低声说道:“放、放开……”
那人却不肯放过她,仍用指尖轻触着她红肿水润的唇。
等到施施的喘息声染上哭腔后,他方才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不行……”她哑声说道,“你答应过我的,我要出门。”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已经抚上她的脚踝,纤细的骨节精致苍白,被扣住时连挣扎的余地都所剩无几。
“嗯。”他嗓音冷淡,“我反悔了。”
施施有些愠怒地说道:“你不能这样,我只将他当做叔叔的。”
那男人的手指冰冷,唇边却似含着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施施觉得他的笑容陌生极了,她本能地认为他不是个爱笑的人,那张俊美的面容应当是冷淡的、疏离的,仿佛天上谪仙,甚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漠然。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似乎是她下意识的认知。
他的目光和柔,手指却很熟稔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施施的衣衫繁复,层层叠叠,就像是花瓣重多的牡丹,她自己更衣都觉得麻烦,而那人的动作却极是顺畅,他行云流水般褪下她的一层层衣物,拆解细带时指尖轻动,莹白如玉,宛若暗夜里坠星的留痕。
这样的一双手,定然能挽出很漂亮的剑花。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另一个诡谲的猜想就涌上了她的心头。
施施抿了下唇,猛地仰头看向他的眸子,却在不经意间被缚住了手腕。
她不禁有些失落,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像是被薄雾遮掩住大半,眸中却凝着月华般的辉光,虽然看不清晰,但无疑是灵动且美丽的。
她无法克制地被他所蛊惑,失神地望向他的脸庞。
等她意识到自己被禁锢住时已经太迟。
脆弱的骨节被轻易地拢住按紧,绸带收紧时便意味着转圜的余地全部消弭,那双手温柔又强势地抚上她的腰身,指尖在敏感的后腰刻意地摩挲。
“你太过分了。”
施施想要说得有气势些,但声音里却满是她从未想过的娇媚。
甜甜的,像是淋满了糖浆的乳酪。
她忍不住地想要躲避,却因为姿势的缘故更深地陷进了他的怀抱里,唇再度被吻住时,她的脑中越发朦胧,晕乎乎的,快要被吊诡的热意逼得昏过去。
在快要完全沦陷前,施施听见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也是施施的叔叔。”
——什么
施施朱唇微张,悚然的冷意笼罩着她的身躯,她竭力保持清醒,但下一瞬就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深夜寂静,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似乎是自另一个时空传来
她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扣着放在腹间,脖颈处覆着一层薄汗,肌理白皙柔腻如羊脂玉。
施施的眸子涣散,她失神地望向承尘,愣了半晌那股异样的心悸之感才平息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感知到梦魇的力量,真实得让她有些害怕,在被那男人抚上后腰时,她瞬时便想起了那日在外祖家暖阁中的事来
在暖阁里,李鄢也是这样扣住她的腰身。
轻柔又强势,不容质疑。
梦境模糊且凌乱,没有明确的时间和地点,施施只记得肇始是她坐在铜镜前,那人为她梳妆。
她十七八岁的模样,出落得亭亭玉立,比之牡丹还要娇艳。
他为她温柔地绾发插簪,把她打扮得很漂亮,连青萝挑选发饰的审美都没有他好。
所以施施从未将他和李鄢联系到一起,梦魇里的那人明眸善睐,总是用凝着柔情的目光望向她,而李鄢自十四岁那年就患上眼疾不能视物。
可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梦里的人就是他呢
这个猜想让她的心绪一下子全都乱了,施施抱着薄毯坐起身来她的手指冰冷,连心底都泛起寒意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敢深想。
她应该喜悦的,但最先生出的情绪却是害怕、想要逃避。
算了,先不想了。施施咬着唇,摇了摇头。
眼下的事一桩桩地向她涌来遥远未知的梦魇反倒成了要摆在后面的事。
她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她轻手轻脚地将小灯点上,然后坐在窗前的软椅上翻看起没看完的书。
新刊的书册有油墨的芳香,印制精美字句雕琢。
昨夜上床得早,现今她也没多少睡意,索性一直看了下去。
夏天的雨多半是暴雨,这回竟下了这样久,天色发白时雨才渐止,施施将书阖起,打着哈欠爬上床,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反正与明昭郡主约的是下午,就算她睡到正午也无妨。
明昭郡主回信回得很快,看起来像是比她还要着急。
她们约在朱雀大街的一间茶楼,施施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有人。
她走进去后才发现来的竟是楚王,她错愕地看向他,握住折扇的指骨微微顿了一下。
楚王正襟危坐,他不常和女子相处,坐得离另一个席位很远,看起来像是有意调整过座椅。
见施施进来楚王亲自走了过来。
他们私底下只见过一回,还是先前她与李鄢起争执的时候。
这是间颇有名气的茶楼,楚王的待客之道很严谨,用的仍是自带的茶,他这里好茶很多,自己虽然不讲究,但对客人却很认真。
施施一嗅到花茶的甜香便想起来了,上次在行宫他招待她时,喝的也是花茶。
“谢姑娘。”楚王轻声向她问候,引着她到席位上。
施施也向他礼貌地回了礼,她放下折扇,执起桌案上的瓷杯,浅尝了一下花茶的味道。
楚王歉然地说道:“没能及时告知姑娘赴会的是我,是小王心急顾虑不周,还请姑娘多担待。”
“没事的,殿下。”听他主动致歉,她险些呛住。
施施拿着帕子轻轻擦了下唇角,稍向后靠了一些,檀木椅宽大,但靠枕柔软,刚巧抵在她的腰侧,大抵也是楚王专意准备的。
楚王太了解他们兄妹几人的喜好,连细节都能做到极致。
“我已知悉父皇的谋划。”他沉声说道,“此事罪责在我,先前一直没同他解释清楚,只是在下想知姑娘有何想法。”
施施心知这并不全是楚王的过错,皇帝的心思变来变去,而楚王又是最早知晓她与李鄢亲密关系的人,他在中间周旋大抵也颇为困难。
她有些同情楚王,却也只是片刻的同情。
“我不能嫁给您,殿下。”施施轻声说道,“哪怕是演一出戏也不行”
兴许是因为刚刚下过雨,午后的日光格外明媚。
因雅间在最高的一层,无须在意外间,百叶窗收得不严,耀眼的光线斜着落在施施的身上,为她柔美的面容镀上一层浅色的辉光。
她的口吻温和目光却极是坚定。
从推开门见到楚王时,施施就知道他犹豫了,她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先前的那次婚姻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需要一个温柔的王妃,最好是能和他的女儿合得来若是能为他的事业提供助力自然再好不过。
爱恨于他而言已是遥远的事,他或许曾在将明昭郡主送走的夜里恨透皇帝,或许曾在皇帝给予他信任和权柄的时候又原谅他。
但归根结底,真正能让他再生出情绪的还是利益。
施施可以确信,如果不是忌惮李鄢与谢观昀,楚王根本不会犹豫。
楚王神情依然平静,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坚定地拒绝。
他的眼底略微有些晦暗,蕴着些含蓄的情绪。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吗”楚王低声问道,他的手指扣在桌沿,一下下地轻点着。
他这习惯性的动作与齐王颇为相像,施施心间微动。
她先是摇摇头,迟疑片刻后又点点头:“父亲说不会插手此事,让我自己看着办。”
她的坦诚让楚王有些愕然,他沉默地看了会儿施施,正要说些什么时,倏然望见了她把玩折扇的手指。
那姿态很是熟稔,有些俏皮顽劣。
那莹白小手里握着的仿佛不是折扇,而是一根细笔,被她灵活地转动翻飞。
楚王恍然意识到她不是他心思深沉的敌友们,而是个小姑娘,天真懵懂,连裙子都是迎春花般的鹅黄色,梳着少女的发型,好像下一瞬就要跟着伙伴们去放纸鸢。
除却女儿,他从没和这么小的姑娘打过交道。
十五岁,才刚及笄。
她对他来说是个极好的选择,但他对她来说却是糟糕透顶的。
在施施目光望过来的刹那,楚王的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共情,他在想若是他的女儿也要被迫嫁给他这样的人该如何是好。
他有过两任妻子,还有两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
楚王不由地想,知晓皇帝想要将施施与他赐婚的时候,谢观昀会打碎几个杯盏这分明是个合该被像花一样悉心呵护的姑娘。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李鄢。
雍王寡欲薄情、不近女色,可也是个将要而立之年的男人,况且为人冷漠杀伐,灭人满门时睫羽都不会眨动。
这样一个残忍冷血的人,又是什么好的选择呢*
楚王低声说道:“好,那此事便由小王来解决。”
施施没想到他会这般利落,心中也有些欢喜,她唇角翘起:“辛苦殿下了。”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将明昭郡主带进来
“难得出来一回,好好玩吧。”楚王温声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明昭郡主穿着红衣,额前贴着一颗红色的漂亮花钿,眉骨高扬,却并不显得傲慢。
她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向楚王:“父王,您怎么在这里”
施施心想楚王八成是伪造了她的信笺。
好在楚王准备周全,他两指间夹着一封信,气定神闲地给明昭郡主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事。”
明昭郡主将信将疑,却在他走后也没有向施施问询。
她很明白楚王的处境,也很懂得分寸,应当不是第一次给他打掩护。
施施松了一口气,笑着向她说道:“郡主安好。”
明昭郡主带着她走出雅间,轻声说道:“父王真是太小心了,这间茶楼本就是我的,他还非要用自己的茶水,是看不上我这的茶吗”
施施听她低声抱怨,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是郡主的茶楼。”她柔声说道,“从前我就听闻这里有位说书先生很厉害。”
明昭郡主扬起唇角,有些自得地说道:“那是我从灵州带回来的人,外祖跟我商讨了很久,我最后还是带回来了,他从前在军中待过,很会讲征伐之事。”
“不过他现今年纪大了,讲得不是很多。”她接着说道,“我特意选在下午约你就是因此。”
明昭郡主递给施施一顶幕篱,直接带着她下了楼。
快到楼下时,施施还在和缨带纠缠,不知是不是和李鄢一起久了,她的手也变得笨拙起来
明昭郡主索性亲自上手帮她系好了缨带,施施有些羞赧,脸颊笼着一层薄红。
她在心中暗想,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跟青萝学学系带子。
不想这一幕却被旁人给撞见了,那人的声音略微轻佻,稍带几分风流的意蕴。
“居然是施施姑娘。”
施施懵然地抬眼看向他,发觉是齐王后倏地放松了下来
明昭郡主转过身,蹙着眉说道:“小叔”
这回轮到齐王的神情变得错愕,他拢了拢宽袖,避开她的视线:“明昭也在此啊。”
齐王和楚王是同胞兄弟,因此明昭郡主也与他更为亲近。
她听到齐王方才唤施施的称呼有些不对,扯着他的袖子走向暗处,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像是快要吵起来了。
待到施施理正幕篱,她才发觉齐王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正是她不久前见过的朱筠。
朱筠向她微微一笑,羞涩地说道:“谢姑娘也是来吃茶的吗”
施施摇摇头,她柔声说道:“我们是来听书的。”
兴许是同她一道玩过,朱筠也稍稍放开了些,她细声说道:“郡主和郡王很不一样呢。”
施施倚在扶梯边,她眸子闪动,轻声问道:“朱姑娘说的是郡主的兄长吗”
“嗯。”朱筠点点头,“郡王身骨孱弱,人也要安静许多,平日里就喜欢写写画画。”
郡王大抵不是因病才在外静养,他是不愿回京城吧。施施明白过来谢观昀的未尽之语,她突然发觉楚王府中这情况与她家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兄长的性子好像要更烈一些。
施施没能多想,齐王和明昭郡主已经走了过来
明昭郡主看起来有些恼怒,她冷声说道:“小叔自己去吃茶吧,我与谢姑娘去听书了。”
她形色匆匆,径直牵着施施向外间走去。
施施抱歉地回头看了朱筠一眼,齐王正揽着她的肩膀,无奈地朝她们这个方向笑。
薄纱落下后施施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齐王和朱筠的身躯靠得太近了。
超越了礼仪和亲缘的界限。
不像是表兄妹,倒有些像她和李鄢。
第五十三章
施施跟着明昭郡主到了席间,人已经许多,好在还未开始,她们坐在一处僻静但视野不错的席位。
管事知晓来的是郡主,早就备好了茶水和小食,连她侧旁侍候的人都仔细做了安排。
施施觉得很有趣,因父亲的职位特殊,谢氏近年来甚少与商人有牵扯。
她好奇地问道:“有间自己的茶楼快活吗”
明昭郡主本想和她细说齐王这人多么风流浮薄、多么不可信,但望向施施纯真的杏眸,却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兴许是她想得太多。
小叔总还没有那般畜生。
“自然是快活的。”明昭郡主的眉毛挑了起来,“不止这间茶楼,我还有封邑和许多铺子。”
施施听得兴起,她又问道:“封邑是怎样的呢我父亲好像也有,但他从不向我讲。”
明昭郡主耐心地说道:“我的封邑离京城不远,就在泾阳,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心有余悸地小声补充道:“我差一点就要叫泾阳郡主了幸好父王向陛下上了书。”
施施意识到她好像理解错了但是却更加欢悦。
泾阳离扶风也不远,若是能趁此去一趟扶风就再好不过了
她们聊着聊着,执着折扇的说书人便上了台,他带着一副黑色的墨镜,留有八字胡,说话时略带灵州口音,看起来有些像算命先生。
“话说天祐末年有这么一桩怪事——”他一拍醒木,堂中便渐渐静了下来。
施施隐匿在薄纱后的面容微变,坐姿稍稍端正了些。
她常年深处内宅,所能翻阅的也不过是一些刊印出来的书册,对民间的许多传闻知之甚少。
“冀州有位亲王的长子得了重病,命不久矣。”说书人气势很足,声音洪如钟鸣,“快马加鞭地遣人至京城,彼时医仙周玄照正在太医院供职,天祐皇帝便令他亲往救治。”*
“这医仙周玄照也是奇人。”他语调一低,“他幼时曾遭庸医误诊,自此便瞎了一只眼,但在医道上可谓天纵奇才。”
施施也听说过周玄照的名讳,乱世中的大医,一张方子就能救治千万人,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正史中笔墨极少,但好在流传下来的轶事有许多。
“周医仙闻讯,匆匆赶往冀州,此间风雨兼程,食不下轿。”说书人滔滔不绝地形容道,“到冀州后,周玄照径直前往王府,那亲王亲自来迎,还未等医仙发问,就率先陈述其长子的病情。”
他一展折扇,继续说道:“周玄照反问道,臣方才进府时,听闻东侧的厢房有呻吟声,可是郡王亲王紧忙答道,正是犬子。”
说书人喟然道:“周玄照长叹一声,悲言无须再做诊视,郡王的肺已经腐烂,药石难医!”
听众的心都提了起来,施施侧旁的人连手中的瓷杯也放下了
施施却在盘算这轶事中说的到底是哪位亲王,雍朝在冀州的封王颇多,单是她记得的就有河间王、长乐王、广平王等好几位亲王。
“那亲王也面露错愕,旋即脸色冷下来,留下一句话:先给先生奉茶,本王去去就来。”说书人停顿片刻,向听众问道,“您猜猜他去做什么了”
茶楼里瞬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喧嚷起来,猜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去寻另一个神医的,有说他是去将长子带过来的,还有说他去如厕的。
施施也有些好奇,明昭郡主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施施耳侧低声道:“我
施施讷讷地问道:“是怎样一种吓人法”
她并不信佛道谶纬,但就是有些怕神神鬼鬼的事物,睡觉时偶尔还要留一盏小灯。
明昭郡主蹙着眉,似乎在想怎样告诉她,又不扰了她听下去的兴致。
只是明昭郡主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说书人便继续讲了下去
他冷声说道:“片刻后内侍呈上一只圆碟,待将盖子掀开后赫然是一颗腐烂的人肺——”
一语激起千层浪,施施也深吸了一口气。
她胸前剧烈地起伏着,紧紧地握住了明昭郡主的手。
说书人再将折扇猛地合上,抬手一指,又引回了听众的注意。
“却见那亲王手提短刀折返归来,素白的长衫浸透血水,他恭敬地拱手,钦佩地说道,先生真是仙人降世,这即是小王长子的肺,果然如先生所言,已经药石难医!”
他话音落下后茶楼响起阵阵的吸气声,听众俱是被吓了一跳,席间再次嘈杂起来。
施施的脸色发白,不可名状的恐惧在迅速地攀升。
越是这样没有缘由、匪夷所思的事,越是能激起人最心底的悚然。
明昭郡主见施施脸色难看,边低声安抚她边揽住了她:“真是的!我难得来一回他竟然讲这个。”
施施任她揽着,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明历皇帝未即位时的王号正是清河,封地亦在冀州。
她的思绪到处乱飘,恐惧在瞬时转变成惊人的灵感,那些纷乱繁杂的史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突然明白过来这轶事里为何会讳言亲王是谁。
不过明历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施施艰难地咽下茶水,眼神飘忽地望向高处,忽然瞧见齐王正倚在二楼含笑看向她,他做了个口型:吓到了吧。
她心中生出一种怪诞感,齐王与李鄢生得很像,连性子也很像。
只不过李鄢是冷静、清醒地行杀夺事,而齐王则像是孩子,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他的冷血似乎是浑然天成的。
施施总觉得齐王风流的皮相下不是那么的简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对危险的预知对她来说像是一种本能。
因为稚弱,所以更小心敏感。
她垂下眼帘,假装方才并没有看见齐王,也没有同他打招呼,反正他站得那样高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喝了两口茶后,施施觉得胃里有些犯恶心她将杯盏缓缓地放了下来。
明昭郡主牵过她的冰凉的手,带着她从偏门走了出去
外间的阳光很毒辣,施施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明昭郡主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他在灵州惯好讲些吓人的事,军士们胆子大,都乐意捧他的场,没想到京兆的人更爱这套。”
“没关系,很精彩。”施施抿唇一笑。
两人在街市逛了许久,晚间又一道用过膳方才告别,施施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了茶楼旁的一间书坊。
侍从为她撩开帘子,缓步跟在她的身后。
施施随意地挑选了几本新刊的书册,以前都是府里集中采买,然后再送到这里,她还从未自己买过书。
书坊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前庭坐着一位正在算账的伙计。
“您随意挑选吧,姑娘。”他正专注于账本连抬头的空闲都没有,“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右边还有经折装的碑帖和道经,喜欢的话可以看看。”
施施抱着那几本书,向着书坊的里处走去侍从候在门前,没有跟她太近。
受幼时朱策教导的影响,她一直对雍朝的事有些兴趣,特别是在拿到那本《天明集》后,她近乎是不顾昼夜地看天祐、明历两朝的史事。
但看的越多,却觉得找不到眉目。
今日听到说书人所讲,施施才恍然意识到问题出在那儿。
虽然从小到大她看过的书不少,却没看过几本杂书,没有好好读过野史轶闻,因为负责采办的人绝不会将离经叛道的书册送到她这儿。
施施在书坊里逛了许久,来来回回地看了又看,却连野史的影子都没找到,难得有几本名字特别的一翻开又是大家的作品。
她有些懊丧,踱着步子走到伙计跟前。
趁替她结账的侍从还未走过来,施施小声问道:“您这里有没有那种书……”
她不知道怎么表述,但那伙计却了然一笑,他从身后的架子上熟稔地抽出几本书,然后叠放在她买的书下面。
“自然是有的,姑娘。”伙计边帮着她打掩护,边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九州地理志》统共五册,还附有精美插画,是我们书坊的热销书。”
施施快活地扬起唇角,原来书坊也是偷偷卖这种书的,怪不得流传甚少。
她自己抱着书,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
陪在她身侧的侍从温声说道:“姑娘,我来拿吧。”
施施和柔但坚定地决绝了他“没事很轻的,我自己拿就可以。”
街市灯火通明夜风拂过幕篱,将那层薄纱吹了起来,她睫羽闪动,看着喧嚷的市井,忽然觉得心中某一处像是被填满了似的。
梦魇中的金殿离她越来越远,那段孤独绝望的日子真的像梦一样离开她了
她其实没必要那么怕的,七叔总不会害她。
况且,她已经改变过自己的命运了
施施在心里正想着李鄢,却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了周衍。
“见过谢姑娘。”他温和地向她问候道。
跟着她的这位侍从是谢观昀身边的人,应当是认得周衍的,但看他那惊讶的神情,又好像不止是认识,不过他很快就变换了神色。
周衍温声道:“雍王殿下刚刚离宫,正在旁边的茶楼小歇,不知姑娘可有空闲一叙”
施施有点想说不,她刚得了几本题材奇特的新书,去见李鄢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且他肯定不会给她留继续看书的精力,但如果拒绝他肯定会多想。
那更不妙了
她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侍从又问道:“姑娘,书要不要先放到马车里”
施施她抽出了上面几本厚重且平实的典籍,而后将那几本好不容易得来的书仍紧紧抱在怀里。
“这几本我自己拿着吧。”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直,“反正很快就回来了”
真奇怪,她在紧张什么只是几本不那么能摆上台面的野史轶闻,又不是禁书。
施施轻咳一声,随着周衍走进那茶楼里,好在李鄢不像楚王那般喜欢高楼,不过抱着书爬了三层,她的额前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周衍几次想帮她拿书,也都被她拒绝了
她轻轻地推开雅间的门,里间的香被撤掉了窗子也大敞着,似是在散去残留的香气,夜风清凉舒爽,带着几分青草的芬芳。
李鄢正撑着手肘倚在贵妃榻上小憩,他身着绛色袍服,乌黑的长发用金玉冠束起,面容沉静昳丽,仪态端方清贵,宛若画中的真仙。
侧旁的花瓶盛着雪色的花朵,可却及不上他白皙脸庞分毫。
施施知晓他生得极好,但每次乍然见到还是会不由地屏住呼吸。
“来了”听见动静,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缓缓地抬眼唤她过去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眸美而无神,像是由冷玉雕琢而成,透着几分妖异之感。
施施看着他先想起的却是在梦中窥见的那双明眸。
七叔是什么时候好的呢是最近还是将来抑或是……许多年前
她不敢多想,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鄢看起来有几分倦意,指尖抵在额侧的穴位轻轻地揉着,他轻声问道:“今日都做了什么”
侍从每日都会向他汇报,不过他还是喜欢听她讲。
心房里的那只异兽凶狠且贪婪,须得她细声抚慰方能按捺住晦涩的恶欲。
施施柔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都告知于他她很坦诚,也很乖顺,除却方才在书坊买了几本特殊的书,简直是知无不言。
侍者无声息地将餐碟呈上,还特意给她备了甜品和小食。
李鄢饮食清淡,晚膳用得很少,大半时间花在听她讲趣事上。
从前施施就觉得他像仙人,只用饮食花露就能饱腹,每次他们一起用膳都是她在吃。
她执着汤匙,边舀着甜酪边向他复述下午听到的医仙轶事,待到施施吃完以后,李鄢亲手用帕子帮她擦了一下唇角。
“不怕吗”他轻声问道。
施施点点头,小声说道:“还是有些怕的。”
李鄢为她倒了杯茶,低声说道:“那回去走夜路时要小心些。”
施施听出他是在逗弄她,强装镇定道:“我真的不怕的,七叔。”
话音刚落,她便被外间的犬吠声吓了一跳,李鄢顺势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别怕,犬吠而已。”
施施有些尴尬,在明昭郡主面前她还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但一到李鄢跟前就又变回了需要照顾、保护的小孩子,连片刻的伪装都会被拆穿。
他将施施放开时,指尖刚巧碰到了她放在侧旁的书册。
“新买的书吗”李鄢轻声说道,“可以给我念一些吗”
他的话音很轻柔,却像是带着小钩子般,挠了一下施施心房最柔软的地方涩涩的,有些疼,又有些别样的感觉。
她点点头,认真说道:“可以的,不过我要是念错了七叔不许笑我。”
李鄢轻声应道:“好。”
“有好多种书,不过有几册我放在马车上了”施施将书名一一念出,“《冀州纪行》、《天禄燃藜集》、《王氏平生见闻录校注》……还有《九州地理志》。”
李鄢阖上眼,低声说道:“就《九州地理志》吧。”
施施暗道不好,不过转念一想,李鄢又不是她父亲,应当不会管束她读什么书。
然而打开那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后,施施却傻了眼,她突然明白那伙计为何暗示她此书“插图精美”了
她心弦紧绷着,又安慰自己兴许只有图画是这样,前面的文字总不至于太出格。
李鄢轻声问道:“怎么了不好读吗”
施施越翻心中越乱,小脸涨得通红,颤声道:“是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她指尖颤抖,低声说道:“七叔,要不换一本吧”
李鄢却好像来了兴致,轻轻按住了她想要换书的手:“是吗”
李鄢修长白皙的手指扣在书脊上,像分开她手指那般将书轻柔且强势地打开。
“这是哪一册”他轻声问道,“我记得第四册 讲的似是雍州。”
他虽然这样说,但好似对这本书并没什么兴趣,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施施傻了眼,她没想到竟是真的有《九州地理志》这套书,而且李鄢还刚巧看过,她今日的气运不会全费在楚王身上了吧。
她柔美的面容笼着一层烟霞,唇也抿得紧紧的。
眼见他抬起清冷白皙的指尖,要触碰到那禁书淫乱的图画,施施的心房瞬时怦怦直跳起来,脸颊更是红得滚烫。
她胡乱地想到,这简直是玷污——
七叔像仙人一样,比云端的皓月还无瑕,怎么能用这等禁书来玷污他
慌乱之中她连仪礼也抛在了脑后柔软的小手直接覆在了李鄢的手背上。
施施强装镇定道:“这册讲的是冀州,七叔。”
她的心中乱乱的,目光也飘忽得厉害。
“有些古地名我的确是不太认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但她忘记了自己的手掌仍压在他的手上。
她感觉到李鄢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没再作弄她,手掌翻转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的手指陡地交扣在一起,施施隐约能感知到他苍白肌理下的热意,他人是冷的,手也是冰冷的,但她却窥见了更深处的滚烫情绪。
就像在梦魇里那般。
这双手会在黎明时温柔地为她绾发穿衣,也会在夜深时解开她的衣带、褪下她的长裙。
她还未曾领略过亲吻的甜蜜,却已在梦魇中感受过太多春意的盎然,坚冰融化后溪水潺潺,娇嫩的花苞在日光的照耀下悄然绽放。
每次醒来后热汗都会将她的里衣浸湿,梦里的一切真实得可怖,沐浴过后身上仿佛仍旧是酸软的。
施施突然有些害怕,她下意识地看向李鄢的眼睛。
他浅色的眸中凝着少许暗光,虽然美丽但是无神,冰冷且澄净,好像刚才窥见的滚烫情绪只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方才有一瞬他的目光抓住她了,就像在天穹盘旋的鹰隼一样。
兴许是错觉。
“是不是有些热”李鄢轻声问道。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松开她的手,为她倒了杯清水。
还好李鄢主动地打断了旖旎的气氛,施施睫羽微动,脑中一遍遍掠过的却是梦中的情形。
若是她攀上他的脖颈,突然亲吻他,他会怎样呢会惩诫她的失礼,还是会顺从她的任性
旋即施施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都怪那本禁书。她闷闷地想到。
李鄢将杯盏喂到她的唇边,施施只得顺着他喂她的动作喝下去,他从没服侍过旁人,却总是喜欢照顾她。
施施的手指虚搭在他的腕上,小口地饮着杯中的清水,喝了大半杯后她不想再喝,便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李鄢似是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仍未将杯盏移开。
清水意外地呛进气管里,施施咳得厉害,锁骨和前胸都被打湿,轻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嫩白的肌肤上,隐约可以看见樱色里衣上的纹路。
“抱歉。”李鄢低声说道。
他轻轻地用帕子擦净她脖颈和锁骨处的水渍,仿佛没用什么力道,生怕会伤到她一般。
他耳力很好许多时候反应比她还要快,但有时的确是深受眼疾阻碍,李鄢到何处都有一众随扈跟走,唯有与施施才一起时方才会将侍从屏退。
她蓦地想起他们刚刚相识时,他袖角拂落的那只杯盏。
他在比她还要小的年纪就堕入了黑暗,从此再不得见天光、见山河,若是方才那本书真是《九州地理志》就好了,她也想把世间的美好讲予他听。
施施心中生起些酸涩,她轻声说道:“没事的,七叔。”
李鄢神情微动,长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指腹擦过她的锁骨,留下浅浅的粉色痕印。
施施未察觉他的动作,她抬起头,手掌撑在榻上,柔声唤他低下头。
李鄢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俯下身向她靠近了少许。
下一瞬,姑娘的柔荑捧住了他的脸庞,她轻轻地在他的眼尾落下一吻,珍重悉心,仿佛将他视作一泓易碎的月光。
施施欲盖弥彰地用手指抚过他的眼尾,细声解释道:“方才有花瓣落上去了,七叔。”
她的面颊艳若桃李,嫩白的指尖打着颤。
李鄢抚着指间的玉扳指,嗓音微哑地说道:“多谢施施了。”
他与她贴得太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薄唇轻启时呵出的热气,那双浅色的眼眸澄明如水,却蕴着些流云似的微光。
施施的脑中一团浆糊,他方才说话时突然不像仙人了,像是话本里写的男妖精,吐息如兰。
她不太能经得住蛊惑,生怕自己再做出些出格之事,悄悄往李鄢侧边坐了些。
“天色已经不早了,七叔。”施施望了眼窗外尚未深黑的夜空,面不改色地说谎话“我改日再给您念书吧。”
李鄢也没有为难她,轻声说道:“好”
他不着痕迹地将那些书册收整起来,陪着她离开雅间。
施施带上幕篱,李鄢跟在她的身后夜风吹开了最上面的那本书册,红浪翻滚,花烛摇曳,画中人如异兽般拥在一处。
这不是避火图还能是什么她一个刚及笄的姑娘,从何处得来的这书又是因何想到要看这类书
下午时楚王亲自向皇帝回绝了赐婚之事,他知晓楚王暗中与施施见过一面
但事情已经解决,没必要再因这些细微末节的事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不想将她逼得太紧,过度的坦白会让她丧失安全感
李鄢本不欲过问,眼下看来倒是他太过宽仁了。
他的面容渐渐冷下来,声音也泛着寒意:“过来,施施。”
施施懵然地偏过身她正在理正幕篱的边缘,闻言分开轻纱微愣地看向他。
她的手还搭在门上,只要轻轻一拉就能走出去,李鄢却扣住了她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
他将书册放在博古架上,轻易地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施施察觉到他声音中的冷意,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下一瞬她就被李鄢托着臀根抱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手臂却诚实地攀紧了他的脖颈。
施施只知道他不高兴,甚至有些愠怒,她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刚刚说过的话迟疑地在他耳侧问道:“您不想我走吗”
她的模样很乖巧,柔柔地回抱着他。
李鄢没有应她,外间灯火通明,楼下是喧嚷的街市与人群,凉风掠过她的长发,拂至他的颈侧。
恶欲非但没被压下去,反而更加翻涌。
施施被抱到窗台上时,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李鄢抬起她的下颌,轻声问道:“施施,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的言辞和柔,尾音却带着些严厉。
这姿态太怪异了,她的柔膝被迫分开,眼眸也只能看向他,手臂颤抖着攀附上他,一开口就会是甜腻的喘息声。
施施感觉自己像喝醉了一样,梦魇里的那人和现实中的李鄢不断重叠,若不是理智尚在下一瞬她就要顺着梦境的轨迹带着哭腔讨饶。
她的睫羽颤抖了一下,掌心都沁出汗来。
施施不知道她是该多说些实话还是先说些好听的让李鄢放她下来。
正在她犹豫间,李鄢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施施打了个冷颤,须臾才回想起这不是在梦魇里,他至少还没有那般严格。
“今天还见到了齐王。”她垂下头颅,小声地补充道。
她心里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但施施不想他不高兴,不过李鄢的心思她实在摸不透,只能犹犹豫豫地说。
却不想,他的神情好像更加漠然了些。
“他和他那位表妹一起去茶楼吃饭,刚好遇见明昭郡主为我系缨带。”施施乖乖地描述起当时的情境,“齐王过来唤我,然后明昭发觉是他,突然有些生气,我就和他表妹说了会儿话”
她皱着眉,斟酌着措辞:“齐王和他的表妹……很亲近。”
“我觉得有些怪异,又怕是自己看错了,方才没同您讲的。”施施继续为自己找补,“然后在我和明昭郡主听完书后我偶然看见齐王站在二楼,他向我做了个口型,嘲弄我胆子小。”
她细声说道:“但我没有理会他,只当是没有看见。”
施施绞着手指,稍稍摇晃了一下腰肢,她偷偷地看向身后生怕有人会瞧见,尽管她也不知道被望见会怎样。
“七叔,我腰疼……”她的声音细如蚊呢,“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施施心底的后悔快要满溢出来,梦里梦外见他腰身都要受折磨,早知道她直接走了,让他去同周衍生气吧。
“真的很疼吗”李鄢低声问道。
他全然没理会她后半句话只是轻抚上了她的后腰,施施呜咽一声,尖尖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
“七叔,很疼的……”她眸中含着泪,想按住他作乱的手,又想做些别的。
施施不懂得令她食髓知味的是什么,但她现在实在经不住他的撩拨。
真不是故意的吗
施施眼泪汪汪地咬住李鄢想为她拭去泪水的手指,贝齿在他的指节上留下一排齐整整的牙印。
到底还是个孩子。
李鄢阖上眼,被她这一声声“七叔”唤得生生没了怒意。
若是儿郎这个年纪都已有了通房,她一个失恃的姑娘,也寻不到人同她答疑解惑,大抵是因此才误入歧途。
倒也无妨,他来教导便是。
施施晕晕乎乎地被他抱出了雅间,快要走下楼时才想起书册被放在了博古架上。
她涨红着脸细声说道:“七叔,书忘记拿了。”
施施微微低下头,幕篱上的轻纱遮掩住了她有些无措的神情。
她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扬起头说道:“我能去拿一下吗”
李鄢的神情冷淡,既没有允她,也没有说不,片刻后低声说道:“让人为你取来便是。”
说着他身侧的侍卫便要为她代劳,施施暗下叫苦,她坚持道:“没事的,我自己去取就可以。”
她轻轻地扯了下他的衣袖,一双水杏般的眸子沁着莹润的水光,略有失落地说道:“不可以*吗七叔。”
那目光柔柔的,纵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抵不住。
周衍为她出来打圆场,他轻声说道:“施施姑娘,在下为您去取如何”
“啊……”施施愕然地看向他。
李鄢和他身边的随扈都是极敏锐的人,若是她再推诿,肯定要被瞧出异样了。
“那就麻烦周郎官了。”施施面颊绯红地说道。
待到周衍归来她旋即接过那几本书册,稳稳地抱在了怀里,见到最上面一本正是那禁书时,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周衍会发现吗如果他发现了,他会告诉李鄢吗
施施在心中深深地懊丧着,若是她多些买书的经验就好了,这样就不会买错书,书坊连这种书都有,肯定也会有野史杂言。
现今她还要想办法赶快把这几本秽书处理掉,要是让父亲发现肯定更麻烦。
施施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等到车影彻底消失后李鄢方才轻声问道:“施施方才拿的都是什么书”
月明星稀,清辉万里。
齐王倚靠在船舷边,目光深寒地望向随扈:“你说什么楚王不愿娶她”
随扈战战兢兢地将下午的事一一讲清,“楚王殿下亲自面见陛下陈情,说悼念亡妻,不愿再娶。”
齐王认真听着,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这哪是陈情这分明是在卖惨,他楚王虽是被迫娶了皇帝的外甥女,可不也因之插手财赋吗
纵是妻离子散又何妨,实打实的利益他可是全握在了手里。
他这位兄长最是优柔,却也最是虚伪。
楚王之所以会拒绝皇帝的赐婚,定然还有其他原因。
月下的金明台恍若金玉砌成,明丽清艳,银色的月辉如同少女佩戴的面纱,为其平白添了几分朦胧。
齐王凝视着远处的台阁,久久没有开口。
近旁的画舫从他的身侧飘过,歌女的身影绮丽曼妙,唱词婉转动听,透着彻骨的风流,他却没有心思去聆听,只觉得四处都弥漫着沙尘与血气。
在被逐去凉州之前,他从未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想起一年前李鄢的狠戾行径,他的喉间就有些梗意。
正当齐王欲起身进舱里时,一双细白的手从内间挑开了他的帘子,歌女的身子柔若无骨,轻轻攀附上他的肩头,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她唇边带笑,柔声说道:“殿下,别来无恙。”
随扈见突然闪出来个女子,还以为是刺客,匆忙地跟了过来
齐王冷声说道:“别过来”
他的手臂僵硬,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几乎是将那歌女强拽着拖进了内间。
“好疼呢,殿下。”歌女边皱着眉说道,边慢条斯理地抚平衣上的褶皱。
她的容貌很是寻常,纵是浓妆艳抹也称不上是美人,但嗓音如百灵鸟般悦耳,叫人一听就觉得骨头都酥麻起来
她亦知晓自己形貌不算姝美,因此只特别勾勒了眉眼。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有几分清澈,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歌女有些委屈地说道:“一年不见,殿下还记得奴吗”
齐王心头却涌不上丝毫的温情,点漆的眼瞳中泛着嗜血的光芒。
“自然记得,鹂娘。”他低头看向她,“若不是你,我兴许一辈子都要困在京城,还领略不了凉州的大好风光呢。”
齐王这样说着,手却已经掐住了那唤作鹂娘的歌女的脖颈。
“当时没来得及怎样你,你便跑得没了影。”他声音冷得出奇,“现在本王不去寻你,你倒还敢回来”
他眼中的恨意极深,眼瞳几乎是深黑色的,透不进去半点光。
“奴……奴也是被人胁迫。”鹂娘嗓音嘶哑地答道,她说着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齐王冷眼看向她,眸中似是淬着血,但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说吧。”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像是竭力在压抑着情绪,“雍王还是太子”
鹂娘软倒在榻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鹅黄色的帕子,掩在了唇边。
不知为何,他恍惚地想起施施今日穿的裙子,也是这样鲜丽的、迎春花一样的鹅黄色。
鹂娘突然咳出了一口血,刚巧滴落在帕子上纹绣的素色花瓣上,原本洁白的花朵一下子被晕染成了鲜红色,看着有些骇人。
她却只是状似寻常地将帕子叠起,低着头说道:“污了殿下的眼。”
她笑得凄然,普普通通的一张面容更显憔悴。
齐王心底却生不出半分同情,他冷声说道:“你最好别说是李鄢逼你来害我的,这样的说辞本王听过太多。”
鹂娘摇摇头,温柔地说道:“是奴为了荣华富贵,主动向雍王殿下投的诚。”
她很坦然地将雍王府许她的条件一一列出末了哀叹道:“奴从未见过那样多金子。”
齐王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他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也不知费了多大劲才按捺住情绪。
“好,真是好。”他烦躁地说道。
鹂娘理了理衣襟,换了一张帕子按在脖颈的青紫上,她端正坐姿,气度也暗暗转变了过来
她笑吟吟地说道:“您不想知道奴为何而来吗”
齐王看得出来这一年她过得很好。
他因李鄢远走凉州的三百余日,所有人都过得很好,连当时口口声声说不认他这个弟弟的楚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一想到那日的情景眼前就会浮现出深重的红色,皇陵的夜风阴冷,雅乐和丝竹声交织在一起,脂粉气和香料混淆,令人恶心得几欲作呕。
齐王牵起唇角,冷淡地说道:“因何而来”
鹂娘柔柔地说道:“您的婚事不能成,齐王妃不能是朱姑娘。”
齐王瞬时明白了她的来意,她可不是来向他致歉的,她是来警告他的,警告他不要妄图碰那谢氏姑娘分毫——
皇帝的确不是临时起意要为楚王赐婚,是他无意间透漏自己想与朱氏表妹结连理,暗里诱导皇帝想到了这茬事,风流的齐王都愿收心楚王为何不能开始一段新的婚姻呢
一个和柔姝丽的小姑娘会让他忘却过往,况且楚王本来就对这姑娘甚是不同。
圆了他的心愿,对他们感情的赓续只会有着无穷尽的好处。
他需要一个为他所控的皇子,即便不久前他刚想将楚王当做弃子。
而且施施的父亲正是皇帝最亲重的权臣,这样一桩婚事说道来说道去,还是为他所掌控的。
齐王只是栽下了一颗种子,他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真的这样做,但他更没想到的是李鄢竟这样快就发觉了来龙去脉。
夏夜凉爽,他却只觉得阴气深重,如坠王陵。
现今这个人的势力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施施翌日一早便从榻上下来沐浴,她薄薄的里衣被热汗浸透,面色潮红得像是生了病。
青萝抚上她的额头,疑惑地说道:“姑娘也没有发热呀。”
施施低着头,细声说道:“青萝我没事,就是做了噩梦,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沐浴就好。”
青萝点点头,顺便将她搭在架子上的里衣取走。
等她离开后施施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梦魇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她简直不敢回想梦境里的情形。
腿根不住地打着颤,腰肢也酸软得厉害。
她也分不清是因为昨夜李鄢将她抱到窗台上审问,还是因为梦魇真实得可怖。
施施失神地揉着小腹,总觉得腹腔还是饱胀的。
她不太明白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身子快要散架了,但痛楚之外还有着一种别样的快活,蛊惑着她主动地去索取。
她鬼使神差地有些想看看那几本书册,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文字,至少能看懂里面的图画吧。
不行。施施揉了揉面颊。
她心想这事就像醇酒一样,是会叫人上瘾的。
下午她就去书坊把这些书退换掉,施施拨弄着水里的小船暗暗想道。
施施本想着睡完午觉就出发,结果一不小心睡过了,到那间书坊时暮色已经昏沉。
伙计仍在翻看账本,他一眼就认出是她,礼貌地笑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问题”
施施将那五册书推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我要的不是这种书,是那种野史杂记类的书。”
她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道:“就类似于雍朝王室密辛的那种书。”
伙计了然地接过那几册书,抱歉地说道:“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他转过身,仔细地在架子上搜寻着。
施施百无聊赖地看向街市,忽然看见一辆熟悉的车驾,周衍从马上下来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
若她是小猫,现在毛估计快都炸了。
施施为难地向那伙计说道:“我家长辈在外间候着,这书过几日我再来取,先随便拿两本雍州相关的书吧。”
侍从付过钱后她抱着那两本簿册快步走到了李鄢的车驾前。
他的俊美面容隐匿在薄纱之下,装束清贵正经,衣上的熏香冷冽清淡,像是刚刚离开宫城,她觉得有些奇怪,他并不用香的,即便用也只会那种几乎闻嗅不到的。
施施柔声问道:“七叔,您怎么来了”
她一睡醒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额前的碎发调皮地翘了起来像颗小草般可爱。
她顺手又压了压,但是没什么用处。
李鄢轻声道:“刚巧路过。”
施施有些惊异,七叔近来好像格外忙碌,她不大懂朝中的事,只是见他眉宇间蕴着些倦意,心神有些摇晃。
他温声问道:“用过膳了吗”
“还没有。”施施摇了摇头。
李鄢轻轻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向昨日的那间茶楼走去,他低声道:“那正好。”
他的姿态很亲昵,但始终在礼制的范围中,就像个真正的长辈一般,直到雅间的门被掩上的刹那
施施愣愣地被他压在檀木门上,李鄢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无所顾忌地吻上了她的唇。
所有的理智在瞬时消弭。
她的耳边似是有烟火炸开,灿然的光芒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残夜将尽,天光破晓。
第五十六章
施施脑中一片空白,她圆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直到李鄢抬手抚上她的眼皮,她方才知晓亲吻时是要阖上眼眸的。
他的薄唇柔软,蕴着些清冽的冷香。
像冰酪,像荔枝,甘甜冰凉。
原本已经沉入脑海深处的回忆霎时清晰起来,施施模糊地想起来,李鄢带她去摘星台看坠星的那个夜晚,他似乎也是这般亲吻她的。
她一直以为那是梦里的情境。
施施的心跳渐渐乱了起来,她努力调整着吐息,但被放开的时候还是险些脱力地软倒。
她的眸子里浸透了莹润的水光,眼尾泛红,睫羽如花枝般颤动。
施施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目光懵懂,微怔地望向他:“您……”
李鄢轻抚上她的脸颊,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的动作太轻柔,仿佛带着无穷尽的怜惜与爱重。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施施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将头埋进了他的肩窝,她的脸颊滚烫,如小雀般紧紧地依偎着他。
李鄢的声音很低,像是哄孩子般在她耳侧说道:“先用些膳,好吗”
她点了点头,玉簪意外落下,如绸缎般的长发散开,滑过他的颈侧,再坠入他的掌心。
他接住那支玉簪,轻扣在指间。
桌案上的菜肴都是她偏爱的,施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鄢或许是早有准备,她心中莫名有些惴惴和紧张。
喜悦始终被另一种情绪压抑着,让她一直没法放松下来。
就像是心间的那只糖罐子,分明已经被饴糖装满,但因为盖子始终是密封着的,尽管现今已被应允纵情享用,她却还是不敢去打开。
施施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梦魇中的事,还是因为自小的经历,她习惯了失去,竟有些害怕得到。
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额头抵在李鄢的胸前,心跳太快了,吐息都有些困难。
落座以后他仍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李鄢轻柔地撩开她长发,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又吻了下她的脸颊。
“我是你的,囡囡。”他像叹息般轻声说道。
施施愣愣地看向李鄢浅色的眼眸,比他更迟地觉察自己的心绪。
“啊……”她呆呆地仰起头望着他。
雅间的光线朦胧,李鄢俊美的面容显得柔和,眼底的冷意亦被暖风消融,那双惯来无神的美丽眸中是幽微难察的情绪,如暗夜中的微光般熠熠生辉。
他抚着她细白的脖颈,像安慰幼猫般揉了揉她的头发:“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明白了李鄢衣上的香气缘何而起,他这是专门焚香更衣过吗兴许连时辰和方位都是挑选好的……
她眉眼弯弯,攥在一起的手指也缓缓地松开。
“我也是您的。”她细声说道。
李鄢神情微动,手指渐渐从玉扳指上移开。
施施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抱着用膳,五岁时她就再没有这样吃过饭,她的小脸红红的,又不好意思推拒他,只得张开嘴吃掉。
转念一想,在梦魇里他也总是喜爱为她梳发穿衣。
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想要亲力亲为。
李鄢的确是个贪婪的人,他既想要做她的长辈,又想要做她的夫君,连他没有参与过的岁月,他都想要去补偿。
明明他自己也是从黑暗中走来的。
施施揉了揉眼睛,极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像他喜欢做的那样,细细地分开他的手指,而后交扣在一起。
李鄢的长睫轻颤了下,零星的碎月绽开在他的眼底。
“吃好了吗”他轻声问道。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摇了摇桌案上的铃,侍从无声息地将餐碟撤去,换上甜品和小食,全部都是她惯常爱吃的。
施施咬住一颗酒酿圆子,腮帮吃得鼓鼓的,很是可爱。
雅间寂静,外间的喧嚷都被帘子挡住,李鄢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心中亦是静得出奇。
他轻启唇咬住她夹来的圆子,酒香与蔗浆的甘甜流溢在一起,但这一切都不及施施本身更令人醺醺欲醉。
李鄢突然生出些不忍。
他只有这么一点尚可被称之为人的情感,尽数系在眼前这姑娘的身上。
十年前他自凉州回来时,厉鬼见他都不敢靠近,没成想如今竟也有了牵挂,也会为她踟蹰。
李鄢迟疑良久,等施施饮下桃浆仍没有开口。
他平生从未有过这样犹豫的时刻,往常路过灞陵时他没有生出过半分离愁别绪,此刻仅仅是告知她要离开,竟都开始有些不愿。
施施对李鄢的思绪浑然未知,她微微侧过身攀上他的脖颈,乌发散开后淡淡的馨香流溢开来,与她方才喝过的桃汁的清甜香气混杂在一起,同春日的暖风般醉人。
她的手臂细瘦,因常年不见光略显苍白。
朱唇却是艳丽的嫣红,带着几分妖异,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眼尾,神情既专注又认真,只是这回坦荡许多,没有再欲盖弥彰地说是花瓣落了上去。
李鄢缓缓地抬眼,他轻声唤道:“施施,下月……”
施施抿着唇,突然小声地打断了他:“七叔,您还有在治眼疾吗”
她只知晓他十四岁那年意外伤眼后便不能视物,也知晓他府中养着许多名医,却没有问询过相关的事宜。
李鄢杀伐冷漠、残忍无情,也就只有她会担忧会不会伤到他的心。
他轻咳一声,蔼声说道:“有的,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施施低垂着眸子,她认真且坚定地说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鄢神情微变,他抚上她的脸庞,似是轻叹般说道:“承施施吉言。”
他牵起施施的手,扶抱着她自榻上下来,廊道悠长夜风穿过圆窗,撩开她幕篱上的轻纱。
姑娘忽然又敏锐起来,她柔声问道:“七叔,您方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嗯。”李鄢揉了揉眉心,轻声说道,“不是要紧的事。”
施施没有多想,她跟着他下了楼,临到分别时才想起刚刚在书坊买的那两本书。
她有些失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念给他听。
过几天是皇帝的寿辰,李鄢肯定也要忙碌,再次见面兴许是在宫中了。
还有他的眼疾,到底是怎样好转的呢真奇怪呀,在她先前被太孙囚禁在的那个梦魇里,他分明没有好转的迹象,怎么在后来的梦魇里就全然好转了
施施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只是估摸着在第二个梦魇中,她大抵是十七八岁。
难道是在那一年遇到了哪位神医吗
李鄢拍了拍她的肩头,拉回她乱飘的思绪。
“回去后早些安寝。”他轻声说道,“莫要再熬夜晚睡。”
施施脸颊微热,是她不想好好睡觉吗明明是他在梦中总是叨扰她……
但她还是乖巧地点头说好,而后提着罗裙上了马车。
李鄢袖中的手指微动,将她落下的那支玉簪扣在掌心,他神色如常,甚至语调比平日还要和柔许多:“给赵渊选个好些的时辰吧。”
周衍的神情也肃正起来,他低声说道:“是。”
“主政凉州七年,也够了。”李鄢轻轻拨弄着掌中的玉簪,“提他那位行军司马接任就可。”
他嗓音凉薄,仿佛要杀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曾经生死相托的副官。
“消息先封着。”李鄢轻声补充道,“赵氏那边也不必理会。”
待到马车的帘子落下后,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指间的玉簪纤细,雕琢着流畅的花纹,似乎是梨花,洁白明丽,在暗夜里也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施施归府不久竟收到了朱策的回信,她已经褪下衣物走到净房,听闻是他回信披着外衫又折返了回来。
信笺厚厚的,还未打开就知道定然写了许多。
她这封信送出去有段时间了,原以为是他忙碌没空回复,没想到他竟这般认真。
施施靠在软椅上,轻轻地将信封拆开,他的笔迹比以前更漂亮,不再是隽永的馆阁体,反倒有些书法大家的意蕴,寥寥几句就能看斐然的文采。
朱策善言谈,善教引,更善写文章,且言而有实,极有史家的风范。
她一边翻看着《天明集》,一边看着他的回信。
原本还疑惑的地方豁然开朗,思绪瞬间变得畅通无阻起来。
这次施施也没有急着答复,她沉在热水里,回想着信中的内容,将脑中纷乱的念头通通放空。
天祐末年,太子与皇帝的接连逝世掀开了长安大乱的序幕,这才让明历帝成功上位。
由于皇位来路并非全然合法,史书亦多有讳言。
雍朝是乱世,南边另有政权林立,所以相关的记载不多,流传于世的更少,南朝不是没有史书,只是多为风言,常有荒诞记叙,也就只有谢氏始祖谢贽的书册勉强传世。
始祖的一生是怎样的呢
施施突然来了灵感,她一直在翻看他笔下的史事,却没有细细地想过他自己的经历。
他笔墨很简,连对父祖的叙述都甚少,对早年的仕途也没用多少笔墨。
好像是在扶风做过小官来着……
不过扶风在那时似是唤作雍城来着,古雍地与后来的扶风是同一个地方
七叔的封地大概也在那一片吧。
她心思活泛起来,吐着泡泡从水中浮起,长发湿漉漉地垂在她的肩头,这时施施倏然才想起她的玉簪好像落在了茶楼里。
可能是掉在角落中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好在不是多么贵重。
施施边反复品读着朱策的信笺,边翻看着终于从书坊买来的野史轶闻,昼夜颠倒地过了五六日。
绿绮和青萝拗不过她,也只得帮她掩饰着。
所幸谢观昀正为皇帝的寿辰繁忙,没空理会她。
转眼六月就到了尾声,天色渐凉,施施撑着头坐在庭院里的竹椅上,摇晃着小腿看杂书,青萝唤她挑选明日要穿的衣裙,她才恍然发觉皇帝的寿宴已经在即。
往常她总是纠结许久,今日却格外有热情。
青萝有些意外,笑着说道:“又没有冰酪,姑娘怎么来得这样快”
施施盘着腿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坦然地岔开话题:“青萝青萝,我那个带铃铛的耳珰在哪里呀”
青萝帮她打开檀木匣子,“带铃铛的都在左侧,姑娘看看,想戴哪个”
施施很快就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个金耳珰,她心情很好,坐在铜镜前将耳珰戴上,幽蓝色的宝石散发着典雅的暗色光泽,长长的金链垂落在肩头,将她纤细的脖颈衬得愈加白皙。
青萝看向她灿烂的笑颜,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这副耳珰是雍王赠予姑娘的,他们现今是定情了吗
青萝素来张扬肆意、没心没肺,此刻也充满忧虑,作为旁观者,她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感情绝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祝福。
更没人会应允她嫁给他。
皇帝苍老了许多。
这是施施再次见到他时的第一印象,天颜憔悴,带着几分病容,冕旒与珠玉也无法全然遮掩他身上的垂暮之气,他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垮了。
她觉得有些奇异,命运在悄悄地发生流转,梦魇中的事像是一场幻梦。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连皇帝的命运也会因之改变。
这次他还会突然驾崩吗或者说,七叔还会架空新帝、大肆屠戮吗
施施隐约能够猜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她也猜不透李鄢的心,他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冷淡薄情,似乎对世事都没有兴致,那颗心深沉得像渊水一样。
当然,偶尔也会有不那么寡欲的一面。
昨夜的梦太过出格,她现今还感觉腿心有些酸痛,里侧的嫩肉似乎破了皮,疼得厉害,原本他是给她上药的,后来不知道怎会回事又到了榻上。
她抿着唇,收回快飘到天边的思绪。
施施像提线木偶般行礼、说出贺词,只盼着仪式能快些结束。
太子和楚王陪在皇帝的身边,与他一起接见参贺的来使与朝臣,二人分庭抗礼,连衣装与发冠好像都是一致的。
高台之上,三人的面孔渐趋重合,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玉像。
施施心中略有忧虑,礼服的规格都是极严苛的,皇帝这是强抬了楚王的礼仪规格,还是压下了太子应有的体面呢
不过她没来得及细看,就随着众人缓缓地退场。
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室后,施施又忍不住想,那般无聊又漫长的贺寿,还要一直保持微笑,太子和楚王要在脑中构思些什么才能捱过去
所有的宫宴中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皇帝的寿宴,每次都将人折腾得失掉半条魂,回府以后要休歇许久才能渐渐缓过来。
走出宫室许久,施施的脑中都还是懵懵的。
礼官的唱和声如洪钟,雅乐在宫殿的内内外外回荡,淡雅的香料在炉中燃烧,连回廊里都摆了好几只博山炉。
女眷的衣香纷杂而浓郁,有冷冽的梅香,有甘甜的桃香,还有脂粉的香气,诸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像是陡地炸开的香丸。
尤其是她侧旁的那个姑娘,所用的香与她梦魇里的香相像到了十分
方才站得开,现在距离近了,香气瞬时浓烈起来。
施施如若置身花宴,又感觉自己像是在一艘不断摇晃的大船上。
好在是跟着人群走动,又有内侍和宫人指引,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岔子
她攥紧袖中的帕子按捺着想要掩住口鼻的冲动,细白的手指蜷着,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今日也不知怎的,连阵清风都没有。
施施悄悄地抬手按住腹部,胃中的钝痛渐渐袭了上来,让她越发头重脚轻起来。
天还未亮她便跟着谢观昀上了马车,施施本想先用些早膳,但他非说在路上用,还说已经备好吃食与点心,她将信将疑地跟他上了车驾。
打开食盒后施施才想起后悔,她有段日子没同父亲一起用过膳,竟忘了他的偏好。
谢观昀的口味又刁又怪,连点心里都不放糖。
吃食瞧着精致美味,却一个比一个难吃。
她逼着自己吃了些糕点,那糕点苦得让她想哭,但为了充饥她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施施轻揉着腹部,总觉得口中还残留着糕点的苦涩,她年纪小辈分低,站的位子并不打眼,也没人留意到她暗里的动作
若是朝官可就惨了,就算再难受也要忍着。
短短的一段路越走越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施施的额前覆着一层薄汗,杏眼湿漉漉的,像是凝着湖光山色。
穿过长廊后是空旷的前庭,没有高墙和林叶的遮挡,日光很是刺目,明明已经快七月了,怎么还这么热
她脑海中混混沌沌,只想找个阴凉处休息一下,连周遭突然变得喧嚷起来都没发觉。
那人的身影是极瞩目的,高挑瘦削,举手投足都带着粲然的贵气,站在人群里时像鹤一样。
玉冠束发,白衣胜雪,肩头有金线勾勒的应龙暗纹。
扈从无数,如若被群星所环绕的皎皎皓月。
清冷昳丽的面容隐在轻纱下,却如被薄雾所覆,更美得令人为之惊心,但没人敢向他投去目光。
他状似无意地低声说了句什么,扈从急忙应下。
但施施却连抬头留意身边的动静都做不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快要没法维持端庄的步姿,胃部的钝痛逐渐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有一柄刀子戳进去在翻搅。
还有几步路就到休息的宫殿,但一看见那长长的台阶,她就快要昏过去。
再也不要参加皇帝的寿宴了。她眸光闪烁,艰难地揉了下眼睛。
施施咬紧牙关,想要低声向侧旁的姑娘求助。
正要开口时她的耳边忽然一阵轰鸣,血似乎都涌了上来,失重就发生在刹那间,然后再难控制。
施施感觉自己就像被射中羽翼的小鸟,在不断地往下坠落。
堕入林间,堕入旷野,堕入深水里
眼前除却黑暗还是黑暗,施施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能继续往下坠,她以为她会摔在阶上,却没想到在将要倾倒时,有人倏然拥住了她。
日升中天,辉光刺目。
所有的喧嚷都在瞬间消失,连云流和叶落都止住了。
施施身侧的姑娘瞠目结舌地往后退,险些崴住了脚,被宫人扶住才勉强站稳身子
前庭空旷,几乎所有的宫人与侍从都能看见,那向来不近女色、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竟拥住了一个姑娘,正走在长阶上的贵女们也失了矜持,纷纷回头看过来,连下巴都要惊掉。
殿前的侍卫紧张地上前,将人群隔开:“殿下!”
“传王院正。”李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怒意。
施施晕乎乎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绵软无力,意识也愈加模糊,只是像孩子般执拗地握住他的手。
她努力地扬起唇角,用气音说道:“我……没事的。”
李鄢微怔了一下,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他向周衍低声说道:“说孤有些不适,让齐王先过去。”
他声音很轻,像是担忧会扰到施施,却不容置疑。
这可是皇帝的寿宴,近旁的侍卫都有些愕然,周衍只是沉静地应下,好像对处理此类急务已经颇为熟稔。
李鄢的周身都裹挟着隆冬般的冷意,他只字未发,但方才那位站在施施侧旁的姑娘已经快要跪下来了。
“方才……方才谢姑娘一直没有异常,”她颤声说道,“走出长廊后她的步子稍有些慢,但脸色也是正常的。”
姑娘紧张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谢姑娘是何时出现不适的,可能是天太热了,染了暑气。”
她脸上毫无血色,比施施方才还要苍白许多。
“好了,阿月。”太子近前来打圆场,“这位小萧姑娘也不是医官。”
他刚从清徽殿出来,就匆匆赶了过来,可怜楚王现今还在御前。
寿宴漫长他们这些男人还觉难捱,更别提这些十五六岁的姑娘,那谢家的姑娘本就生得柔弱,体态像花枝一般,连风吹都经不住。
太子觉得李鄢紧张得太过了,但难得见他怜爱侄女,也有些惊异,更奇异的是他这话说出口后,李鄢的神色更加冷淡,像是不想见到他似的。
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转移话题道:“谢姑娘兴许快要醒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李鄢拢袖起身,轻声说道:“带她走吧。”
他径直去了内殿,白衣翩跹,如剑光般明丽,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位小萧姑娘如蒙大赦,她是太孙妃的嫡亲妹妹,亦是萧贵妃的侄女,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惯着,头一回被当成个犯人似的轻贱审讯,还没有任何缘由——
硬要说的话,只是因为她站在了那位谢姑娘身旁。
幸好太子来为*她撑腰了。
回头她定要说予父亲,让他好好地为她出这口恶气。
她感激地看向太子却见太子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看她的目光亦有些阴郁,这位伯父待她一向温和,她心底一阵悚然,手掌“啪”地撑在了扶手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月……”太子急忙追了上来,但还未靠近李鄢就被侍卫拦下。
李鄢转过身,声音里透着冷意:“兄长也走吧。”
语毕他便直接走进了内殿,宫人正在喂施施喝桃浆,她的樱唇水润,柔美的面容也渐渐恢复血色。
见他进来,宫人和御医都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宫殿里瞬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李鄢神色如常地端起桌案上的杯盏,执着汤匙喂施施继续喝。
喝完以后,他的心绪也渐渐恢复沉静。
李鄢放下杯盏,轻声问道:“没用早膳吗”
太子来之前他就已从医官口中知晓事情的缘由,全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她没用早膳,但太子有一点说得不错,他的确是思虑太过。
可事关他这姑娘,怎样悉心都不为过的。
施施坐起身,她掀开薄毯扑到了他的怀里好在软椅足够宽大,刚好容得下两个人。
李鄢揽住她的腰身,她的腰肢纤细,薄肉之下是略显嶙峋的肋骨。
“本来是要吃的,父亲说快来不及了,让我在路上用。”施施小声控诉道,“结果他备的早膳和点心都是他自己爱吃的,我根本吃不下。”
他不禁失笑,轻声说道:“午间多吃一些。”
她的手指绞在一起,看着他的眼睛细声说道:“我是不是让您担心了”
李鄢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抚上她的手腕。
施施低下头看向他的手背,这双手生得极是漂亮,骨节分明,白皙修长能够隐约看见青色的血管,像是玉石雕琢得一般。
“没事的。”须臾他轻声说道,“做长辈的没能看护好孩子怎么能怪孩子呢”
不是的。她想这样说。
她分明给他带来麻烦了,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抱住了她,虽然是情急,但事后肯定要多方周旋、压下消息。
况且今日还是皇帝的寿宴,他本来就十分忙碌。
如果是谢观昀的话,就算她病倒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为她犹豫片刻,反倒还会觉得她病得不是时候,耽误要事。
施施一度以为,那才是政客应有的模样。
李鄢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他低声说道:“真的没有事,囡囡。”
“其他事都可以由旁人代劳。”他毫无愧意地说道。
施施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仰起头亲吻了一下他的唇,她学着梦里他吻她的方式,试探着撬开他的薄唇。
她刚刚喝过桃浆,唇瓣像汁水丰盈的蜜桃般柔软甘甜。
施施这方面的天赋寻常,但热情却很高,青涩又毫无章法,只知道顺着自己的心意去撩拨。
结束这个吻后,她才想起羞赧。
施施细声说道:“会不会太甜了”
李鄢揉着她唇瓣的手指一顿,眸色微暗:“不会。”
目光掠过他指间的玉扳指时,施施才想起这样的对话昨夜在梦里发生过,只不过那时他轻揉着的不是这个唇瓣。
她的脸颊突然红了起来,眼前简直要发白。
好不容易忘记梦里的情境,怎么又清晰起来了
施施略有些慌张地从他身上下来,她边整理着衣裙,边轻声说道:“您是不是待会儿还有事快要正午了吧。”
李鄢扣住她的手腕,制住她想要往外走的动作
“殿外有人。”他轻声说道。
施施怔怔地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昏睡过去算了。
施施的面颊泛起薄红,有些气恼地说道:“您、您为什么不早说”
李鄢也拂衣起身,他轻声说道:“外间听不到的。”
他抚上她的肩头,不着痕迹地将她降坠的发簪向里推了一下,收手时袖角碰到她的耳尖,耳珰的清脆声响瞬时回荡了起来
细长的金链向下垂落,如流苏般掠起浅色的辉光。
李鄢心神微动,抚在她肩头的手指微微地顿了片刻。
施施的注意仍在外间的人身上,她小声地问道:“七叔,是谁呀”
她偏过头看向他,水杏般的眸子睁得圆圆的,
李鄢低声说道:“太子和萧氏的一个姑娘。”
“萧氏”施施有些懵,但走出内殿后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怪不得她觉得侧旁姑娘用的香很熟悉,原来是太孙妃的妹妹。
方才她一直没留意这姑娘的面容,不过按照年岁和辈分,的确应该是跟她站得近。
见施施出殿,太子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小谢姑娘可还有什么不适”
那姑娘泫然若泣,娇美的小脸上仍带着些不服气,但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小步跟上了太子。
施施摇摇头,柔声说道:“没有的。”
她站在李鄢的身旁,白皙的脸庞泛着薄红,言辞客气有礼,隐约带着些疏离,像是盛放在云端的花,清美皎洁。
两人的性子天差地别,但就是有种惊人的相仿。
若是有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兴许还会称赞上一句璧人
太子心中暗叹,一个晚辈而已,竟得他这般珍重,雍王与谢氏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之前还和谢观昀闹得不欢而散,现今又爱护上他的姑娘了。
若不是因为太孙曾经冒犯过她,他现今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本以为是个不受宠的失恃姑娘,居然得了李鄢的青眼,原先京中还有些风言,也不知何时全都压了下去。
谢观昀的态度也不明朗,真是叫人烦扰。
楚王与谢氏联姻的事也不知真假,消息封得跟铁桶一样。
太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施施,还未等他开口,李鄢便带着她向前方走去,他轻声道:“兄长若是有事,先离开吧。”
这字字句句里都是回护之意像是让太子多看一眼都不行。
也是,人家叔侄相处正好,他过来倒像是来讨嫌的。
“阿月,那我就先过去了。”太子按下心思温声说道,“小谢姑娘好好休歇,不须忧心他事。”
他带着那位萧氏的姑娘缓步离开宫室,那姑娘懵懵的,满脸都是疑惑,却连一个字也不敢问。
太子看起来就像个和蔼的长辈,虽瞧着有些平庸,但也不像是会有大过的人他最大的问题是不得皇帝的欢心。
有些聪明,却又不够聪明。
这太致命了。
施施留意到了太子的称呼,她眨了眨眼睛,扯住李鄢的衣袖。
她眸中带着笑意细声地唤了一下:“阿月”
殿中空荡荡的,内侍和宫人连走路都没有声响,李鄢握住她的手按在水里,而后用浸过温水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她的脸庞和脖颈。
银盆干净得近乎剔透,衬得她的手如葱白般细长美丽。
施施一歪头,她的耳珰就会响起。
珠玉摇晃的琮琤声响悦耳动听,但却比不上她这细细的一声呼唤。
李鄢生辰在下弦月那夜,因此小字偃月,唤得再亲昵些就是阿月,不过很少有人知晓,更少有人会唤。
“小字。”他轻声说道。
施施眉眼弯弯,笑着说道:“七叔的小字好好听。”
她不由地想起她的院子也名为月照,心中暖意盈盈,不愉快好像全都融化飘进了水里。
李鄢拢着她的手指,眸底的冷意消减,他温声说道:“不若施施悦耳。”
他的语气似在是哄她,但神情又很是认真。
施施从没想过他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般说情话,他和她隔着漫长的光阴,又一向不是个爱表达情绪的人平日里连话都很少。
好奇妙。
她坐在榻上,悄悄地掩住了脸。
施施回去时午间的宴席刚刚开始,明昭郡主不知因何突然和她身侧的姑娘换了位置,坐到了施施的旁边。
“施施,你还好吗”明昭郡主皱着眉说道。
她左看看右看看,明艳张扬的眉宇蕴着愁色,恨不得像医官那样来个望闻问切。
施施耐心地跟明昭郡主解释了一遍,她柔声说道:“不碍事的,医官说只要好好吃饭就没问题。”
明昭郡主眉头渐渐舒展,仍是有些紧张。
她伸手抚平施施肩头的细褶,怅然地说道:“我大哥当年就是这般,好好的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昏过去了。”
施施睁大眼睛,她一直以为楚王的长子和她兄长一样,是借口体弱逃离父亲。
“御医游医都看过,说是必须要静养。”明昭郡主眼里含着些哀伤,“父王这才将他送到吴郡老家,那边山清水秀,但他出行还是要一群府医跟着。”
她低声说道:“大哥前不久又病了一场,连笔都提不动,连上回的来信都是我表兄写的。”
施施微愣地看向明昭郡主,愕然地问道:“为什么现今还不将他接回来呢”
依楚王现在的势力,为他辟一处静苑都没问题。
她不觉得那位郡王是全然因病才被迫离京,皇帝当年贬楚王妃为妾,强令楚王娶了自家的外甥女,不仅是为了拿捏楚王,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一旦有了妻子儿女,便易受桎梏。
皇帝或许会会顾忌楚王,却绝不会在意他的妻和子女。
明昭郡主迟迟不语,施施对上她微冷的视线,瞬时明白了她的另一重意思。
楚王本想让长子避开京中的斗争,然而待到羽翼丰满后,他小心护佑在远方的儿子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人质。
把他接回来就是打皇帝的脸,所以皇帝宁愿为他娶一位新的王妃,也不许他为故人正名。
甚至连这个长子,皇帝也本想着彻底弃掉的。
如果施施真的嫁给楚王,这位郡王与死了大抵也没什么区别。
以前她觉得楚王优柔,实际上也不全然是他的错,他顾虑心忧的人和事太多,总想两全,总不得两全,慢慢地性子就成了这样。
施施心中发冷,她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明昭郡主袖中的手。
“不会有事的。”她的嗓音柔软,却透着坚定,“郡主或许不知道,我祖父年轻时也体弱多病,二十岁以后就渐渐好转了。”
明昭郡主微怔了片刻,也握紧了施施的手。
“嗯。”她挑起眉应道,“大哥明年刚好二十。”
寿宴的餐点很讲究,施施没用早膳,吃起来格外得认真,宴席进入到尾声后,她没再喝粥与汤,慢悠悠地端着小碟看歌舞。
因去年是皇帝的整十寿宴,今年庆祝的力度要弱上许多,晚间算是家宴,但谢观昀是天子近臣一并参与,连带施施也没法先行离开。
午宴还未结束,张贤妃那边便遣人唤她过去。
走过悬桥时刚巧又遇见了李鄢,施施依稀想起许久以前的旧事,那时她以为他要她嫁给施廷嘉,在桥上见他还装作没看见。
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
李鄢拦她的时候神情平静,声音淡然:“去何处”
他换了身云纹玄衣,里衣是浅金色的,袖角用金线纹绣游龙,栩栩如生,分明是很贵气的打扮,但穿在丝毫不显俗,反而有些仙意
施施乖乖地答道:“去贤妃娘娘的殿里。”
李鄢轻声道:“正好同路。”
他的言辞很克制,仿佛真是一位和善的长辈,但在袖中两人的手指已经交缠在一起,掌心的敏感处被恶意地划过时施施一个激灵,喉间险些溢出甜腻的喘息声。
李鄢轻扶上她的腰身,在她耳侧低声道:“小心些。”
她眸中含着水光,气恼地看向他。
李鄢绝对是回想起来了,那次他们在悬桥上遇见时手指也意外地碰在一起过。
施施抽出手,站得离他稍远半步。
但李鄢揽着她的腰身,一伸手就将她拉回来了,他微微俯身认真说道:“抱歉。”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施施突然觉得他不是二十七岁,而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她的怒意还未燃起,就被浇灭,心里更加愤愤。
她心想李鄢小时肯定是极顽劣的孩子,于是也用力地扣紧了他的手指。
他没有不悦,任由她摆弄着右手。
临到殿前李鄢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施施晃了晃他的手臂,小声说道:“我要进去了,七叔。”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最多两刻钟,施施。”
施施眼睛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严格她又不是去见旁人——
但她还是敷衍地应了,就算超了两刻钟又怎样李鄢总不能强将她带走吧,至多事后会做出些什么。
李鄢神情郑重,声音稍低:“听话。”
施施被他的俊美容色蛊惑,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一进殿就将他的话抛在了脑后。
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气,长长的素色纱帘垂落,屏风不知何时换成了琉璃的,宫室的整体布局比先前明亮开阔许多,更富有活力,就是不太像张贤妃偏爱的类型。
她跟着宫人轻轻地将珠帘撩起。
张贤妃正倚在窗边翻看册子,看施施来了,她原本有些黯淡的神色明丽起来
她拉住施施的手,将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张贤妃的声音低柔:“姨姨听人说,你今日昏倒了”
她近日在养病,这次的寿宴不是由她负责,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施施将事情同她又讲了一遍,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未来她兴许要和许多人讲许多回。
张贤妃轻叹一声,低声道:“你父亲也真是的,竟连你爱吃什么都不记得。”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也记不清谢观昀爱吃什么,只知道他口味与常人不同,怪异刁钻。
张贤妃将册子放在一旁,轻声地问道:“你方才见到他了”
她没说是谁,但施施知道张贤妃说的就是李鄢。
上次他和她一起见张贤妃的时候,她大抵就觉察了他们之间的情思。
张贤妃是很敏锐的人也很会把控微妙的情绪。
施施没觉得能瞒得过她,如实地交代道:“在悬桥那边遇到的,殿下与我刚好同路,便将我送到了殿前。”
张贤妃凝视着她的面容与神情,突然问道:“他碰你了吗”
她抚上施施的脖颈,轻柔且强势地解开她的衣领。
张贤妃腕间佛珠的檀香无声散开,施施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向后退,她哑声道:“娘娘,您想做什么”
张贤妃的双手冰冷,她轻轻地捧住施施的脸庞,嗓音低柔,却透着浓重的压迫感。
“别相信他,施施。”张贤妃的神情有些痛苦,“别被他哄骗过去。”
她像是也意识到方才的言行略有失仪,又为施施将衣衫理正。
施施的脑海中纷乱,佛珠的檀香仍在她的鼻间萦绕,她低声说道“姨姨多虑了,我和殿下是发乎情止乎礼。”
她的杏眸水润,睫羽如被冷风掠过的花枝般轻颤。
天真如羔羊,像是有点委屈。
张贤妃心神微动,她换了神情,兀自将她拉近抱住,压低声音说道“姨姨也是担忧你受伤害。”
施施柔声应道“我知道姨姨是好意,但殿下不会伤害我的。”
张贤妃抚摸着施施的头发,眼底微透晦涩,她委婉地说道“你还是孩子,施施。”
她的指尖掠过施施耳珰上的金链,细微的响动在宫室中也变得刺耳起来。
施施的身躯轻颤了一下,悄悄攥紧手指。
张贤妃注视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你应当不知道李鄢曾在凉州主政过一段时日。”张贤妃喃喃地说道“他那时才十七八岁,与张氏的儿郎交好关系甚笃。”
施施微愣片刻,在现实中她与李鄢相识并不算久,而且与她在一起时,他表露的永远是温柔蔼然的一面。
因此尽管知晓他杀夺残忍,甚至曾在梦魇中大肆杀戮,她也没有切实的感受。
那毕竟是梦,毕竟是从宫人口中听到的风言。
况且还是东宫的内侍,他们在言及李鄢时本来就多有偏颇。
严格来说施施对年轻时的李鄢的确是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又是什么让他成为梦魇里那个酿造人间地狱的摄政王。
她也暗里猜测过,但却并不知具体的事宜。
“张家对他极好张六郎甚至还为救他断了条腿。”张贤妃略带嘲意地说道“事后怕李鄢愧疚自责,还藏着掩着,生怕丝毫风声传进他的耳中。”
她喃喃地说道“前代卫国公战死凉州,他又是谢贵妃的独子,张家是有意报恩。”
前代卫国公就是施施的祖父谢绍,但凉州张氏的这桩事,明明是同谢氏有干系,她却从未听闻过。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在回避,都在试图掩盖。
张贤妃摸了摸施施的额头,语调略带艰涩:“李鄢前夜还参加了张氏太夫人的寿宴,可就在次日张氏全族尽遭屠戮。”
施施的眼睛睁大,她的额前冷汗涔涔。
这绝对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据传言李鄢架空太子的前日,还在同他商讨追封太子生母为皇后的事,连谥号都已选好……
现在想来,他那时大抵也在给太子选谥号。
依李鄢的性子,他是不会给太子那些人留活路的。
施施低垂着头颅,张贤妃抚上她的脸庞,轻轻用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与脸颊。
“其实根本不必做那么绝。”张贤妃继续说道“张氏早就不是当年的张氏,但他做事的风格就是这般,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施施心里有些堵,她目光飘忽,看了眼漏钟。
张贤妃温声说道“你能明白吗施施。”
“他这个人冷酷凉薄,是惯来没有心的。”她抱住施施,“你现在喜爱他,自然看他哪里都好”
张贤妃自言自语般说道“可你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吗”
施施低着头,耳珰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现今你是谢观昀的女儿,他待你当然会好”张贤妃捧起她的脸庞,逼施施与自己对上视线,“但是你想过没有,假若有朝一日他要向谢观昀出手呢”
张贤妃的声音尖锐起来:“那时他还会顾忌你吗他还会在乎你的心绪吗”
施施的瞳孔放大,她哑声说道“我不知道姨姨……”
她的里衣被冷汗浸湿,脱力般地想要倚靠。
她揉着额侧的穴位,努力地平复着吐息。
“但他也救过我很多次。”施施呢喃地说道“他帮了我特别特别多,其实也都是没必要的……”
她看起来有些茫然,就像是在读书时,意外地先看了下册,看完以后才知有上册。
张贤妃注意到她的言辞,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施施,你是何时认识李鄢的”她低声问道。
施施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回想,她轻声答道:“大抵是二月初。”
张贤妃心底都泛起寒意来,早在她试图让李鄢成为施施的保护者之前,他们便已经相识了。
她扣紧施施的手嗓音沙哑:“不行,施施。”
“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明白。”张贤妃低声念叨着,“不行,绝对不行。”
施施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又带着些说不出的茫然与无措。
张贤妃心中悔恨交加,低声说道“你父亲也不会应允的,你知道李鄢接近你是什么目的吗”
施施又看了眼漏钟,她轻声说道“可是姨姨,是我主动接近他的。”
殿里的药气和檀香混杂在一起,让她不由地有些昏沉,加之午后的阳光正好起身的刹那她有一瞬间的晕眩,仿佛是踏入了梦与现实交接的边限。
张贤妃愣在原处,像是看出了她神情的异样:“施施,怎么了”
施施望向她,轻咳一声:“我没事,姨姨。”
她礼貌克制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不打扰您休歇了。”
张贤妃像是仍有话要说但话音落下后施施便匆匆从内室离开,她的脚步虚浮,走出殿后方才放慢步子。
殿外的阳光灿烂,甚至是有些刺目。
李鄢轻轻地揽住她,低声在她耳侧说道“很准时。”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耳尖,像是哄孩子般吻了下她的额头。
耳珰摇晃,珠玉琮琤。
施施觉得有些不适,李鄢过强的控制欲让爱变得像是豢养,她不再只是他的爱人,更是他养在掌心的莺雀。
这比方才张贤妃所述的他的过往,更让她觉得悚然。
施施抬头看向他平静的面容,内心的疑惑和茫然达到了极点。
李鄢仍是俊美无俦的,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施施沉默地被他抱了起来,她伸手攀上他的脖颈,心却不断地往下坠。
被抱上轿后,她才缓声说道“没怎么。”
为了使话更加可信,她也学着李鄢的样子,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指尖微动,到底只是摸了摸施施的头发。
“晚上再见”
施施见到谢观昀时,他正在翻看文书,执着笔细细地勾画着。
宫室寂静,他边翻页边向她轻声道“累的话就先去睡吧。”
桌案边摆着一碟点心,看着就是苦的,施施想起早上吃的糕点,神情微变。
“我不困,父亲。”她轻声说道“您这边有杂书吗”
他经常出入宫中,这座宫室亦是专门为他布置的。
谢观昀看了眼她的容色,让内侍翻了翻架子,寻到一本游记,顺手递给施施。
她正要接时,忽然碰到了砚台。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那块勾勒繁复莲花纹路的砚台便碎成了两半,墨汁流溢出来,将木质的地板浸染得乌黑。
莲花的纹路栩栩如生,也不知是哪位名家制的,看着就极是名贵。
施施愕然地启唇,她的神色霎时变得慌乱起来。
她的眼眸中氤氲着水雾,想要躬身将砚台拾起,嗓音也打着颤:“对、对不起,父亲!”
“没事,施施。”谢观昀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的跟前。
施施是很小心的姑娘,即便是幼时到他书阁里,也从未弄坏过东西,在她兄长上树打鸟的年纪,她就已经会安静地读书。
他从不觉得这有问题,姑娘家性子娴静些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现在谢观昀心底的异样快要像水缸里的水一样漫出来,她不必这般小心、客气的,好像他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上司。
他宁愿她再张扬、恣意些。
谢观昀示意宫人前来清理,他向施施轻声说道“只是一块砚台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什。”
她的眼眶有些微红,神情恍惚又茫然。
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虽然被宽宥,但心中还是很不安。
施施细声说道“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他凶过她吗谢观昀错开她的目光,按下心中的异样,将书放到她的手里。
“没事的。”他低声说道“去休息会儿吧。”
他拍了拍施施的肩头,将她带到内殿的一间暖阁里,软榻是刚刚打理好的,还备着几个柔软的靠枕,阳光和柔,既适合小憩也适合休息。
殿门掩上后谢观昀折回来,看了片刻的文书又搁置下来。
他向内侍低声问道“王院正送来的那几张单子在何处”
内侍将单子取出呈给他,王院正写得很详尽,谢观昀轻叹一声,看完以后就将单子放了回去。
他低声说道“沏一壶花茶给姑娘送过去,要甜些的。”
施施原本在看书,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内侍无奈地向他言说谢观昀没有开口,只是示意他将茶先倒掉。
施施睡醒时已经快要黄昏,她猛然地掀开身上的薄毯,环视四方许久才想起身在何处。
她缓慢地坐起身,宫人见她睡醒急忙递上杯盏,施施喝了一口才发觉是花茶,清甜温润,余香悠悠。
她抱着软枕,任宫人为她梳发更衣。
杏眸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思绪都没有。
谢观昀进来后看到的就是她这幅模样,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施施没想到他会进来,懵然地抬起头唤道“父亲。”
她下意识地以为他会发怒,细白的指尖紧张地蜷起,但看他沉静的神情,好像还不知道她和李鄢的事。
张贤妃会告诉他吗
她也不知道他们关系不好可这到底是关系到她人生的大事。
施施更不知道谢观昀是否知晓李鄢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下她的事,她心中有些慌乱,但又有些莫名地希望他已知悉,那至少会让她不这么茫然无措。
谢观昀低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已经没事了。”
施施捧着杯盏,小口地抿着,梳妆完毕后就跟着他离开宫室。
暮色霭霭,天边的红霞似是红墨泼洒灼烧而成。
谢观昀的手搭在栏杆上轻声问道“李鄢是不是不想娶你”
施施踩在石阶上险些踏空。
施施杏眼圆睁,震惊地看向谢观昀。
她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还在担忧他会因李鄢的事而发怒时他竟就已经想到了嫁娶。
施施本能地对婚事排斥,无论是她梦魇还是现实中她的婚事都颇有波折。
若不是谢观昀提出,她根本就想不到嫁给七叔这种事。
算上梦魇中的光景,施施的心理年龄已经快要十七,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嫁给别人做妻子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
还太快、太早。
施施心中怦怦直跳,低声问道:“您怎么会想到这个”
谢观昀神情平静,轻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常人家尚要循制,雍王尊贵,难道是想违常规吗”
他凝视着施施,目光有些锐利,像是要将她心底的想法看透。
谢观昀的面容被晚霞照亮,长眉入鬓,气势如有实形地向她压来,施施纵是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不信任李鄢。
她抿着唇,低声应道:“您说得是。”
施施的嗓音有些干涩,若是谢观昀再询问下去她是定然招架不住的,好在他也没有多为难她,继续走下台阶。
她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全然没有想过结两姓之好是一件多麻烦的事。
况且李鄢出身皇室,还是个不那么寻常的亲王。
施施不由地想起梦中的情形,他们那时是夫妻吗她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却发觉记忆始终是模糊的,像是笼在浓雾里,根本寻不到什么细节。
她没想过嫁给他,他好像也没说过会娶她。
他们之间的情谊太吊诡了,混杂着亲情和爱情,还有小辈对长辈的孺慕与依赖。
他会娶她吗
施施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她发现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李鄢绝不会应允她嫁给旁人。
谢观昀走在前面,忽然轻声说道:“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她想要什么父亲是在问她自己的想法吗施施愣怔了片刻,怀疑是她听错了,他一向都极专断,根本不管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见她迟迟不语,他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谢观昀身着绯红色的官服,那色泽比天边的云霞还要明丽,像熊熊燃烧的炽焰,又像是暗夜漂浮的冰冷磷火,她从前只是觉得敬畏,此刻竟倏然觉察出些许莫名的热意来。
他轻声说道:“你是想要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吗”
“还是说,”谢观昀远眺了一下远处的宫阁,“你只想享受他的爱”
他的言辞总是很尖锐直接,但神情却略显柔和,甚至有意地减轻身上的压迫感没有再和施施对上视线。
他一下子就看透了施施的犹疑,在她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思绪的时候。
施施垂着眼,声音有些恍惚:“我……我不知道,父亲。”
做李鄢的妻子……想到这个念头,她心中最先生出的想法竟是违伦。
尽管他们并没有血缘或是伦理上的关系。
他是她倾慕的青年是在梦魇中将她拉出黑暗的人,却也是她的七叔,她是爱他的,但一想到嫁给他,她就觉得怪异到了十分。
“因为你没有决断,施施。”谢观昀换了语调,“所以我先前会执意为你议亲。”
施施讶然地抬眼,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父亲。
“你从未说过拒绝的话,也从未表达过想法。”他缓声说道,“父亲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就只能为你做选择。”
她睁大眼睛,陡然明白为何梦魇里谢观昀不来救她。
他那时是真的以为她勇敢了一回*与倾慕之人相爱。
施施的心间一阵阵地悸痛,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谢观昀并不厌她忤逆礼教、言行失仪,他只是希望她能有决断,所以哪怕在行宫撞破她和李鄢的私情,他亦没多说什么。
父亲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父亲。
他们像是两个生疏的陌生人,总是自顾自地想着对方的意图。
谢观昀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施施,直到现今你还是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情人,那便与他好聚好散。”他轻声说道,“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夫君,那最好还是慎重些。”
谢观昀虽然不是死板迂腐的儒生,却也是位传统门阀家庭出来的士子。
施施心中那个肃穆的父亲形象再度崩塌,她怔怔地看向他,父亲在说什么这竟会是他说出来的话吗
他低声继续说道:“他不惮于杀人,甚至不惮于弑君。”
一直潜藏在暗处的隐秘被父亲堂而皇之地说出,施施紧绷的心弦竟松弛了下来,他是知道的。
但与之同时另一个奇怪的念头窜了出来,梦魇里李鄢大开杀戒时父亲在做什么
她的长睫低垂,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是真的爱他,这个冷酷残忍的人。”谢观昀注视着她的面容,“还是沉醉于他展现给你的温柔幻象”
他的言辞比张贤妃和柔许多却更加刺痛她的心房。
施施宛若涸辙之鱼,她低下头,断续地说道:“我不知道,父亲……”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他救了我。”她的眼前蒙着薄雾,声音越来越低,“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谢观昀轻叹一声,他看向西天将坠未坠的金乌,眸中是一片苍凉阴郁的红光。
他低声说道:“是父亲没保护好你。”
他牵过施施的手放缓了步履,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落在长阶上曲折回环,像是一段瑰丽的剪影。
“慢慢想,施施。”谢观昀轻声说道,“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扶着她上轿,“你要让自己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要让自己快乐吗施施心中怔忪良久,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至多能想到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却还未想过更多
——她想让命运怎么走呢
施施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开。
握久了的指骨有些僵硬,就像是浸在雪里许久后乍然抽出,热意如利刺般洗涤着她的指尖。
宴客的地方设在麟德殿,因是皇帝家宴,人并不是很多但热闹程度仍是非凡。
宴会尚未开始歌声便已传出,殿内歌舞升平,殿外还有军士的表演,似乎是神武军。
施施兴致不高,一直在吃瓷盘里的冰酪。
她坐的位置很适合观景,但她思绪繁重,连头都不想抬。
直到明昭郡主过来寻她时施施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你知道吗今日虚玄道长也来了。”明昭郡主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
施施思索片刻,也没想起他是谁,皇帝崇道,养了许多道士,长安内外的道观如雨后新笋般越建越多
她疑惑地问道:“他很有名吗”
“我小的时候很有名不过他离开京城很多年了。”明昭郡主盘算着年月,“他喜欢云游四方,在陛下潜邸时就很受宠信。”
施施执着汤匙,舀了一大勺冰酪送进嘴里。
“那真是厉害。”她含糊地说道。
明昭郡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说道:“据说他还通医术,善炼丹。”
施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因此没有多想,她眺望着殿外铮铮的剑舞声,倏然想起李鄢舞剑时的姿态,不由地失神片刻。
正在她愣神时那位声名显赫的虚玄道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殿中
明昭郡主悄悄地给她指了下,“那个头戴上清芙蓉冠的人就是虚玄道长。”
施施瞳孔紧缩,她震惊地看向那步履缓缓的道士。
她在梦魇里见过他!
只不过那时他做的是随扈打扮,就跟在李鄢的身旁,她那时刚刚从太孙的魔爪下逃开,满心满眼都是救下她的李鄢,对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印象。
施施唯独记住了这个人,因为他有一只眼是瞎的——
他生得很寻常,纵然扮相尊贵,也叫人极容易忽视,属于放在人海里就会融进去的那类人,只有右眼色泽浅而妖异,在晦暗处极明显。
李鄢身边的人时常轮换,但她再没有见过他。
原来他真的是存在过的人。
施施虚握着的拳渐渐攥紧,这样看来,她的梦魇绝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而就是原本的未来。
她脑中的所有犹疑在此刻都落到实处,近半年来的挣扎全都告竭。
她没有得癔症,没有疯魔,她找到证据了。
如果这不是皇帝的寿宴,施施定然要将他拦下来,尽管在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
明昭郡主看向她,低声问道:“施施,怎么了”
施施竭力平复吐息,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我好像见过他。”
“见过虚玄道长”明昭郡主惊讶地说道,“他十年前就离京了呀。”
施施放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唇角,低垂着眉眼说道:“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还以为是十岁生辰时见过的那位道长。”
明昭郡主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你或许是记成玄虚道长了。”
本朝道士极多但好听的道号用来用去就那几个因此常常容易混淆。
施施凝神看向虚玄道长,她揉了揉眉心,暗自想到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治好李鄢眼疾的人呢
不对,他若是有这等神通,他怎么不先治好自己
不过施施心中的好奇还是尽数涌了上来,她或许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答案。
她没法知道李鄢如何成为现今的模样,但至少她可以知道他为何变成梦魇中的那个他。
她飞快地思考着,突然来了主意。
“殿里有些热,”施施缓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郡主。”
明昭郡主本想陪她一起,却在半道遇见了一位姨母,那位公主似是许久没有见过她,高兴地捧住她的脸:“哎呀呀,明昭都这样大了。”
明昭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容色张扬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
施施失笑地看向她们二人,友善地说道:“那我先不打扰公主与郡主叙旧啦。”
她步履轻盈地走出殿,果然在前庭瞧见几个小道士,服饰与虚玄道长颇为相像,袖口的流云纹路更是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他一起来的人。
施施请了位小宫女陪着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几人的侧旁,边竖耳倾听,边假意向小宫女问询:“方才舞剑的那位郎官是金吾卫的吗”
“是、是的。”小宫女磕磕绊绊地答道,“听人说,还未有婚配。”
她脸色微红,说起那位郎官后言辞却渐渐流畅起来,就好像今日已有许多人这样问过她一般。
小道士常年被拘在道观里,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闻言便转过头来。
瞧见施施的容色后,有个圆脸道士连手里的瓜子都没拿稳,尴尬地张大嘴巴将手吃了进去
她歪着头,也装出孩子的样子,故作天真地问道:“你们是何处来的道士呀衣着好新鲜。”
个高的小道士挠了挠头,认真地答道:“我们是跟着虚玄道长的,这道袍的纹绣是道长请一位柔然大画师专门绘制的。”
柔然施施心中一跳,他莫非是从凉州那边回来的
她正想多问几句,便听见有人高声唤她。
周衍大步向她走了过来,扬声说道:“施施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施施愣怔地看向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才舞剑的那位金吾卫郎官,原本放松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李鄢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
这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夜晚风寒,姑娘千万小心。”周衍温和地笑道,“若是着凉可就不好了。”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她的神情微动却连招呼都没向那几个小道士打,就拢袖离开,仿佛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
只是那姿态看起来有些赌气。
周衍快步追了上去他轻叹一声:“施施姑娘,您慢些——”
他明明还是个青年人,语调却老气横秋的,比李鄢还像她的长辈。
施施停下步子,对上他的视线,故意地说道:“再慢些,七叔要等急了。”
周衍急忙说道:“您多想了,殿下还在陛下身边呢。”
“哦”施施眼睛微亮,试探着问道,“那你能让他不知道刚才的事吗”
周衍愣了一下,缓声说道:“施施姑娘,殿下是不允谎言存在的,不过您若是对虚玄道长感兴趣,可以来询问在下。”
施施愕然地抬眸:“啊”
周衍笑道:“我与那位虚玄道长是同宗,不过他辈分高,我应该唤一声叔祖的。”
周家不是高门,但也绝对是殷实富庶人家施施不明白,这位虚玄道长好端端的怎会去做道士呢
周衍顿了顿,轻声道:“可能是有道缘吧。”
“他五岁时就离家去了观里。”他不着痕迹地将落在施施肩头的彩条拂去,“离京的时候也是声名最盛的时候,他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云游四方在何处都不愿定住脚跟的。”
施施心生向往,“做道士可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吗”
周衍笑着否认道:“当然不是。”
“啊……”施施有些失落,她头顶翘起的一缕卷发也耷拉了下来。
临到殿前,周衍缓声道:“您先进去吧,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
施施点点头,她仍想着虚玄道长的事,佛道都讲究道缘,有人心性好天生就适合修行而有人心性不好,纵是竭尽所能也只能事倍功半。
佛道皆亦兴盛数百年,南北乱世时更是遍及四海。
谢贽生活在雍朝,自然不能免俗,他最著名的那本书就叫《史缘》,兴许也有些宗教的意味。
她又想到谢贽讲过的史学三才,其中识史的能力最为难得*
也就是说除了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积累外,决断是对史家而言最重要的能力。
施施回到席间撑着腮帮来回搅动杯中的茶水,汤匙和瓷杯的边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在周围喧嚷,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从前还觉得楚王优柔,她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就比如给朱策的回信,她到现在还没有写好。
施施又想起张贤妃和父亲说过的话,他们要比她年长许多、理智许多,自然能看出李鄢不是良配。
他们认识的李鄢的确就是那个残忍冷酷的人。
但他表露出来的温柔真的是幻象吗
施施觉得这个问题只有她自己能回答,她最先认识的是梦魇里的那位摄政王,他嗜杀冷漠,视生死为虚妄,或许刚刚才签署过杀戮的敕令,然而在她哭着向他求助时,他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回到现实以后,她孤身前往觉山寺。
明明是个陌生的麻烦姑娘,他却还是温柔地待她。
施施忍不住去想,如果梦魇里李鄢能够早些出现,他会不会也坚定地相信她的话,看清太孙谎言背后的真相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因为相同的经历,在他初见到她时,他就开始像呵护一朵花般仔细地护佑她。
而她也没有用异样的态度对待他,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李鄢是爱她的。
施施是初识情爱,他也同样如此,他虽长她许多年岁,但于情爱亦是一片空白。
再完美的人,也没法在全然陌生的事上表现得尽善尽美。
最开始时,她连自己是不是爱他都分不清……
现在她分清了吗施施想这个问题还得慢慢探讨。
相爱不是做学问,不是辩事理,或许就是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只知道她看见李鄢时,心里的小鸟会飞出来,看见他面纱下的俊美面容时,会觉得吐息不畅,哪怕在梦境中被他亲吻,她还是会觉得幸福。
杀伐的他,冷漠的他,和柔的他,本就全都是他——
施施搅动茶水的手指停住,她摸了摸肩头垂落的金链,屈起的指骨碰到幽蓝色的玉石,带来温润的触感。
幽蓝色的暖玉很罕见,她也只有一条玉珠手链是这种材质。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施施常常戴在腕间玉石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在梦魇里她嫁入东宫时,几乎没带什么物什,唯有这条珠串始终系在腕间直到她身死那日,挣扎时金线意外断裂才出现损坏。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会不会也是七叔送给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愈来愈快,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心里的某处就快要炸裂开来。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要更早就开始关注她。
施施突然有很多话向问李鄢,她敛了敛衣裙,悄悄地从席间起身。
设宴的宫殿极大,雕梁画柱,梁顶如若天穹,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赤金色的凤凰从廊柱上飞下。
她看了眼漏钟,估算着时刻,这会儿他应当从皇帝身边离开了吧。
施施提着裙摆走过悬浮的木桥,歌舞声和丝竹声混在一处,将人工筑成的溪流和水车的声响都盖了过去。
再没有比麟德殿更奢华的宫室,这里美如幻境,越过一张屏风,看见的就是新的世界。
加之有许多高大的花束做遮挡,芳香扑鼻,还有金蝶飞舞,令人眼花缭乱,更加难以找寻方向。
施施身上没用香,但还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了她的耳珰上。
她停在远处,想要用手扇风将它拂开,刚刚抬腕,便有人想要扣住她的手。
那双手苍白嶙峋,宛若狼豺的利爪。
施施下意识地屈起手肘向后撞去,她听见一声吃痛的吸气声
她神经紧绷,还未回过头,便听那人轻佻地说道:“施施姑娘的气力真是不小。”
太孙捂住胃部,掀起眼皮看向他,眼瞳深邃阴郁,唇边偏偏含着笑意,看起来怪异极了。
施施向后退了半步,望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冰冷起来。
“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失礼。”她低声说道。
施施说话时下颌微扬,故意地做出轻视的姿态,她深知李越的秉性,他是惯来欺软怕硬的,在强者面前多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肆无忌惮。
李越扯了扯唇,笑意更深:“自然比不上施施姑娘守礼,大庭广众之下便与外男相拥……”
高大的屏风遮挡住光线,被花束和水流包围的这一隅显得晦暗,就像是滋生阴虫的墙角,是宫殿光鲜之下污浊的所在
施施的姿态戒备,太孙就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他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他走近时,她能清楚地闻嗅到他身上的香气。
再没有一种熏香让她这样熟悉。
施施凝视着他腰间的精致香囊,上面虽只简单地纹绣了一支桃花,但盛开到极致的花朵,浓艳灼灼,瑰丽芬芳,怎么看都不像是太孙妃制出来的,反倒像是小姑娘的作品。
若她没记错的话,太孙妃的妹妹小字正是桃娘,她走时魂不守舍,太子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在暗处相恋的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情谊不能为人所知却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显扬。
非得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勾连,方才能让残缺的心房得到满足。
怪不得太孙妃的妹妹会与太孙用同样的香,李越大抵是故意想利用她让施施难堪。
这香本身没什么异常,换一味料就不会使人陷入热潮,但他察觉出了施施对此类香的厌恶。
小姑娘年纪尚幼,又深受娇宠,根本没有意识到他险恶的用心。
施施喉间蔓起痒意,她轻声说道:“你真令人作呕。”
李越是敏锐的人,见她盯着腰间的香囊,也能很快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我有何恶心”他仍挂着笑意,“我自娶妻以来守身如玉,连侧妃之位都尚且空着,反倒是施施姑娘水性杨花,不知与多少男子有牵扯。”
李越的用词很难听,施施却只觉得好笑。
“你那是守身如玉吗”她忽而轻笑一声“你那是不敢碰。”
施施不再掩饰,直接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你不敢得罪萧氏,明面上给她尊重,暗里窥伺着高门贵女做侧妃,遇见柔弱的姑娘,就掠夺进东宫储着。”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待有朝一日,你父亲即位掌权,再加以享用。”
李越面上的戾色更甚,笑容褪去后他的容颜更加阴郁,有些像施施梦里讨命恶鬼的那个他。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他厉声说道,“原以为你是个安生的,我才留着侧妃之位,就你这般作态,送进教坊司都是宽宥。”
施施见他动了怒气,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身侧的高大瓷瓶。
她学着李鄢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便看看吧,是我先进教坊司,还是你先因谋逆被诛杀、凌迟。”
说完以后,她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故作纯真的笑容。
“你!”李越的怒气更盛,作势要抬手掐住她的脖颈。
施施猛地抽出发簪,自从被下药后,她每次出席宫宴都会好好挑选发饰,簪子更是特意雕琢过的尖利。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不管不顾地向李越的手刺去。
他原本要比她矫健许多,但被激怒后就少了智慧与勇气,堪堪才躲过尖刃,手背还是被划了长长的一道。
李越按住血痕,喘着气向她恶狠狠地说道:“施施,你最好去上香祈个福,也最好一回门都不出。”
他冷笑着说道:“我倒要看看等李鄢去灵州后,还有谁护得住你。”
李鄢要去灵州他怎么没告诉她
灵州不同于扶风、万年,离京城要远许多,单单来回就要花上许多功夫。
施施心中震惊,她竭力保持面上的平静,低声说道:“还是你要多小心些吧,若是萧家知道你暗中引诱他们的掌上明珠,还会诚心诚意地助你父亲吗”
说着说着,她的笑颜再度灿烂起来。
施施虚握的拳逐渐凝实,她轻声说道:“你且猜猜,等你败落的时候,你金屋中藏的娇贵美人们,谁会先来辱你杀你”
她的容色明媚,笑起来时如初绽放的梨花,让人移不开眼。
李越凝望着她脖颈处细白柔腻的肌肤,怒意渐渐被另一个念头所覆盖。
他低声问道:“你非要惹怒我吗”
“你为何这般笃定我会败落”他似乎很是不解,“我是天子长孙,皇位的合法继承者,就连我的侧妃都将成为未来的贵妃。”
施施也愣了片刻,她知他好色贪婪,却不知他就像兽类一样,随时都能生情。
她周身一阵恶寒,认真说道:“你的心肮脏,这双眼睛也尽是污浊,自然不知我们常人都是看得清的。”
“是吗”李越探出手,想要撩起她的长发“你在榻上的时候,也会这样和皇叔说话吗”
施施向后闪身,咬紧牙关打开了他的手。
她用尽全身的气力,狠狠地踹上侧旁的高大瓷瓶。
轰然一声巨响让殿中所有人都惊住了,瓷瓶碎裂后里面的土全都洒了出来,一时之间灰尘喧天,弥漫得到处都是。
李越这身礼服是毁了,她莫名地想到。
施施掩住口鼻,迅速地向远处跑去。
她不断地咳嗽着,见到一个护卫打扮的人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断续地说道:“我、我喘疾犯了,郎官能帮帮我吗”
“好的,好的。”那人急忙说道,“姑娘您先别说话,在下这就带您去看医官。”
施施听着有些熟悉,抬头的刹那傻了眼,这不正是她方才见过的那位金吾卫军士吗
人流尽向着出事的地方涌去、探去,只有他们二人是小心逆行
“出了何事好大的声响。”
“好像是有个瓷瓶倒了。”
“有人伤着吗应当没有吧,那么偏僻的角落。”
“有、有!太孙殿下刚才就在那边,好像是受伤了。”
施施的耳边嘈杂,她边注意听着,边捂着前胸,不忘做出虚弱的姿态。
宫殿中候着许多御医,为的就是防止突发状况,她没空和李越抢药,便同那名护卫说道:“我好像好多了……郎官待我找个休歇的地方就好。”
他重重地点头,带着她向最近的座椅处走去。
施施虚弱地笑了一下,靠着软椅便陷了进去,这幅弱柳扶风的姿态是很能骗得住人的,她悄悄地将袖中的簪子弄干净,然后又随意地将长发束起。
那名护卫仍护佑在她的身旁,温声问道:“姑娘今日可是同家人一道来的,需要下官去知会一声吗”
施施神情微动,刚想说她父亲是谢观昀,半道就闪出个人要将她截走。
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紧忙说道:“王兄,这是雍王殿下的侄女,他方才正遣人唤这位姑娘过去呢。”
施施认出他是常在李鄢身边扈从的郎官,没有多言便站起身。
她轻声说道:“多谢王郎官,那我便先过去了。”
那名金吾卫军士心善,补充道:“姑娘若有不适,还是要去看医官呀。”
施施笑着说道:“我会记得的,谢谢郎官。”
“姑娘,您没事吧”那名扈从紧张地问道,“要不在下待会儿还是为您请位医官”
她低着头,看向地上砖石的纹路,轻声应道:“没事的。”
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屏风,施施终于见到了李鄢,他休息的这处是难得的清净之地,流水环绕,睡莲静放,也不知是匠人怎样设计的,丝竹声到此地都宁静起来。
他的手肘撑在扶椅上,容色有些不耐。
身侧的侍从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看见施施过来,方才露出笑容,连忙引着她过去。
李鄢身着雷纹玄衣,一张俊美的面容似崖间新雪,清冷昳丽,出尘绝艳,坐的仿佛不是太师椅,而是云台。
但就是这样一个疏冷如仙的人,在搂住她的刹那也会更易神色。
他的手臂紧扣住她的腰身,低声哄道:“抱歉,囡囡。”
施施欺身揽住他的脖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的呜咽声压得很低,既委屈又可怜,像是受了无数的苦楚。
她许久没这样哭过。
李鄢抱着她,喉间微动,心头泛起陌生的钝痛,似是有异兽要冲出,大开杀戒——
李鄢抚着施施的背部,轻柔地为她顺气。
他的长睫低垂,眸中晦暗不明,似凝着一层冰冷的薄霜。
“刚刚,发生什么了吗”他声音很轻,蕴着的寒意却极为冷冽。
施施发间的簪子束得不紧,李鄢刚抚上她的乌发便落了下来,银簪短而尖利,泛着凌凌的冷光,通体被细纹勾勒,只有最尖端的锐利锋角没有花纹。
他的指尖掠过银簪上的细纹,淡淡的铁锈气顺着他的手指流淌。
那一瞬间,李鄢不太能保持冷静。
他倏然扣住施施的手腕,在她的袖角处闻嗅到了类似的气息。
“你受伤了吗”李鄢的嗓音有些低哑,却还是放得很柔,尽量不让问话变得像审讯一样。
当知晓今夜护佑施施身旁的人玩忽职守时,他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往常这种大的宴席,负责她安危的人都是周衍,但今日虚玄归来,便将此务交给了另一人,谁也没想到就这转瞬的功夫,她便出了事。
李鄢隐约猜出定然又是和李越有关,但在那一隅暗处到底发生何事,只有施施自己知道。
这让他严格到苛刻的保护显得像个笑话
她那时大抵也在怨他,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疏漏
李鄢抱着她,心中的郁气和戾气交织,恶欲与嗜血的念头几乎无法掩盖,异兽距离冲出栏只差一寸的距离。
正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施施闷声说了句话
但是声音太低,连他也没能听清。
等他再问的时候,她又变得沉默起来。
太师椅并不宽大,李鄢抚着她的腰身,想将她抱得更稳一些,但施施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攀着他的脖颈不断地挣动,欺身将他揽得更紧。
就像是害怕沐浴的幼猫,拼命地往主人的怀里钻。
两个人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少女的身躯柔软纤细,淡淡的馨香如影随形地浸在每一处裸露的肌肤上,手臂如白瓷般细腻,仿佛细微的触碰都会留下浅红色的痕印。
只是片刻的时间,李鄢就觉得心房像被她侵袭过一番似的。
施施能让他瞬时成为冷酷的杀夺者,也能旋即唤醒他心中仅有的那处柔软。
他身上只有这么一点可以称之为人的感情,尽数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李鄢轻声道:“别怕,别怕。”
他像个不知如何与孩子沟通的家长,只能尽力地安抚着她,他低声问道:“囡囡,不想说吗”
但施施根本不肯理会他的心情,她只是揽住他的脖颈,柔膝轻蹭,贴他贴得更紧。
她不再嚎啕大哭,安静的呜咽声却更触动他的心弦。
李鄢突然有些无措了
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不知道怎样让她开口,不知道如何窥见她的心事。
施施是个情绪很外露的姑娘,一扫她的面容就能知晓她心底在想什么,可此刻她拒绝沟通,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懂如何与她交流。
他无法忽略心里的异样,那是他许多年来未曾体会过的情绪。
对事件无法掌控的烦躁和对她过分的怜惜呵护交锋在一处,后者不费分毫气力便战胜了前者。
这还是个小姑娘,得小心地护佑,得慢慢来。
李鄢缓声问道:“那我先送你回家,可以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准备将她抱起。
“不要。”但施施却倏然扬起了头,她的眼眸清湛,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声音更是冷静得惊人。
李鄢愣怔了一下,被她的手极轻地捧住脸庞。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这是她低下头就能吻住他的距离。
“您现在明白您常常保持沉默时,我是什么滋味了吗”施施看向他浅色的眼瞳,睫羽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眸色泽浅而妖异,美丽而无神,倒映不出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瑰丽的倩影。
但施施却坚定地注视着他,继续说道:“您是不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听见我哭的时候,您心里会不会乱”
与之同时,施施柔软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心口,似乎想要借此来窥探他心中的所思所念。
李鄢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轻声说道:“是,我很担心施施。”
他睫羽微颤,掩住眸中倏然掠过异样的光彩,他分开施施的手指,严丝合缝地扣住她的指节。
她的眼眸低垂着,似乎是在俯瞰他。
那姿态和神情与他像到了极致,连眼底浮动的微光都肖似他眸中的流云。
那一瞬间,李鄢心中首先是生出了类似欣慰的情绪,他的姑娘已不再是需要时刻看护的娇弱金丝雀,而是游刃有余的猎手。
施施成长得很快,许久前他就该意识到的。
她看似柔弱,却有勇敢坚定的魂魄,而且心思细腻,对琐事都能生出敏感的先见。
施施屈起指骨,碰了下他的心口,低声说道:“再没有比您更过分的人了虽然不说谎,却处处都在哄骗我。”
“你过几日就要去灵州,却连风声都不肯透露给我。”她赌气地说道,“是不是我不问,七叔永远也不会告诉我”
李鄢攥住她的细腕,眸底异色闪烁,“是七叔的错。”
他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将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好地敛在长睫之下,眼眸闪动,肖似一泓月光,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温和的青年。
“之前就要告诉你的。”李鄢低声说道,“因事耽搁了”
施施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对着他冷漠的样子,她是能狠得下心的,但他一露出略显脆弱的模样,她心里又开始原谅他。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原谅他太轻松。
她仍维持着气势,低声道:“你还不让我和姨姨说话”
“她最近情绪不太好。”李鄢摩挲着她的腕骨,“我是怕她会伤害到你。”
她低声控诉道:“你还安排人监视我,不让我随意出去玩。”
“先前是我忧虑太甚*早就该撤了”他轻声说道,“以后只留负责安保的人,你亲自交接,好吗”
这样一问一答几个来回过后,施施最终满意起来。
她亲了一下李鄢的脸庞,却被他扣住下颌直接吻住了唇,他很会接吻,虽然和她一样都是初学者,但很快就摸到了关窍。
施施被吻得晕乎乎的,只觉得他像个美丽的妖精。
吐息如兰。
他伸手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轻声问道:“囡囡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施施望向他俊美的面容,猛地想起来还在医官那里救治的太孙。
“我把太孙刺伤了”她小声地说道,“还推倒了一只瓷瓶。”
李鄢很快接道:“无事,我来处理。”
“小事而已。”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揉捏她腕骨的动作越发轻柔,好像伤的不是太孙,而是一棵无关紧要的野草。
说完他又亲了亲施施。
“不能再亲了”她摆着手推开他,面颊上泛起薄红来。
虽然有屏风的遮掩,但这也算是大庭广众,若是有人将耳朵贴在虚墙上,兴许就能听见她受不住时发出的破碎声响。
李鄢低声道:“好。”
他答应得这样快,反倒让施施有些意外。
李鄢帮她理正衣襟,又用丝带将她的长发束了起来,乌发如绸缎般顺滑,如流水般掠过他的掌心。
然后他将那支沾血的银簪放到施施的掌心,“簪子先收起来吧。”
束得并不好看垂落的丝带两头更是一个长一个短,但她已经习惯了
“嗯。”施施将簪子收进了衣袋里
随他走出这方仙境般的闲适空间后,施施的耳朵才再度灵敏起来,歌舞声和丝竹声依然响亮,且在太子离席后变得更加欢畅起来。
他不被皇帝喜爱,连带身份所附加的权势也被夺走。
可不知为何,太子好似能够忍受,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倒是太孙有些疯魔,对权势的渴求到了病态的地步。
这样看来,反倒是太子显得更为怪异。
真奇怪,是什么让一个会放弃对应得权势的追求呢
施施心中困惑,李鄢牵着她的手,快走出去时还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她刚想抽出手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抬起她的手,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他的吻也是冷的,施施却像被烫到般收回了手。
她脸颊微红,尴尬地看向候在屏风前的周衍,低咳着装作无事发生
施施小声嘟囔着说道:“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李鄢却坚持将她送到谢观昀身旁,他轻声道:“再过几日,我就去灵州了”
他话里有未尽之意。
他去了灵州,就没法再陪着她了
施施觉得李鄢今天温柔得怪异,像青年人般说话带着情绪,全然没有平日的冷淡和漠然。
她自己今天也很怪异,像个恃宠而骄的孩子,很恣意妄为。
旋即她又想到这或许就是爱
会让人变得盲目,会让人变得天真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施施和李鄢过来时,谢观昀正在与同僚商讨政事,好似是凉州那边出事了情况颇为紧急。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父亲的那位同僚还是赵家的一位表舅。
“叔叔仓促病逝,实在难料!”赵家表舅悲痛地说道,“他还未及五十,又老来得子,堂弟现今连十岁都不到”
谢观昀没什么感情地说道:“眼下要紧的是凉州的权柄交接,赵渊盘踞凉州近十年,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病逝也算是喜丧,若是被人弹劾下台才是麻烦。”
“再说,赵氏家大业大,能少他那稚子一口吃的不是”他井井有条地说道,“幼子长于忧难,未尝是坏事。”
赵家表舅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您说得有理。”
施施不懂这里面的关隘,却也感知到谢观昀的凉薄与冷静。
赵家表舅想与他讲的是家事,而他答的却是政事。
他这个人就好像永远都是清醒的,所以才不会站错队,才能够执掌国柄数十年……
就算梦魇里李鄢上台,他的相位大抵依然稳固的。
她忍不住地去想,父亲又是如何变成现今的模样呢他年轻时也是这样无情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李鄢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谈话谢观昀眼神冷淡地看向他和施施交扣在一起的手指,意味不明地说道:“多谢雍王。”
李鄢也淡漠地应道:“谢相多礼。”
施施觉得像是有猎猎的冷风拂过,她和侧旁的赵家表舅对上视线,露出一个不失礼仪的笑容来。
赵家表舅讶然地看过来,嘴巴张得极大,像是能塞进去一颗鸡蛋。
“谢相对姑娘稍上些心为妙。”李鄢声音冷淡,“不是每次姑娘走失,都会有人心善送到你跟前的。”
他的暗讽昭然若揭,几乎是将对谢观昀的不满摆在了台面上。
谢观昀分毫不让,也冷声回道:“是吗我看倒是防范诱拐的人更重要一些。”
“就譬如这凉州的事。”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明明可以和平解决,有人偏要见血,以杀伐来镇压。”
这两件事根本不相干呀。施施在心里想着。
李鄢抚上指间的玉扳指,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谢相觉得,对意欲拐骗孩童的人,是该和平协商,还是诛杀更适宜”
施施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太孙。
赵家表舅端起杯盏,本想抿一口来缓解尴尬,却不小心呛着了
“你们谈,你们谈。”他边剧烈地咳嗽着,边摆着手说道。
谢观昀没有再言语,而是回身给赵家表舅递了方素帕,“你这喘疾是病,必须得治。”
见他与李鄢不再搭话赵家表舅更慌乱了急忙又咽了口水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的。”
谢观昀转过身,双腿交叠,声音漠然到了极致:“杀无赦。”
施施被他语调中的冷漠惊到不由地有些悚然。
他宦海浮沉多年,以一己之力撑起谢氏的门楣,虽是财臣,却也居相位、握生死,只是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她才从未察觉到他骨子里的凉薄本性。
谢观昀和李鄢是一类人。
自血海深仇中踏出,视生死富贵于无物,他们的魂魄里都有极虚伪、极无情的一面。
虽然时常针锋相对,但他们无疑是最能理解彼此的人。
施施突然生出个极大胆的念头,父亲会不会参与了梦魇中的那场杀戮,或者说,在当时他和李鄢是不是同一阵营
毕竟当年谢氏与谢贵妃、雍王关系甚是亲密,是荣辱与共的至亲。
而意图打倒谢氏、搅动宫闱的也是同一群人,所以父亲与李鄢的仇雠是同一批人!
施施的掌心沁出冷汗,这么明显的事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是了张贤妃!
张贤妃是谢贵妃的贴身婢女却也是在谢氏的默许下获得荣宠,彼时谢氏风雨飘摇,无力顾及宫闱,但这仇怨还是结下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李鄢和谢观昀的关系才那么糟。
毕竟从李鄢的视角来看张贤妃也算是归属谢氏,甚至比谢贵妃这个外姓养女与谢氏更亲近。
这完全是符合逻辑的,他厌恶在母妃重病时趁机夺宠的人,也厌恶在危难时不予奥援的虚假外家,有时机后便迅速为真正的外祖平反、为施家正名。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掩饰出来的呢
施施猛地回想起去行宫前的事,李鄢和谢观昀那段时间常常为施家的人争吵,但父亲并不是否定他,只是觉得他太急。
多么明显呀,就发生在她的眼底。
但她还是被全然地误导了过去,可想而知还会有多少人误会,以为李鄢与谢观昀真的生了嫌隙,甚至于不同戴天。
很久之前李鄢好像就与她讲过,他与她父亲并无不和,她当时懵懂,并没有留心他的话更没有往深处思索。
李鄢轻拍了下施施的肩头,打断她纵向延伸的思绪。
“施施,听到了吗”他温声说道,“你父亲说若有人敢引诱你,是要处以极刑的。”
施施的神情略有异样,有一瞬间她不太敢看向他和谢观昀。
荒诞、吊诡的念想在她的心头萦绕,直到耳珰摇晃的清脆声响荡漾开来,她的思绪才彻底回到现实。
施施摸着耳珰上温润的幽蓝色玉石,轻声说道:“听到了七叔。”
她的神态有些不安,细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细长的金链和玉石。
这样子落到旁人眼里是很明显的,但她沉在自己的思考里并没有觉察。
李鄢轻声说道:“本王还有事要处理,谢相也早些休歇。”
他将重音放在“处理”上,语调中蕴着几分宠溺,让施施的脸颊倏然泛起粉来,她礼貌地说道:“殿下再见。”
李鄢离开后,赵家表舅仍在一盏一盏地饮茶,他面带苦涩,像是巴不得自己的耳朵也能阖上。
施施坐在谢观昀的身边,将近处的餐碟推开,取来新的碗筷,又选了些新的餐点。
谢观昀皱眉说道:“为什么不吃青菜”
施施有理有据地答道:“这是苦的,父亲。”
“王院正说我的脾胃虚弱,不能总是吃苦,会发病的。”她暗戳戳地将早上的事又说了一遍,言辞委婉礼貌,听得赵家表舅一头雾水。
谢观昀又问道:“那为什么只吃肉食和甜品”
施施睁大眼睛,愕然地说道:“父亲,我又不是居士,为何不能吃肉和甜食”
谢观昀揉了揉眉心,对她的答话不以为意,“荤素搭配,方为正道。”
说着他便取来一双干净的玉筷,为她夹了一棵水煮的青菜,好巧不巧地放在她盛乳酪的小碗里
施施脑中所有的沉重思绪全都化作云烟,她气得想要站起来,最后还是赵家表舅打圆场,给她递来一碟雕花的漂亮餐点,他笑着说道:“施施,尝尝这个。”
她怒气冲冲地咬住精致的小兔耳朵,茉莉的清香和面点的甜软混在一起,让本就精细雕琢的甜品更加诱人。
施施懒得再反驳,握住玉筷的手指飞舞,优雅而快速地用膳。
赵家表舅也没再和谢观昀聊政事,看见新上的什么好看食物,就往施施的碟子中夹,到最后她才愤愤地吃下父亲夹的那棵青菜,然后迅速咽了下去。
待到她吃得满意,三人方才离席。
施施一上马车就开始犯困,她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了一天,早就撑不住了
回府以后,谢观昀没有叫醒她,直接令粗使婆子将她抱回院中。
谁知将她放到榻上后,施施又醒了过来,她打着哈欠沐浴,头发没擦干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孙伤得并不重,主要是手上的那道伤痕有些恐怖。
伤的时候感觉不深,但处理伤口的时候才发觉极是严重,他倒吸着冷气,全赖侍卫竭力按住才没有从榻上挣动起来。
医官小心地为他清洗着伤处,不敢使力也不敢不使力
太子急得团团转,厉声说道:“到底如何会不会留下疤痕”
“这……”年轻医官擦了擦额前的薄汗,“殿下年纪尚轻,只要仔细调养,不会有大碍的。”
李越也颇为无奈,向太子说道:“父王,我又不是姑娘,纵然留疤也无事的。”
太子恨不得拽起他的领子骂他,但看太孙冷汗直流,不由地又心疼起来,最后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懂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在你的身上,疼在爹的心里啊!”
年轻医官唇角微抽,心想这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见太子给太孙亲自擦汗的劲儿,更加不敢怠慢。
太子是个话多的,边照看太孙,还边有功夫指斥他:“都说方太医青年有为,又家学深厚,十分擅长诊治女子的肌肤问题,连萧贵妃都常常称赞你,怎么一到诊治男子就不行了”
姓方的年轻医官垂着头,似是努力让自己的话音显得不那么敷衍。
“殿下,您高看微臣了”他低声道,“我也不过才入太医院两年,您不如去找王院正,他经验最为丰富,且明年就要致仕,资历最深。”
太子与太孙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
谁还不知王院正受雍王恩惠,立场早就有所偏向,这方太医当真是年轻天真根本不问外物啊。
“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方太医。”太子换了笑脸,“勿要妄自菲薄嘛……”
他正说着,忽然有内侍通传雍王过来了
太孙面露异色,想要低声叫住太子:“父王!”
但他只发出来了细细的抽气声太子已经走出偏殿迎接雍王。
“阿月,你怎么过来了”他唤得亲切。
李鄢冷淡的面容蕴着些倦意,眉间似有霜雪,他轻声说道:“我来看看皇侄。”
太子忙引着他进来,“这孩子真是不小心,竟将陛下最心爱的瓷瓶打翻了手背上也落了道口子,看着骇人。”
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会将太孙唤作“孩子”,仿佛他还是个垂髫稚童,而不是一个已经快要成熟的政客。
李鄢步履轻缓,珠帘掀开的一刹那,那被暖光照亮的冠玉面容似流转着月华,俊美得不似人间的活人,倒像是索命的厉鬼,更叫人惊诧的是他唇边竟噙着少许笑意。
他性子冷淡,连浅笑都少有。
唇角上扬时让人生不出暖意,反倒在心底泛起深寒。
他知道了太孙打了个冷颤,额前的冷汗顺着脸庞滚落,滴在榻上。
李鄢低声问道:“皇侄的伤如何”
那年轻医官头一回见这尊大佛,慌忙地站起身来答道:“回禀殿下,只伤到了皮肉,并未伤及指骨。”
李鄢没再多言,“那便继续诊治吧。”
太子拉着他坐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今日又同谢观昀起争执了”
“倒也不是。”李鄢阖上眼眸,身子向后倚靠,“京中不时有儿童被诱拐,他觉得应当将犯人杀无赦,语气重了些。”
太子松了口气,说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他怎么有功夫管这凉州的财赋整治推到一半,现在赵渊一病呜呼,他该着急那个才是。”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是担忧女儿”
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太孙却如坠冰窟,李鄢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将要去灵州不假,但京中还有谢观昀。
太孙若是敢动施施,谢观昀也不会放过他。
到底是嫡长女纵是再无宠,也不会看着她叫人糟践。
太孙咬住牙根,那年轻医官手不稳,将药汁滴进了还在淌血的伤处,让他疼得生生昏厥过去,连舌头都要咬掉。
太子急忙过来看他,雍王也缓步跟了上来。
李鄢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太孙本来伤处就疼,见李鄢拿的折扇是央求太子几回,太子都舍不得给他的那把名贵折扇,心中更似在滴血。
雍王身患眼疾,连扇面都看不见,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李越实在控制不住表情,眼中的郁气快要满溢出来。
李鄢把玩着折扇,容色冷淡,沉静得像是浸在清辉之下,出尘决绝,恍若谪仙。
凭什么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权势、富贵、皇帝的信重,连施施那等绝色美人都倾慕于他。
太孙越想越难受,可就在李鄢指尖颤抖的一瞬间,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将那柄名贵折扇稳稳地接在了手里手背的伤痕再度撕裂淌血,但这都不及他心上的至深痛楚。
他颤抖着手将折扇递给李鄢,“皇叔,您……拿稳些。”
“言行失仪,李越。”太子斥责道,“怎么同你皇叔讲话的”
李鄢平静地说道:“无事,兄长。”
“天色已迟。”他低声说道,“改日我再来探望皇侄。”
他一展折扇,周身都带着风流的意蕴,当真是宛若天边的皎月,将旁人都衬得跟沟渠里的泥沼一般。
李鄢言辞简略,太子却面露笑意,乐呵呵地送他离开。
太孙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浓郁恨意快要收不住,他阖上眼眸,咬住木棒,令方太医尽快诊治。
待到太子回来时,伤处已经被处理好。
二人乘马车回东宫,太孙哑着声向太子说道:“父王,不能再信任皇叔了”
他觉得有些讽刺,直到这时,他还是不敢在父亲面前称呼李鄢的名讳。
太子怒气冲冲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厉声道:“谁让你去招惹谢氏的姑娘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不要命了”
李越心中不忿,在诸位皇子中,他的祖母身份最低,仅是一介婢女性子据说也很是软弱,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他父亲也被教养得与世无争、没有狠劲。
若不是雍王意外伤眼,这储位不可能落到父亲的手里
李鄢这些年是对太子多有照拂,但他心思深沉,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报复欲极强,凡是扰了他的道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甚至能不能留一条贱命都难说。
太子见他垂下头安静地思索着什么,又怜惜起这仅有的独子起来。
他压低声音在太孙的耳边说道:“你又在多想什么在陛下恼怒时,你觉得和他起争执是勇,还是退避忍让是勇”
太孙听到他这开头就知道他要开始讲大道理,耳根里的茧子开始作痒,很是恭敬地说道:“父王,我明白。”
太子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孔夫子怎么说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孙干脆阖上眼,还没休息够就被太子又一巴掌拍醒。
回到东宫后,太子亲自送他到了寝殿里非要看着太孙入睡才安心。
太子在宴上很少饮酒,回宫以后令人拜好酒具,就在儿子床榻的对面一盏一盏地饮酒。
“你快些睡下。”他边饮酒边说道。
李越累得精疲力尽,没过多久就熟睡过去,绵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宫室中显得很是清晰。
太子喝得满足,令人将酒具和小桌案一并收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儿子的身边。
太子自知庸常,生得也没什么亮点,所幸独子生得像他母亲。
太子妃已经亡故三年,她在时是不允丈夫过度饮酒的,其实他酒量很好,喝得再多脑中也始终是清醒的,但此刻他仍是有些醺然,没由来地想起十余年前的往事。
当时先太子刚刚薨逝,他是个没福气的人,自小就多病。
他的母亲是皇帝潜邸时的原配,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但皇帝即位后却没有将她册封为皇后,只堪堪得了个妃位,封他为太子也是勉勉强强,打发言官而已。
反倒是谢氏的那位,甫一入宫就是贵妃。
前朝外戚势大,今朝不立后是不成文的规定,所以那贵妃的位子便是最尊。
先太子死后,所有人都觉得新任储君应是李鄢,他出身最尊贵,人也是无可挑剔,单单容貌出众得叫人艳羡不已,既善为文作画,也善骑射。
才十三四的年纪,就比一众兄长还要出色十倍百倍。
怕是皇帝自己也没想到他能生出个这般优秀的儿子。
但李鄢和谢贵妃都是性子和柔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泊漠然,不在乎外物,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淳道二年的冬天极冷,大雪深数尺。
他那时年纪已经不小,但仍在住在宫中,迟迟没有开府,知悉七弟刚满十四就要开府时,他心中酸涩至极,恨不得到皇帝的跟前去控诉。
就这还开什么府呢大哥虽是刚死,但皇家没有为长子服丧的规矩。
最迟明年三月,李鄢就能直接搬去东宫。
他心里愤愤不平,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发呆,天上突然开始飘雪,等到他发觉小雪变成暴雪时,天已经快要黑下来。
他没带人过来,狼狈地在雪地里奔跑,路过谢贵妃的宫室时,忽然有人撑着伞过来拍了下他的肩头。
李鄢递给他一把伞,嗓音清越:“兄长怎么在雪里跑”
雍王虽还年幼,但已经生得极好。
面容似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但最叫人移不开眼的还是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灵动美丽,在光下时如琥珀闪闪发光,在暗处又如浸透江南的杏花烟雨。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忘记今日要下雪了”
李鄢轻声说道:“兄长快些回去吧。”
“好。”他愣愣地握紧青竹制成的伞骨,手足无措地往自己的寝殿奔去。
冷风如刀子般拂过他的脸庞,也瞬时割开他的心口。
但他当时只觉得李鄢虚伪、矫饰,绝不肯相信雍王是真的心善之人。
以至于他做完那些荒唐事后得知真相时,心底的防线一下子就垮了——
世人都知雍王李鄢最是冷漠、无情,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伤眼前是在冷酷的深宫里最和柔纯善的人,虽然极优秀,却从不出头冒尖,连与下人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
纵是有人犯了大错,也不会说太重的话
像极了像极了……像极了谁来着
太子头痛欲裂,酒劲突然就上来了他环视着太孙的寝殿,撑着头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像谁到底像谁来着
他扶着博古架,书册的香气蔓入他的鼻间,继而涌入肺腑。
哦,他想起来了!像施施,像那位小谢姑娘!
太子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在他见到施施时,会觉得熟悉,她和少时的李鄢是真的像,就像是一对嫡亲的兄妹似的,难怪李鄢会这样照拂她……
加之先前本就是李鄢名义上的叔叔,他怎么会不同情她怎么会不想要保护她
叔侄间的情谊,真是深厚!
太子有些莫名地解脱,十余年了李鄢终于能有些人似的情感,他的心里也好受许多。
施施这一觉睡得不好,她像是在噩梦里不断地挣扎着,一会儿梦见血泊,一会儿梦见东宫,一会儿又梦见鸩酒。
她发热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身子也是滚烫的,唇间呵出来的热得灼人。
青萝将水喂到她的嘴边,小心地将她扶抱起来,施施像幼猫般喝了两口就停下来,她低声哼哼着:“难受……”
嗓音细弱,听着可怜。
绿绮摸着她的额头,担忧地说道:“早知道昨夜先把头发拢干,再让您入睡了”
施施握住她手贴在脸颊上,像是在试图汲取些凉意。
府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诊过脉后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写方子,让药童尽快煎药,然后慌里慌张地亲自去见谢观昀。
青萝还没来得及多问,他就已经离去了只留下一句快遣人去宫中请御医。
皇帝的千秋节,按例是休沐三日,谢观昀不在宫中当值,今日正在府里休息。
“他怎么这么急”青萝愠怒地说道,“是不是昨日清晨在国公那儿吃的东西有问题,姑娘脾胃虚弱,现在有了后遗症”
绿绮也忧心忡忡,她抚着施施的脸颊,用浸过温水的软布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脖颈。
施施脑中昏沉,才刚喝下一汤匙的药汁,就尽数吐在了钵盂里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声说道:“喝不下……”
谢观昀没让人通传,直接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致,方才那位府医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他摸了下施施的额头,低声问道:“很不舒服吗”
她眯着眼,声若蚊呢:“难受……”
谢观昀急躁地问道:“御医大约还有多久过来”
他很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绿绮攥住帕子的手越收越紧,眼中蒙上一层水色,哑着声回道:“应当不到一刻钟就能过来。”
房中寂静,桌案上的药渐渐冷下来,施施的额前却越来越滚烫,她连水都喝不下去,烧得快要昏迷过去。
御医是一路打马疾驰过来的,风尘仆仆地走进屋中,发冠都歪斜得快要坠落。
诊过脉后他看向府医,低声说道:“您所料不错,姑娘这不是病,是中了毒。”
施施烧得恍惚,连众人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人来人往,很是繁忙。
她喝不下药,每每有瓷杯喂到唇边,喉间就蔓起痒意,连茶水都咽不下去,只能勉强地吞下颗粒细小又甘甜的药丸。
“好难受……”施施的嗓音低哑细弱,连幼猫都不如。
她身子还算康健,鲜少会生病。
上次病得这么厉害还是四五岁的时候,众人都以为施施可能要夭折,但她还是撑过来了,自那以后,她很久都没再生过重病。
绿绮绞着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颈。
“没事的……姑娘。”她咬紧牙关揉了一把眼睛,“只是发热,您睡一觉,醒来就会好的。”
施施的眼睛半睁着,像稚童般小声喃喃着:“睡不着,难受……”
眼皮沉重,但若是真的阖上,又觉得更不舒服。
额侧的穴位突突的疼,像是插进去了一根长针在搅弄,痛得出奇。
施施感觉自己像是在炭盆上,整个人都快被烧着了,连思绪都融化成一团浆糊,黏腻又混沌。
新的药煎好后,她再难回避。
绿绮放低声音哄她:“姑娘,喝一勺,就先喝一勺。”
药气并不过分苦涩,御医在写方子时有意地加了缓和的药材。
但在施施看来反倒更奇怪了,本来就难闻,与甜香花香掺在一起后更怪异,让人闻着就想要吐出来
她被扶抱起来汤匙抵着唇要喂进口中,偏偏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饮下去。
青萝眼疾手快,见她刚喝下一勺药,就喂她吃了颗齁甜的蜜饯。
施施本来就嗜甜,平日偏好的口比常人重一些病中感官不灵敏,非得是齁甜才能让她察觉出甜意。
她咬着蜜饯,更不想喝药了。
绿绮和青萝怜惜施施,好言细语地哄她喝药,半晌也没喝下去半碗。
谢观昀看得头疼,又不好亲自上手喂她,低声问那御医:“她这个年纪,能灌药吗”
他并不是急性子的人,在朝臣里也不是以雷厉风行闻名的,但眼下毒未解,其余的征兆还未出现,若是再耽误下去,她只怕还要受更多的苦。
灌药一般都是针对孩童,且往往都是无奈之举。
“这……也不是不行”御医犹豫道,他唤来药童,仔细地吩咐了几句。
谢大人当真是冷情,只是可怜这位小姑娘了。
施施烧得糊涂,听见“灌药”的字词后,却突然清醒了少许,她睁大眼睛,愠怒地看向谢观昀:“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她没用敬辞,噘着嘴发脾气,将床榻上的玩偶和软枕生气地扔向他。
施施素来乖巧,这场面谢观昀也没经历过,他扣住软枕,冷声令侍女将她身边的东西都撤下去。
幸好她用的是软枕,若是瓷枕这会儿他也要被伤到。
施施的嗓音低软,却十分倔强:“我不要喝药。”
纵是长子离家出走时,谢观昀也没有这般动怒过,他低声呵斥道:“你知道留着毒不解是什么后果吗再多浪费一刻钟的时间,你就有可能毒发身亡!”
他凝视施施,厉声说道:“给她灌药。”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落。
绿绮紧忙抱住了她,她低声哄着施施:“姑娘,不哭不哭,喝过药就好了。”
青萝也急忙挡在了施施的身前并顺手给绿绮递上干净的软帕。
施施一哭就没完,偏生谢观昀的耐心也已经耗尽,正在他打算令御医给她强行喂药时,另有一人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
李鄢的神情冷淡,近乎可以称作是漠然
“你疯了。”他冷冷地说道,“她昨日才犯过胃疾,你就要空腹灌药,是想她彻底落下病根吗”
李鄢出行时常带着一众扈从,今日连侍卫也带上了。
单是跟着他进来的近侍就有五六人,院里瞧得见的还有七八人。
那御医见来的是雍王,心下阵阵地叫苦,今日本不该他当值,偏贪那一坛酒,这遇上的都是什么事啊
李鄢气场极强,虽然年轻,但是气势颇令人生畏。
谢观昀也冷声回道:“她喝不下去药,雍王觉得该如何什么都不做,静待毒发吗”
李鄢唇角上扬,冷嘲道:“谢相真是慈父。”
谢观昀低声嘲讽回去:“不如雍王。”
李鄢却轻声应道:“的确。”
语毕,他没再多言,缓*步走到施施的身边,轻轻地抬手抚上她的额头。
他像是有魔力一般,甫一走来施施的哭声就止住了。
她伸开手臂,扁了扁嘴,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病中的施施像个要抱抱的小孩子般任性,谁若是不满足她的心愿,她就要向谁发脾气。
事实上,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过,这是个温柔乖顺的姑娘,所有情绪都敛在心底,从不像别的孩子般讨要玩意、漂亮摆件。
施施是安静的,乖柔的,懂事的。
所以谢观昀是无法忍受她的忤逆的,尽管前日他可能还在为她的安危担忧,况且他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
李鄢轻轻地抱住她,并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离开。
谢观昀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拂袖离开。
施施安静地靠在他的肩头,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颈侧,像个小火炉般手脚并用地想要缠在他的身上。
“七叔,难受……”她呜咽着说道,“我是不是要烧成笨蛋了”
难为她中了毒,烧得快要昏迷,还能记得他是谁。
侍女小心地呈上小桌案,上面摆着许多施施爱吃的食物,还有一碟又一碟的甜食,而后匆匆地退了下去。
“没事的。”李鄢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地解开她的衣带和领口。
衣裙已经被热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自然难受。
只是他亦感到困惑,施施为何会在他吻她的时候,双腿习惯性地夹紧他的腰身
李鄢边喂她用膳,边换了个姿态抱她,施施哼哼唧唧地亲了他一下唇齿间的甜香留在他的侧脸上,久久都未能消散。
顺利喂施施喝完药后,他也从内间离开。
谢观昀仍是面色不善,仿佛他是什么罪大恶极之辈。
李鄢也没有理会他,低声让施施的侍女进去,为她沐浴一番。
绿绮攥紧手中的帕子,低声应是,极力地压下眼底的情绪,在转身时方才敢瞧了李鄢一眼。
周衍带着虚玄道长过来的时候,施施已经昏昏地睡了过去。
这位道长极善医术,与御医和府医简单交谈过后,便已了然童子也认认真真地听着,边拿着笔记录。
施施身上的高热还未退去,但比方才好了许多。
谢观昀摸了下她的额头,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眼底的戾色仍是浓重,没有刻意遮掩,面容显得有几分阴郁凉薄。
他低声说道:“我已遣人去查,这毒未必是冲着她来的,更可能是你我。”
李鄢执起施施的手,轻声说道:“待会儿要施针。”
他好整以暇地下了逐客令,好似自己才是月照院的主人。
少时谢观昀鲜衣怒马,觉得这位表弟性子太和柔,与他不合;后来谢观昀沉稳下来又觉得李鄢性子太张扬,与他不合。
现在他看李鄢更是不顺眼到极致。
但谢观昀最终还是给他面子,拢袖离开了内间。
他走后以后,虚玄道长便带着童子走了进来李鄢坐在床边,垂眸不语。
施施是被生生疼醒的,理智与迷乱在脑中肆意冲撞,方才发生的事像是梦境一般浮现在眼前她双眸失神地握紧李鄢的手,迟疑地唤道:“七叔”
她的后背光裸,银针扎在上面,闪着寒光。
施施“嘶”了一声,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地想要攥住手指。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低声说道:“你中毒了,施施,想起来了吗”
“嗯……”施施艰难地应道。
她的牙关咬得死死的,眼泪无意识地往下落。
李鄢神情微动,手指顺着她的唇瓣探了进去,她的嘴里亦是滚烫的,舌尖推拒着,津液顺着他的指骨流溢,怎么也合不拢,最后近乎是讨好地含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又可怜,又异样的熟稔。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什么会对情事如此熟稔
他眼底晦暗不明,但只是轻声说道:“别咬舌尖,很快就好了。”
李鄢屈起指骨,抵着施施的牙关不时揉着她的唇瓣,朱唇嫣红水润,有着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热意,他心生恶欲,稍使了些气力,那柔软的唇便渐渐肿胀起来
“疼,七叔……”施施小声控诉道,咬了一下他的指节。
她的声音带着些甜意,看向他的杏眼水润澄净,藏着状似纯真的诱惑。
李鄢将手指抽出,施针的诊治也同时完毕,他低声说道:“先睡吧,午间醒了再用膳吃药。”
见虚玄道长带着童子走出,施施突然勾住了李鄢的脖颈,她恶狠狠地吻住他,重重地咬上了他的唇瓣。
她力道没把控好,铁锈般的血气瞬时蔓延开来
施施像个犯了错的顽劣孩子,红着脸说道:“抱歉,七叔……”
李鄢抿了抿唇,低笑着说道:“好小气,囡囡。”
他的语调平和温柔,没有丝毫要怪罪她的意思。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哄孩子般说道:“睡吧。”
他甫一走出内间,虚玄道长便跟了上来他低声向李鄢叙述了一下施施的病症,将可能出现的征兆也全都告知于他,谢观昀边翻看着文书,也边仔细听着。
末了,虚玄道长突然问道:“小谢姑娘可有痼疾”
医官问这样的话,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谢观昀面色凝重起来他抬起头问道:“道长是什么意思我姑娘一向康健,除却四五岁时生过大病外,已经十余年没再病过。”
李鄢沉静的面容也微动,抚上了指间的玉扳指。
虚玄道长沉默片刻,点头说道:“原是如此。”
谢观昀将文书顺着卷轴卷起起身说道:“道长不必犹疑,大可将话说清楚,在下也不是无理取闹之徒,您又德高望重,无须忧心过多。”
虚玄道长撩起下巴上的白胡,却是先看了一眼李鄢。
他微抬下颌,示意虚玄道长继续说。
“小谢姑娘有薄命之相。”虚玄道长低声说道,“恐怕……是活不到十八岁的,但具体还要等算过命格后再说。”
卷轴“啪嗒”一声落到地上,谢观昀死死地盯着他,冷声说道:“道长,您确定吗我家姑娘,活不过十八”
李鄢的眉头也颦蹙起来,他低声说道:“她如今方才十五岁。”
他静默时带来的压迫感极强,出言以后那股冷凝的寒意才消减些微。
虚玄道长失明的那只眼睛剔透澄净,在暗处时泛着极淡的辉光,瞧着与李鄢有些像,但又有些不同。
他拱手说道:“小道也只是猜测。”
谢观昀的脸色不甚好看,正当三人胶着时,内间又传来了压抑的低咳声。
施施坐在床边,面色煞白,没有一丝的血气。
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帕子,那素白色的锦帕上有着朱梅般的纹路,被纤细的白皙手指握住,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见他们进来,她歉然地笑了一下。
谢观昀快步上前抽出了施施掌心里的帕子,点点的血迹像碎星般缀在锦帕上,他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但看向施施水杏般的眼眸,又说不出重话来。
毕竟,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才中的毒。
施施讷讷地说道:“没事的,就是咳嗽。”
李鄢思虑不像谢观昀那般多,他轻轻地摸了摸施施的头发嗓音柔和:“还不舒服吗”
施施垂着头,她只是犹豫了刹那,李鄢便明白她大抵是听见虚玄道长方才的话了。
再看她嫩白足心上沾着的羊毛,更是昭然若揭。
“还有一些。”施施迟疑地说道,“能请道长再为我切一次脉吗”
她眸光闪动,看了眼父亲和李鄢,像是不太敢多言。
她的话音怯生生的,很能挑动旁人的同情心,即便刻意表露出柔软模样时也很自然,更令人心生触动。
虚玄道长既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也是行医多年的老道,心思活络得很,便温声向李鄢与谢观昀说道:“烦请两位大人先到外间稍候片刻。”
李鄢抚着指间的玉扳指,长睫低垂着倒也没有说反对的话。
谢观昀看了眼施施,沉声说道:“好。”
他们二人离去后,施施方才解释道:“道长,前不久我在游玩时意外受伤落了水,自那以后便常常感到吐息滞涩,因是贪玩得的病,一直不敢告诉长辈,可以请道长帮我看看吗”
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将手腕搭在诊脉的瓷枕伤。
虚玄道长低声询问道:“姑娘是在何处落的水”
他沉思着阖上眼眸,习惯性地抚上下巴上的缕缕白须。
施施抬起眼皮,凝视着虚玄道长的胡须,缓缓地说道:“在金明池,大抵是齐王回京的前几日。”
他没带昨日那顶金碧辉煌的上清芙蓉冠,只简单地带了只纯黑色的道冠。
虚玄道长的头发很多,梳发时很用心,道冠也比常人要更大一些。
他的面相并不显老,鹤发童颜,看起来就像是得道高人这样的面貌应该是很好记住的,可她为什么只记得他的眼睛与众不同呢
李鄢的随扈皆是青年才俊,且还有许多世家子弟。
若虚玄道长一位白发道人站在其中,她肯定记得很牢才是!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当时的确是青年人的面孔
施施又想起那日周衍无意中说过的话,他特意提到虚玄道长的辈分高,他应当唤一声叔祖,周衍二十多岁,唤一位白发长者为叔祖没什么不合适,他为何特意提到虚玄道长的辈分高呢
纷乱的线索逐渐凝成清晰的脉络,这位虚玄道长没那么简单——
她吐息逐渐加速,但又不敢想太多,防止自己一激动漏了陷。
虚玄道长沉吟片刻,推测道:“可能是白日染了暑气,夜间又乍然落水导致的。”
施施愣了一瞬,故作惊异地问道:“道长怎么知道我是夜间落水的”
虚玄道长莞尔一笑,蔼然说道:“金明池那等游赏胜地,自然是泛舟夜游才最有趣味,小道也不过是臆测罢了。”
施施仍钦佩地看向他,柔声说道:“有道长在,我就算中了奇毒也不必怕的。”
虚玄道长摆了摆手,谦逊地说道:“小道不过略通医术。”
“不过恳请您千万别告诉我父亲和七叔。”施施支吾着说道,“先前他们已经教训过我了,若是让他们知道病根未除,只怕还不允我出去玩。”
虚玄道长应道:“那是自然,这是姑娘的隐衷。”
说了片刻的话后,施施的笑容渐渐变得虚弱起来,她再度带上歉意说道:“真是麻烦殿下和道长了,兴许是我昨日误吃了相冲的食物,方才会中毒。”
虚玄道长急忙正色道:“姑娘多虑了,八成是有恶人故意预谋,若是吃了相冲的食物,昨夜就该发作了。”
施施不着痕迹地又看了眼他的白须,浅笑着说道:“道长竟还懂毒。”
虚玄道长和蔼地说道:“略通一二。”
说了片刻的话后,施施的声音便又低下来,继而细若游丝,她深呼了一口气,抱歉地看向虚玄道长,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不太能说话了。
虚玄道长便主动告辞离开,走出内间后她睁开眼。
在脑中仔细地梳理着得到的线索,真是天助施施也,她昨日还想方设法地探寻虚玄道长的消息,今日他便主动送上门了。
施施阖上眼眸,反复地回想着梦魇里的情形。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在李鄢踏入长乐殿的那瞬间,她眼里便只看得见他一人
至于他的那群随从,施施也只粗略地记住了虚玄道长一人还记得不清晰,就记得他当时不是道士打扮,眼睛在暗里色泽很浅,像是蕴着辉光似的。
除此之外,她是真的想不起什么了。
好像自从她将命途的轨迹更改以后,就再也没有沉浸在梦魇里过。
施施揉着眉心,反复地翻腾着正要再转过身子时,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李鄢静默地站在她的床前,白色的纱帘随风拂动,为他俊美的面容平添几分柔意,浅色的眸中光影交错,看不清楚是否有什么情绪,只是瑰丽得像盛着一泓月光。
无论多少次见到这双眼,施施都会有片刻的愣怔。
真的很美丽。
她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吻住了他的眼睛。
李鄢的睫羽颤动了一下,零碎的辉光坠落进去,复有浮动而出,映着点金的光芒。
施施鬼使神差地问道:“七叔,您的眼是怎样伤的”
他抚了下她的脸庞,避而不答:“先好好休养,好吗”
“啊”施施有些意外,旋即突然想起她一直忘了问,那条幽蓝色的玉珠手链到底是不是他赠予她的。
昨夜,她正是为这个想去寻他才不幸落入太孙的圈套的。
但李鄢却直接用行动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倏然扣住她的足腕,不轻不重地揉捏着隐约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施施掩住唇,才没有泄出喘息声。
她身上高热未退,连惯来冰凉的脚踝都是温热的,细细的足腕如暖玉般幼嫩白皙。
李鄢轻声道:“不论你想知道什么,养好身子再说。”
他的语气还是轻柔的,口吻却已然严格起来。
施施面颊潮红,极力试着将小腿抽出,凝脂般的肌肤滑腻柔软,她稍一挣动就会落下红痕。
她根本没心思再多想,连李鄢的话都忘了回。
施施眸里含着泪望向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过了会儿才想起这招对他没用。
于是她软声地唤道:“七叔……”
李鄢神情冷淡,他屈起指骨,指间的玉扳指抵在她的足心的敏感处,轻轻地按了一下。
“你——”施施的惊呼哑在了喉间,眼尾都变得红红的。
李鄢揉捏着她的脚踝,低声逼问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施施不断地颤抖着异样的感觉如潮水般冲刷着她的心头,在梦境中她亦食髓知味,但在现实中这样的感觉还太陌生。
“好、好好休养……”她的眼眶泛红,声音也含糊甜软起来。
太甜了,像是冰糖融化后拉出丝般的甜腻。
施施自己都觉得怪异,小腿在颤,大腿在颤,腿根也在颤,她仿佛听到了泉水流动的汩汩声响。
在她忍不住地发出哼声时,李鄢又突然放开了她,潮水霎时退去,她本能地感到愠怒和不满,在梦境里她都还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呢,可残存的理智却又让她感到羞赧。
撩拨到一半就离开,这是什么道理
李鄢漫不经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好好休养,施施。”
说罢他便准备起身,施施拉住他的衣袖,赌气地说道:“你下次不许再碰我的脚踝。”
她的脸上还泛着薄红,既羞赧又恼怒,仿佛是个得不到糖果的孩童——欲求不满。
难道以前在她提出别样请求的时候,从未被拒绝过吗
李鄢眼底晦暗不明,神情也冷了下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能轻易地扣住施施的纤细足腕,根本容不得施施推拒或是反抗,战栗般的触感瞬时又袭了上来。
李鄢低声说道:“囡囡,那谁可以碰呢”
他的声音中透着至深的冷意,清冷昳丽的面容亦是覆着一层霜雪,显得不近人情、冷漠刻薄。
施施眨了眨眼睛,她看向李鄢,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
因踝骨正被人扣住,她只得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坐起身子,纤细的腰肢摇曳着,像是被风拂动的花枝,脊骨凸起形成一个曲线优美的弧度。
她贴近他的耳边,嗓音微哑柔软:“阿月可以。”
自从知道李鄢的小字后,施施是
第1回 这样唤他,她像精魅般弯起眉眼,柔声说道:“也只有阿月可以。”
李鄢身上的冷意霎时消减许多,他轻声说道:“好好休息。”
施施摇头晃脑地应道:“嗯。”
但李鄢甫一离开,她便睁开了眼睛,从床边的暗格里摸出炭笔和纸,字迹潦草地开始记录方才想到的内容。
虚玄道长未必是长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做了伪饰。
虚玄道长深受皇帝宠信,后来却成了李鄢的扈从还参与了宫变。
虚玄道长通晓医道,还对毒颇有心得。
施施将笔放在上唇前,撅着嘴巴让炭笔的笔杆刚好稳住,而后思索片刻,将相关的事宜也列在旁边。
在梦魇里有传言说皇帝是被毒杀,证据就是他变得异常清浅的瞳色。
而九皇子下葬时,瞳色亦是清浅的,楚王先前说九皇子是他毒杀的,但是杀了他又有什么益处这会是皇帝的主意吗杀九皇子的毒又是谁来制的
这个问题她一直在想,先前越思索越觉得乱。
会是虚玄道长吗他先是帮助皇帝杀子,而后又帮助李鄢弑君……
施施不觉得楚王是有意杀九皇子,这更像是他对父亲投诚的一种手段,证明自己的忠心,只是她不明白,皇帝为何要杀子
他是个多疑猜忌的人,心思谁也摸不着,前几日还对楚王起杀心,后几日便想着要弥补他、为他赐婚。
九皇子是他的小儿子,也最孱弱多病,多年来一直养在深宫。
这样的幼子能有什么威胁作何要将他除之后快
况且,就算不杀九皇子,他也很难活到成年。
施施蹙着眉头身上仍是滚烫的,意识也还有些混沌,她心想若是高热退去后再思索或许会更好些。
她将纸团成小卷,然后扔进香炉里,看着它灼烧殆尽,又将炭笔放回暗格里。
宫闱的倾轧之事层出不穷,动辄杀戮灭族,按理来说是她父亲与李鄢该关切的事,她一个小姑娘,纵是想太多也没什么用处。
就好比天祐末年的事,她纵是寻出了史册里潜藏的真相,于百年已作古的那些人而言,也没有助益了。
但是想想总没什么不行吧,不然为何那么多人爱听说书,想知道王侯将相的隐秘
施施抿了抿唇,将薄被向上拉。
翻身时踝骨不慎碰到了床柱,她愤愤地抬起脚,看了眼足腕上的红肿痕印。
如玉石雕琢而成的骨节纤细精致,附着浅粉色的掐痕和指痕,如落樱般缤纷散乱,对了,方才七叔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不论她想知道什么,养好身子再说。
所有这些事的答案,他都知道的,不是吗
施施脑中松弛的心弦乍然绷紧,耳边一阵阵地轰鸣。
她突然明白她逻辑里的漏洞在何处了,不在旁人身上,就在李鄢身上——
有件事施施一直不愿回想,甚至本能地想要规避。
在她误以为他要将她嫁给施廷嘉,与他闹了脾气,后来李鄢直接将她带到了涵元殿。
他们自从相识后,相处便一直很平和,他待她很温柔,全然不似传言里那个冷漠、不好相与的男人。
可在那时,他的确是动了怒的。
施施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这件事很荒谬,她的骄纵和无理取闹肯定伤到了他的心。
但当时李鄢是怎样做的
他想将她关起来……
用精致细长的锁链,用华美封闭的宫室,这和梦魇里李越的所作所为又什么区别呢
而且李鄢比李越更有能力达成目的,他完全能以更好地理由将她彻底囚禁起来。
他或许有温柔蔼然的一面,但性子中无疑也有极冷酷残忍的一面。
非踏着千万人的尸骨,是走不到权力巅峰的。
皇帝猜忌太子、楚王、齐王,连对最为年幼的幺儿都那般心狠,为何会如此信重李鄢
在九皇子身死的这桩秘闻里,李鄢看似隐形,却无疑是获利最大的。
而他获得的最重要的事物莫过于张贤妃的信任,九皇子薨逝后,她再无精神寄托,甚至于她还想过要将施施托付给他,此后逐渐插手外间的事务大抵也是李鄢的意思。
若是她推想的不错的话,在梦魇中为皇帝下毒的人,正是张贤妃。
所以他们都不会允萧婕妤诞下子嗣,皇帝可以移情于旁人,但绝不能因之冷落张贤妃。
他必须对张贤妃有情,必须离不得她的身畔。
在皇帝自以为玩弄众人于掌心的时候,这些人也在冷笑着将他算计得彻彻底底!
施施又突然想到一个极大胆的念头仅是想到这种可能,她就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九皇子会不会是死在李鄢的手里
这个疯狂的念想一出现,就瞬时席卷了施施的脑海。
——但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李鄢并非是不受皇帝猜忌的,只是他很擅长祸水东引,兄长们他是一个都没放过,而这幼弟亦是他掌心的可悲傀儡。
让皇帝起杀心对他而言是很容易的。
李鄢只需要通过皇帝身边的近侍、宫人向他传递一个讯息,九皇子很优秀,比他的兄长们还要聪慧,就能引起皇帝的注意了。
但这还不够,九皇子体弱多病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施施算了下他的年纪,九皇子应当比她小两三岁,那马上就到开府的年纪了。
她又想起他遗留在偏殿的书册,九皇子虽整日卧床,却是很喜爱山河地理的,这或许是久处深宫中的人的一种精神希冀,可更有可能是让他身死的最深原因!
一旦开府,九皇子就再不是笼中的鸟雀,纵是皇帝想要时时掌控他的动向也难。
李鄢只需再传递一个讯息,就足以将他致死。
那就是九皇子的病已有好转,兴许不日便能同常人般游历山水。
如此这般,他在皇帝眼中的模样将不再是多病的幼子,而是一个年轻优秀、且不再受控制的野心稚王!
这样的九皇子,怎会不引起皇帝的猜忌
接着李鄢通过楚王的手杀人,再在张贤妃绝望之时提供奥援,主动将楚王毒杀九皇子的真相告知她,张贤妃本就与皇帝貌合神离,知晓真相后定然极为怨恨愤怒。
李鄢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她拉入弑君的阵营,为复仇心甘情愿地以身犯险,并开始插手外间事务,没多时就同萧氏分庭抗礼。
他既免了猜忌,还轻易得到一大助力。
九皇子缠绵病榻多年,没有夭折就已极幸运,或许在李鄢的心里,他还觉得这是在帮弟弟解脱,使他再免受病痛之苦。
虚玄道长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便是制毒,他常年在外云游,却始终和京中保持联络。
他就是一柄隐秘的刀,杀人于无形。
施施的心中纷乱,却不太能说出到底是什么感受,她只是在想,她会是李鄢密谋的一部分吗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想,她这么一个天真姑娘,连被算计的价值都没有。
但理清楚这些后,施施仍是难以平静。
她知道他杀人不眨眼,对待政敌都不惮以灭门血洗。
可这样细致的密谋,却让她更觉得悚然。
旁人的性命对李鄢来说,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物什他无情冷漠,连一丝活人的情感都没有,只要能达成目的,怎样都不为过的。
那复完仇以后呢
施施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仇怨的火会终止吗他还会杀更多人吗
她从未想过梦魇里的事会有何种后续,但在此刻她茫然了。
施施阖上眼眸,胸口又传来刺痛时,她才想起她身上的毒还未解。
不行,不能再想了,要烧昏过去了。
她从床边的小桌上摸出一颗安神的药丸,就着已经冷掉的茶水直接咽了下去
施施睡得昏昏沉沉,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抱歉,是我连累了施施。”
她的眼皮沉重,感觉到有一颗药丸被喂进了口中,苦涩的药气让她不住地想要干呕,生生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
李鄢掩住她的唇,嗓音低沉:“咽下去”
施施眼里满是因苦涩而溢出的泪水,她紧紧地扣住李鄢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他的腕间。
他低声说道:“听话,是解毒的药。”
她摇着头药丸逐渐在嘴里化开,浓重的苦意让她忍不住地掉眼泪。
施施胡乱地挣扎着,蹬着脚想要从榻上跳下来。
她伸出手竭力地去够桌案上的茶水,还没碰到杯盏,就被李鄢强行抱了回去
施施含糊地说道:“太苦了……”
她话音里带着哭腔,脸颊都哭得湿漉漉的,一丝浓黑的药汁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流。
但李鄢掩着她的唇,让她既没法挣扎,也没法将药吐出。
施施的脑中仍是清醒的,她知道这是解毒的药,只要吃下就会好转,但实在太过苦涩,怎样也咽不下去
李鄢吻了下她的额头“乖一点,施施。”
可下一瞬他便屈起指骨,强硬地探进了她的唇里,冰冷的指尖肆意地在口腔里搅弄,甚至捣进了喉口。
施施被迫将已经化开大半的药丸和药汁吞咽下去她脱力般地软倒在李鄢的臂弯里,喉间又疼又涩,苦意一直蔓进肺腑里,让她不住地颤抖。
她心中气愤至极,倔强地推拒着他。
李鄢抬手抱她,也被她打了一巴掌,施施没有多大力气,但他白皙的手背上还是很快地泛起红痕。
他没有理会,低声哄她:“抱歉。”
但施施眼眶红肿,泪水仍不断地滚落,她挣扎着推开他,整个人都蒙进了薄被之中。
苦意残存在唇间,久久未曾消去她忍不住地干呕,眼泪越掉越多,像是难过的小孩子,又像是被欺负了的幼猫。
李鄢放柔声音,轻声说道:“施施,先出来,会闷坏的。”
施施的身躯缩成一小团,她哭得累了,渐渐地也抓不住被角,李鄢抬手就将她从锦被中剥了出来。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你是个骗子……”
李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为何哭得这样厉害,上午的时候他制止了谢观昀为她灌药的想法,现下却自己强逼她吃了药。
施施的状态不太好她颤抖着手去拿桌案上的杯盏,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刚一拿住杯耳,瓷杯便“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她更难过了,虚握着的拳无力地锤了一下他的肩头
施施泪眼朦胧,哑声说道:“讨厌你……不喜欢你了……”
李鄢神情微动,低声唤她:“施施。”
施施坚持地推拒着他,她眼睛通红,嗓音细弱:“讨厌你……不想见到你……”
李鄢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将她的小手拢在掌心里,继而分开她的手指,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她十指交扣。
“真的吗”他低声说道,“施施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
他的面容俊美,神情却有些脆弱。
若是施施抬起眼,便能见到李鄢此刻的容色是多么认真,但她难过得厉害,又刚刚吃下解毒的药,神智本就迷乱。
她眼含泪光,脸色苍白,唯有唇上泛着朱色,姝丽得诡谲。
李鄢俯身想要吻她,却听见她重重地说道:“不想。”
他甫一放开施施,她便别过了脸。
她的侧颜柔美,带着泪痕,眼睛是红的,脸也是红的,像是一朵鲜丽的花。
因病气未消,瞧着略带颓意,卷翘的睫羽上沾着泪珠,如露水似的,可又因还在气头,又有些与平日不同奇异的活力与生机。
李鄢长睫颤动临走前又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他低声道:“我离开以后,仍要好好休养。”
施施倔强地挣扎着,一点都不肯给他面子,她将唇抿得紧紧的,抬起手捂住耳朵,既不开口也不听他讲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他抚着袖中的玉扳指,指骨微微泛白,绷得近乎透明。
谢观昀候在外间,见他神情不虞,颇有些幸灾乐祸,低笑着说道:“如何施施可有用杯盏砸你”
李鄢拢了下衣袖,不客气地回道:“那倒是不至于。”
谢观昀走在他的身侧,语调却渐渐放轻:“你当真明日就要去灵州,不同她告别了”
李鄢揉了揉眉心略带倦意道:“不必,徒增她的烦扰。”
他话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抵是因为施施已经服下解药,而肇事者也已下狱,两人间的氛围难得有些轻松。
“施施在病中,自然与平日不同,你若这样可太小气了。”谢观昀眉头微挑,一语道破他心底所思,“若是明日她知晓你已离开,定然是要哭鼻子的。”
他很少会做这般轻佻的动作,自从当年的事后,他身上的风流姿态就再也不复存在。
李鄢亦然,他身上似是覆着一层霜雪,常年都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模样,今日却像是被春风拂过,竟流露出些许的柔情。
时光仿佛倒转,十余年前施施降世时,他们这对名义上的表兄弟亦还会偶尔调侃彼此。
只不过那时李鄢性子和柔,内敛含蓄,谢观昀为人张扬,又极擅长和人打交道,多是他在揶揄李鄢。
“施施不会的。”李鄢冷漠地说道。
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些莫名的傲慢,“我姑娘不是耽于情爱的人。”
谢观昀猛地放下杯盏,低声咳了两下,他皱眉说道:“我家施施怎么成了你姑娘”
李鄢没说话,迎着光向外间走去。
侍从为他将珠帘撩起,施施的侍女很爱布置院落,将处处都装点得精致美丽,连珠帘上的颗颗玉珠都是精细挑选的,被日光照亮时显得透彻晶莹。
若是认真打量便会发觉,每一颗珠子里都藏着暗纹,是嫩黄色的水杏。
就像施施水灵灵的澄澈眼眸。
他本是要踏出去的,这一瞬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回过身。
李鄢倚在门边,他撩了下衣袖,鹤羽白纹熠熠生辉,宛若清凌凌的霜雪勾勒而成。
他低声说道:“等我走后,你去问问施施……”
谢观昀口中的茶水还未咽下,忙放下杯盏,正色听他所言。
李鄢神情冷淡,看起来似有些漫不经心口吻却极是郑重:“问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嫁衣。”
“噗——”谢观昀颇有些狼狈地接过帕子,掩住唇角。
李鄢没再多言,径直在众人的扈从下离开。
谢观昀攥着帕子,手肘撑在膝上,望着他远去的身形,面带嘲意地低声说道:“这都是什么事”
“罢了。”他渐渐地直起身子,似是对自己说道,“便这样吧。”
施施到黄昏时才彻底苏醒过来,那解药虽然苦涩至极,却实在是有效。
她身上的症状全都退去了,额头凉丝丝的,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记忆还有些模糊混乱。
她揉着额侧的穴位,努力地回忆着。
脑海中混乱如麻,像是宿醉似的,施施一深想就觉得阵阵地头痛。
绿绮和青萝听见内间的动静,快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青萝急匆匆地抚上她的额头,感叹道:“姑娘,您可算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施施仰起头讶异地问道。
绿绮笑着说道:“是,天都已经快黑了。”
施施揉了揉眉心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然擦黑,隐约能看见枝头缀着的星子与月影。
月影弯弯,细如嫩芽。
“雍王是不是来过”施施迟疑地问道。
绿绮抿着唇,正在斟酌言辞,青萝便快声应道:“是,还是他喂您服的药,您闹了好大脾气呢,那位殿下什么都没说,简直比国公还要温和。”
“啊……”施施有些赧然,微微低下了头。
绿绮暗暗拉住青萝的衣袖,温声向施施说道:“姑娘快去沐浴吧,水都已经备好了。”
施施喜洁,有时清晨也要沐浴。
“嗯。”她点点头,从床榻上下来。
待到施施走到净房后,青萝不明所以地看向绿绮,疑惑地问道:“方才你为何要打断我”
绿绮面露难色,她压低声音说道:“那位殿下并非常人,跟着他不知会有多少危险,只是稍稍显露与他的亲近关系,便有人要向姑娘下毒,况且他还年长姑娘十余岁,若是夫人在,是定然要劝阻的……”
她话没说完,可青萝能听不出来她是什么意思
“要我说你就是想的太多了。”青萝直冲冲地说道,“管他是什么人呢只要姑娘喜欢,又不会害姑娘就足够了。”
“若是一直藏着掖着,像什么样子。”青萝继续说道,“旁的不说,姑娘没有安全感,是会伤心的。”
她们正在低声争执着,净房里忽然传来施施的唤声。
二人急忙进去,见施施正坐在软毯上发呆,她的足腕青紫,肿起了一大片,细微的掐痕和指痕都被掩了过去。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衫,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凝脂般白皙柔嫩,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施施细白的手指搭在脚踝上,轻轻地摸着上面的痕印。
“我好像翻身时不小心撞到了床柱。”她尴尬地说道,“院里还有药膏吗若是没有,可以请绿绮遣人到府医那儿拿一盒过来吗”
“上回用完了,还没有备新的。”绿绮蹙着眉头说道,“姑娘您先沐浴,奴婢这就遣人去拿药。”
她急忙去遣人,青萝便近前将施施扶起,半抱着她踏进浴池。
热水最能活血化瘀,身子都浸入浴池里后,施施舒服地叹了一声,唇角快活地扬了起来。
平常她沐浴时是不喜欢旁人服侍的,但眼下脚踝受伤,青萝便留了下来。
青萝围着施施将花瓣撒进浴池里,“姑娘,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天女散花!”
施施被她的话逗笑拨弄着花瓣说道:“那青萝就是天女。”
她的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肌肤白而细嫩,身上无一处是不好看的,女子见了也渴望去亲吻轻抚。
青萝看得失神,渐渐想起绿绮方才的话。
姑娘生得这般好看,这世上还真没有几个男子配得上。
那位雍王殿下倒是俊美,只是年纪着实大了些,虽看着年轻,跟二十出头的人没什么两样,可到底也是姑娘的长辈,以前姑娘还要唤他一声表叔呢!
施施打断了她的思绪,“青萝,青萝。”
“哎!”青萝回过神应道,“怎么了,姑娘”
施施舔了下唇,面颊染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水汽氤氲,还是因为什么。
“他来看我时说了什么吗”她轻声地问道,眸中水光朦胧,像是有些害羞。
青萝刚开始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施施说的是谁,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在外间,也没听清什么,只知道您闹了脾气,好像还说了什么讨厌殿下的话。”
讨厌他施施睁大眼睛,她居然说重话了李鄢总不会是信了吧
青萝的话音刚一落下,潮水般的记忆便向施施袭了过来。
她撩起水拂了把脸庞,突然清楚地回想起李鄢当时的语调来,他很小心似乎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连语气稍微重些都会伤害到她
但她当时却说了很重的气话。
施施想到绿绮方才说的话,她知绿绮是好意,是担心她才会那样讲,她只是在想李鄢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认为的呢
她垂下眼帘,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
七叔做事向来谨慎,先前他一直不愿同她表明心意,亦是担忧同他一起会遇到许多祸事
他希望她能好好的,哪怕是要让她伤心他也不愿她受到伤害。
李鄢或许是个很冷酷残忍的人,但他待她是真的很好很好,纵是亲叔叔也没有这般细致妥帖的。
他会伤心吗施施很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她惊讶地发现她没有答案。
她还不够了解他,她不知道他是因何成为现今的模样,还常常因他人的话语对他产生误解。
她想她得去探寻真实的他,得让他知道她也愿意待他很好很好。
施施突然很想见他,她必须得告诉他,她没有讨厌他。
不能让他今夜做不好的梦。
这样想着,施施便从浴池中站了起来,她的发丝没有浸湿,随手披上外衫便要向外间走去。
足腕的伤处还红肿着,她走路时一瘸一拐的,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摔倒,但偏偏走得还算稳。
青萝愣愣地看向她拿着薄毯追上她高声唤道:“姑娘,您要去哪儿”
施施披上薄毯,迅速地擦干身子,“我有些急事要出去一趟。”
她简单地用丝带将长发束起,随意地寻了件衣裙穿上就走了出去,她同驾车的侍从现今混得很熟,没多时就顺利地乘上了马车,连父亲那边都没有惊动
七月流火,气候转凉。
夜风已然裹挟着冷意,施施向青萝招了招手,扬声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车驾出发后,她将帘子拉上,没有再像平日那样总是将车帘尽数拉开。
雍王的府邸在京城最繁华的坊里,但闹中取静,像他在宫中的那座涵元殿一般,别有洞天。
施施刚下马车,周衍就迎了上来。
他惊异地问道:“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施施提着罗裙走入王府,她是第一次来李鄢的府邸,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好像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许久似的。
她柔声说道:“七叔在忙吗”
周衍温声说道:“殿下正在与人议事需要在下去通传一下吗”
施施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等他片刻就是。”
周衍引着她走进游廊,给她指了指葡萄藤,笑着说道:“姑娘真有福运,王府里的葡萄刚刚成熟,正是酸甜可口的时候,姑娘想尝尝吗”
“哇。”施施好奇地看向紫得发黑的葡萄,“这是王府里培植的吗”
周衍抬手去摘葡萄,再拿给施施看,他轻声说道:“是殿下不久前吩咐花匠培植的,这是
施施有些意外,七叔也会喜欢花草吗
她跟在周衍身边,和他一起去洗葡萄,正要走过垂花门时,忽然看见抬着木箱的侍卫。
周衍赶忙在暗里使了个眼色,但施施还是发觉了。
她敏锐地问道:“郎官,殿下是近日就要启程去灵州吗”
周衍手里还捧着葡萄,笑得淳朴真诚,“具体的行程还未定下,这类事物一般是由王郎官负责。”
施施的神色却认真起来,但她没有停下步子,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那一抬抬已经整理好的木箱齐齐地摆在一处,若是还未定下行程,怎会将东西备置得这样早、这样齐全
她眉头蹙得越来越紧,声音也变得有些冷:“郎官,七叔是不是明日就要离开”
周衍沉默片刻,缓声说道:“先前当真是还未确定,殿下方才没同您讲的。”
施施并不是小孩子了,幼时父亲便常常离家,她从未因此哭闹过众人都夸她懂事,后来谢观昀离家干脆也不同她讲了,常常是她有事寻他时,才发觉父亲已经离京。
但眼下不知为何,她被一种很奇异的情绪笼罩着。
不想让李鄢离开。
这个任性的念头一出现,就将她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拨开。
周衍摆弄着掌中的葡萄,试探着说道:“姑娘,我们先去吃葡萄吧,殿下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议完事。”
施施点点头,闷闷地说道:“他是不是要与人谈去灵州的事”
她三句话离不开此事,周衍无奈地笑道:“施施姑娘有所不知,殿下每年秋天都要去一趟灵州的。”
施施来了兴致,认真地听他说道。
“柔然世代游牧,与中原习俗大有不同,若是天寒便常常会南下侵扰。”周衍耐心地同她解释,“前朝亦有防秋的传统,屯兵的地方便是灵州。”
她睁大眼睛,问道:“三百年前时,雍朝人也会防我们的先祖吗”
周衍咳了两声,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施施熟读史书,却对现实知之甚少,因而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在下也不太清楚。”他温声说道,“您可以去问询殿下,他对这些颇有研究。”
“哼。”施施别扭地转过脸,“他都要去灵州了,我才不问他呢。”
周衍温和地笑了下,继续同她讲防秋的事宜。
二人说着说着便走到了水井边,施施好奇地看着周衍打水,而后自己试着洗净葡萄,再将葡萄轻轻地放入干净的井水里。
“沁过井水的葡萄会更甘甜。”周衍悠然道,“您往常吃的都是侍女呈上来的瓜果,这还是第一次自己洗濯吧。”
施施的小脸有些微红,她细声说道:“倒也不是,我会做许多事的。”
夜色已经昏黑,天空是苍苍的幽蓝色,像是一块无瑕的玉石,连带井边的绿草也发着蓝。
细小的白色花朵在暗夜中格外明亮,趁着葡萄沁水的时刻,周衍带着施施采花,顺道用藤蔓给她编了个花冠,他的手艺很好,动作如若行云流水,编出来的花冠也多了几分仙意。
她低下头,让周衍帮她将花冠戴上。
“花香好淡,但是好好闻。”施施笑着说道,“我还没见过这种小花呢。”
周衍笑着说道:“只是野花罢了。”
她说着孩子气的话语:“那也是很好闻的野花。”
施施垂着头,双手放在后面,想将发带解开,她总觉得戴花冠时散着头发要更好看一些,难道这是她母族里胡人的血脉在作祟吗
等到周衍将花冠理正后,她才慢慢地抬起头。
她低头的时间有些久,睁开眼后一阵阵地发黑,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致,就被人突然抱了个满怀。
李鄢身形高挑,仅是抱住她还不满足,直接托着她的臀根,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施施面露愕然,长发披散,头戴花冠,像是诗赋里描绘的春神连眉眼都泛着鲜活的盎然春意,宛若意外落入凡间的仙子。
“很晚了,囡囡。”他在她的耳侧轻声说道。
施施的臀根被他的大掌托得稳稳的,甚至不用在盘紧他的腰身,李鄢的唇就贴在她的耳边,她连气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实在是太近了,近得仿佛他再稍俯身就能咬住她的耳尖。
见李鄢抱着她越走越远,她急忙说道:“我的葡萄!”
他揶揄地问道:“施施过来,就是为了吃葡萄吗”
施施不知他今夜怎么了,说话带着股风流气,跟个登徒子似的,她奋力地挣动着:“快放我下来,我等了好久,葡萄都快要沁好了。”
李鄢温声说道:“一定要吃葡萄吗那株葡萄藤培植得不好,很酸,府里还有其他瓜果。”
施施执念地说道:“那是我自己沁的,我一定要吃,你又没有将整个葡萄藤吃完,怎么知道我这碗里的也是酸的周衍说了,这是专门培植的,比平常的葡萄要甘甜许多。”
也不知是哪个词句惹了李鄢不快,他的神情渐渐冷淡下来,又恢复往常的漠然。
他低声说道:“让人给你取来就是。”
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施施气得要死,虚握着的拳轻锤了他一下:“李鄢!”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大名,话音落下后她自己先乱了,这世上除了皇帝外,大抵还没人这么叫过他吧。
随扈一个比一个安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皆是哑仆。
李鄢容色沉静,将她放到了地上,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去取吧。”
施施不知他哪来的暗怒,现今该生气的是她才对吧,她转过身便小步快跑着奔向了井边,长裙摇曳飘摇,乌发柔顺如绸缎,发间的那顶花冠更使她的背影美丽得要生出辉光。
她笑靥嫣然地从周衍手中接过瓷碗,还很善良地分给他了一株,虽然这本就是他采摘的。
两人的笑语隔着夜色也清晰得刺耳,李鄢抚着指间的扳指,昳丽的面容似蒙着一层薄纱似的阴翳,长睫垂落,洒下一层暗色的浅影。
周衍是几岁来着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以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比周衍年长多少,五六年的光阴而已,弹指一挥间兴许便流逝过去了。
或许是施施太小了。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会本能地对更年轻的郎君亲善,只是他也不明白,他身边扈从无数,她为何偏偏只同周衍交好。
李鄢摩挲着指骨,眉间蕴着冷意,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但施施像是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方才跑得有多快,走回来时步子就有多慢,陪在李鄢身侧的侍从看着干着急,恨不得将她赶快抱过来。
走得慢就算了吧,她还一边走一边吃。
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这位祖宗能让雍王等了吧!
更要命的是,刚才还知道要分葡萄给周郎官,现今到了殿下身边,却连一颗也不肯给。
侍从默默地取出帕子擦了下额头,还未收起帕子就听见施施又说道:“你骗我,这葡萄甜得很,一点也不酸。”
她扶了下花冠,长发垂在肩头,腮帮吃得鼓鼓的,杏眼灵动,远山似的黛眉也舒展开来,像是好不快活。
“嗯。”李鄢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又不说话。她愤愤地想到。
施施用力地咬破果肉,甜腻的汁水在口中爆出,顺着唇角往下滴,她刚想抬起手去擦,便被李鄢扣住了手腕。
她顾不得旁的,一抬手将他的手掌也拉了起来。
看着他如玉石雕琢而成的白皙手指上沾上葡萄的汁水,施施的喘息都停了片刻,倒不是因为抱歉,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悸动。
半晌后她才想起取出帕子,为他将手指擦干净。
她咽下嘴里的葡萄,低声说道:“抱歉,七叔。”
李鄢眉眼低垂,浅色的眼眸里似是闪烁着清辉似的微光,只是一瞬后就恢复了无神的模样,施施看得心软,便踮起脚喂他吃了一颗葡萄。
她的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他的唇,微凉的触感让她的指尖发麻,像是碰到了装满滚烫茶水的薄胎瓷杯。
走着走着便到了花厅,李鄢还未用膳,施施也是一睡醒就过来了,便陪着他用了晚膳。
她小心地将葡萄放在桌案边,生怕会不小心将瓷碗拂落。
施施平常用膳是很守礼的,但想到明日李鄢或许就要离开,总是忍不住地透过小窗向外看,观察侍从是不是又开始搬木箱。
她将失落和情绪都藏在心里,用完膳后便抱着瓷碗继续吃葡萄。
施施是很想向李鄢发脾气的,哪有这样的人,一句话不说就要离开,还要走那么久纵然是对院中栽植的花树,也会有不舍之情吧,他怎么就这么冷情呢
但转念一想,李鄢因她中毒的事繁忙许久,她还向他说了重话,他心里或许也会不快的吧。
她有些难过想跟他好好说话,可见他只是静默地品着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施施将瓷碗放在桌案上,然后抓住侧旁放着的软枕,像猫儿试爪般糟蹋着那做工精良的软枕,她动作放得很轻,自顾自地烦扰着。
这时候她又庆幸李鄢瞧不见她,不然依他的敏锐,她心里就没有能藏得住的话了。
那样的话,她在他面前跟个幼稚的小孩子还有什么区别
李鄢轻声问道:“施施,怎么了”
他的耳力怎么这么好施施耷拉着小脸,呢喃着说道:“没怎么,七叔。”
“是吗”李鄢不轻不重地说道。
施施偏过头看他,忽然瞧见屏风后有一扇铜镜,角度很微妙,若是将屏风稍稍移开,便能映出这边软榻上的景象。
她终于明白她对这座王府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这就是她梦境里出现过的地方。
想到那铜镜的其他用处,施施的脸庞倏然泛起红来,她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这可是花厅,不是卧房啊。
她的腰眼莫名地酥麻起来,汩汩的泉水声仿佛就在近旁,她下意识地离李鄢稍坐远了半寸,但下一瞬就被他抬手掐住了下颌。
他浅色的眼眸美得妖异,与梦境中那人的眼睛疯狂地重合。
施施没忍住,轻声地喘息了一声。
“轻、轻点,七叔。”她眸光闪动,“疼……”
她虚虚地搭上他的手腕,话音落下后才意识到这话说得多怪。
李鄢神情微动,指尖上移,摩挲着她的唇瓣。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施施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但是身体比思绪更加敏感。
她脸颊通红地向后仰头,试图躲开他,但下一瞬李鄢便将手指探了进来。
“呜……”施施低颤一声,被迫含住他的指尖。
她用含水的眸光无声地哀求他,别再想向深处探去,片刻后施施才想起现今的七叔还是看不见她的。
李鄢的动作并不温柔,隐约带着些探寻的意味。
像是在试探她会退让到何处。
唇舌柔软温热,口腔中像是盛着盈盈的泉水,敏感得不像话,仅是指骨掠过上颚的软肉,施施就忍不住发出泣声了。
她紧紧地扣住李鄢的手腕,在他白皙的手臂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施施用的力气并不小,但他却像不知痛似的,仍在她的口中肆意地搅动着。
片刻后李鄢似乎又来了新的念头,伸手从瓷碗中拈起一颗葡萄,抵着她的唇喂了进去。
没他这样糟践食物的!
施施呜咽着吃下葡萄,吃葡萄本是很开心的事但她现在连咬破表皮都做不到,他的手指呈剪状交叉,刚好让她没法使力。
他像是初领会这种奇异的玩法,含着恶意地将葡萄推到她喉口的深处。
施施的足尖瞬时绷了起来,她的身子战栗起来,模糊地回想起梦境里的情形,只是那时被作弄的并不是这一张小嘴。
见她已到极致,李鄢渐渐将手指退了出来,他用帕子细细地擦过指骨,漫不经心地说道:“咽下去,施施。”
若是在梦境中,他定然还要恶意地加一句:“施施不是很喜欢吃葡萄吗”
施施气得不轻,狠狠地将葡萄咬破吃下,然后将瓷碗里余下的葡萄全都吃完,她连裙褶都没有理正,揉着眼睛就要往外间走。
“再也不要吃你府里的葡萄了!”她愠怒地说道。
但施施还未起身,就被李鄢按住了。
好在他还记得用手护住她的后脑,不然这一下过去她的脑袋少说也要肿起一个大包。
施施懵懵地看着花厅里的梁木,脑中一阵阵地发昏。
李鄢的容色不甚明朗,他用一种压制性极强的方式按着她,边提膝分开她的腿,边俯身吻住她的唇,所有的光都在这一瞬消失了。
她的唇还带着葡萄的酸甜香气,成熟的果实有着独特的芬芳,连仙人也要为之蛊惑。
但偏生这不是一颗彻底成熟的果实,只是有着异常的香气罢了。
软榻如同温热的潮水般,让施施的身躯在不断地往下陷落,在李鄢的唇移开时她任性地攀上他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
她纤细的小腿从裙摆中露出,熟稔地攀附上他瘦削的腰身。
像个漂亮的妖精,只知道满足自己的欲念。
明明面孔还带着稚气,怎么会对情事熟练成这样真的只是因为看过些许淫书吗
李鄢眸色晦暗,不轻不重地打了她一下。
施施的面颊瞬时羞红,瞬时便清醒过来,巴掌声太过清脆,仿佛还在花厅里回响。
“你怎么老是这样”她又羞又气地放下腿,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重重地从臀侧扔开,眼睛红得要落下泪来。
但李鄢的膝仍抵在她的腿间让她没法合拢腿根。
他轻轻地摸了下她的眼尾,话音里带着蛊惑:“那施施想怎样”
施施抬手捂住眼睛,不愿看向他,也不肯开口说话。
李鄢将她落在榻上的花冠执起轻声说道:“不想说吗”
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间施施猛地睁开眼睛,想要将花冠拿回,但李鄢将她的手交扣着握在一起让她只能被迫开口。
她的声音闷闷的:“您管我呢反正您都要去灵州了,还管教我做什么”
李鄢愣了一瞬,她顺势便将花冠拿了回来。
施施的话音委屈,眼泪啪嗒一声便掉下来了:“你不告诉我,父亲不告诉我,周衍也不告诉我,你们都骗我。”
她红着眼哑声控诉道:“青萝说我之前说了重话,我怕你难过,饭都没用就过来了,还等你那么久,连父亲都没让我等过呢。”
“要不是刚好过来,还不知道你要走呢。”施施说得越来越难过,“说都不说一声……那算了吧,你去找个能受得了不告而别的姑娘去吧!”
李鄢的神色冷下来,安抚的话还未说出,便近乎是本能地扣紧她的手腕,仿佛这样她就没可能从他身边逃开。
施施的衣裙上全是凌乱的褶皱,脸庞哭得湿漉漉的,杏眸也红肿起来。
“还连我的花冠都要抢走,不就是吃你府里几颗葡萄,拿你几朵花吗”她揉着眼睛坐起身子“以后我都不来了,花冠也不要了。”
施施咬住牙关,不想将哭音泄出来让他听见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掉,擦眼泪的动作都来不及。
李鄢抚上她的脸庞,用拇指帮她擦眼泪。
“抱歉,囡囡。”他低声说道,将花冠轻柔地戴在了施施的头上。
她的心思多么单纯,相衬之下他的所思简直龌龊到了极致。
李鄢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柔情像是被层层灰土所埋没多年的种子在此刻被浇灌后疯狂地生长,即刻就要长成参天的乔木。
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想要为她妥协。
施施哭得更厉害了,她打开他的手,带着哭腔说道:“你会说抱歉,你却连什么时候回来都不肯告诉我。”
她虽然打了他,自己的眼前却一阵阵地晕眩。
她的毒才刚刚解开,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实在不该这时候来见他,更不该因他而情绪大起大落。
李鄢将清水喂到施施的唇边,她仍是抗拒,他便直接掐着她的下颌渡了进去。
“入冬前。”他低声说道,“入冬前一定会回来。”
她被他抱在膝上,泪已经止住,但眼帘低垂着,像是承不住睫羽上的重量。
“那么久……”施施带着鼻音说道。
李鄢吻了下她的额头,低声解释道:“你身子刚好,不宜伤心难过,方才没告诉你的。”
除却上回去扶风的短暂行程,他们几乎是从来没有分离过。
施施像个小猫般拽着他的衣袖,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半晌没有说话。
她若是哭,他还能温声安抚,但她沉默着,反倒让他想不出适宜的言辞。
李鄢摸着她的头发,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将她也一并带去不就好了吗反正他出行都是乘马车,多带一个她也没什么影响。
况且先前她就说想去扶风,回来时他可以带她慢慢地在扶风游赏。
“施施想与我一同去灵州吗”他轻声问道。
施施愣怔片刻,好似才明白过来李鄢方才说了什么,她原本还耷拉着的小脸瞬时充满神采,也不再摆弄他的衣袖了。
她像是突然得到一大盒糖果的孩子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他轻轻地将她抱起声音温和:“自然是可以的。”
“不过我们要快些了。”李鄢轻声说道,“你的行李还未收整,我们得快些准备了。”
“好!”施施这时才露出笑颜,她用力地回抱住他,好似方才所有的难过和不快都没有出现过。
他将拇指从玉扳指上移开,轻轻地抚了下她的脸庞。
“您先同父亲讲吧,我收拾完行李就过去寻您。”施施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很不放心,“他若是生气,您就说是我任性非要和您一起过去的。”
李鄢握住她的手,缓声说道:“别担心,他会同意的。”
施施懵懂地看向他,片刻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是呢,您的面子应当比我大许多。”
一下马车后,她便小跑着奔向月照院。
抬腿踏进院中后,足间尖锐的痛意让施施终于想起她的脚踝方才扭伤了,依然是红肿的状态。
真是讨厌,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候受伤
她一走进院里,绿绮便迎了上来,她急切地问道:“姑娘,您的伤处还好吗”
施施兴致昂扬地说道:“绿绮绿绮,快陪我一起收拾行李,我要去灵州啦。”
“灵州”绿绮张大了嘴巴,震惊地看向她。
施施快步走进内间招呼着青萝和小侍女跟她一起寻冷些时候要穿的衣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远方的景致,除了青萝外,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全靠想象来谈灵州,倒也交流得颇为顺畅。
绿绮看向施施的笑靥,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心中的愁绪更深。
姑娘不会是想跟着雍王去灵州吧那般偏远荒凉的地方,姑娘这么娇弱怎么能受得住
但施施完全没有留意到绿绮的忧心,收拾好物什后,她便蹦蹦跳跳地去了父亲的院落,这会儿他应该还在书阁里看文书。
她提着灯哼着小调,像是踩在云朵上,身上轻盈,步履也轻快,连足腕间的伤处也不疼了。
书阁里点着灯,两个侍从在外间候着,见施施过来皆面露难色。
她心中生出个不好的念头,父亲不会是不允吧
施施的心跳骤然加快,有那一瞬间她的脑中猛地一片空白,像是过了电似的。
应该不会吧*……
她心中惴惴,却听见书阁中忽然传来谢观昀的呵斥声:“胡闹!”
施施颤抖了一下,坐在软椅上向侍从急切地问道:“父亲今日心情不好吗”
她的话音刚落,内间的门便打开了,谢观昀周身都带着深重的寒意,严厉冷肃,目光更是冷得惊人。
施施慌乱地站了起来像是上课开小差突然被先生发觉。
谢观昀看她的目光略显异样,颇有些一言难尽,仿佛她是个多么顽劣的稚童。
施施的手原本是备在后面的,这会儿忍不住绞弄起自己的头发来她用手指将长发一圈圈地缠起。
父亲的视线落过来的时候,施施才想起她的头发仍披散着,还戴着一顶花冠。
她暗道不妙,他肯定更觉得她玩心重了……
谢观昀怎么可能会允许她去灵州呢
七叔不过是哄她她居然还真的信了。
李鄢或许能说得动皇帝,但也决不能说服她父亲。
谢观昀恨不得天天将他们几个关在府里听先生讲课,继妹要害她的事被他知道后,请了三位先生,每日从早学到晚,施施都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至于出游玩乐,更是想都不要想。
施施紧张得厉害,心房怦怦直跳,垂着头准备听候父亲的发落。
谢观昀的声音淡淡的:“东西都收整好了”
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连脸上该做出什么表情都开始犹豫。
正在这时,李鄢从内间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倒是如常,大抵是因为书阁的光线太柔,他的身上似也沾染了书卷气,瞧着像个俊美的书生。
施施抬头了一瞬,便收回视线,支支吾吾地说道:“收、收整好了,父亲。”
谢观昀回头瞥了李鄢一眼,像是在压着怒气,但看向施施时,又像是没什么情绪。
他沉声说道:“既然收整好了,那便去吧。”
施施低头看着衣上的纹绣,听见父亲的话,瞬时猛地扬起了头
她没听错吧父亲居然准了——
施施比方才走在路上还觉得飘忽,跟做梦一样,她睁着大眼睛愣愣地望向谢观昀,呆了片刻才说道:“谢谢父亲。”
李鄢神色柔和,缓步走到她的近旁。
谢观昀半是不耐烦、半是和蔼地说道:“我在灵州有处宅子,去了住那边,记得多带些冬日穿的衣物”
他没做过慈父,做出温和的样子也有些怪异。
施施也没见过谢观昀这幅样子,她像小鸡啄米般不断地点头“好的,父亲。”
毕竟是要离开多日,她又没出过远门,兴许父亲也是担忧她吧。
不过在李鄢揽过她的肩头时,她便明白了父亲为何会这样,谢观昀的眼神倏然变得阴冷起来施施一个激灵便侧过了身没有让李鄢顺利拥住她
谢观昀似是咬着牙说道:“我姑娘大病初愈,雍王千万多担待,不然怕是明年都瘦得穿不了新衣了。”
施施不明所以,但李鄢却好像听懂了。
他的语气和柔沉静,她却听出了一股莫名的挑衅之意:“谢相多虑,比起京城豺狼环伺,还是灵州的山水要更养人。”
施施更加懵然了,灵州不以山水养人闻名呀,七叔这是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谢观昀冷笑一声,漠然地说道:“还望雍王莫要太自负,觉山之鉴未远。”
觉山施施突然明白过来了,父亲是在说年初在觉山寺有人刺杀雍王她却意外受伤的事。
虽然七叔当时为她遮掩过去了,但谢观昀定然知道全部的真相,他这是在暗讽七叔没有保护好她吗
那七叔定然也是在暗讽父亲,嘲弄他连太孙都防不住,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但施施没想到的,李鄢却应下了谢观昀的这句明嘲。
他从善如流地说道:“谢相说的是。”
谢观昀怔了一瞬,脸色再难和蔼起来十分不耐烦地向他摆手:“周行,送客。”
施施认真地向父亲告别,仰着头说道:“父亲我入冬前就回来了,到时候我给您带灵州的枸杞。”
谢观昀也朝她摆了摆手,随意地说道:“将你自己好好带回来就行。”
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施施神情微动,笑着说道:“我一定会的,父亲。”
说完以后她小步地离开书阁,跨过门槛时揉了下眼睛。
李鄢牵起她的手,微微俯身问道:“要不还是留下吧灵州遥远,路途艰辛。”
施施却很郑重地向他说道:“我没事的,七叔。”
“小鸟长大了也要离开妈妈的。”她的话音还带着稚气,“兄长在外做官多年,都没有想过要靠父亲调任,我只是去灵州短短几月,这么能生离愁别绪呢”
“再说,大家都是走遍名山大川才能写出名篇的。”她跃跃欲试地说道,“可惜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这回我也要好好游赏灵州,若是能听到些天祐末年的故事就更好啦!”
十五岁的姑娘,在月色下朦胧美丽,耀眼而不灼目,像是月光化成的花朵。
李鄢和她的手指交扣在一起,似是漫不经心地调侃道:“我们施施若是郎君,定然也会是名垂千古的大家。”
他的神情静穆,像是玉石形塑的雕像。
他的情绪并不是喜悦,也并不是放松。
反倒是有些克制和忧虑。
施施没有注意到,她没忍住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随口答道:“不是郎君也可以啦,我的学问就比父亲厉害,别看他那书阁精致,他入仕以后可是从不读书的。”
“不是他不想同人论道,而是他根本不懂。”她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件事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只告诉您哦。”
走了几步后,小石子又到了她的脚边。
施施没有忍住,又踢了一下,她小声地说道:“我还听人说父亲年少时很不学无术。”
她的心思活泛,思路总是飘来飘去,李鄢略带笑意地应道:“不是谣传,是真的。”
“啊!”施施讶异地看向他,“您居然也知道吗”
“嗯。”李鄢微微颔首,“你祖父当时亦很忧心。”
他的目光低垂,似是落到了施施脚边的小石子上,她有些心虚,但还是被这种单纯微小的快乐所蛊惑。
李鄢没有多言,只是温声提醒她“早些安置。”
月照院静静地坐落在溪水侧旁,施施站在小桥的阶梯上,这样她就能同李鄢差不多高,她抬起手将花冠轻轻地戴在李鄢的头上。
她像诗人般吟诵道:“阿月像月亮一样。”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是最尖锐的利剑,横刺在笼闸之前,将他心底的异兽向更深处囚去。
施施连夜给朱策回了封信,顺手将自己最近写的札记也一并附了上去。
她睡得晚,还天还没亮就激动得爬起来了。
绿绮和青萝围着她忙里忙外,绿绮看着施施一勺勺地将早膳用完,方才稍放心些许。
“药膏都放在木盒里了。”绿绮边为施施梳发,边低声念叨着,“您可一定要记得涂抹,若是伤到骨头您往后可都别想着蹦跳玩闹了。”
绿绮像姐姐般温声嘱咐她让施施更加不好意思,她抱住绿绮,扯着嗓子说道:“我一定会特别想你的,绿绮——”
“那我呢”青萝转着帕子,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支簪子,精准地插进施施的发间。
施施朗声说道:“我也会特别想你的,青萝。”
因是要赶路,她没有梳洗太久,连衣装也换了身轻便的,像男装一样,走起路来宛若携风。
施施坐上马车,掀开帘子最后看了卫国公府一眼。
谢观昀要去上朝,起得比她还要早,因此没能来送她但他也给施施送了一只木盒,只是没说是什么,让她到灵州后再打开看。
故意卖关子。施施一边这样想,一边小心地将木盒放了起来
早市已经开场,所过沿途一处比一处热闹,只有雍王府安安静静的,连声鸟鸣都没有,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
施施之前就好奇,怎样的匠人才能在那般热闹的麟德殿设计出一处僻静
李鄢亲自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施施一来这里的寂静就守不住了,她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地问问题,仿佛是个刚刚会说话的小孩子,有无穷尽的疑惑。
“七叔,行程要多久呀”她问来问去,“七叔,途中要住在哪里呀”
李鄢耐心地为她解答,随扈偶尔也会开口应道。
他们比之前话多了很多,施施觉得奇妙,她自己也是,以前她是个缄默和柔的大家闺秀,虽然有些怯弱,但至少不会总是很失礼。
好像是越活越活回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仪仗和护卫都早已准备周全,但到了选定的吉时才会出发,施施坐在马车里晃着脚,认真地回想着方才的问题。
车驾宽大得惊人,她个子不够高,连脚都垂不到地上。
但李鄢却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进来的刹那车驾都好像变小了似的,她抬肘侧身就能碰到他。
而且他没有用香,可莫名的淡漠香气就是萦绕在她的鼻间,悄悄地偷走她的注意力,像冬日的落雪,又像是松柏的气息。
施施将手中的书册搁置在一旁,像小猫般嗅了嗅。
李鄢摸了下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没有用香,许是之前在寺里染上的香气还未消散。”
施施摇摇头执念地说道:“不是那种香。”
至于到底是哪种,她也说不清楚。
她刚模模糊糊地有了想法就觉得一股热流忽然开始涌动,小腹如有落石般不断地往下坠。
施施咬紧牙关拽住李鄢的衣袖,突然发出一声轻颤。
他好像是误以为那毒仍未除尽,急忙揽住她问道:“施施,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他便直接传唤了医官。
李鄢动作太快,施施甚至没来得及拦他,她小脸通红地说道:“是……葵水!”
李鄢愣了一瞬,而后唤了侍从叫来两个小侍女。
施施红着脸拉着他的衣袖,小步地下马车更换了衣物,再次上车后已经快要预备的吉时
她抱着汤婆子和手炉,身子几乎完全地陷进了柔软的靠枕里,微微的钝痛在小腹里蔓延着,偶尔会变得尖锐。
施施的脸色苍白,显得有些柔弱。
李鄢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神情还有些愣怔,似是不太能相信他的小姑娘已经是大孩子了。
他的手掌冰凉,于是先捧着手炉将掌心暖热,再轻轻地帮她按揉着肚子。
在马车未行进时还好,吉时一到队伍便迅疾出发,颠簸的车驾让细微的触碰都变得微妙起来。
施施的小腹下坠感极强,又疼又难受,偏生还夹杂着一股异样的酥麻感。
她脸颊泛红,试着将李鄢的手推开。
“七叔,没事了。”施施小声地说道。
李鄢神色柔和却将她往怀里带了些许,他轻声说道:“不妨事的”
施施快要受不了他身上的暗香,也不想和他靠得这样近,于是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帮您念文书吧,七叔。”
她眼睛里似乎有星子闪动:“这样您晚间就能早些休息了。”
李鄢默然片刻,最后还是颔首,将几封信笺递给她。
他微微向后倚靠,阖眼说道:“这几封是要写回信的”
施施执着小裁刀将信拆开,将信纸小心铺展开,看到信的内容后她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这种军政大事让她念真的好吗她还以为是那种寻常文书……
写信的人言辞严谨,词句斟酌,她念得很是顺畅,但念完以后什么也不记得。
却不想李鄢忽然温声问道:“施施觉得,这信笺应当怎么回呢”
“啊”施施懵然地看向他。
“看见这一处了吗”李鄢抬手将她揽了过来,指尖点在信纸上,虽有略微的偏差,但也是八九不离十地落在了大概的位置上。
施施被他这个神奇的能力惊讶到,认真地回看起信笺的内容,恍然说道:“他想升官吗”
李鄢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施施觉得该给他升吗”
这人施施并不认得,她是看过信后才知道他是赵渊的副官,父亲似乎对赵渊颇有微词,也不知道这位副官如何。
不过能将信递到雍王的跟前,应当也是有些手腕和门路的
施施如实说道:“我也不知道,七叔。”
李鄢轻抚着她的长发,神情越发柔和只是他接过炭笔,在信笺上打叉的动作却很随意。
“赵渊亦做过我的副官。”他的语调中蕴着些淡漠,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我许他在凉州主政,他却意欲效仿张氏,割据一方。”
施施抿了下唇,低声说道:“这位副官同赵渊亲近,因此才求到了您跟前,是吗”
李鄢这一句话的信息太多了,他向来寡言,但是一旦开口就总是要引着她思索许久。
“囡囡聪慧。”他轻声说道,“若是他们有你十一聪慧,也不至于身首异处。”
施施没有因这句夸奖快活起来,李鄢行事乖张残忍,若有人胆敢忤逆他,是绝不可能有所保全的以杀来解决问题是他的一贯作风。
或许没有这封信,那位副官还能苟活。
他跳到了李鄢的眼皮子底下,便再难勉强余生。
施施没有立场去讲什么,这是军政大事,不能心软手软,七叔处理这方面的事或许比父亲还要娴熟,她只是没由来有些紧张和焦虑。
就像她那日突然想到,在梦魇里他大肆屠戮后会做什么
仇恨已经消逝,但余火尚存,李鄢会怎样呢会解脱吗还是会陷入更深的渊水里
现今他在她跟前都这样丝毫不遮拦,似是非要告诉她他的本性如何,看她会不会害怕或是逃避。
男人的心思真多。施施心中惆怅,将信折起放在一旁,静静地打开另一封信笺。
她的嗓音甜软,念起信笺来如有清风,不一会儿回信的粗略文稿都写好了。
施施咬着笔杆兀自修饰着,连李鄢将手又覆上她的小腹都没去关顾,她喃喃地说道:“这样写行吗他会不会看不懂呀”
他声音冷淡:“看不懂就罢了,能看懂杀他的诏书便足以。”
怎么整日都在嘲讽旁人施施将他推开,冷声哼了一下:“你至少得让周郎官看懂吧,不然他怎么写文稿”
李鄢神情微动,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略带蛊惑地说道:“他看得懂的先休歇片刻吧。”
李鄢的指尖冰冷,轻点在施施的小臂上,那触感就像是被蛇的信子舔舐过一般。
她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吻住了唇。
马车仍在平稳迅速地行进着,施施只能听见风呼啸的声响,李鄢抬手掩住她的眼睛,将她带入了黑暗之中。
她的掌心柔软,轻抵在他的身前,细微的抗拒被轻易地制住,归于无声。
行至第六天时施施的葵水终于结束,她躺在驿站的床上翻来翻去,捧着新得的话本子看了许久,直到小侍女过来为她熄灯,她方才恋恋不舍地将书合上。
然而等小侍女一走,她便将枕下的小夜明珠取出,继续看了起来。
行程已过大半,车马行进的速度让施施很是惊异,她从没出过远门,只是隐约猜出或许是因为李鄢每年都要来灵州,方才在安排上这样周全的
她边看话本边在心中胡思乱想,翻页以后才发觉脑子没能记住刚才那页写了什么,于是将书又翻了回去。
这细细的翻页声很轻,在寂静的内室里也没什么声响。
施施很快看完,就在她准备再翻页时她突然发现她的手抬不起来了。
一双如玉石雕琢而成的手轻按在她的手背上,白得出奇,在黑暗里像是会发光一样,连夜明珠也没有这般透彻的光泽。
施施像炸毛的小猫般,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险些就唤了出来。
“不是说仍是腹痛,只想早些入眠吗”李鄢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是在挑灯苦学。”
施施欲哭无泪地说道:“您听我解释,是今夜方才好的我睡不着方才看闲书的”
李鄢的手指却直接将她掌心的夜明珠勾了过来,他没有多言,但微光下的面容却有些肃穆,像是在酝酿着怎样惩罚她,施施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她坐直身子,想要再为自己辩解两句,李鄢却只是将她的小夜明珠带走便离开了。
施施懵然地躺回去,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的神情。
早知道该再收敛些的她揉了揉脸,将话本放到枕边,烦闷地睡了过去。
这夜施施久违地又进入到了梦境里,她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她好像又长大了一两岁,个子也稍微高了些许。
看起来端庄清丽,只是朱唇嫣红,为这幅面孔添了几分妖异的浓艳。
真好看她快活地想到。
可还没等她看个尽兴,梦境中的李鄢便过来将她抱走了。
施施咬住唇推拒他,像是花瓣般被一层一层地剥开,喘息声从唇边溢出,柔软甜腻得快要拉出丝来。
等到看清他指间拿的是什么,她的身子骤然紧绷起来。
“不、不行!”施施不住地往后瑟缩,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但脚踝被攥住,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
李鄢的神情晦暗不明,他的语气还是轻柔的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温和了:“打开,施施。”
施施的膝紧紧地并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肯如他的愿。
她在梦境里被折腾得厉害,次日醒来的时候发丝都被热汗浸湿。
施施坐在木凳上,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小侍女看不出她眉宇间的春情和脸颊上异常的绯红,还天真地说道:“姑娘今日真好看”
发觉镜子里出现另一人的身影时施施拿着簪子的手陡然一抖。
她战战兢兢地唤道:“七、七叔。”
片刻后施施又懊恼起来,梦境里的七叔又不是现今的李鄢,她没必要那般紧张的
他还没有那般强势冷漠,总归还是会考虑她的想法的
在七叔眼里,她估计还是小孩子呢。
李鄢将落在桌案上的簪子拈起,放进施施的手心里,他指间的玉扳指刚好碰到她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昨夜拿走的那枚夜明珠。
她仍不能保持镇定,紧忙将簪子递给小侍女,让她将簪子插进发间。
启程后施施乖乖地坐在李鄢的近旁,主动拿起文书念给他听。
刚念完一节,他便打断了她:“昨夜没睡好吗”
施施的心弦瞬时又绷了起来,她垂着头说道:“没有,睡得很好。”
她犹豫着要不要说起昨夜的事,迟疑间李鄢却将那颗小夜明珠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夜明珠干燥冰凉,她却瞬时想起了梦境中的情形。
那颗夜明珠应该要更大一些,被裹挟得滚烫,浸满汁水,湿淋淋的从蚌肉中刚刚吐出,辉光都黯淡了许多。
施施的脸颊轰然变得通红起来,她颤抖着将夜明珠攥紧。
“抱歉七叔。”她小声说道,“我、我以后都不夜间看话本了。”
李鄢低声说道:“无事。”
正当施施以为她逃过这一劫的时候,他突然抚上了她的面颊。
她的脸颊滚烫,而他的手掌冰冷,只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她便没忍住地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呻吟。
正常姑娘应当不会有这种反应吧施施在混乱中想到,但是七叔应当也没有见过旁的姑娘……
李鄢摸了摸她的脸颊,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夜做噩梦了吗”
他在说什么——
施施睁大眼睛,瞬时紧张到了极致。
李鄢的口吻很随意,好像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但施施心中紧张,不由自主地便多想了些许。
七叔他发现了吗
她忐忑地答道“不能说是噩梦,就是有些奇怪,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大清了。”
施施垂着头,将小夜明珠攥在手心里,原本冰凉的珠子被她握得渐渐热起来。
“没事的。”李鄢轻叹一声,将她轻轻地揽住,“只是担心你睡不好。”
施施心中的犹疑瞬时便消弭了,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吧,纵然七叔再敏锐,也总没法感知到她梦里发生的事吧
她是藏不住事的,特别是有梦魇中太孙的前车之鉴,她总愿意将心里的想法甚至只是预感告诉他,但新的梦境奇异又羞赧,叫她连开口的勇气都提不起。
马车行得平稳,施施靠在他的肩头,没多时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她眼下略有青影,的确是没有睡得太好,只是并非是因为梦魇,而是因为梦里的春光太好。
李鄢眼底蕴着些许暗色,他静默地抚着施施的手腕,将那颗小夜明珠从她的掌心剥出。
夜明珠被她攥得发烫,他的手指修长,被莹润的光泽一照,显得更加白皙。
不知为何,仅是一颗寻常的夜明珠,却引了他的注意。
就好像他曾在梦里也见过类似的一般。
余下的几日旅程,施施一直很乖巧,反正到灵州了以后能放肆地玩,她不差这几日。
灵州比京城要稍冷一些,已经入秋多日,她换了更厚的衣裳,在马车里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掀开帘子往外看的次数要更多。
树叶已经开始飘零,光秃秃的枝丫都瞧着比京城要有趣许多。
他们是正午时分入的城,接迎的队伍很是庞大,阳光刺目,但是并不温暖,已经有几分冬日的冷肃。
人群是很热情的,说是十里空巷都不为过。
施施有些震惊,她只知道父亲在民间的声名很好,尤其是在江南一带,因为他管漕运,在凉州声名也不错,因为他管那边的财赋改制。
她没想到雍王竟也如此受爱戴。
边境的这几个州民风颇为剽悍,而且族群混杂,最是骁勇,也最是好战。
施施坐在马车里,恨不得将耳朵贴在车壁上去听外面的动静,但却不敢掀开帘子看
李鄢疑惑地问她,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几经逼问,她方才开口:“那样不好。”
“您是在处理公务的。”施施细声说道“若是被人知晓带女眷,是会被弹劾的。”
“带女眷也无妨的。”他缓声说道“楚王当年,到剑南道还要带上明昭郡主,也没人说过什么。”
施施反驳道“那不一样。”
李鄢轻声问道“怎么不一样”
“明昭郡主是楚王的女儿呀。”施施戳了下他的手,“我又不是您的女儿”
李鄢顺势握住她的手,分开她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扣在一处。
“那你怎么会是我的女眷”他低声说道
施施快被他的逻辑绕晕了,她用力地晃了晃胳膊,还是没能将他的手甩开。
“那好吧,我不是你的女眷。”她轻哼一声,“以前还能讲我是您的侄女现在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施施以为李鄢的神情会冷下来,但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道“你是我还未过门的妻子。”
他的语气平和,蕴着少许柔情,清越如山涧泉水。
她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不是呢。”施施闷声说道“我父亲可没有同意。”
李鄢倒也没有受挫,他压低声音说道“所以孤现在还没名分,不能同姑娘出入人前,是吗”
施施的脸颊泛起红来,她揉着腮帮说道“是。”
马车继续缓缓地向前行进,外间的喧嚷越来越响,她猜测可能是行走在闹市的大道上。
正当施施思索时,李鄢忽然抬手将帘子拉开了少许。
他如崖间新雪般的俊美面容仅露出一隅,便叫外间瞬时涌起了阵阵的尖叫声。
“你!”施施愕然地说道
她急忙矮下身,将脸庞遮掩住。
李鄢将帘子放下,伸手将她拉起,他低声说道“真的没什么。”
施施气恼地坐直身子,她摸了摸胸口,觉得心都快跳出来。
“怎么没什么”她气鼓鼓地说道“让人瞧见了多不好呀。”
李鄢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说道:“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她跺着脚说道:“那也不好。”
施施不想跟他再说车轱辘话,拿起文书便看了起来,这几日她给李鄢念了许多文书,还写了不少文稿,就差替他写檄文了。
她以前至多写点札记,也就是这些天才发觉自己颇善理文官的事务。
兴许是祖上传下来的天赋
施施执着炭笔在纸上圈圈点点,模样很是认真,连脸颊上染了点墨迹都没发觉。
看完以后她轻声念给李鄢听,他好像是成心与她做对,沉思良久竟说道“先看下一份吧。”
施施看来看去,将他这里积压的文书都看得差不多时,终于到他在灵州的府邸了。
李鄢在灵州有两处宅子,一处在北郊,一处在城中央。
因他常年来往灵州,一直有人打理,置办得很是周全。
而父亲打算让她住的那间宅子则靠南许多,施施想过去看看但李鄢只是摇了摇头。
他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和柔:“想都别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施施总觉得离开京城后,李鄢比平常要强势许多,有些、有些像梦境里的那个他了……
两三年后的她,到底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施施被迫跟着他回了府,宅邸中静悄悄的,随扈和侍卫很熟稔地进行交接。
她坐在花厅的躺椅里,边像荡秋千般在躺椅里晃来晃去,边吃着灵州特有的小食。
来了个小侍女陪在她的身边,帮她剥开果子的壳。
施施咬住果仁,像小动物般将果仁咬得“嘎嘣”“嘎嘣”响。
四下无人,又到了灵州的地界,她入府以后便换了男装的打扮,自由得很。
施施穿得很利落,只是容貌柔美,做了男装打扮后雌雄难辨,眉眼间自带风流,活脱脱就像个浪荡的小少爷。
她端详着小镜子里自己的面容,越来越觉得满意。
小侍女也捂着嘴说道“郎君真是好生俊美!”
施施身边的侍女都比她年岁大许多,她还是第一次和比她还小的侍女亲近相处。
这小侍女天真懵懂,连她是个姑娘都没看出来,可见是个没什么心眼的。
施施也没去纠正她,反正在灵州的这些天她八成都要做男装打扮。
她摇着折扇说道“你叫什么呀”
天一点都不热,甚至有点冷,只是她觉得这样看起来会更好看而已。
小侍女弯起唇角说道“回郎君,奴唤兰玲,兰花的兰,玲珑的玲。”
她躬身行了个礼,笑容粲然明媚,原本寻常的面容也亮眼了许多。
施施将折扇合起,抵在下颌说道“真是好名字。”
吃完果子以后她开始吃枣子,灵州的枣子比旁的地方都要好吃许多,洗干净的深红色枣子放在素白的瓷碟里,看着就颇为诱人。
甘甜清脆,汁水丰盈,施施接连吃了两三个
她卧在躺椅里,每吃几颗就要起身一次,兰玲便柔声说道“郎君,奴为您拿吧。”
施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她不喜欢旁人服侍得太近,总喜欢许多事情都自己来,但想到现今的身份是郎君,若是拒绝这小姑娘兴许会伤心,便没有说什么。
李鄢进来时瞧见的就是她启唇咬住那小侍女手指的浪荡模样,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颦蹙起来。
兰玲脸庞羞得通红,紧忙将手背到了身后,谦恭地向他行礼。
施施见来的是他,便没有起身,只是软声唤道“殿下。”
他神情冷漠,未曾开口,兰玲便被他的气场吓得匆忙退去。
这位殿下最是严苛,若是让他知道她方才与这位小郎君如此亲近,怕是他们二人都要遭殃。
只是这位郎君见到雍王亦不起身,大抵真是殿下带来的宠爱小辈。
连身份都没有挑明,也不知是有多尊贵呢!
李鄢缓步走到施施的身边,将她从躺椅上拉起,他轻声说道“晚间有接风的宴席,要去吗”
施施的眸子亮了起来*她欢悦地问道“我也可以过去吗”
李鄢微微颔首:“自然。”
施施高兴起来,踮着脚攀上了他的脖颈。
“我到时跟着周郎官他们就好,就当是您的随扈。”她想着对策,“这样您也不用给我再编什么身份了。”
李鄢揉了揉她的唇瓣,低声说道“不跟周衍,跟王钊。”
“啊……”施施有些失落。
她跟王郎官不是太熟悉,他已经三十有余,为人严谨,平日主要是管外务,她见得不多,还不如和侍卫们打过的照面多。
“不愿意”李鄢问道
“没有,没有。”施施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愿意,很愿意的。”
但她的唇角还是没有上扬,周衍对她很是纵容,她一娇声求他,他便没了主意,至多也只会哄着她。
可王钊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很清正严直的人。
施施心想,这回她是没法胡作非为了。
原以为到灵州以后会自由许多,没想到李鄢竟然把她丢给王钊管——
灵州天黑得稍早一些,施施披着大氅坐进车里,睡了一路,到朱将军的府中时才昏昏地醒来。
她打着哈欠走到王钊身边,恋恋不舍地看向跟着李鄢走的周衍。
周衍朝她笑了一下,施施还没高兴起来,便发现他是朝王钊笑的。
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在王钊身边。
这位王郎官出身世家,家风严正,夫人死后多年没有续娶,独自将孩子养大,儿郎还在读国子监读书,女儿都已经出嫁了。
施施实在找不出话同他聊,到了席间以后便安静地开始用餐。
灵州的羊肉做法很独特,炙烤后的肉片薄而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没有半分腥膻味,金黄金黄的,好吃得让她有些忘乎所以。
她换了装束,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于是施施也没再在乎什么礼仪,快活地大快朵颐起来。
她坐在角落里,又有一众人在暗中看护,照理来说是没人会注意到的,可还是被一个小姑娘发觉了。
她满身金玉,瞧着就很尊贵。
施施猜想她或许是朱将军的孙女挑起的眉头与明昭郡主简直如出一辙,那股骄纵和目中无人的气质也很是相似。
她听明昭郡主讲过少许灵州的事,但明昭郡主说话有时喜欢遮遮掩掩,导致施施认识她这么久,还是没搞清楚她家里的事。
不过施施想这小姑娘应是朱策大伯的遗腹女年岁对得上,生得也像吴郡朱氏的人。
“你是何人”小姑娘胆子很大,直接走到近前来。
她身上的金饰哗啦哗啦地响,兴许是在北地生活得久了,姿态上全然看不出丝毫江南姑娘的气质,反倒像个小酋长似的。
施施执着羊腿,唇边还沾着油渍,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王钊。
他反应极快,没等施施开口,便暗里遣人拦住了那个小姑娘。
但她很执拗,非要来看施施。
小姑娘嗓音抬高,扬声说道“我是主人,自然要来看望客人的。”
施施听得仔细,心想她猜得没错,这个小姑娘正是朱家的姑娘,好像是唤作朱竺来着
吴郡朱氏是大家族,人多得不可思议,以前施施从没又记清楚过,自从遇见楚王和齐王后,朱氏的人像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来,她方才开始认真地他们家的谱系。
不过朱氏辈分乱,她是怎样也记不清楚这群人的具体关系。
好在也没什么影响,毕竟她也不用唤他们什么。
施施抬眼望向王钊,他皱着眉头同身边的人不断地说着什么,李鄢也是强人所难,这位王郎官根本不是处理内务的好手,更别提让他管她身边的这些杂事了。
吃完小羊腿后,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起身向那个小姑娘走去。
朱竺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明昭郡主回京后,她就是这座府邸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所有人都哄着她宠着她,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拒绝她。
再者,她只是想看一眼那少年而已。
施施在心里推测着朱竺的事,没过几步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朗声说道“姑娘寻在下有什么事吗”
施施没带那把折扇,总觉得手里空空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便顺手将瓷瓶里摆着的花枝抽了出来。
朱竺方才气势还很足,不知为何见她过来以后突然又安静下来。
“没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她慢慢地说道“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对,地主之谊。”
施施觉得有趣,她在心里暗想李鄢看她的时候,会不会和她看朱竺是一样的
朱竺目光不移地看向她,眼里并没有羞怯的情绪,好像真的就只是过来看她一眼。
施施摆弄着花枝,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花枝颤动,花瓣扑簌簌地落下来,看起来颇有些梦幻,朱竺下意识地便抬手去接。
施施柔声说道“好看吗”
朱竺捧着手里的花瓣,神情轻微地愣怔了片刻,她低声说道“好看”
她们的对话还算平和,但李鄢那边还是很快遣来新的人,借故将朱竺给带走了,她疑惑地跟着他们走远,边走边问道“祖父突然要见我做什么”
施施拿着光秃秃地花枝,轻轻地闻嗅了一下。
王钊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抱歉地说道“是在下处事不够圆融,惊扰您了。”
“没事。”施施笑着说道“朱姑娘年纪还小,只是对远方的来客好奇而已,不是郎官的错。”
李鄢似是与朱将军有要事商谈,施施将甜品都吃完以后,还没等到他。
她一个人先回了府邸,灵州以前有宵禁的传统,许多人还是习惯早早安歇,不似京城那般深夜还闹声喧天,宅子里静得出奇,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施施沐浴过后李鄢仍未归来,她便直接熄了灯睡下。
他们二人住的屋子是相连的,只有一墙之隔。
奔波了许多天,她一碰到柔软的锦被,便要陷进床榻里。
施施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她睡着得很快,睡颜恬静,樱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吐息声悠长,像是画中才会有的仕女
正在她睡得黑甜的时候,梦魇里曾有过的可怖感受突然袭了上来。
她的脖颈似乎正被人扣着,细细地被吻过每一寸嫩肉,留下颗颗深红色的痕印。
施施猛地从梦里惊醒,她的后背被冷汗,脸颊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啊——”她刚刚发出惊叫声,就被掩住了唇。
李鄢的面容白如新雪,在暗夜里泛着冷意,见她醒来,他神色如常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施施摸了摸脖颈,右边的颈侧疼得厉害,估计是渗出血来了。
薄薄的一层皮肉根本经不住他这般折腾,依照她在梦境里的经验,这种痕印要许久才能消失。
她气得不轻,李鄢却只是静默地拥住她。
七叔的状态不太对劲。施施本能地紧张起来,低声唤他:“阿月,阿月。”
李鄢没有应她,手指顺着她凸起的脊骨往下滑,渐渐地到了不该在现实中被触碰的领域,越来越向里,越来越深。
“七叔!”施施颤了一下,极力想要制止他。
等她抬眼时,才发觉李鄢的眼底不复清明,满是恶欲。
施施紧张地扣住他的手腕,额前的发丝已被冷汗浸湿。
倒不是因为恐惧,或是惧怕,而是因为怪异。
李鄢是极守礼的人,在梦魇中她险些被太孙欺辱,而他在为她披上外衣时,都会小心留意连指节都没有碰到她的身子。
那日在宫宴上被下药时,她紧紧地缠着他,他还是什么都没做。
现今施施整个人都被他按在了怀里,她越推拒,就被他控制得越死。
李鄢的手指瞧着修长秀丽,其实在里侧和指腹是有一层薄茧的,他少年时善骑射,虽然很多年没再上过马,但这层薄薄的茧子还是保留了下来。
平时是看不出来的,甚至在被他抚摸脸庞时,也没有什么感触。
只有在被碰到更敏感的地方时,才会感知得格外清晰。
潮水一波一波地向上涌动,仅是腿根的嫩肉被摩挲,施施就觉得快要受不住,她咬紧牙关,可一声细细的轻吟还是溢了出来。
李鄢轻揉着她的乌发,在她的额前落下细碎的吻。
他的面容没有任何异常,但力道却大了许多,痛意和酥麻之感夹杂在一起,让施施快要想哭出来。
“不要……”她眼眶里含着泪。
李鄢的睫羽低垂,俊美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轻轻地撩起施施的发丝,俯身吻了下来。
他的手撤出,轻轻地扣住了她的腰身。
施施低哼一声:“唔……”
她的身子绷成弓弦,腿根不住地颤抖着,等到这个漫长的吻结束,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鄢饮酒了。
酒气很淡,有些冷冽,应当不是烈酒。
李鄢好像清醒过来许多,他拥着她,轻轻地吻她的面颊和额头
施施的腿分开,被他换了个姿势抱在怀里。
明明不是钳制的姿态,但她好像更难挣脱了。
李鄢声音压得很低,边揉着她的耳尖边问道:“你很喜欢他吗”
“很喜欢谁”施施一脸懵然,震惊地看向他。
李鄢神情微动,周身的冷意霎时退去了许多,只是他的嗓音仍隐约带着醉意“真的不喜欢吗”
施施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清楚他到底误会了什么
李鄢的敏锐程度高得恐怖,他虽不能视物,但身边的人却绝不敢搪塞胡来,对下属和身边人的管束比寻常人还要严格许多。
施施低着头轻声说道:“我只喜欢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总是不相信我。”她故意作出失落的样子,“还常常想要欺负我。”
她说着说着,便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李鄢的指尖倏然一顿,似是僵了片刻。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施施将李鄢的手轻轻拉开,委屈地说道:“这个人这样坏,我却还是喜欢他,我是不是很蠢笨呀”
她方才竭力挣扎时,根本挣不脱。
现今她只是轻轻一拨,李鄢便松开了她。
施施气恼地想到,李越是欺软怕硬,他倒好偏偏吃软不吃硬!
“不是的。”李鄢扣住她的手腕,“囡囡最聪慧。”
施施将灯点上,回过头看向他,李鄢的眼瞳在微光下清浅如水,凝着流云似的光辉,像是琉璃似的。
岁月待他太好,分明都已经快要三十的男人,面容竟还如青年人一般。
尤其是眼眸,干净得惊人,就像是从未见过世间的罪恶。
李鄢或许是真的有些醉。
施施觉得他已经分辨不出她话里的重点了,她想说的是她聪慧不聪慧吗
她小声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我聪慧啦。”
施施没有掰开他的手,反倒是将另一手的手腕也放进他的掌心,她用腕骨轻蹭着他的手掌,示意李鄢扣住。
而后施施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将他从床榻上拉了起来,她牵着李鄢的手,端着烛台带着他小心地在黑暗里行走。
李鄢身形高挑,如乔木般挺直。
他的睫羽很少眨动,总让人生出一种被很认真注视的错觉。
施施没有讲话她只是静静地带他走出内间。
出内室的门后她才发觉有许多人在门外候着,王钊眉头蹙得紧紧的,褶皱如同山川一般。
施施将食指竖在唇中间,示意他们安静,带着李鄢回到他的居室,他这间屋子布置得很简略,甚至没什么物什
她心想他肯定已经沐浴过,不然身上的酒气不会这样轻。
不过施施也不知怎么脱他的衣服,袍服层层叠叠,她颤抖着手解开他的衣带,总觉得这样子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为缓解紧张,她决定多说点什么。
“你得睡觉了,阿月。”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知道现在是几更吗我等你那样久,刚刚睡下你就来祸害我,简直太过分了。”
“醉酒的人拥有一次小小的特权。”施施将他的外衫脱下挂在衣架上,“不过下回你再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
李鄢就像个听不进话的青年,只是静默地把玩着她的腕骨。
施施红着脸解开他的里衣,尽管在梦境里见过无数回,她还是害羞地移开了眼睛。
也不常见他习武,怎么身形就这样好呢
她常常出去游赏骑马,小腹上还有一层软软的肉呢。
施施心里羡慕,但是很守礼地没有多看,她抬起小手,扶着李鄢的肩头将他的发冠取下绸缎般的乌发顺着她的手指滑落。
长发散落后,他的容颜带着些许妖异的美感。
施施愣神片刻,险些被他拉进了怀里。
她紧忙站直身子,颇有些气恼地说道:“不可以再这样了,阿月。”
李鄢的神情很是漠然,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施施突然觉得他不是二十七岁的李鄢,而是十七岁的李鄢,身上的清隽贵气里藏着利刃,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信任这个世界。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知道那个答案是很近的,但总是想不透具体的事宜。
施施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闷声说道:“好好休歇吧,七叔。”
她像他常做的那样,轻轻地将手覆在他的眼上。
李鄢的睫羽很长,像小扇子般扫过她的掌心,惊起一阵痒意
施施走出去时,候在外间多时的王钊终于松了口气,他很少管内务,也不知李鄢到底想出哪门子主意非要让他来管她。
王钊管不住她,更管不住李鄢。
“你怎么能让他去找我呢”施施低声质问道,“提前告诉我一声也好呀,他都醉成那个样子了。”
王钊也颇为无奈,他低声说道:“施施姑娘您也知道,殿下的主意是谁都改不了的。”
“周衍呢”她有些生气地问道,“他为什么不拦住李鄢”
施施一时嘴快,她意识到不妥,但是已经开了口也收不回去。
王钊脸色细微地变了一下解释道:“北郊军营出了些事,周郎官已经连夜赶去了。”
施施听到答案,心情仍没有好起来。
“这种事一般不都是你负责的吗”她心中疑惑更甚,“殿下为什么要调换你们的职位”
王钊连军营里最凶悍的军士都能顺畅搭上话面对施施的质问,却有些哑然,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她天真懵懂,比他的小女儿还要单纯。
跟这样一个小姑娘沟通,什么城府心机、钻营算计都派不上用场,甚至连官腔都没有半分效用。
“下官也不甚清楚,都是殿下的安排。”王钊心一横,暗想殿下总归是有法子答的。
施施眸光闪动,却也没有再为难他。
她打着哈欠回去睡觉,睡到日上三竿时,方才拥着锦被从榻上爬起。
李鄢带着人出去了,府邸里安安静静的,她简单梳洗更衣过后才唤来兰玲。
“那个周郎官回来了吗”施施向她问道,“就是瞧起来最温文尔雅的那位年轻郎官。”
兰玲摇摇头柔声答道:“抱歉郎君,奴也不认得那位大人。”
施施有些担忧,正打算出去看看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周衍,他也像是刚刚睡醒,眼睛里还有些血丝。
“真是不巧,殿下刚刚离开。”周衍笑着说道,“您估计晚上方能见到他了。”
施施惊喜地看向他,差点激动地想要抱住他。
“你终于回来啦!”她扬声说道,“七叔好过分,他为什么要将你调离呀”
周衍揉着额侧的穴位,无奈地说道:“还请姑娘多多担待,殿下他有时的确会有些突然的决策,不管殿下都是为了姑娘考虑,您也不要怨他。”
他很会说话三句两句就将施施说的没了脾气。
她坐在门前的阶梯上,托着腮帮向周衍讲道:“昨天朱将军的小孙女非要来看过,王郎官险些招架不住,若是你在就好了,肯定能想到主意的。”
周衍神情微动,顿了片刻后问道:“那最后是怎样解决的呢”
“我也不知道。”施施闷声说道,“有人将朱竺唤走了,说是朱将军要见她。”
她坐在门前晒太阳,与周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他有事离开,方才站起身子回去内间。
到灵州以后李鄢的脾气坏了许多,虽然他本来就性子阴晴不定,是个很不好相与男人。
施施在心里猜想着诸种可能,回到内间时午膳已经布好。
兰玲温柔小意引着她坐到席间,给她介绍起今日的餐食,若不是施施推拒,只怕她还要喂着施施用膳。
她心里觉得莫名却没有察觉出到底哪里不对
施施只是本能地觉得会有事情发生,对危险的敏感是她小动物似的天性。
灵州的生活平静,却更像是在暗处悄悄涌动的潮水。
李鄢回来的时候是深夜,施施已经睡熟,等她第二日醒来时,他又已经离开。
只是这回他把周衍带走了,留下王钊和施施大眼瞪小眼。
“我能出去玩吗”施施期期艾艾地看向王钊。
他很肃穆地说道:“不行,施施姑娘,殿下特意交代过您这几日要待在府上的。”
“我就去我父亲的那间宅邸看看,那不也是待在府上吗”施施眨了眨眼睛,“郎官亲自护送我过去,总不会有问题吧。”
她软声细语,但王钊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施施抱着软枕,虚握着拳锤进棉花里,她愤愤地说道:“那给我买几本书总行吧,不要正经的,要那种野史轶闻。”
这回王钊终于应了她。
施施翻着书册,将小胡床搬到庭院里,躺在上面看书。
天黑之后她便点上小灯,披着厚厚的狐裘继续读。
她拈着书页,正看到关键处时手腕突然被人扣住,施施愣了片刻,恰在这时一张字条也从书册里掉了下来。
她还没抓住,便被李鄢接了过去。
李鄢披着深色的大氅,似是刚刚从军营里回来,身上还沾着薄霜。
施施坐起来,扬声说道:“还给我。”
李鄢将字条递给周衍,低声说道:“念一下”
他专断强势,比她梦境里的那个人还要冷酷。
施施不明白为什么几日不见,他一回来就要这样待她。
周衍的神色明显地变了,他硬着头皮念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施施将字条从周衍的手中抢了过来,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她神色如常,甚至坏心地戳了他一下控诉他方才为什么不帮帮自己。
这笔迹并不是手写的,而是从几张版刻的残页里摘出来,然后拼接在一起的。
王钊不会买书,有好几本都是盗版的,到处都是残章漏页,她看得很是辛苦,因此才随手拼了首诗出来,刚好拿来签,好看又好用。
李鄢的眼眸无神好似没有注意到她与周衍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只是低声发问:“写给谁的”
语调漫不经心,好像事不关己。
施施的心突然冷了下来。
“不是写给谁的。”施施低声说道,“只是随手拼凑出的词句罢了。”
她说完便从小胡床上下来,拥着狐裘就要离开。
少女的体态轻盈,披着狐裘时更显娇柔,虽然是男装打扮,可还是叫人看着就心生怜惜。
李鄢没有拦她,只是沉声说道:“过来,施施。”
施施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给他面子,小步快跑着就回去了内间。
她边快走,边赌气地说道:“不过来。”
李鄢身着玄衣,衣上覆着薄霜,此刻冷意更甚,连眉眼都好似凝了一层雪意。
周衍也有些惊愕,姑娘这是生气了吗
他犹豫片刻,迟疑地向李鄢说道:“施施姑娘兴许是在府中久了,心情有些烦闷,您不如晚间唤她一道用膳”
李鄢抚着指间的玉扳指,低声说道:“不必。”
她在小胡床上卧了一下午,软榻上尽是她身上的馨甜香气,久久未曾消散。
他不须思索,就能在脑海中勾画出施施在软榻上恣意翻身的模样。
须臾,李鄢轻声说道:“她若是烦闷,明日让她出去就是。”
他的指尖垂落,指骨白得近乎透明。
施施一回内间,兰玲便关切地看向她。
她帮施施轻柔地解下狐裘,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她纤瘦的脊背。
兰玲没有问她因何不快,而是如解语花般细声问道:“郎君是想先用晚膳,还是先沐浴”
施施掌心里还攥着那张字条,随意地往桌案上一放。
她沮丧地说道:“先沐浴吧。”
施施将头发挽了起来,她执着小木船,边玩水边沐浴,将浴桶里的水弄得哗啦哗啦的,甚至还溅到了地上。
等到她沐浴完后,站起来时才知道这沾了水的地有多滑。
施施吃痛地摔了一下,膝盖瞬时变得通红,好像还擦破了皮,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这么倒霉
兰玲听见内间的动静,急忙柔声问道:“郎君,需要奴进来服侍您吗”
“不、不用。”施施披着外衫,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并将自己裹得更严一些
兰玲迈着莲花步,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见施施坐在地上,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郎君!”兰玲高声唤了一下,匆匆矮下身来。
施施刚刚沐浴完,身上香气浓郁,一张小脸泛着薄红,杏眸水润灵动,好像丝毫未曾沾染俗世的尘埃。
兰玲红了眼眶,纤纤玉指搭在她的膝上,嘴唇颤抖地说道:“郎君伤得这样重,都是奴的过错。”
施施紧忙说道:“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将水弄到外面才摔倒的。”
兰玲跪坐在她的身边,红红的眼睛像小兔子似的。
施施看得不忍,她强撑着站了起来,虚虚地牵过兰玲的手,将她也一并拉了起来。
“真的没事的。”施施轻快地说道,“我带的有药膏,稍微抹抹就好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兰玲还是紧张地攥着她的衣袖,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
施施的侍女一个比一个跋扈,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小心的姑娘。
她低声哄着兰玲,由着兰玲亲手给她涂抹药膏。
药膏凉丝丝的,兰玲的手指细柔,点在伤处上时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施施本能地想要推开她,自己来上药,但看兰玲担惊害怕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兰玲离开后,施施才恍然想起刚才没有遮掩脖颈,那日李鄢留下的痕印还在,她抹了好几天的药,现在还有浅粉色的印子,看起来越发暧昧。
完了,肯定被当成风流浮薄的男子了——
施施换了身领子稍高的衣衫,方才缓慢踱步去用晚膳。
她放在桌案上的字条不知到了何处,兴许是落到角落里了。
施施没有多想,静默地用完晚膳,正打算去庭院里将小胡床搬回来时她听见外间又嘈杂起来。
她站在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向庭院。
李鄢在众人的扈从下离开府邸,夜色昏黑,他的背影高挑瘦削,像是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剑,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他不会累吗
施施倏然想到,夜间总归来得那样晚,还没休息两三个时辰,又匆匆离去。
整日忙于繁琐的军务政务,性子也会受影响吧。
在军中必须强势专断,要树立威信,要让最肆意的兵痞见到还会畏惧。
施施有感觉父亲在处理繁杂事务时心情也会很坏。
她仅是被太孙盯上,就觉得痛苦万分,那李鄢呢他整日面对的是一群怎样的狼豺
在京城时她没有察觉到,只是因为不常常见到他。
或许过几日就会好了,既然他这么忙,她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施施的心情渐渐地没那么糟,她抱着手炉回去看书,一直看到夜深。
次日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刚刚梳洗完毕,王钊便遣人传信说李鄢允她外出了。
施施二话不说,就换了身深色的骑装。
“我们去南苑校场吧!”她兴高采烈地说道,“午间的时候,就可以歇在我父亲的府上了。”
王钊扶着额头,见她如此欢悦,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您先别急。”他沉声说道,“虽然灵州是殿下的地盘,可您若是去远处,最好还是提前安排。”
“啊……”施施有些失落,“不好意思,郎官我忘记了。”
以前都是李鄢带她出去玩,他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根本没想过还有这一茬。
王钊心神微动,道理虽然是这样的,但是谢姑娘的心情还是更重要一些毕竟这直接关系到殿下的心情。
“施施姑娘,也不是不行。”王钊安慰地说道,“您先用早膳,我立刻遣人去安排就是。”
施施高兴起来,她蹦跳着去用早膳,只是上台阶时险些摔倒。
王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膝盖又受伤了。
他很少管内务,但常年在雍王府任职,对施施的熟悉程度比谢观昀还要深。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甚至可以说是太漂亮了,未及笄时便美得名动京城,有的风流之辈去卫国公府赴宴,为的就是能够瞧她一眼。
不过她早就有婚约在身,薛家三郎薛允虽不是个多好的郎君,却也不坏。
从辈分上看她还是雍王的表侄女。
所以那时王钊从未想过,他的顶头上司竟会同这样一个姑娘牵扯在一起。
她和柔温善,甚至有些怯弱,安安静静的小姑娘,连说话声都细细的,全然看不出是谢观昀那种恣睢权臣的女儿。
望着现今任性大胆的施施,任谁也想不出她半年前柔弱易欺的模样。
王钊虽不像周衍常常与她交涉,却也差不多是看着她长大变成现今的模样,他略有惆怅地轻叹一声,低声吩咐小厨房这两日别给她吃辛辣。
许是小时喝的牛乳太少了,才这么容易腿脚受伤。
王钊继续说道:“再给施施姑娘送一盅热的牛乳吧,越甜越好”
施施一用完膳就匆匆忙忙地收整起来,她换了个样式简单的玉冠,又将折扇拿上,对着铜镜用脂粉将脖颈上的痕印仔细地遮掩住。
她本想骑马出行,但王钊问都没问就给她否了。
“我可以带幕篱的。”施施争辩道。
“施施姑娘,灵州不比京城。”王钊诚恳地说道,“灵州的路窄,道旁皆是店家,不适宜骑马出行。”
落到施施耳中就成了王钊变着法地说她骑术差。
她反驳道:“那为什么你们可以骑马”
“自然是为了要护卫您。”王钊也学会了周衍的说话方式,“您若是不愿的话,今日要不还是继续看书吧,书坊昨日送来了两本灵州志怪记,您不是一直想看吗”
施施闭上了嘴巴,乖乖地坐上马车准备出发。
南苑校场距离李鄢的宅邸并不远,在史书中颇有声名,据说是发动政变的吉祥之地,凡是在这练过再打进京城的戍边军,就没有失败过的。
施施将车帘大敞着,托着腮帮往外看
她一直想骑马外出,可真到了校场可以随意骑马时反倒又没那么渴望。
跑了两圈马后她就拎着弓去射箭,施施力气不大,见她将弓顺利拉开时身边的护卫皆拍掌欢呼,仿佛她是拉开了多么了不起的一张弓。
她有些羞恼,“咻”的一声便射到了草垛里。
施施面不改色地说道:“这弓有些问题。”
换了一张弓,又走近了许多后,她如愿以偿地射中了靶子,只是距离靶心还颇有些距离。
真是奇怪,她在京城时还不曾这样,难道是太久没有射过箭吗
施施左思右想给自己找借口,恰在这时她侧旁的人忽然稳稳地射中了靶心,那股百步穿杨的劲儿,让她射偏的几支箭更显落寞。
她偏过头才发现是朱竺,她仍是满头金饰,穿着繁复的裙装,就像是才从宴席上下来,连走路都要小心会踩到裙摆。
施施更加气恼,她还专门换了骑装呢。
什么政变的祥瑞之地她怎么一点气运都没有
接着施施又看了眼远处的王钊,刚刚她射偏时他没忍住朗声笑了出来,她便不允他看让众人都离得远远的。
结果朱竺过来,王钊又没拦住。
“昨天你的侍从骗了我。”朱竺看着施施说道。
“哦。”施施点点头,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刚开始以为是周衍给她解的围,后来才发现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朱竺的性格很奇异,见施施不搭话,也没有多问
她只是在施施射箭时也和她一起射箭,然后一次一次又一次稳稳地射中靶心。
施施没了兴致,便要收起弓箭离开,两人擦肩而过时朱竺突然低声说道:“你穿骑装很*好看”
微风拂过,她发间的金饰泠泠地作响。
施施恍然一惊,某一瞬间她还以为是明昭郡主在说话。
朱竺的面容依然骄矜,仿佛方才什么也没说。
她的眉骨是上扬的,挑起来时几乎与明昭郡主一模一样,目下空清,无声息的傲慢好像附着在骨血里,可又有些暗暗的孤寂。
明昭郡主还有疼爱她的父亲,朱竺却只有祖父。
施施心中的柔软被轻轻地碰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或许也只是孤独,连个同龄的伙伴都寻不到。
“下次再见啦。”施施轻声说道。
说完她便快步离开,只是脑中却在回想起朱竺方才说过的话,到底是哪个侍从将朱竺骗过去的七叔为什么不告诉她那日他心情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施施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具体的答案,她隐隐觉得是与周衍有关。
午间的时候,她带着众人去了谢府。
谢观昀在灵州的这间宅邸布置得简略异常,要不是提前打过招呼,只怕连吃喝都成问题。
这么小的院落,是真的只能住施施一个人,若是李鄢过来连侍从都没法安排。
在这里守着的嬷嬷却是她认得的,小时候这位辛嬷嬷照看过她,后来年纪大了便回了灵州老家,谢观昀过来时便会帮着打理一下府邸。
施施很多年没有见她,高兴地和众人介绍起来。
辛嬷嬷抚着施施的手,慈祥又和蔼地说道:“听说是姑娘要来,我们早先就做了准备。”
施施笑颜灿烂,但为了以后能常来出游,也没有在这边待太久,下午便回了府邸。
李鄢也是刚刚回府,他只是稍侧过身,施施便缠了上来。
“七叔,您回来啦。”她软声唤道。
施施嗓音甜软,深色的骑装将她的细瘦腰身勾勒得分明,他一伸手就能握住。
李鄢将她抱起,轻声问道:“玩得开心吗”
施施蹭了蹭他的颈侧,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柔声说道:“开心。”
“也没有那么开心。”她小声补充道,“天天都见不到您。”
李鄢神情微动,抱着她向里间走去,他轻声说道:“过几日就有空了。”
施施抬起头,欢悦地说道:“真的吗”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缓声说道:“真的。”
他的面容温柔,但这一切都停留在门被掩上前,被猛然按住亲吻的时候,施施的吐息都停滞了片刻。
掠夺式的亲吻比情事还要让她无力招架,她腿根颤抖着绞紧,白皙的脖颈扬起,像是濒死的天鹅般发出细微的哀鸣。
“不、不行了。”施施喘着气将他推开。
李鄢用指腹揉着她的唇瓣,嗓音低哑:“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施施细声说道,“但是要轻一点,不能这样。”
“好”他低声应道。
下一瞬又吻了下来,只隔着一层门,里间的动静很难遮掩住,施施扣紧他的肩头,才没发出颤声。
李鄢学什么都很快,记性还很好将她的敏感处记得一清二楚。
施施再难忍受地低泣一声,才艰难地从他的怀中挣出。
李鄢真的和梦里的那个他越来越像了,施施没有觉得放松,越发感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式的紧张。
他们离得越近,心的距离就好像越远。
“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你为什么不高兴”施施揉着眼睛,坐在他的腿上小声问道,“我真的猜不出来。”
李鄢拨开她的手,亲自为她拭去眼尾的泪水。
“没有不高兴。”他轻声说道,“只是因些麻烦事迁怒你了,抱歉。”
他还是不肯说实话。
施施扣住李鄢的手腕,将他再次推开:“你又开始骗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沉默了片刻。
“我在做的事很危险。”李鄢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交扣在一起,“你应当是知道的。”
他轻吻了一下施施的指节,她有些懵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我当然是知道的,而且我知道您一定会成功。”她低声说道,“所以您在担忧什么呢”
“不一样,囡囡。”李鄢的声音突然放柔,像是在哄她。
施施心中再次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不喜欢李鄢这样说话,他的心合该永远冷硬,不应该这样柔软犹疑。
“你是通晓史书的,应当知道哪怕是从典籍中亦难学到真正有用处的事物。”他低声说道,“只要有细微的差别,旧的经验便不再适用。”
这是谢贽在《史缘》里说过的话。
施施突然明白了李鄢在忧虑什么,她急切地想告诉他不要担心,在她新的梦境里他依然是成功了的。
但他却轻轻掩上了她的唇。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有变。”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只当从未见过我。”
他的话音轻轻,神情却极是郑重。
他这话说的,就像是他已经到绝境似的。
施施伸出手,用指尖描摹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李鄢的眉眼颇有江南的意蕴,像是画师细笔勾勒而出,美而不显风流。
“不会的”她软声说道,“这世上就没有七叔做不到的事。”
施施仰起头索吻,边轻轻抚平他的长眉,好像这样就能将他幽微的烦躁与焦虑全都拨开。
李鄢很少会有情绪,唯有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才会偶尔流露。
在识得她之前,他是无所谓生死的
李鄢是自至深的黑暗地府走出的人,踏着无数人的尸骨,从无望中幸存。
施施从前不敢多想,现今她才真切地意识到,的确是因为她,他才会变得谨慎反复,才会变得猜忌多疑。
其实是不必要的她的心早就交给他了的
施施扣住李鄢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心跳声如若擂鼓,鲜活而有力量,昭示着主人澎湃的心情。
她的身躯还未完全长成,李鄢的手顿了一下,玉色的指尖悄悄地移开半寸,但下一瞬施施就将他拉得更近。
她柔软得像是团雪白的棉花。
李鄢的吐息微微一滞,愣神了片刻。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是您把我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您的”施施垂着头说道,“如果您想要抛下我的话,我就没有去处了……”
她的言辞很委婉,李鄢的情绪却瞬时变了。
他的脸色冷得出奇,近乎是低斥道:“胡闹。”
施施撅着嘴巴,反驳道:“您都想着不要我了,还管得着我想做什么吗”
李鄢掐着她的下颌,逼着她抬起头,冷声说道:“管得着。”
被凌空抱起的刹那,施施就觉得要糟,她早知道说得再委婉些了。
一刻钟后施施呜咽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的腰身酸软,简直快要断掉,腿根不断地打着颤,连嗓子都是喑哑的
“我不说了,我方才是骗您的”施施哀声说道,“我一定好好活着。”
李鄢轻吻着她的唇角,指尖落在她锁骨的痕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将那处红痕快按得滴出血来。
施施被亲得喘不过气,哑着嗓子要水喝。
李鄢终于放过她,亲自给她倒了盏茶水,再送到她的唇边来。
施施小口地喝着,卷翘的睫羽低垂,像是蝶翅般微微颤动,她的神情莫名得有些脆弱,或者说,是他觉得她脆弱。
连亲吻她都受不住,这么娇弱的身躯,怎么会经得起更多的摧折呢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在施施喝完水后抱着她下榻。
她脑中一直晕乎乎的这回儿才恍然发觉他这座府邸的布置与京中的居室如出一辙,难怪他虽不能视物,仍然能够行动自如,步履比她这个康健的人还要平稳。
李鄢揉着她的膝盖,轻声说道:“还是让周衍跟着你吧。”
“啊”施施歪着头看向他。
她故意靠近他,在他的耳侧低声问道:“七叔之前为什么将他调走”
其实答案已经明晰了,但施施起了坏心思,她将声音放得越发柔和:“是觉得我移情别恋,倾慕于周郎官吗”
李鄢神情漠然,只是揉着她的膝盖。
施施的膝头还有痕印,已经快要愈合,被他揉过时顿觉阵阵酥麻。
她倏然想起兰玲帮她上药时的情景,那小侍女用的好像也是这样的力道……
“七叔是不是还觉得周郎官也恋慕我”施施娇声问道。
她的神情简直是有些娇媚了,将坏心思全写在脸上,摆明了要折腾李鄢。
他倒是神色如常,连按在她膝上的手指都没有移开。
施施觉得自己这样很坏,很不好。
可是想想这几日受的委屈,又觉得不这样还真不行,李鄢根本不懂情爱,遇到事时也不善处置。
她得让他明白她的心情。
“是啦,那天接风宴的时候肯定是周郎官帮的我。”施施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您当时可能在忙,他没向您请示,就遣人将朱竺骗走了。”
“这不是情根深种是什么”她故意夸张地说道,“施施肯定也很感动,一下子就爱上周郎官了,是不是呀”
“不是。”李鄢像是有些无奈。
施施低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信任我,也不信任周郎官。”
“在七叔眼里,我们都是禽兽般的坏人。”她难过地说道,“只有您是好人,虽然知道施施和周郎官相爱,还要祝福他们,希望自己出事时周郎官能护佑施施。”
李鄢低声说道:“没有。”
“哪里没有”施施气得要跳起来,“你天天除了骗我,就是骗我。”
李鄢将她抱住,轻抚着她的脊背。
“好,我骗施施了。”他轻声说道,“是我的错,以后不会这样了。”
施施本来还气冲冲的听了李鄢的话后突然又没了脾气。
他没有被人好好地善待过只是学着旁人的样子在爱她,他小心地隐匿着恶欲,克制住所有危险的情绪。
他不想伤害她,也舍不得伤害她。
从前李鄢或许还想过将她关在身边,可现在就算她将锁链放进他的手心,他也不会舍得
“这还差不多。”施施脸颊微红地说道,“今天我还要在你这里吃饭。”
李鄢抚了下她的脸颊,指尖都染上热意
他轻声说道:“好。”
施施拉开李鄢的手,震惊地发现他常常抚摸她的脸庞,原来是想要感知她的情绪。
那她以前脸红的时候,他是不是早都发现过了
施施羞耻得厉害,连足尖都蜷缩在了一起。
自从被允许外出后施施几乎都没闲着,灵州虽不是兵家必争的圣地,但确实发生过许多史书中浓墨重彩的大事。
有一日她带着众人去看北郊的山寺与石碑,偶然遇见一位老僧人,聊到了日暮昏昏方才道别。
反正李鄢在这边也有宅子亦同样有人打理,施施便带着众人干脆住在了这边。
她没有忘记遣人给李鄢传信,但午夜时分他还是乘着马车过来了。
她正攥着笔在抄录石刻的碑文,好不容易比对着典籍看完,就听见前院突然有了动静。
施施睁大眼睛,快步从房中走出,一抬眼就看见月色里的李鄢。
他穿着深色的鹤氅,冠玉般的面容俊美昳丽,浅色的眼眸清冷剔透,像是用玄冰雕琢而成。
她紧张地走到他的跟前,支吾着说道:“抱歉七叔,我与人聊得久了,想着回去的话已经太晚,就打算住在这边了。”
李鄢早出晚归,一天也睡不了几个时辰。
施施这回是真的不想打扰他,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寻来了。
李鄢的手指冰冷,脸庞也是冷的
但他没有多言,只是轻轻抱了她一下。
施施踮起脚吻他冰冷的脸颊,牵着李鄢的手带他回了内间。
她不甚娴熟地帮他更衣,指尖勾着玉带,半晌也没解下来,最后还是他握着她的手解开的
两人的手指紧紧交扣在一处,施施本能地以为今夜要被拉入梦境,可神奇的是竟然什么也没发生她次日苏醒时李鄢已经离开。
就好像昨夜的事是她的一场梦。
于是施施又带着众人看了一天的碑刻,顺道将这边的路也走了一遍。
“三百年前,明历帝就是沿着这条路引的外援。”她笔尖向西指,信誓旦旦地说道,“谢贽在写灵州物候的时候专门讲过只有这座山的山谷格外温暖,能长出在南边才会有的月光花。”
侍从中有懂文的也有懂武的有世家子弟,也有寻常出身。
听施施讲的时候众人都能接应上,有一人便说道:“姑娘敏锐,此处方位特殊,在冬日时确也有乌金西坠霞二分的盛景。”
“这样便说得通了!”施施眸子闪亮,“谢贽也写过这样一篇骈文,讲的应当就是这里,他没到过灵州,很有可能就是听明历帝讲起才为他做的”
她念了其中几句,再环视四周的景致,总觉得史书中的载记都变得真切起来。
雍朝处乱世,四方皆有危敌,在朝政内乱时,其他势力图谋插手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前朝亦有很多这样的故例。
只是天祐末年的这段历史极其模糊,才引得施施格外好奇。
那个冷酷聪慧的皇帝形象在她的眼前开始清晰起来,她都快要能想出他和谢贽相处时的情形,这样一个卓绝的才子是多好的工具,即便谢贽出身低微,明历帝也不能放过他。
明历帝太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为他撰写史册。
也只有谢贽,能让他的帝王形象变得光明磊落,而不再是那个与异族勾结的不择手段的清河王。
史臣的价值便体现在这里,他们不仅舞文弄墨,亦是溢美隐恶的最佳工具。
但施施仍觉得明历帝与之前与外族交涉的君王不同,他的忧虑似乎格外强烈,恨不得将政敌的身影在史书中尽数抹杀,连批驳他们的言辞都甚少有,只是想要他们消失。
明历帝为什么这么害怕呢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是谁阴魂不散,让明历帝在此后多年都着力于掩饰是非
在灵州看野史轶闻和游览的这些天,施施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没有明历帝的栽培,谢贽是绝不可能成为名冠古今的大史家的
明历帝这样费心,谢贽给的回报恐怕也不会少。
只是他那样的人,真的会甘心像工具似的被拿来肆意涂画吗
谢贽可是能写出《史缘》的人。
施施边静默地思索着,边执着舆图垫在石碑上,慢慢地画出军队攻入长安的路线。
两个熟知地理的侍从指引着她运笔,将路线画得更加稳妥准确,笔尖将要路过扶风时,施施的手突然顿了一下。
扶风王。
明历帝的有位兄长封地是扶风,而引军进长安势必要经过扶风,偏生有关他的叙述少得可怜,连生卒年都未有定论。
施施觉得此前所有的疑虑都有了答案。
谢贽的笔调在书及扶风时,常常会放得缓慢,不再冷峭,即便是在《史缘》中也是如此。
对他来说特殊的或许不是扶风,而是扶风王!
在进入明历朝前,谢贽的旧主或许就是他——
果然还是要多游览名山大川才行,整日待在书阁里,就算将书册翻烂,获得的信息也不如出外一日的多。
施施突然极想要去扶风看看,刚巧他们归途时会路过扶风,李鄢答应她,到时会带她在扶风游赏几日
画完路线图她就准备离开,回府时李鄢也已经归来了。
他心情似是不错,陪着她誊抄碑文和舆图上的路线。
李鄢拿着她写坏的纸,随意地叠着什么东西,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明日有宴席,要去吗”
施施眨了眨眼睛,突然揽住他的脖颈:“你是不是忙完了”
“嗯。”李鄢将她抱得稍紧一些,手掌扶着她的腰身,防止她不小心摔到。
施施在他的腿上扭来扭去,快活地像是只小鸟:“那岂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李鄢温声说道:“是,到时可以去扶风看看。”
她的翅膀都快要展开了,不过她有些好奇,今年的防秋事宜怎会这样顺利
李鄢面不改色地说道:“北征很顺利。”
施施张大了嘴巴,她木然地说道:“还能这样吗”
她小时候柔然强盛,当年皇帝亲征亦没有落得什么好处,连她的祖父亦是死在征伐柔然的战役里。
没想到现今局势竟已经反过来了。
怪不得灵州人会这样崇敬他,怪不得他前些日忙成那个样子
施施小声地问道:“那明日我能和你一起吗”
“可以。”李鄢轻声说道,“是私人的宴席。”
他揉捏了下施施的掌心,将她往怀里带,她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吻住了唇。
上次来的时候匆忙,施施都没有好好观察过朱将军的府邸。
朱将军和所有的朱家人都不太一样,分明生长在吴郡,却没有半分文人气,既不儒雅,也不谦和,直冲冲的更像是自小就生长在乡野和行伍里的人。
想到朱策和朱筠的内敛模样,以及楚王和齐王的优柔性子施施就觉得神奇,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吗
好像也只有明昭郡主和朱竺像朱将军,可能是被他养得比较久。
朱将军豪爽地说道:“上次见你时,你才刚刚满月!”
若不是有李鄢陪护在身侧,只怕他会拍掌落到施施的肩头。
施施满月时谢氏最是如日中天,她的满月宴比国宴还要盛上几分,她听李鄢说过没想到这位朱将军也参加过
她莞尔一笑,柔声说道:“将军虽多年不曾见我,我却常常听郡主提起您。”
朱将军虽然年长,但笑容却像青年人般灿烂。
“这丫头走得倒是痛快,追着那施家儿郎就跑了。”他端着酒盅喝了少许,“连我这最好的说书人都要抢走,开她那个劳什子酒楼。”
施施忍不住地笑出声,她唇角上扬:“郡主的酒楼开得极好,那位说书人也誉满京城,她想您得很,三句里两句都在讲您和灵州的事。”
“罢了,她自己快活就好。”朱将军饮下烈酒,慨然说道。
说了片刻后李鄢将她送到朱竺那边,临走前还不忘温声吩咐道:“今日好好玩就是,她已知悉你是谁。”
“好。”施施软声应道。
朱竺今日的装束比之前几回还要精致繁复,耳边别着根色彩艳丽的羽毛,手臂上带着五六个金镯,越发像胡族的酋长,还是很古老的那种。
“你为什么不早说”朱竺看向她,“我都快打算嫁给你了——”
“啊”施施哑然片刻,惊异地抬起头。
她说这姑娘为何整日想方设法地和她偶遇,还每次都打扮得极郑重原来是看上她了!
施施端着杯盏喝奶酒,喝了好大一口心情才平复下来。
她和这家人缘分太深,一个个的不是看上她的身份,就是看上她的面孔。
施施纠结地问道:“你祖父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朱竺摇了摇头,“那日我便觉得你不是寻常客人,你生得最好,人也是最好的”
施施快被她直白的口吻夸得晕眩,她连忙说道:“兴许因为我是姑娘,你才会这样以为”
“是呢。”朱竺失落地说道,“我说怎会有郎君那样好……”
施施没觉得被冒犯,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她心想朱竺这追郎君的方式八成是跟明昭郡主学来的
她们这对姐妹有些地方很不像,有些地方又像得很。
“她还喜欢施廷嘉吗”朱竺忽然问道。
她端着酒盅,像她祖父朱将军般慷慨地饮下烈酒,神情丝毫不改,跟喝茶水一样。
施施看得惊异,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明昭郡主,她有些迟疑地说道:“不喜欢了吧,京中有那么多好玩的施廷嘉怎么比得上”
这回是朱竺因她的话愣神。
“你说得对。”朱竺低声说道,“还是酒楼重要,等有空闲了,我也要办个酒楼。”
施施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柔声说道:“你若是无聊,可以到我的府上坐坐,正巧我也想办酒楼,我们可以一起商讨商讨。”
“好。”朱竺郑重地点点头。
她耳边的羽毛摇了摇,绚丽的色彩晃得施施的眼睛微痛。
施施刚抬手想揉揉眼睛,手腕就被朱竺给抓住了,她认真地说道:“不过我可没有骗你,无论你是郎君还是姑娘,你都是生得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的”
朱竺说话像是在念咒,施施听后心情也很好,她礼貌地说道:“谢谢。”
“你是不是快走了”朱竺低声问道,“那我后日就去拜访你,可以吗”
施施笑着说道:“当然可以的”
朱竺很守时,那日一早就过来寻她。
施施有预感朱竺来得不会太迟,大清早就爬起来梳洗,倒是兰玲心疼地说道:“是什么样的客人,竟值得郎君起得这样早”
她没有多想,柔声说道:“是朱将军的小孙女,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兰玲愣怔片刻,干涩地说道:“奴还是
第1回 见郎君同姑娘私下会见呢。”
“你别担心,她脾气很好的”施施安慰地说道,“你若是害怕,就先在房里歇着,反正我这边也不缺侍从。”
“不是的郎君!”兰玲急切地说道,“奴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说着她的头便渐渐地低了下来。
“好了,没事的”施施推着她的肩头,“今天休息一日吧!就当是提前过年了。”
“您在说什么呀,郎君”兰玲被她的话逗笑,神情有些羞涩。
施施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因为我快要走啦,没法同你一起过年了。”
兰玲的眼眶中瞬时盈满了泪水,她抬手擦了一下,装作平静地问道:“您……要走了”
“是呀。”施施送她离开,倚在门边让兰玲路上小心。
小侍女的肩头一抖一抖的也不知是怎么会是。
施施回过身,又加了件外衣后才去见朱竺。
她父亲虽是财臣,但施施于经商是一窍不通,她和朱竺对着空气商讨了一上午,还在纸上写了好几个重要结论。
其中第一条就是:要有个有趣的说书人。
朱竺对明昭郡主将那位说书人带走的事怨念颇深,下定决心要寻上一位更厉害的来。
施施也觉得有道理,等到分别时两人还在谈论这个问题。
王钊刚一看见她走到外面,就遣人送了件大氅过来,施施愤愤地系上帽带,说道:“这样还单薄啊,再穿我都变成雪球了。”
她小声嘟囔着:“而且又不是出来多久,只是送送她而已。”
王钊没有反驳她,只是换了个话题:“您有所不知,朱姑娘待您并不是一时兴起,她早先就同人打听过您。”
他这是在变着法地说她气质风流,若是郎君肯定是个纨绔。
“那又如何”施施恼羞成怒地说道,“反正我又不会娶她。”
正说着便走进了内间,兰玲抱歉地行了个礼,表示自己不是有意听到他们的谈话。
王钊无奈地说道:“是是是,您是真君子”
明明是好话,被他一说怎么就这么不好听施施拜了拜手,将门关了上去。
“下午我要睡觉,若是七叔回来,你帮我拦一拦。”她将门打开一条小缝,低声说道,“我晚间一定陪他用膳。”
王钊更为无奈,“在下只能尽力,不过姑娘也该稍信任殿下些,他知您早起,怎还会再来扰您清眠”
施施小声说道:“这不是怕意外吗”
说完她便将门又“啪”的一声掩上了。
施施用膳很快,为的就是下午能多睡会儿喝完粥后兰玲给她端来一盅牛乳。
自从被王钊发现她膝盖受伤后他就天天安排小厨房给她准备牛乳,她原本是拒绝的但是这位厨师实在厉害,牛乳甜而不腻,比甜酪的口感还要好。
兰玲将牛乳放在她的面前,柔声说道:“郎君,您快尝尝,小厨房说调了新的口味。”
施施眼睛亮了一下,她捧着瓷盅,不一会儿就喝完了。
“是有些不同。”她左思右想,“但好像也没有太大不同。”
话音刚落,施施便感觉到一股激烈的热潮突然上涌,小腹里像是有烈焰在灼烧,她瞬时便想起了被太孙下药时的痛苦体验。
兰玲纤细的手指抚在她的脸颊上,像是志怪记里提到的妖精。
她的吐息滚烫,落在施施的耳边。
“您不舒服吗,郎君”兰玲的手轻轻地挑开她的衣带,“让奴来帮帮您,好吗”
兰玲轻轻地将手贴在施施的颈侧,冰凉的指尖在她的领口打着转。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施施艰难地开口。
她试着将兰玲推开但身上滚烫,莫名的热意快要将她烧着连推拒一个少女的气力都提不上来。
兰玲抚了抚施施的脸庞,眸中含着泪光:“奴知道的,郎君。”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兰玲细声说道“奴待郎君也是这样的心情……”
这是施施那日落在桌案上的字条。
她的脑中阵阵发蒙,艰涩地说道“那你也不能这样呀。”
衣带窸窣落地外衫褪下后,施施身上的热意消减许多,里衣单薄雪白,浸着一层薄汗,勾勒出细瘦的腰身。
兰玲眼中含着泪,细声说道“奴也是被逼无奈,郎君若是也抛下我,我就要被送给那年逾七旬的老老爷了。”
她跪匐在地上,手指就搭在施施的腿上,再一伸手就能将她的衣裤褪下。
“奴知道郎君虽然看着风流浮薄,却是至善君子。”兰玲眼中的泪滑落下来,“奴不敢奢求旁的,只求您……只求您将我带走吧,奴什么名分都可以不要哪怕是给您当个通房丫头,奴也是愿意的。”
她字字泣血,满面的悲痛,如若被逼至绝境。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兰玲何必给她下药呢
施施神情微动,她抬起手搭在额前。
腹中的热意越来越甚,连眼前的景象都是被火烧火燎过一般,泛着血红的光芒。
“先放开我。”施施嗓音微哑,“我可以帮你,但是别用这种法子。”
兰玲脸上的泪水更甚,她的身躯纤细柔软,几乎要陷进施施的怀抱里,她低声说道“郎君,奴已经没有旁的法子了……”
里衣的衣带也被碰到时,施施的身子猛地紧绷了起来。
“下去。”她冷声说道“现在告诉王钊你做了什么,叫他过来处理,我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药劲渐渐上来,施施的尾音都带着颤意
兰玲却恍若未闻,她略显痴迷地说道“郎君,您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您这样的男子……”
说着兰玲便要伸手抚上她的胸膛。
施施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别这样,兰玲。”她哑声说道
兰玲的神情却渐渐变了,不再是方才柔弱可怜的模样,而是一种近乎势在必得的自信。
她伸手抚着施施颈侧的红痕,声音柔媚:“郎君是嫌兰玲身份低微,连做侍妾也有辱门楣吗”
肩头裸露出来时,施施的身躯瑟缩了一下。
热潮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将她的思绪也一并灼烧殆尽,她快要不能思考,只是不住地觉得热、觉得渴。
这比李越当初给她下的药还要猛上许多,若她真是男子,估计早就让兰玲成了事。
但她是姑娘,这才是更糟糕的。
李鄢会给兰玲留活路吗
施施心中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她渐渐扣不住兰玲的手腕,只能由着兰玲到处点火。
她的手法颇有些娴熟,施施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她明明知道兰玲是女子,可不知为何梦魇中险些被太孙欺辱的情景却在一遍遍地回荡。
“别……”她咬着牙挤出一声低斥。
但下一瞬兰玲便褪下了施施的里衣,她生得白,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被衣物遮挡住的锁骨与前胸更是白得*晃眼。
方才还一副自负模样的兰玲霎时吓得软倒了身子,她脸色煞白地颤声说道“郎、郎君,您……”
施施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的面色潮红,声音却冷得似寒冰:“现在去唤王钊,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她艰难地将挂在椅背上的外衫盖在身上,好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但下唇已经被她咬得快要出血,浓艳的色泽让施施像是一朵被强硬催熟的花,散发着不适宜的荼蘼香气。
兰玲的神色近乎是惊骇,她瘫软在地上,大喘着气。
又过了片刻后,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惹出了多大的祸事,简直是连滚带爬地匆匆从内间跑了出去。
但又过去许久,兰玲还没有回来。
施施的心一点点地往下坠,她屈起腿,手臂环上柔膝,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
好难受。
整个身子都是滚烫的,连心肺都快要烧着了。
施施倚靠在软椅上,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她感觉到身躯在不断地往下坠落,像是快要浸入至深的渊水里。
李鄢解下披风,低声问道:“施施还在午睡吗”
侍从低声念了一下漏钟上的时刻,这也睡得太久了吧,连王钊也有些迟疑,他谨慎地说道“姑娘起得早,兴许是有些疲惫,不过她说晚间一定会陪您用膳。”
李鄢微微颔首,他坐在檀木椅上,听侍从念文书。
他的手指抚在玉扳指上,听了两段便令人止住。
李鄢倏然低声说道“你再说一遍,她是何时入睡的”
因施施是姑娘,侍从鲜少会进入内间,而李鄢身边的随扈基本都是男子,所以才专门寻了兰玲这个灵州本地的姑娘来侍候她。
即便是王钊和周衍,也不会贸然进她的屋子。
王钊推测道“姑娘用过膳便睡下了,连碗碟都没有叫人撤下来。”
李鄢没再多言,却直接站起身。
他的声音冰冷异常:“让周衍过来,现在。”
清浅的眼眸似覆着一层阴翳,显得冷酷至极。
王钊瞬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郑重地应道“是,殿下。”
说完李鄢便匆匆带人去了施施的屋子,她的房门紧闭着但好像又不是从内间掩上,他只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溢出,像是开至暮春时节的花朵,香得要开始走向颓败。
细细的一道天光沿着门缝落入内间,当内间的景象清晰起来时,李鄢的瞳孔猛地紧缩了一瞬。
施施正伏在软椅上,裹在身上的外衫垂落在地上,她里面不着寸缕,露出大片白腻的肌理,脸庞潮红,连肩头都泛着淡淡的柔粉。
她的唇红得滴血,贝齿咬住自己的衣角,涎液顺着唇边往下流淌。
细白的指尖落在腿缝里,指骨透着细弱的莹润光泽。
听到门前的动静,施施茫然地仰起头,她的杏眸纯净如水,愣愣地看向那一线天光,以及比那天光还要明亮的男人。
梦魇和现实反复地重叠,她简直要分辨不出来这是在何处,是在长乐殿吗还是在哪里呢
她只认得眼前的这个人,这是她的七叔,一个俊美冷漠的男人。
施施歪着头,柔声问道“七叔”
她的嗓音细弱,却能在瞬时激起人的晦涩恶欲。
侍从皆站在台阶之下,没人会瞧见门里的情景,但李鄢的神情仍是冷得异常,他压低声音说道“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说完他便进入内间,而后将门熟稔地落了锁。
施施仍深陷在迷乱中,见他进来,便要攀上他的脖颈。
“你怎么才过来呀”迷药将她的神智烧得糊涂,嗓音也变得极是甜软。
施施是很爱吃糖的,声音是甜的,身上的香气亦是甜的。
所以连她难受、痛苦的时候,旁人也很难瞧出异样。
恶欲仅浮现于一瞬间,拥住施施的刹那,涌上来的是更森冷的嗜血欲念。
李鄢抚摸着她散落的乌黑长发,缓声说道“路上马车出了故障,耽误了些时间。”
他抬手穿过施施的腿弯,轻柔地将她抱了起来,她贪恋甜食,还偏爱在临睡前又用些小食,却迟迟不长肉,只有小腹上覆着一层软肉,细白柔腻,嫩得不可思议。
“好吧。”施施晃了晃小腿,脸颊紧紧地贴在李鄢的肩头。
须臾她低喘着气,轻声说道“我好像又有些难受了。”
理智早已化作虚妄,一波又一波的热潮让她像被催熟的花朵,在尚且稚嫩时被迫绽开娇蕊。
施施又咬住了唇,喘息之机短暂得弹指即逝,她不想在李鄢的跟前显露出这幅模样,这似乎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她总是希望能在他面前表现得更好一些。
李鄢轻抚上她的脸庞,温声问道“要喝些水吗”
施施懵懂地被他放在床榻上,泛着水润的指尖蜷缩起来,细声说道“要的。”
李鄢将茶水喂到她的唇边,她小口地吞咽着来不及咽下的茶水从唇边流出,顺着前胸往下淌,薄薄的一件外衫根本遮掩不住她的身形,反倒显得更糟。
他的情绪尽数隐在长睫之下,唯有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昭示他此刻的真正心情。
笼闸中的异兽发出嘶哑的吼叫声,几乎要冲破天际。
这一夜不是那么好过
希望她到时哭得别那么厉害。
李鄢用丝带将施施的乌发束了起来,还打了个结,不像平日那般歪歪扭扭,蝴蝶状的结精致小巧,翩然若飞。
“还喝吗”他又倒了盏茶水。
施施揉了揉小腹,为难地抬起眼说道“不喝了。”
李鄢眸色微暗,低声说道“好。”
施施的心神已经完全被欲念牵动,但李鄢一直在她的身边,让她不禁有些无措,她总还没有不在乎脸面到那个地步。
她强忍着肺腑中快要炸裂的热火,只是静默地咬住唇。
她的手指在不断地颤抖着小腿也绷得紧紧的。
好难受。
太热了。
随着热潮的翻涌,施施的思绪又变得混乱起来,她突然模糊地想起一件事,七叔好像是不能视物的吧……
她看了他一眼,指尖终于是忍不住地下移。
外衫松松垮垮,施施叼着衣角,防止喉间溢出更多的颤声。
她的手指细白莹润,还泛着点点水渍。
涎液将衣角濡湿,溢出丝丝甘甜,随着热潮的翻涌,施施又出了许多汗,浓郁的甜香气在床笫间很快蔓开。
覆上一层薄汗后,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显莹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玉石,透着难言的黯泽,唯有在衣衫垂落时,肩头露出时,才显出一点点薄红。
甚至不能说是薄红,只能说是稍深一些的嫩粉。
施施咬住唇,缓缓地将双膝分开屈起。
她悄悄地又看了眼李鄢,他就像典籍里才会有的端方君子,坐怀不乱,睫羽低垂,仿佛她不是个好看的姑娘,而是什么石碑造像。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委屈来。
为什么不能帮帮她呢总是这样冷漠、不近人情,她也会受不了的。
她的情绪是混乱的,逻辑也是混乱的。
片刻后施施又想起,她同这位殿下好像并不是很熟,她是他侄子的侍妾,也是他讨厌的权臣的女儿。
啊……他是不该帮她的呀。
想清楚以后,施施的心情又低落起来。
她略微侧过身子,咬了下舌尖,而后继续将手指往下探。
她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而且敏感得近乎可怖,才刚刚碰到腿根的嫩肉,她就没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施施打了个哆嗦,回眸看向李鄢,莫名有些害怕被他发觉。
她的外衫半褪,层叠的锦缎堆在臂弯处,后背白而细腻,凸起的脊骨将外衣撑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继而就陷进了布料之中。
李鄢的神色如常,冠玉般的面容透着清冷之意,如若道经里的仙人。
他没有发现。
施施松了口气,这才缓缓地垂下头可就在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人攥在了掌心里。
他的手是冰冷的,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她吓得睁大眼睛,眸中霎时便沁出泪光来。
“我、我只是……难受。”施施也不明白自己在解释什么,但她的话音依然带上哭腔,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
李鄢用一种异样的姿势将她环抱在怀里,右手揉捏在她的腕骨,左手则抵在她的小腹处。
她方才喝了太多的水,小腹有些饱胀,被他轻轻地一揉,就涌起别样的感受来。
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没事的,囡囡。”
施施又颤了一下,她的眼眸湿润,眼尾也红红的,瞧着可怜,勾起的却全是人的恶欲。
李鄢眸色微暗,在她的脸庞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他的手背苍白失血,指骨更是逼近透明,青色的血管越发清晰,施施垂眸盯着他的手,想起的却是这双手被水打湿时的模样
李鄢生得好,连手都比常人要漂亮许多。
骨节分明的手指像是由玉石雕琢而成,无论是捏起花瓣,还是单纯地浸在水里,都美得令人触目惊心。
若是浸在水里时间久了,指腹会起褶皱,薄茧也会变得柔软。
施施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一下,见手指的主人没有抗拒,她得寸进尺地含了进去。
“您……能帮帮我吗”她口齿不清地问道
嗓音越是含糊,就越是引人深思。
李鄢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腕骨,既不答应,也不推拒,叫人心中忐忑。
施施厌烦他默不作声的态势,咬了一下他的指节,而后就要挣脱他往前爬去,只是她刚刚提起柔膝,脚踝便被他扣住。
她像受了惊吓的小鸟般发出一声细细的哀鸣,可下一刻连腰身也被攥住,直接带回了那人的怀里。
“可以。”李鄢的声音低哑,眸中凝着一层晦暗的欲色。
他的手指在她的后颈流连,将那处的软肉掐出浅红的痕印。
施施的肩头耸动勉强挂在身上的外衫扑簌簌地坠落,堆在她的腰间,像是一捧雪。
她觉得更热了,想喝水,但是腹中又觉得饱胀。
李鄢就像是察觉出她心底的思绪似的,将杯盏喂到了她的唇边。
施施心里犹豫,水眸湿漉漉的,未想出定论,便被强硬地又喂了些水。
她流了太多的汗,但也喝了太多的水。
李鄢轻轻地摩挲着她腹部的柔嫩软肉,又开始装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只是力道逐渐加重。
他的心思怎么这么坏
施施眼里含着泪,恨恨地握住他的手,她是知道该怎么做的,可就在她熟稔地覆上他的手背时,李鄢的指尖突然顿住。
只差半寸不到的距离了。
施施难受得厉害,却还得被迫仰起头回答他的问题。
李鄢撩起她汗湿的长发,轻声问道“说说,是从何处学来的”
电光火石间,理智倏然回笼,只是好像回得仍然有些错乱。
这人可是雍王李鄢,是她名义上夫君的叔叔呀。
他不喜太孙,更不喜她的父亲谢观昀,所以他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地帮她呢
施施干涩地说道“没有何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她的手链呢她为什么没有带那条幽蓝色玉珠制成的手串
施施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本就要消磨殆尽的安全感更不剩什么了。
李鄢轻叹一声,亲了下她的脖颈,手掌也顺着她的腰身向上,落在了她的后腰处。
“呜……”施施呜咽一声,使劲将他的手打开。
李鄢的耐心不多,执起落在床尾的深色衣带,便将她的手腕给束缚在了一处。
这下好了,她连平衡都没法保持,只能靠在他的怀里,像案板上的白鱼般任他宰割。
偏生热潮又涌了上来,施施的身子愈发绵软无力,她哑着声说道“书上!是从书上看到的……”
李鄢低声质问道“只看书便学会了吗”
“嗯。”施施忍辱负重地点头脸庞烧得熟红,“只看书……就学会了。”
她摇晃着腰身,在他的怀里乱蹭,眼眸凝望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奖励。
那一瞬的理智来得快,去得更快。
见他静默地沉思,施施急躁地娇声唤道“七叔……”
她晃动着手臂,用手肘轻轻地触碰他,还媚意十足地用小腿去撩拨他。
李鄢轻抚着她的脸庞,安慰似的揉捏了下她的耳垂,继续审问道“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书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施施支支吾吾的,半晌想不出个答案。
汗珠顺着后颈流淌,坠落在纤腰之间,接着眼泪也流下来了,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连撒谎也不会只会假哭着撒娇。
李鄢抿了抿唇,蛊惑地说道“说实话,施施。”
他安抚地碰了下她的小腿,凡他手指掠过的地方,都迅速地泛起桃花似的浅红,指痕和掐痕叠在一起,轻微的痛意却稍稍填补了施施心中的空缺。
她一边娇声指使他,一边悄悄地活动着被缚上的手腕。
李鄢本就是想让她稍安分些,绑缚得并不紧,可她挣脱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就好像常常和人玩这样的游戏似的。
施施带着鼻音说道“这就是实话了……”
她装得委屈,可人却越来越大胆,更是一挣开就作势要再次逃走。
这回李鄢的耐心是真的到了头
他冷声说道“到这时还要说谎吗”
李鄢略有些粗暴地将她的手腕束缚起来,用玉钩系在床柱上,让施施连细微的挣扎都做不到。
而后他好整以暇地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手肘撑在扶椅上,神情漠然冷酷。
施施的脾气跟他极其相类,硬咬着牙关强忍着也不肯搭理他。
甜到腻味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她被这绮念折腾了太久,虽然自己试着转圜,但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舒缓。
她的双膝紧紧地并在一起,无意识地在床榻上磨蹭着,脸上全是泪水,唇也快要被咬出血了。
深红色的唇瓣艳丽非常,像是浓艳花朵盛放时的模样
纵是被逼到了极致,施施也不肯服软。
那情郎对她而言当真就这般重要吗
从未有过的怒气袭了上来,李鄢掐着她的下颌,直接伸指捣开了她的唇舌。
他的动作强势,迫使她连喉口都被迫张开。
若无若有的铁锈气蔓延开来,更让他心头嗜血的欲念变得强烈起来。
李鄢的声音透着寒意:“还是不说吗”
施施倔强地望向他,那双眼睛陌生得很,冷而无情,看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不喜欢的姑娘。
片刻后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哭得十分伤心,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李鄢的神情微动将她手腕上的细带解开,沉默地将她揽在怀里。
施施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推拒他,好像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似的。
李鄢冷漠地说道“不哭了。”
他想要和缓些,但实在是提不起温和语调,连装都装不出来。
他的脑中不断地思索着,那个人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又是如何夺走施施的心的
正在这时,施施突然难过地说道“是李鄢。”
“做梦梦到的。”她带着鼻音说道“可能是两三年后的事,我也不明白……”
施施话都说不清楚,但李鄢却瞬时尽数明白过来了。
就像她梦见成为李越的侍妾一样她梦见她成为他的妻子了,这听起来很荒谬,李鄢的神情却猛地震动了一瞬。
他虚虚地拥住施施,她却仿佛很讨厌他似的,手掌贴着他的肩头要将他重重地推开。
她身子虚软,拼尽全力也没能将他顺利推拒。
李鄢轻吻了下她的唇,低声问道“囡囡,还难受吗”
施施没有说话,但细微的哼声还是倾泻了出来,她抓住李鄢作乱的手,忽然觉得他不像人,而像是个美丽的大妖。
他太会蛊惑人了。
小腹似有火焰在灼烧,她的吐息也变得愈加滚烫。
施施受不了地疯狂挣扎着,铺天盖地的热浪和潮水一并袭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嗯……”她难过地捂住眼睛,眼尾不住地流出滚烫的热泪。
施施的手指虚搭在李鄢的手臂上,她低声哀求着:“七叔,摘掉……把扳指摘掉!”
她的语调再次带上哭腔,身躯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
李鄢轻轻地吻着她的唇和脸庞,柔声说道“好孩子,没事的。”
他轻柔地在施施的肩头落下细碎的吻,仿佛她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须要悉心的呵护与怜爱。
午夜时施施苏醒了一回,她睡得晕眩迷糊,思索了很久才想起这里是灵州。
外面的灯是亮着的,她能听见压低的话语声,似是李鄢在与人交谈,他的声音清越,语调和缓,没什么情绪,但就是带着些莫名的缱绻温柔。
施施拥着锦被,望着承尘愣神了许久。
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梦似的,她怎么这么不经诱哄李鄢一逼问,她就全都招了。
那她以后还会梦见梦境里的李鄢吗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忽然有人走了进来。
施施紧忙阖上眼,李鄢的步履轻盈,他坐在床边,习惯性地将手贴在她的额前,感知她是否有发热。
他低声问道“醒了”
施施本来还想装睡,但见他发觉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皮很薄,害羞地将锦被往上拉了少许。
李鄢倒是神色分毫未变,他轻声问道“要喝水吗”
“要的。”施施话音刚落,旋即就想起昨夜的事,她猛地摇了摇头“不、不喝了,七叔。”
她的面孔娇艳熟红,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李鄢的手指顿了一下,低声说道“嗯。”
他抚着施施的脸庞,拇指落在她的眼尾上,温声问道“还难受吗”
施施细声说道“不难受了。”
就是疼。
浑身上下都疼。
腰更是疼得快要断掉。
李鄢俯下身吻了下她的额头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那便继续睡吧。”
施施将手从被中探出,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七叔,您……打算怎么处置兰玲”
她的言辞委婉,李鄢却好似听懂了。
他低笑一声:“不会杀她的。”
若是常人在幽深的夜色里听到这般话,定会觉得骇然惊悚,施施心中的大石却落了下来。
施施柔声说道“实在是麻烦您了。”
李鄢不知帮她处理过多少事,他将她身边的琐碎事宜都打点得妥当以至于她连烦扰的事都渐渐少有。
他却是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爱听她讲敬语。
太疏离,也太端着。
跟唤长辈一样虽然他的确是她的长辈。
哪怕施施直接唤他大名李鄢也是愿意的。
昨夜的事兴许是吓到她了,在灵州这些天好不容易打开她的心扉,今夜过后她大抵又要躲着他些日子。
李鄢轻声道“不麻烦。”
正当他预备离开时,施施突然勾住他的脖颈,吻了下他的唇。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明丽的光芒。
她像小孩子般娇声问道“明天我醒来的时候,你会在吗”
那层存在于幻想中的薄冰“咔嚓”一声破碎,化作一缕烟云飘走。
李鄢声音和柔地说道“一定会的。”
施施高兴起来,又亲了亲他的脸庞,一种名为爱欲的柔情席卷而来,如若山洪,如若狂风,过往所有的仇怨与深恨仿佛都化作虚无,尽数消散在夜色里。
方才将她折腾得太狠,反倒最想问的事没有问出。
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知晓答案。
未来的他和她会很幸福。
日悬中天时,施施终于睡醒,即便是她这样爱睡觉的姑娘,也从未睡过这样久,身上的酸痛感已经消减很多,只有腿心还有些异常的感觉。
她一睁开眼,就被李鄢吻住了额头他温声说道“早安,囡囡。”
施施晕晕乎乎的,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多沙哑:“早安,七叔。”
她脸红得厉害,昨夜的种种情景浮光掠影般地不断回闪,像颗颗晶莹的玉珠般连成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画面。
然后她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七叔,我会……会怀孕吗”
——怎么可能呢
李鄢的神情明显了怔了片刻,他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无奈地问道“你的嬷嬷和侍女没有教过你类似的事吗”
施施呆愣着说道“没有,可能她们觉得我还小吧。”
李鄢的唇角微微上扬,略带嘲意地说道“是还太小。”
施施虽然不太懂此间的门道却也听出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反驳道“也不小了,寻常姑娘都是及笄后嫁人,我在梦魇里也是十五岁嫁入东宫的。”
她很明白如何让李鄢生气,也的确做到了。
李鄢动作轻柔地扣住她的足腕,语气和缓:“虽然昨日的药劲极强,但府医说最好还是上些药。”
施施心中警铃大作,她急切地说道“不用了,七叔!没有伤着,真的没有……唔!”
她像是那种会害羞的花草,一被碰就开始哭。
嗓音里混杂着欢悦与痛苦,连喘息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上完药后,施施揉着眼睛坐直身子,脸庞红红的,还带着泪痕。
她不愿出去见人,李鄢便令人将餐食用小碟和矮桌盛着,直接送进了内间。
他将施施抱在腿上,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她用膳,她乖顺地坐着,也不像往常那般总是摇晃着腰肢扭来扭去。
“我以后都没脸见你的侍从们了。”她有些不安地说道“王钊肯定要嘲笑我。”
李鄢冷笑一声:“他敢。”
“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在眼皮子底下,叫一个侍女糊弄过去,当真是自在太久了。”
施施又有些不好意思,她摇了摇李鄢的手:“我也有错,我昨天故意让王钊不进来的,还威胁了他,这样说的话罪责其实怪我……”
李鄢的神情冷淡,打断了她的话:“此事我来处置。”
他摸了摸施施的头发,俯身轻声说道“施施好好休养就是。”
不管怎么说,施施还是觉得对不起王钊,她心里想着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弥补他。
过来管她的事,对他来说本就是无妄之灾,又平白遇见了这等奇异的事。
两日后施施终于被应允下床,也终于能够顺利下床。
看见她脸上餍足的神情,王钊的唇角微微抽了一下,这姑娘绝非寻常人,也就他们殿下能够受得了。
施施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王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谦恭地说道“劳烦姑娘牵挂,一切顺利。”
听在施施耳里,就成了“拜姑娘所赐,一切不顺”,她气恼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了给你说好话,吃了多少苦头吗”
若是她的面容稍带些苦意,这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她换回了女装打扮,可脸上的风流气度仍是未改,反倒更像个刚与美娇娘厮混一夜的浪荡公子。
不过听到施施的话,王钊还是怔了一瞬。
也是,依殿下的那个性子,若不是施施从中斡旋,这事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解决
搁在以前,别的不说,单是那个小侍女是绝无活命的可能。
殿下还是变了许多,府里也有了更多的笑语,哪怕是在书阁当值也没那么叫人提心吊胆了,而这一切的起因皆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姑娘。
王钊温声说道“那多谢施施姑娘。”
施施低哼了一声,他不用想就知道施施又将他的话当成了嘲讽,天知道他是个多么质朴的人。
距离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施施将书册和笔记放在一处,仔细地收整起来。
她写了好几篇札记,还写了些游记,一打纸张并不厚重,却承载着许多珍贵的回忆。
离开灵州时,她还恋恋不舍地掉了几颗泪珠子。
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去扶风,施施的心情一下子就好的不得了。
深秋已至,驿路两侧的树木皆掉叶掉得光秃,枝丫像是由工笔勾勒而出,一直蔓入天际。
景致虽然苍凉,但施施的心里却是盎然的初春。
以前她只是在梦境里对这种事有些模糊的感受,食髓知味地知晓它的快乐,可自那夜的事后,她就变得按捺不住。
和李鄢的细微隔阂误会也已经消逝,施施就变得更加大胆。
不过李鄢总是无情地拒绝她“不行,你还在长身体,不可纵欲。”
施施哼哼唧唧地说道“我没有。”
反正他是管不住她的。
许是这个年岁的孩子都这般,她兄长十五六时就想着离家出走,她没有那么强的愿望和勇气,也不常常和谢观昀做对,便只能将脾气都撒在李鄢的身上。
她迟来多时的叛逆本能,在回京的途中轰轰烈烈地来了。
车驾宽敞明亮,施施存足了心思要引诱他。
念个文书都念得跟唱曲似的,极尽缠绵。
李鄢扣住她的手腕,冷声说道“是不是只要忤逆我,你就会快乐”
施施既不敢说是,也不想说不是。
她委屈巴巴地说道“我没有,您听我解释。”
李鄢声音依然冰冷:“那就解释。”
真让她解释,她又编不出来词句。
幸好他如今是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也不是三十七岁,不然可能真的会不好收场。
施施摇头晃脑地说道“您马上就二十八岁啦!”
她呢就算再长一岁,还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根本不知对年岁的忧虑为何物。
李鄢冷笑一声,他的语调平直,听不出情绪:“过来,施施。”
她却好像能预感到危险似的,不住地想要逃开。
在马车上还敢招惹他当真是……不知死活。
施施低喘着气,红着脸用帕子擦净李鄢的手指。
好在意乱情迷前她就已经将他的扳指摘掉,不然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李鄢倒是气定神闲,甚至还有心将车帘稍稍拉开一条缝隙,肆虐的冷风卷起千重灰土,像是翻腾的波浪一样。
施施眺望了眼外间的情景,愤愤地将他的手推开。
李鄢长睫低垂,嗓音低哑轻柔:“帮我戴上。”
他将那枚玉色的扳指轻轻地放在她的掌心指骨微微凸起,隐约还泛着些旖旎的甜香。
施施的脸颊滚烫,接过那枚扳指,颤抖着手将扳指戴进他的中指里
李鄢的指节修长优美,尤其是中指,一点也不像政客,反倒像是画师、书法家的手指,应当舞文弄墨,而不是整日签署杀人的诏令。
任谁看着这双手,也想不出他会是她梦魇里大肆杀戮的冷酷男人。
那日的事后,施施很诚实地将两次梦境里发生的事都讲给他听
她的记忆凌乱,也讲不出什么有用处的消息,但李鄢好像对他们日后的相处很感兴趣,连他们在花厅里做的荒唐事都要她讲给他听
施施是一句细节也不想多说,可李鄢总是有法子撬开她的唇舌。
她红着眼控诉他,每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带着攀升到了高处,恍惚间她似乎能瞧见崖边的新雪,以及生在陡峭处的雪色花朵。
戴好扳指后,李鄢没再作弄她。
他只是阖上眼眸,静默地抚着指间的玉扳指。
他想事情时就喜欢这样,像揉捏花瓣似的在玉石上轻打着转,时而顿住,时而速快,力道也是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施施是知道的,但此刻她越看越不顺眼,恨不得将他的扳指再摘掉。
李鄢好像能窥见她心中所思一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还难受吗”
“不、不难受。”施施轻抖了一下,颤声答道。
李鄢微微颔首,将文书递给她,施施从食盒里摸出饴糖,边咬着糖,边继续往下念。
凉州的事已经顺利解决,赵渊的行军司马成了新的主政者,施施也不认得这个人,不过他好像以前和她父亲共事过。
她暗暗想到,这下谢观昀在凉州的财赋新政是肯定能顺利推行了。
施施不懂政事,但跟着李鄢的*这一路看了许多文书,还写了许多文稿,渐渐也对现今的局势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若说这次凉州主政更易没有这两个人的插手,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尤其是父亲上次说的话,谢赵两家关系很近,而听闻赵渊死讯时谢观昀却一点伤悲都没有,反倒还觉得是好事。
昔日张氏在凉州盘踞,繁盛百年。
大族的势力强悍到两国争端都无法撼动,连柔然掌控凉州时,都要敬张氏三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凉州做根基,所以张氏被灭门后,无人会乐意见到凉州再起类似的事端。
现今父亲极力推动凉州的财赋改革,亦是为彻底拔除张氏残存的势力。
凉州的财政是坏的,上到州府,下到市井,因被长期盘踞吸血,酝酿成了一种病态的财政形制,下层群众苦不堪言,张氏垮台后仍有许多遗留问题。
谢观昀想做的就是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是对他而言。
也不知换了新的主政者会不会好些
施施咬了一口糖,继续含含糊糊地往下念,这位行军司马的言辞真是简略,而且比之前那人的用词要准确太多,连她这个对军务无甚了解的姑娘念起来也不觉得困难。
李鄢的双手交扣,沉思片刻后低声说道:“答应他。”
施施说好,然后将口中的糖咽下,又寻了根新的饴糖咬住。
她执着炭笔,一边写一边吃糖,就像个边玩边做功课的小孩子。
简短的文稿愣是写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没写完,李鄢捏住长条状饴糖的根部将糖从她的唇间抽了出来。
“先写完。”他低声说道。
施施嘴上答应,却悄悄地探出手又取了一根过来。
她的朱唇嫣红莹润,泛着透亮的水色,漫不经心地吮吸着饴糖,偶尔还会露出红艳的舌尖,眉宇间都透着随性和自在。
李鄢神情微动,眉头微微挑起,但末了却只是由着她继续吃。
施施双手拽住纸张的两角,快活地说道:“写完啦。”
那欢悦的神情,简直和做完功课的孩子一模一样。
李鄢接过那页纸,放在小桌上,而后趁施施愣神时吻了下她的唇。
“太甜了。”他低声说道,指尖轻轻探进她的唇里按了一下她贝齿,“不会牙疼吗”
施施软声说道:“才不会。”
这样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摸了摸李鄢的眼尾。
他的眼眸低垂,像是认真地注视着她,只是那双色泽清浅的眸里没有任何的神采,就像是真的琉璃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好的。”施施的声音有些哀伤,还有些歉意。
她轻轻地亲吻着他的眼睛,柔柔的一个吻比春风还要细腻暖软,又热烈得如同盛夏的灿阳,能够照彻世间所有的晦暗。
她继续说道:“不过我愿意和你一起寻找法子。”
李鄢的眼皮一跳,他顿了片刻,忽然缓声说道:“施施……”
不过施施打断了他。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是个多好看的女孩子。”她笑着说道,杏眸却有些湿润,“到时候你还得天天替我更衣梳发系最好看的同心结。”
施施揉了揉眼睛,若是她此刻抬头,就能看见李鄢的脸上是一种怎样的犹豫神情。
迟疑,踌躇,还有后悔——
十七八的他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大抵也从未想过,自己平生会有这样纠结的时刻。
真是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李鄢抚着施施的手腕,心中的波澜渐渐平静下来。
还是等尘埃落定时才告知她吧。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多寻几个擅长甜食的厨师,至少生气过后要让她旋即快活起来。
归途和来路明明是一样的行程,可施施却觉得快了许多,王钊耐心地同她算着时日,告诉她进程是全然相同的,她却生气起来。
“我跟你讲的又不是算术!”施施气恼地说道,“就好像你女儿和儿郎写信问你何时归来,不是让你回‘兹事体大,恐难预料’,他们俩只是想你了呀!”
王钊低咳一声,还是周衍过来给他打圆场。
进入扶风的地界后,众人都放松许多,李鄢常常来往扶风,再者他的封地就在这里回到扶风比回到京城还要安全舒心
施施终于被应允骑马,她换了男装骑在高大的马匹上,那鲜衣怒马的劲儿像极了青年时的谢观昀,被人指出时她却很不乐意。
她低声说道:“不像父亲,嬷嬷和侍女们都说我像母亲。”
说那话的侍从微愣了一瞬,谢家的事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知。
大赵夫人很年轻时就逝去了,连带一双儿女也没得到好的教养,谢家的大公子在外多年,早该升迁,可却因和谢大人的嫌隙,至今不肯归朝。
长女施施更是险些被奸人所害。
施施骑在马上,倒不像他们想的那样难过,她只是很和缓地说道:“父亲不学无术,年轻时还颇为纨绔,像他才不是什么好词呢,我是随了母亲才这样好的。”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仅是根据众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母亲的形貌。
施施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虽然蕴着淡淡的悲伤,还是叫人心生触动。
王钊容色微变,他低声说道:“施施姑娘与夫人相像,文武双全,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姑娘这般的全才”
施施杏眸圆睁,生气地说道:“你怎么又嘲讽我”
“下官只是如实道来。”王钊的视线朝着前方,做出一副孤清平直的模样,话音里尽是深深的无奈,“施施姑娘觉得在下哪里说得不对吗”
方才还有些伤感的氛围缓缓地散开,天边是缤彩纷呈的悠悠落日,炽热的红霞照彻大地,将最晦暗的角落也照得通明。
施施打马快步赶上王钊,朗声说道:“你就是在嘲讽我,我听出来了。”
李鄢坐在车驾里听着外间的欢声笑语,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
凡是有施施在的地方,就嘈杂又热闹,但他却觉得,他生命中好像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时刻。
不是万籁俱静的死寂,也不是万马齐喑的默然,而是真正的平静。
尽管他深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李鄢在扶风的府邸建制几乎和雍王府一样,连庭院里栽种的花树都是同一类。
施施一眼就瞧见了桃花树下的秋千,这和涵元殿的那个秋千也很像,她眼睛亮亮的,想着用过膳后一定要过来好好地玩,可刚刚用完晚膳,就被李鄢赶去沐浴。
她被揪着后领,嘴上还是坚持地说道:“我才不是脏施施,我又没有玩泥巴。”
李鄢低声说道:“马玩了泥巴,你骑了马。”
施施觉得他的逻辑根本就不通,但她还是乖乖地踏进了浴池里
浴池比浴桶要方便许多,她将小木船们依次排开,像个将军般认真布阵,哗啦哗啦的水声喧闹,像是在进行一场大战。
李鄢在外间揉着眉心十分无奈地将她从水中捞出来,用厚厚的毯子裹着抱起。
“我还没打完。”施施哀声说道。
李鄢摸了摸她脸上的红晕,低声说道:“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再泡下去会晕倒的。”
他转移话题的能力越来越强,看着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谈起别的事。
施施盘腿坐在软榻上喝水吃点心李鄢轻轻地帮她拢着头发这样的事常常在梦境中发生,在现实里还是头一回。
虽然他把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的,施施还是很高兴,她连手里的新鲜话本都看不进去,一会儿就要摸摸头发顺便再摸摸李鄢的手。
他的手修长冰冷,只是撩动她的发丝,就能让她脑子里泛起绮念。
年轻人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特别是在初开荤的时候,干什么都能想起晦涩的事情来。
李鄢拍了下她的肩头,将施施从混乱的幻想里拉出
他低声说道:“明日要出门,今日就早些安置。”
施施晃了晃小腿,让他将她抱起来,而后才缓缓地说道:“可是现在还很早呀,七叔。”
她攀上李鄢的脖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颈侧。
从灵州回来后,他们便不再住在两间居室,用膳梳洗也在一处。
“不早了,囡囡。”李鄢对她的暗示已经能够做到熟视无睹,他抱着她走进内间,轻轻地将门掩上,而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玉器来。
镂空的玉器像是由上好的暖玉雕琢,有成人的手掌那般长,玉器在暗光下泛着典雅的光泽,层叠凸起的纹路如若流云,漂亮到让人忘记它的狰狞本质。
施施坐在床榻上,本能地有些畏惧。
李鄢嗓音低沉,喉结滚动:“不是不喜欢扳指吗”
施施瞳孔紧缩,猛地意识到这是什么,她当即就要从床上跳下去,足尖还未落在地上,就被李鄢攥着腰抱了回去。
她低声说道:“七叔,不、不行的!”
施施的手心沁出汗,她是明白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还没试过,怎么不行”李鄢慢条斯理地将床帐放下,轻轻掐住她的腰身。
她极力地向后挣扎,直到腰身抵在床柱上,退无可退。
施施快要睡着时还在哭,李鄢不得不喂她吃了点安神的药,他抚着她的后背轻柔地哄她入睡。
她的思绪已经迷乱到天际,脸上也尽是泪痕,可他的仪态仍是端庄,正襟危坐,连袖口都没有褶皱。
见李鄢这幅即刻就能出席祭天大典的模样,她更加生气了。
施施不断地用小腿蹭他,幼嫩的足掌也要抵在他的衣上,她呜咽着说道:“我不要这样,睡不着……”
她的手腕被用一种温和的方式禁锢住,虽然能够活动,但是绝做不到自如,更没法将那讨厌的物什取出来。
“听话,施施。”李鄢吻了下她的额头,将她垂落在锁骨处的头发撩起挂在耳边,“就半个时辰。”
施施一边哭,一边蹬着腿。
但李鄢还是很无情地离开了内间,安神的药很是管用,没多时她就困倦起来。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李鄢披着雪色的外衣,温声将她唤醒:“囡囡,还出去玩吗”
施施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起身。
被李鄢握住手腕拉起的刹那,奇异的感触突然袭了上来,她闷哼一声,身子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施施带着哭腔说道:“你又骗我。”
李鄢还是将她抱了起来,他先伸手探进她的唇间,低声道:“不要咬嘴唇。”
“别,别!”施施哭叫着说道,“我自己来,你别这样!”
她都快忘了李鄢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更不是个好商量的人。
施施脱力地坐在床榻上,不觉得这酷刑算是结束,只觉得更不舒服了。
满身都是热汗,她匆匆地又沐浴了一回,方才开始更衣,在系衣带时她还要防止李鄢过来添乱,将她已经系好的绳带解开,系得又丑又歪七扭八。
换完衣服后,施施的脾气还没消下去,她颐指气使地让李鄢帮她拿住要带的物什。
李鄢左手执着三把折扇,右手握着四枚玉佩,很不能理解她为何要带这样多同一种用处的东西。
施施却不肯回答,她选了枚玉佩挂在腰间,又挑了把图画简单的折扇握在手里余下的几个仍娇气地让李鄢帮她拿着。
但她也没有太恣意,像是生怕李鄢夜间会小气地报复回来。
一走出内间她就将折扇和玉佩拿了过来,然后交到了王钊的手里
明明是很赌气的幼稚行为,王钊却猛地紧张起来,他皱着眉说道:“姑娘已经选好佩饰,还拿那么多一样的做什么”
“根本不一样。”施施倔强地说道,“这把折扇上午用,这把中午用,这把晚上用。”
她说着男子听不懂的话,上了马车后还要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四个玉佩的不同,说的头头是道,若不是王钊略通书画,还真叫她骗了过去。
施施的琴棋书画,样样不同。
她身边的雍王殿下倒是很通,自幼就极善书画,可这会儿听着她胡乱的发言,生生是连眉头都没颦蹙一下,偶尔还低声附和一二。
施施便更自信了,下马车后还要给王钊精神上的洗礼。
好在山寺的景致优美,很快就将她的注意力夺走了。
她是从扶风一众好玩乐地方专门挑中这里的,相传这是天祐末年时一位亲王所建,历史颇为悠久,在《天明集》里谢贽提过一回,施施猜测那位亲王八成就是扶风王。
只是谢贽没提这座寺院的名字,施施是根据方位推演出来的。
到了以后,她失落地发现这座寺庙早就更易过无数次名字,连最初始时叫什么都无人知晓。
老僧人乐呵呵地看着他们这群旅人,耐心地讲起山寺的沿革。
他说话很慢,带着点不知何处的口音,施施听得昏昏欲睡,听到他说起寺里的碑刻时,倒是突然来了兴致。
老僧人笑着引他们去看,虽是在佛门圣地,但李鄢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施施生不起别的心思,只是烦闷地想到,她若是早些时候在梦境里问问那个李鄢是怎样治好眼疾的就好了。
两人的手指交扣在一起,玉扳指的存在格外明显。
她想起昨夜的事,脸颊有些红。
但在看见那碑刻上大字的刹那,施施所有的思绪都化作空白。
她的耳边一阵阵地轰鸣,在那一刻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响。
第七十八章
那碑刻看着就十分古朴,经历百年的风吹日晒,透着沧桑的历史感,小字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只有正中间的那个大字格外清晰。
这个词的意思很多,多到施施瞬时就能想起六七种。
天赋、天亮、天命、天辉、天子,还有人天生的视物能力。
在甫一得到谢贽的《天明集》时,施施就觉得他不只是简单地将两个年号拼凑在一起
那谢贽所采纳的是“天明”的哪种别样内涵呢抑或是哪几种内涵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施施轻轻地走近那个石碑,仔细地望向上面的字,大字是隶书,小字则是楷书,不过小字已经看不清晰,连只言片语都组织不起来。
历史太过久远,加之人为的摧残,即便是昔日纵横捭阖的帝王将相亦难留下什么痕印。
可是到了这一步,她实在不愿意放弃。
施施还是仔细地将字都抄录下来,她总觉得那个答案是这样的近,仿佛她再稍稍多想,就能够将来龙去脉全部厘清。
她在山寺中逗留许久,恨不得将角角落落都走一遍。
李鄢陪着她漫步,梵音阵阵,像是自异世而来的雅乐。
施施烦闷地说道:“您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人宁愿放弃抹黑政敌、抬高自己的大好机会,也非要将他们彻底抹杀呢”
明历帝的所作所为太奇怪,他就好像是故意给后人找麻烦似的让这段历史变得模糊不清。
李鄢沉思片刻,低声说道:“兴许是因为抹黑不动”
“怎么会呢”施施皱着小脸,“他可是实权帝王,晚年的时候为了易储,接连废杀两位宰相,朝野还稳稳当当的”
李鄢没有说话须臾方才缓声道:“那或许是心有所畏”
他这话倒引起了施施的在意,她虽然懂史书典籍,却对现实中的杀夺政治知之甚少,更不甚明白人性。
对明历帝她是存在先入为主的认识的这一个果决刚毅的君主,不止是杀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残暴,只是因为波及的对象较少,才没有引起广泛地批驳。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这个狠戾的帝王,或许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
明历帝也会有所恐惧,也会有自卑的一面
那是谁会让他有这样的情绪呢
是他的兄长们吗是扶风王吗
施施脑中突然生起一个极大胆的想法,这个念头出来时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在想扶风王会不会是一个身患恶疾的人,他因病与储位无缘,但却贤名甚远,以至于到达让人生畏的地步。
他的病让人怜悯,而与之相对的惊才绝艳更让人同情。
这样的人的确是没法去抹黑的他太可怜,本来就是处于弱势的地位,这是与他的贤名一样众所周知的事实。
连谢贽那样人都会情愿做他的臣子,都会愿意为他冒险藏下历史的真相。
诸多细碎的点滴飞速地连成一条昭然的线索,过往还有疑惑的记载也迅猛地变得清晰起来,有了推测之后,求证的过程将不再困难。
只是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施施突然觉得她在思索的不是历史,而是现实。
当今激烈又混乱的储位争夺,不正是同史册中记叙的一样吗
施施艰涩地说道:“我可能想出来了,七叔。”
困扰在她心头多日的一个问题,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但她没有露出欢悦的笑容,反倒像是有些伤悲。
李鄢微讶地问道:“这样快吗”
施施耷拉着小脸说道:“只是突然有了一个推测,要等回去再看几遍书估计才能有定论。”
她没有说得太确定,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这应当就是真相了。
施施打开折扇,悠悠地摇了两下,冷意让她倏然想起景教经文中的一句话“日光之下无新事。”*
十余年前征讨柔然的那场大役死伤惨重,可勋贵和大将们并无甚损伤,唯有他们谢家最为不幸,雍王身患眼疾,前代卫国公更是战死疆场。
这就好像一场有预谋的杀夺。
且它的操刀者不是一人两人,而是事后获益的所有人。
所以在梦魇里李鄢和谢观昀会采取那样极端的报复方式,因为所有人都是加害者和执刀者
这一回他们还会这样做吗
施施心中并没有答案,她静静地望着李鄢俊美的面容,以及那双美丽无神的眼睛,思来想去仍是觉得茫然。
她是没有缘由去阻止他的
谢氏在这几百年间遭过无数次屠戮和灭门,父亲在当年的祸乱中能够逃过一劫,或许也是因为年少时足够纨绔。
而父亲纵容兄长在外多年,未尝不是一种对他的保护。
李鄢谋划多年,谢观昀亦是如此,他谨慎地踩在权力的边线上,卧薪尝胆。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争斗,要么是他们反攻倒算,要么是那些人斩草除根,所有人都知道那屠刀正横亘在颈上,只是不知要斩落的是谁的头颅,任谁也没法放下心来。
施施只是希望,在一切结束后李鄢能够不被仇怨的暗火吞噬,他才二十八岁,还有那样长的一生。
他还有她。
在扶风的日子过得极快,施施很快就将这里所有好玩的地方都转了一遍,食肆和书坊更是一家都不肯放过。
闲暇时她就在府里写文章,施施喜欢坐在庭院的树下写,写的时候念念有词,随扈们路过时常常会陪着她一起想,有时还要争吵起来。
这府里再也消停不下来,但李鄢却没说什么。
毕竟相比白日的声响,施施还是在夜间更吵闹一些。
王府的隔音极好,但也经不住她一直哭,哭伤了嗓子不仅自己难受,而且肯定还要怨他,伊始时李鄢只能哄她,或是用亲吻封住她的唇。
后来他才发觉还有一种更简略的方式。
施施不喜欢,每次都推拒得厉害,她的唇舌滚烫,汁水丰盈得很,将那玉球取出时会有一种灼烧之感,热液顺着他的腕骨流淌,让他的手臂都透着甜香。
但她最讨厌的还是先前用过的玉器,每次一见到就要像小猫般炸毛。
镂空的暖玉内里既可以承上冰块,也可以灌满热水,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呈现,她都只能承受一半,再稍多半寸就要哭得厉害。
偶尔李鄢也会判断失误,得到那对铃铛时他从未想过会用上,只是随手放进了暗格里,施施摸到以后却很喜欢。
铃铛小巧精致,像核桃那般大。
她晃着他的手臂娇声说道:“用这个,不用那个。”
他眸色微暗,低声问询:“确定吗不能悔改。”
施施快活地点头应道:“好好好。”
然而刚刚入夜,她就开始哭,泪水像是永远也流不完,低哑的哀求声声入耳,李鄢却恍若未闻,只是温声说道:“先前说过,不能悔改。”
最后施施以丧权辱国的协议换回了先前的玉器,将这对铃铛永远地尘封起来。
想清楚后,她越来越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鄢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说道:“不是”
施施扁了扁嘴巴,把头埋进了锦被里,不肯理他。
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重脸面不能逼得太狠,加之有她兄长的先例在前,他只能更谨慎待她。
李鄢隔着锦被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道:“我马上出去,囡囡待会儿记得出来。”
施施扬了扬头,将他的手顶开,在锦被里闷声说道:“我就喜欢这样。”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听见门掩上的声响,立刻就坐了起来。
施施脸庞潮红,她揉了揉翘起的头发,将灯熄灭,重重地躺在床榻上开始入睡。
三更的时候李鄢好像才回来,他神情肃穆,见她苏醒急忙低声说道:“京中出了些事,我要先回去一趟。”
施施原本还晕晕乎乎的听他这样讲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她高声说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听话施施。”李鄢轻揽住她,“你先待在扶风,过两日我就来接你。”
扶风是他暗里的大本营,比京城还要安全百倍,而且距离灵州极近,可攻可守,纵然是京中大乱也能护她周全
李鄢心意已决,任她怎么求都无用。
施施握住他的手腕,紧张地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是”李鄢无意瞒她,“皇帝昨夜突发恶疾,在清徽殿面见朝臣时突然昏过去了,现今还未苏醒。”
他虽未多言,但施施瞬时便明白过来。
李鄢不在京中时,掌控禁军的一般都是楚王,他虽然只是名义上暂时接管禁军,但对太子一系来说无疑是个重大的威胁。
而后宫后萧贵妃独大,又有萧婕妤的助力,能够帮助太子一系占上风。
张贤妃虽开始插手后宫事务,但还是比不上萧氏经营多年的盘根错节关系网。
有时候宫变的发生就在一念之间,成则升王,败则屠戮,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人是很难做到绝对的理智的
施施想了许多,问出口的却是“他会死吗”
她想说得有礼貌些,毕竟那是皇帝,是李鄢的父亲,但一想起他可能是这一切祸端的始作俑者她就想不出更好听的词句。
“不会。”李鄢的神情有些漠然,“现在还不是他的死期。”
施施突然便放松下来,她吻了下他的眉心,低声说道:“那我等你来接我,不能让我等太久哦。”
细微的烦躁和阴郁随着这个吻而消逝,李鄢亲了亲她的脸庞,轻声说道:“好。”
施施弯起眉眼,凑到他的耳边悄声说道:“你要是来迟了,就不许再用那枚玉器。”
李鄢沉吟片刻,抬起头说道:“可以,那如果来早了怎样”
施施挑起眉头说道:“不怎么样。”
他轻笑一声,缓声说道:“全凭施施姑娘安排。”
李鄢将周衍带走了,王钊还留在这边,他的扈从和副官又多又杂,负责什么的都有,只是近侍就能倒出三个班出来。
次日一早施施就开始打点行装,她一路买了许多书,整整齐齐地放在书箱里,还垫上了软布防止磨损,文稿和札记更是放进了专门的檀木盒里。
她没了玩的心思,连看书也要坐在漏钟前。
事情处理完后李鄢给她寄了封信,但他自己来得比信还要快。
施施一看李鄢的神色,就瞧出他这两日没有好好睡眠,他在这方面真的跟仙人一样,整夜不睡也不知困倦,只有在她身边时,才会因要陪着她睡而陷入深眠。
他将她拥住,轻声说道:“回家了,囡囡。”
说完以后他甚至没将她放下,直接抱到了车驾里。
深秋时节,连京城都是萧瑟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快要下雨。
秋雨阴冷连绵,下回再落就应该是雪了。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李鄢便没送施施再回谢府,直接带她去了雍王府。
大雨磅礴,隐隐有雷声滚动,紫色的闪电劈开天地,也照彻雨幕。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施施,缓缓地走在石板路上。
天地震动,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指却连轻颤也未有过。
李鄢温声问道:“他是不是很喜欢回这里”
“我怎么知道您的想法”施施踩了下浅坑里的水,朗声笑道,“要不两年后您再告诉我”
李鄢带她走进内间,探手解开了她的衣带。
施施还没察觉出危险,脱下披风后就带着小木船们去沐浴,刚刚洗净身子还没开始玩,就被李鄢从水中捞了出来。
他的神情很沉静,动作却有些莫名的快。
等到那温热的触感袭上来的时候,施施才突然察觉出不对,她哑声惊道:“不行,不行!”
李鄢没有给她留挣扎的余地,强硬地将她按住。
“不行七叔,脏……”施施哭着说道。
李鄢低笑一声:“很甜,囡囡。”
秋雨磅礴,重重地打在青石板上,激起层层的涟漪。
比压抑的雨声更缠绵的是少女的哭声,施施捂着眼睛,纤细的腰肢几乎快要被折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淌,忽而一道雷声闪过她便开始不住地颤抖,如若筛糠。
可暴雨仿佛不会停歇,直将庭院里的清池都落得满溢。
微光的光影下她的面容潮红,水杏般的眸子湿润柔软,像是盛着一泓泉水。
唯有唇光潋滟,色泽如若熟透的樱桃。
李鄢轻轻地抚过施施的脸庞,将她从榻上抱起。
沐浴时施施困倦得厉害,连身子都撑不住,小木船散落在浴池里,溃不成军,李鄢只得抱着她,洗净身子以后就将她抱起放到边沿。
她的小腿纤细,肌肤柔软,掐住时会有细微的白腻从指缝中溢出。
李鄢扣着她的脚踝,不轻不重地揉捏起她精致的骨节,试图借此缓解她其余的感受。
“好困,七叔……”施施的嗓音沙哑甜软,轻得像是要融化在沉闷的雨声里。
李鄢低声说道:“马上。”
他这话她今夜已经听了无数回,但施施还是天真地又相信了,她的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肩头,细长的脖颈不住地向后仰,胸腔也剧烈地起伏着。
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流淌,她咬住唇,手指收紧,在李鄢的肩头要抓出血痕来
他的面容俊美,此时却不复清冷,亦少了凌冽的仙气,反倒像是由月色精魅的光华凝结成的大妖,美得不似活人。
美色误人。施施没由来地想到。
但在李鄢再次掐住她的腰身,用手指在她的后腰处摩挲时,她还是受不了地闹了起来
施施蹬着腿,娇声说道:“我要睡觉,李鄢!”
她想说得更有气势些,可声音甜软,又打着颤,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李鄢轻哄着她:“最后一次。”
他们只是分别了两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分别了两月呢!
都说小别胜新婚,那也不是这么个胜法啊——
施施红着眼望向李鄢,他的神情沉静,玄色的外衫浸在水里,缓缓地蔓延开来像是一朵盛放的莲花,衬得那张面容愈发似新雪,白皙昳丽,叫人心神摇晃。
她颤声问道:“真、真的吗”
李鄢轻声说道:“真的。”
施施还没来得及回答,声音就被吻给封住。
翌日施施睡到正午才从榻上缓缓地坐起。
李鄢难得没有离开,正在外间与人议事,她没听出来那人是谁,只是猜测应当是亲近的人,而且大抵不会谈很久,方才将议事的地方定在此处,这样她一醒他就能来见她。
自从她上次说过希望一睡醒就能见到他他好像变一直记在心里*
施施有些快活,拿过桌案上的九连环开始玩起来
她坐在床上玩了一刻钟,李鄢还没谈完。
施施揉着腹部愤愤地想到,他都没想过她途中醒了怎么办吗她还饿着呢。
她撅起嘴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坏心思。
施施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她拿起桌案上的铃铛摇了摇,细碎的铃铛声动听悦耳,与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和在一起,像是一曲歌。
楚王蹙了下眉,不明所以地问道:“好像有什么声响。”
李鄢执起杯盏微抿了下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是猫儿。”
他神色平静,只是指骨稍屈,轻抚着指间的玉扳指。
“你居然还养了猫”楚王讶异地望向他“猫儿可不好养,明昭小时候养过一只,最后全是她兄长在照料。”
说起长子,他的眉间带上少许愁色。
李鄢若有所思地说道:“是不好养。”
他话音刚落,内间又想起了阵阵细碎的铃铛声,带着些焦躁,颇像快要愠怒的小姑娘。
他看了眼漏钟,确实已经不早了。
李鄢的指腹按在扳指上,轻轻地点了点。
恰在这时楚王的侍从进来匆匆说道:“殿下宫中又来信了,说是陛下突发了头疾,传召您即刻过去。”
楚王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低声暗骂了一句:“萧贵妃是存心折腾本王吧!”
“兄长无须忧心。”李鄢抚着扳指说道,“有虚玄道长在,谁也动不了父皇,而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兄长。”
他话里的藏着些许昭然的暗示,语气微冷,如若神谕,更令人信服。
楚王舒展眉头,缓声说道:“到时小子归京,还要劳烦七弟。”
谈起这双儿女时,他身上中年人的气质就格外强烈,连强调都放柔许多,这简直就是将软肋往旁人的刀口上去送,但此事无人不知,楚王干脆也不再掩饰。
“谈不上劳烦。”李鄢站起身,“倒是兄长助我颇多,无以回报。”
皇帝的急令在那边等着,两人没再说更多客气话。
楚王离开后,李鄢缓步走回内间,施施坐在纱幔之间,早已将铃铛原样放回了桌案上,看着颇有几分乖巧,好像一直都是坐在这里。
只是一开口就露出了尾巴。
她晃着腿说道:“无以回报,您是根本不打算回报吧”
语调分明还带着些稚气,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很一针见血,偏生又没有一丝嘲讽的意思,甚至还颇似学究的探寻意味。
李鄢暗笑一声,伸手抚上她的唇,轻按了下她尖尖的牙齿。
当真是牙尖嘴利。
“七叔,我还没用膳!”施施却好像误会了,她脸颊微红地说道。
她愤怒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空空如也的腹部上,还稍使力地引着他揉了揉。
李鄢轻咳一声,低声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
在灵州多日她的口味都被养偏了,换回精致的小碗后,施施还有些不适应,饭后的甜点她倒是很喜欢,一瓣一瓣地将精细雕琢的花朵吃下指尖都透着甜意。
李鄢照例是只用了一些简单的时蔬,而后陪着她吃了些乳酪,便不再饮食。
施施戳了下小腹上的软肉,心想若是她能吃这么少,腹上应该也会有好看的曲线,可是这样的话,也太对不起认真烹调的大厨了。
用完膳后,李鄢蛊惑地说道:“要再小睡片刻吗睡醒以后再回去也不迟。”
她这回聪明过来了,当即就摇了摇头。
李鄢抚着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确定吗,施施”
施施想要将手不着痕迹地抽出,还没动就被他分开手指,交扣在了一处。
“近来要忙碌一阵,下次见面就不知是何时了。”李鄢垂下眼帘,低声说道。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施施眸光轻颤,柔声说道:“我知道您忙碌,更不能再打扰您了。”
然后在李鄢生出情绪前,她迅速地补充道:“我有空一定会常常来看您的。”
她说得很郑重,神情也极认真。
却不想,李鄢沉思片刻后低声问道:“你这个‘常常’是怎么个‘常常’法”
只是客气话而已,何必这样认真
施施咬紧牙关,放柔声音说道:“您若是不嫌烦的话,我就每七日来看您一回。”
这语气说的跟探望长辈似的。
李鄢稍侧过身,高悬明灯的光亮落在他的衣袖上,照彻暗线绣出的龙纹,潜龙跃水而出,爪牙尖利到骇人,却因金光的照耀,显得有几分神圣的美感。
他一句话没说,施施就主动缴械,她试探着问道:“七日有些长,要不我还是五日来一回吧”
李鄢微拧的眉头舒展,他轻声说道:“好。”
施施松了一口气,反正他整日这样忙碌,应该没功夫作弄她,说不定到时候又要一直处理文书。
她心情愉快地坐上马车离开,可在启程时还是没忍住回望了一眼。
雨幕中的雍王府庄严肃穆,连瓦片都肖似琉璃,或许下次再来时,屋檐上落的就是雪了。
傍晚时李鄢方才入宫,他换了身素色的长袍,腰佩白玉环,袖口是浅金色的雷纹,层层回旋,像是咬尾的蛇。
皇帝近旁的内侍亲自前来迎接,恭敬地行礼。
但李鄢却没什么表情好似这繁琐的礼节还不如池边的雨声更让他感兴趣。
楚王自从入宫后便没有再离开过他面容带着几分倦色,眼底覆着一层浓郁的青影,语气也恭敬不起来“您且稍稍喝些药就是,早日好起来不也不必再喝药了吗”
自古以来给皇帝侍疾都是麻烦事。
萧贵妃和萧婕妤也在一旁温声相劝,柔声细语回荡在空旷的宫室中像是悠长的弦乐声。
皇帝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层叠的皱纹里瞧不出什么尊贵,看起来就像个日薄西山的平常老翁。
他快死了。
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
思及此李鄢忽然有些想笑,他低声说道:“父皇既不愿喝,那便算了吧。”
楚王有些愣怔,太子一系的萧贵妃和萧婕妤也略显无措,嘴唇嚅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李鄢的步履轻缓,未等皇帝有所反应,便接着说道:“儿臣听人说,您不允太子侍疾,是这样吗”
他的言辞不是很客气,像是在为自己软弱的兄长出气一般。
雍王与太子交好,楚王与齐王交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楚王微微动怒道:“七弟,父皇正在病中……”
他转过身面向李鄢,怒意未达眼底,反倒有几分嘲弄与痛快,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楚王最重情然而再多的情也经不起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消磨。
李鄢冷声说道:“父皇病重,太子兄长更应前来尽孝。”
他气势极强,微微抬头时压迫感十足,殿中一片死寂,谁也没敢打断他
萧贵妃快速地掠过一眼皇帝的面容,而后心一狠,跪匐在了地上,她低泣着哀求道:“妾亦恳请陛下收回禁足东宫的成命,允太子前来侍疾,眼下您病重,若无储君代理朝政,恐有不臣之心者会意欲图谋……扰乱国本”
她言辞委婉,却得寸进尺得多。
古时是有太子监国的传统的,但因前朝乱于储君,立国初这项旧制就已被废黜。
皇帝这场病来势汹汹,冲昏了许多人的头脑,也使许多问题浮出水面。
现今代政的是几位宰相,王相持重,谢相尖锐,林相中和崔相圆滑,若是几人意见一致还好,一旦有所偏颇势必会引发大的争端。
楚王忿然作色,愠怒地说道:“你们这才是想扰乱国本!”
他拂袖转身,也跪在皇帝的跟前。
楚王性子优柔,动起怒来也瞧着有些虚张声势,跟李鄢和萧贵妃都没法比,甚至还不如萧婕妤的城府深。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楚王的前半生全是在朝着学者在努力他是最淡泊的,如果不是皇帝的插手和强加利用,他或许会比太子更平庸,整日就是和妻子、儿女在书斋里写诗唱和
可偏偏他这幅虚张声势的样子,最能引得皇帝触动。
“起来”皇帝沙哑地说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楚王跪得近,皇帝伸手就能将他拉起,他的手上满是皱纹和斑痕,浓重的药气也遮掩不住将死的病气。
萧贵妃的心瞬时便沉下去了,她的双膝跪得发冷,可更冷的是她的心。
她在这深宫里沉浮多年,见过无数的起落,比任何人都知道皇帝有多凉薄,可此刻他竟偏疼楚王至此!
先太子他不喜,太子他厌恶,齐王他猜忌,雍王他提防,九皇子他甚至亲下杀手。
可偏偏这个优柔又无能的楚王,竟得了他的青眼!
皇家再没有比楚王更多情蠢笨的人了,为了母亲、妻子和那双儿女,能将到手的荣华富贵都尽数抛去,亏他还在户部做事,脑袋里装的还是学究的那套腐朽物什。
谁人不知他将儿女视作逆鳞,谁人不知他一心想为故妻正名
而他想做的这一件两件,哪一个不是在打皇帝的脸
萧贵妃竭力隐藏住眼底的晦涩情绪,可皇帝的视线还是落过来了,他冷冷地觑了她一眼。
这吓坏了萧婕妤,她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惯常皇帝是很宠爱她的,但此时他的全部心神皆系在楚王身上,好似世上便只有这一位亲人。
他的思绪好像有些不太清醒,以为楚王还是孩童,声音和缓地说道:“别怕,三郎,不过是打雷而已。”
外间虽仍在落雨,但并未有雷声。
楚王惊愕地抬起头,连萧贵妃和萧婕妤也变了神色。
都说老人家年迈时会记不清事,可谁能想到日理万机的皇帝也会如此!他连代政的人都还未定下呢!
皇帝继续沙哑地说道:“三郎,你吓坏了吧,父王在这里呢。”
李鄢冷眼看过这一场闹剧,没了耐心再和众人虚与委蛇,他漠然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父皇也该休歇了,传王院正为父皇施针吧。”
说完,他便径直离开去了清徽殿。
四位宰相果不其然正吵作一团,谢观昀的冷笑声隔着殿门都能听得清晰,他高声说道:“我竟不知,崔相几时也学会了财赋是跟着贪墨的小儿子学的,还是跟着放贷的孙媳妇学的”
林相缓声打着圆场:“好了见景,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崔小贤侄早已悔过那妇人也早被休弃。”
饶是崔相圆滑世故,也受不了谢观昀这样冷嘲热讽:“犬子无能,只将将做了五品官,比不上谢小贤侄,受不得京城的繁华,至今还是县丞。”
一直没发言的王相沉吟良久,像是没听见他们几人说什么似的,突然又将话题扯回了财赋上。
于是又一轮新的争端再度开始。
到李鄢进来后,四人方才安静下来
他看见这几人心绪就不太好,在扶风时他本有大把时光与施施一起游玩,因着这几人,在马车上还要处理政事。
按照原来的规矩,宰执未有定论的事,是可以向下推、令群臣商议的。
然而皇帝病重,意识也逐渐不清醒起来别说上朝,就是开延英殿听事都做不到。
好在今年灵州的事并不繁忙,他及时赶回,若是柔然举大兵南下只怕百年前衣冠南渡的祸事即刻又要发生。
李鄢令人将文书上的内容先念了一遍。
听完以后他缓缓落座,沉声说道:“实在没有定论,就先放着。”
谢观昀与他不对付,在殿堂上直接开吵也不是一回两回,他当即就说道:“此事关系千万黎民的死活,搁置一刻就是无数条人命。”
“那也总好过仓皇定论。”李鄢冷声说道,“谢相知晓此事生死攸关,王相、林相、崔相便不知了吗他们是有意草菅人命吗”
谢观昀是声名最好的宰相,也的确是最关心平民的重臣。
只是他性子很急,有时还不若施施稳重。
谢观昀冷哼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
李鄢简要地调和了一下他们四人间的矛盾,将积压的急务处理完毕,而后又回了趟皇帝的寝殿。
皇帝已经睡下但他临睡前下了令,不允楚王离开。
萧贵妃带着萧婕妤离开时,眉间还蕴着几分怨恨,似是在妒忌楚王所受的偏爱与宠信。
楚王却是已经劳累到极致,他匆匆走到偏殿,一见李鄢就急切地说道:“劳烦七弟向我家姑娘传个信,让她今夜早些安歇。”
行走在后宫是不允携一众侍从的,也就只有李鄢因眼疾的缘故,能随时带着一大群随扈。
跟在楚王身边的只有两位随扈,还都是走不开的贴身侍从。
他不是不可以用皇帝的人,只是楚王在这上面栽过跟头,对这座宫室里的花草都没有信任,更别提是内侍与宫人了。
李鄢轻声说道:“好,兄长也辛苦了。”
偏殿里无人,李鄢又不能视物,楚王也放弃了遮掩,他的脸色充斥倦意,在黑暗里有些阴郁。
他自嘲地说道:“我实在没什么辛苦的,当年我妻子在这里才是吃尽苦头。”
“善恶终有报。”李鄢平和地说道,“兄长现今能看清这一切,便是对夫人的最大宽慰。”
他的声音清越,语气笃定。
楚王像受了蛊惑似的,低声应道:“七弟说得是,若是连我也慌乱起来这世上便没人能为她们报仇怨了。”
李鄢的眉头稍稍扬起,外间仍在下雨,这场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不知何时才会转晴。
不过秋雨结束后,也便是隆冬了。
随扈撑着伞,引着他走向车驾,在上马车之前,李鄢忽然说道:“跟施施传个信,只说改成三日就是。”
侍从不明所以,王钊却有些想笑,他几乎能想象到施施打开信后气急败坏的模样。
周衍含笑拍了他一下王钊的唇角才渐渐落下
改过相见的间隔后,李鄢的心情好转少许,直到走进东宫时,他的眉间都带着几分恬淡的闲适。
太子的状态不太好。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魔。
李鄢也不知皇帝是何时下的禁足令,不过太子的确是应当恐惧的。
这厢他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而那边楚王却能在宫中侍疾,若不是还有萧氏相助,他这个储位便更加空悬。
他拉过李鄢的衣袖,眼含热泪地说道:“阿月,你可算是回来了!”
李鄢没有格外地注重洁净与否,此刻也有些犹豫。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低声说道:“兄长无须慌乱。”
“父皇的病已渐趋好转。”李鄢平和地说道,“不须三日便能恢复如常,兄长耐心等待便是。”
他的言辞周全,夹杂着少许的暗示,让太子高兴也不是,烦闷也不是。
皇帝病重,是喜闻乐见的事,只是众人渴望见到的结果大不相同。
眼下李鄢已经归来有禁军的护佑太子根本无须担心楚王作乱,只要皇帝能够在决心易储前利落地病死,这天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怕的就是皇帝病愈,还决意要易储。
二十余岁时,他都没有这样担心、憎恨过楚王,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有再高的能力又如何,他连抗婚的魄力都没有,是注定成不了大器的!
可是太子没有想到,皇帝竟这样仔细地栽培楚王,甚至在病重时也只允他侍疾。
“好。”太子颤声说道,“七弟也千万小心,楚王阴险,他那胞弟齐王又恶毒,不知暗里会做出些什么!”
李鄢微微颔首,给他吃下定心丸后便预备离开。
雨越来越小,大抵明日就能恢复好天气。
正走到殿门前时,太子忽然又拉住了李鄢的衣袖,他哽咽着说道:“七弟,之前是我识人不清啊!患难时刻,只有你待我是真情等兄长……等兄长即位后,定与你半壁江山。”
李鄢的眼眸冷如寒潭,没有一丝情绪。
他低声说道:“兄长,我们是手足,患难时相助本就是应该的。”
李鄢预料错了,次日天非但没转晴,反倒更为磅礴。
还未到卯时他便苏醒过来纱幔之间还残留着施施身上的甜香,玉枕也因她变得柔软。
她明明已经离开,这府里的处处还是她的影子。
李鄢揉着眉心起身,心底的异兽在叫嚣着,嘶吼着想要冲破笼闸,去寻那个温软的小姑娘,可理智还是在尽力地拉住他
昨日已经无赖地改了间隔,总不能再强令她过来
她这几日也在忙着写札记吧。
李鄢换了官服,缓步走向车驾,正要准备启程时,他倏然说道:“去卫国公府。”
他的神情极冷静,却隐隐透着些疯狂。
让施施过来不太合适,他去看她一眼总归是可行的。
车夫和侍从都震惊了一瞬,侍从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问道:“敢问殿下是去哪个卫国公府”
“还能有哪个”李鄢皱眉说道,“谢府。”
内侍压低声音说道:“那个人快回来了,真不知殿下还有几日可活。”
自从宫变发生后,东宫便再没了忌讳,对雍王等人皆是直呼其名,也不知他们话里说的是谁,竟要含糊指代。
宫女似是拍了他一下,冷声道:“你还担心殿下呢,我们才是注定没几日好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内侍连声说道,“我可不想落到……手里,那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的。”
二人的声音渐渐变轻,施施揉了揉耳朵,从门边轻手轻脚地离开。
只是躬了片刻的身,她便觉得眼前阵阵地晕眩。
宫室里常年焚着暗香,浓郁的香气不仅侵袭着她的心海,还让她的身骨变得柔弱糟糕起来。
他们说的是谁施施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想着。
距离宫变那夜已经有了几日,听说京中处处都是杀戮,连护城河的水都已被染红。
雍王李鄢就像是自地府归来的魔,一边架空新帝,一边大肆屠戮,每日都会有无数的三品大员被斩首或缢杀,京城和朝堂的秩序好像已尽数崩塌,但他的权势却愈发可怖。
伊始时还有人敢上书斥责,现今好像连敢递册子的人都没了。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过他好像还是她的表叔来着。
施施从未被亲人好好地疼爱过,哪怕对这位杀夺的叔叔,也本能地怀着些许憧憬。
旋即她又想到,不对,这位亲王与她父亲关系极差,恐怕不会认她这个名义上的表侄女。
想起谢观昀施施不禁有些害怕,父亲现在还活着吗
宫变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她却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听到,虽然她每日偷听到的都是只言片语,那也不该什么消息都没有。
她入宫前,谢观昀便已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如此高官总不该默默无闻。
施施烦闷起来,她盯着漏钟,杏眸定定地望向一滴滴往下落的水珠,以这种极无趣的方式消磨着时光。
正当她几乎快要坐定时,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声
内侍笑得满脸褶子,尖声说道:“娘娘,殿下有请。”
“啊”施施懵然地仰起头,她的手指抚在幽蓝色的玉珠串上,眸光颤动着,似乎没听明白这内侍在说什么。
那内侍于是又说了一遍:“太子殿下请您到长乐殿小叙。”
施施的心弦霎时紧绷起来,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不知人事的小姑娘,她还不明白李越是什么意思
他八成是想要在临死前享一回花下风流。
她从心底感到恶心,但挣扎被那名宫女轻易地钳制住。
施施咬着牙仔细地听着两人的声音,渐渐意识到他们就是方才在殿外悄声谈话的人。
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们话里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个莫名的想法来得突然,像是潜意识里的记忆被悄然唤醒,瞬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只是施施还没来得及问,她便被人唤醒了。
“施施,醒醒。”
那道声音和缓轻柔,像是自异世而来。
施施迷茫地睁开双眼,不知因何而起的泪珠顺着眼尾,无声地往下滑落,她懵然地唤道:“七、七叔”
李鄢将她扶起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做噩梦了吗”
施施揉着额侧的穴位,平复了好一会儿的吐息,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方才又陷入到梦魇里面了。
真奇怪,自从命运的轨迹转变以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太孙的事,怎么好端端的又陷进去了
施施心有余悸,脑海中还不断地浮现着梦魇里的画面,以至于她喝过茶水以后,才震惊地看向李鄢。
这里是月照院,是她的闺房,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讶异地问道:“七叔,您怎么在这里”
外间的天色仍是昏黑,大雨依旧磅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李鄢放下杯盏,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他低声说道:“今日还要入宫,顺道来看看你”
“哦。”施施刚刚睡醒,反应迟缓,也没察觉出不对来。
李鄢抚着她的脸庞,轻声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和柔,如果神情不那么有压迫感会更好,明明是安抚问询的话,却好似逼供一般。
施施从前总是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深层意蕴,现在能分辨出了,又觉得后悔起来。
她微喘着气,低声说道:“梦见我死那天的事情了。”
根本就没有谎言能瞒得过李鄢,施施也不打算瞒他苏醒以后她的心口就一直有些疼,不好的预感自意识的深处袭来,让她的身体也觉得不适。
她简略地将梦魇里的事讲给他听,说完以后她轻声问道:“您知道那内侍嘴里的人是谁吗”
李鄢神情微动,他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许是无关紧要的人。”
只是说这话时他正轻抚着扳指,指骨也微微泛白。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歉然地说道:“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大抵是刚睡醒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思绪还沉在梦魇里,一时之间转变不过来身份,她略显拘谨,柔美的面容透着薄红,像是春日盛放的花朵。
李鄢微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施施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樱色的唇瓣微动,身体下意识地将他向下拉,吻住了他的唇。
她吻得毫无章法,主导权很快就被夺走。
施施低喘着气,朱唇嫣红莹润,舌尖更是透着胭脂似的嫩红。
“不、不行了。”她试着将李鄢推开,“您还得入宫——”
李鄢的指尖轻落在她微肿的唇瓣上,像将口脂抹开那般揉捏着,甚至还僭越地略探进她的唇中。
他的声音喑哑,透着几分蛊惑:“还早。”
敏感处被过分地掠过,激起阵阵颤意,施施觉得她像是被大雨落满的池塘,稍有挑弄便会溢出汁水,根本经不起更多的撩拨。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
“不早了!”她红着脸说道,“你再这样,我三日后就不过去了。”
说起这个施施就来气,昨夜她正准备入睡,忽然接到一封信笺,她还好奇是谁这样晚送来急信,一看是李鄢让她每隔三日就过去,气得险些没睡着。
李鄢像是自知理亏,没再多言,只是轻声应道:“嗯,继续睡吧。”
但他还是在她榻边的檀木椅上坐了片刻,等到她的吐息渐渐变得悠长起来,方才起身离开。
值夜的侍女们比施施敏锐许多,在外间甫一响起动静时,便都苏醒了过来。
路过前庭时,李鄢微微一顿,他轻声说道:“近日别让她吃太多甜。”
他的语气温和,口吻却极是吊诡,就好像他才是施施的监护者一般,小侍女战战兢兢地应是,说话时腿肚都在打着颤。
李鄢入宫时皇帝已经苏醒,他服下虚玄道长配的药和金丹后缓和许多,神智也逐渐清醒,灰白色的长眉舒展,神采极好,像是画上的老道人似的,即刻就要登仙。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病中发生的事。
楚王见皇帝苏醒,长舒了一口气,略有些烦闷地说道:“父皇可千万别再病了,您若是再不好,儿臣就要先倒下了。”
萧贵妃眉头微蹙,暗里推了下萧婕妤。
萧婕妤领会到姑母的意思,长袖垂落,用力地拧了把腿上的肉,眼泪瞬时便流了出来。
她含着泪俯下身,做出小女儿的依偎姿态,颤声说道:“陛下可算是苏醒了,妾身担忧您,整夜整夜地都睡不好。”
皇帝缓缓地坐起身,拍了拍萧婕妤的手:“都过去了。”
而后他便示意她离开,将目光投向了李鄢。
“七郎,灵州的事多亏有你”皇帝微微露出笑容,“此番大捷,真是一雪十年前的大辱。”
李鄢倒也没有近前的意思,只是低声说道:“您谬赞。”
皇帝身上病气重,施施的身子又称不上强健,本来他是不想入宫的,但楚王成事不足,有些话还是须得他来说。
“父皇大病初愈,是喜事。”李鄢缓声说道,“只是这几日朝政混乱,还有诸多事宜待您定夺。”
他是个没什么温情的人,即便是在这样适宜表现的关头,也没流露丝毫情绪。
皇帝颔首,脸上的笑意仍未退去:“这是自然,近日七郎多有繁忙,父皇必予你大赏。”
李鄢话锋一转:“父皇可曾想过,若是下回您再有急病,我亦不在京中,该由何人来代政”
他这是又想将太子监国的旧制重启提上日程吗
皇帝的唇角渐渐恢复平直,楚王也静默了下来,倒是萧贵妃卷翘睫羽下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有这位雍王殿下在,纵是楚王再受偏爱也翻腾不起来。
若论皇帝的亲重,任谁也比不过手握禁军十余年的雍王!
皇帝沉思片刻,慢声说道:“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再者朕已病愈,短时也不必再忧心此事。”
众人都低着头,李鄢又身患眼疾,他也没有掩饰太多,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楚王的身上,隐隐透着少许的柔情虽然含蓄幽微,但也已经是他这位薄情帝王所能流露得极致了。
历朝历代的储位之争都激烈残酷,十年前做这档子事的时候,他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但不知为何,又长了十余岁,反倒迟疑了。
皇帝略微有些惆怅,这其间的道理他能不明白吗可若是真的循着规矩,也不能说是满意。
楚王即位,太子还能活;可如果是太子即位,三郎就只有死。
萧贵妃的手渐渐攥紧,什么意思这老东西怎么又开始犹豫了他真以为虚玄道长的那几颗金丹能救他的命,让他长命百岁不成
既然他不担心自己会病死,允了太子的代政又会如何!
她心底都是躁动的火焰,恨不得变成太子,亲自来与楚王这懦夫斗上一番,只可惜她是嫔妃,再多的智慧也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
更让萧贵妃愤懑的是雍王的沉默,她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他之所以愿意为太子提供奥援,其实都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要行制衡之术,又不能亲自出手,便须如雍王这般的能人来行转圜。
换言之,雍王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意思就是雍王的意思。
李鄢再有主意,也总不会与皇帝的心愿逆着来。
毕竟他身患眼疾,是注定与皇位无缘的,想要荣华永驻,势必要与未来的储君交好。
皇帝也乐意传达自己的意思,来换取禁军的忠实。
这是一种沉默的、不似亲情却比亲情更牢靠的交易,也就是因此,皇帝才会放心地将禁军都交到李鄢的手里。
李鄢的语气果然缓了下来,他轻声说道:“好,那儿臣便先行告退。”
瞧瞧,那口吻多轻松,就像这些乱事跟他没一点关系似的。
萧贵妃有时是真的很恨自己的聪慧,她要是看得不这么明白,或许还能像萧婕妤那般蠢笨地幸福,偏生她看得透彻!
她强撑着,才没在李鄢离开后歪倒。
这最后的、最强大的助力也要离开了,等待着太子和萧氏的还能是什么
皇帝的病刚刚痊愈,年纪上来后他本就怠政得厉害,现今李鄢还朝,干脆将清徽殿的事尽数都交予他
昨日他只是将急务都草草过目*大大小小的事积压经久,还有本就归他管的军务,诸多事宜堆在一处,连去东宫一趟的时间都难抽出。
李鄢思索片刻,令侍从给太子送去了一把旧伞。
伞骨是上好的楠竹,透亮青绿,虽已经老旧,但还是瞧着极精致。
他抚着玉扳指,俊美的面容透着几分残忍,嗓音冷如深雪:“他自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没多时侍从就送回一封潦草的信笺,字字句句都是泣血般的真情
李鄢听过一遍,便令人直接烧掉。
他在宫中过了三日,夜间便宿在涵元殿,中空的庭院既适合观星,也适合赏月,只可惜施施不在身旁。
第三天时,日头刚刚偏西他便直接准备离宫。
李鄢特意绕开了清徽殿,可内侍竟追了上来,他眉头蹙起,再一看四位宰相也跟在后面,还有几位学士在侧旁添乱。
愠怒先于郁气涌了上来,他冷声说道:“又怎么了”
处理完后已经不早,李鄢谁也没理会径直拂袖离开,他撑着手肘在车驾中想:日后他哪来的那么多空闲,整日与施施相处
雨后碧空如洗,除却有些晴冷,几乎可以说是舒适。
施施身着绛色红裙,披着雪白的狐裘,站在影壁下朝他挥手大喊:“七叔!”
李鄢神情微动,脑中忽而一阵刺痛,再抬眼望向她时,便瞧见施施的前襟满是鲜血,她愕然地睁大杏眸,无措地掩住唇,但血还是不住地往外流淌。
那模样就像是被灌下鸩酒一般。
施施的眼底沁着恨意,但更多的是将死的茫然和绝望。
她明亮杏眸里的光泽逐渐黯淡,喉中和肺腑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连简单的词句都发不出来,唯有手指仍搭在腕间,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是她最喜欢的手链。
方才在挣动的时候金线断裂开来,幽蓝色的玉珠一颗一颗地滚落在砖石上连收拢都收拢不起来。
施施难过地阖上眸子,身躯也不住地想要弯折。
她快要死了。
好不甘心她才十七岁,还这么年轻。
但很快疼痛蔓延至心口,剧烈的悸动让施施瞬时便昏死过去。
小姑娘的脸庞张开了许多,脸颊上的软肉也消失不见,显得有些瘦削,隐隐透着些病气。
李鄢的神情凝滞,心间也泛起阵阵地悸痛。
施施的记忆、情绪和感受像潮水般地袭来,在看见她唇边溢血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他来到了何处。
这是她的梦魇。
这就是她死的那一天。
李鄢伸出手,他的指尖透明,全然无法触碰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断气、绝望地死去。
他的施施就这样死掉了,只是因为他的疏忽和一念之差。
李鄢阖上眼眸,脑海中的刺痛过去后,旋即又回到了现实中。
狐裘雪白,红裙鲜艳,衬得施施的神色越发鲜活,她笑着牵过他的手:“七叔真是的,边催我过来,自己还要晚归。”
她的笑靥粲然,容色娇美,再不复初见时的稚弱模样,也不再是梦魇里那个无措的小姑娘。
他虽然来迟了,但最终还是来到她的身畔。
“清徽殿出了些事。”李鄢轻声说道,“下次不会了。”
他的语气很和柔,甚至可以说似春风般和煦,施施愣神片刻,她抿了抿唇,还以为自己又进入新的梦境,遇见了少年李鄢。
“算了,算了。”她轻笑着说道,“还是政事要紧。”
李鄢却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温声说道:“刚下过雨,府里泥泞。”
王府里一点都不泥泞!青石板路上连残雨都早已化尽,好走得不得了。
施施在心中腹诽,却悄悄地垂下了眸子。
她的脸颊泛着薄红,手臂也很诚实地环住了李鄢的脖颈。
“不过你不能总是说话不算数。”施施认真地补充道,“之前明明答应了我五天见一回,你要是不同意当时就可以改,不能在同意以后,又不问我的意见就直接改。”
李鄢微微颔首,也认真地应道:“囡囡说得对”
施施的眉却扬了起来,她朗声说道:“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我真的会生气的。”
李鄢略显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突然能够理解王钊。
“没有哄骗你的意思。”他垂下眼帘说道,“当时没有想到五天会那样漫长。”
“哦。”施施将发丝从他的指间抽出,“原来就是因为这呀。”
怎么还生气了呢
指间突然变得空空,李鄢也怔了须臾。
到了花厅后,他将施施放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我没有顾忌施施心绪,今夜在下会好好补偿姑娘的。”
夤夜漫长寂静,除却漏钟的声响外便只余下施施断续的呜咽声。
她跪坐在檀木椅上身上还披着狐裘,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李鄢的肩头。
他仍是一副庄重的模样,连领口都未曾稍稍解开。
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施施哭得厉害,怎么也不肯继续下去。
李鄢心知她已到极限,也没有再逼她。
他抚着施施的腰身执起桌案上的瓷杯,将温热的茶水喂到她的唇边。
花茶甘甜,而且不会对睡眠产生太大的影响,施施小口地喝着。
喝完以后她双手撑稳扶手,努力地提膝抬腰,想要悄悄地挣脱,还未成功就被李鄢攥紧了腰身
暖玉温热,层叠的花纹瞧着漂亮,也是最狰狞的刑器。
“唔!”施施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地挣扎着,却越陷越深。
底线被触碰的滋味极不好,她的脸庞湿漉漉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脖颈往下流淌,滴落在李鄢的外衣上留下梅花似的痕印。
她快要疯了。
李鄢的吻细碎地落在她的脖颈上后颈被揉捏抚摸,让施施生出一种怪诞的错觉,正在亲吻她的不是白日尚且温和的七叔,而是潜伏在暗处的异兽。
他的指骨冰冷,所到处却尽数化作春水。
施施耳边一阵阵地轰鸣,底线被打破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身躯不再能由自己摆布,她所能真切感受到的只有声音。
经冬的寒冰破碎,消融在溪水中,水声潺潺,蕴着盎然的春意。
在李鄢将茶水又喂过来的时候,她的唇都快被咬出血来了,若是平时他早禁止她这样做,但此刻他的手正忙于他事,也没空管她是不是又在咬嘴唇。
“我想睡觉……”施施颤声说道。
李鄢不为所动,轻声问道:“一定要这时候半途而废吗”
看来他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了。
施施没有再挣扎,她眸中含着泪,顺从地攀上李鄢的脖颈,想要通过服软来让他也软下心
但没过多久,她自己先难以忍受。
迷乱之中施施抬头望向李鄢,终于意识到他的神色不太对
这是个掌控欲很强的男人,不仅要插手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连她整日在想什么也要摸得清楚才能安心
尽管他平时也这样强势,总还没有今夜这样过分。
那双浅色的眸里没有情绪,只是透着几分执念,就像是害怕她会离开一般,所以想要时刻将她禁锢在身边。
施施懵然地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李鄢该不会以为是她想逃吧
她恨恨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下,隔着层叠的衣衫,即便她咬得很用力,也传递不了什么痛意。
李鄢却轻轻地掐住了她的下颌,低声问询道:“囡囡,怎么了”
施施低垂着眸子说道:“我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她向前倾身让他扶着她腰身的手空出来,继而用腕骨蹭着他的掌心
“我才不像七叔,总是骗人。”施施扬声说道,“我说了不会离开,就是不会离开。”
她像个稚雀,天真地飞进笼子里。
她根本不知道那金笼里潜藏的是怎样的天罗地网……
不,施施知道的。
但她还是飞进来了。
李鄢顿了片刻,他亲吻着她的脸庞,轻声说道:“抱歉,囡囡。”
施施本以为承载得过多是痛苦的,然而更难耐是此后的绵长感触。
玉器滑落的刹那,施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哭着说道:“弄脏了……我把七叔的外衣弄脏了……”
“无事的,囡囡。”李鄢将她抱起来,“你是最干净的小姑娘。”
施施从小就嗜睡,近来更是贪睡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她醒来的时候午膳已经呈上了,香喷喷的餐食诱着她缓缓地起身光着脚就从榻上跳了下来。
李鄢的居室简略,甚至可以说有些冷肃,但为了吸引她常来,连羊毛地毯都布置上了。
施施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顺手捞过外衣披上王府中的地龙烧得很旺,就算是穿一件单衣也无妨,她顾忌的是身上的青紫痕印,若是被人瞧见可就太羞赧了。
到了外间,她才发觉李鄢没有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在屏风的另一头与侍从低声交谈着。
李鄢将信笺折起,轻描淡写地说道:“跟王相说中庸不是平庸,他若是拿不出个主意,就引咎离职。”
侍从匆匆退去,而后他起身越过屏风,抬眼就瞧见施施正在吃新制的千层糕。
她这几日读史太多,也随了雍朝军士的俗,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很有将军的风范,只是手里拿的不是檄文,而是糕点。
李鄢揉了揉额角,拉开圆椅,在她身侧坐下。
施施本就没那么注重仪礼,在他身旁时,比在家中还要放松。
用过午膳后,她再次跟李鄢讨商量,问能不能改成五日来一回。
李鄢本想直接否决,但还未开口施施的眼眶就泛红了,她难过地说道:“一来一回,两天都耽误了,我那札记写了好久都没写完。”
你可以带过来写的。
他有些想这样说可是更深层的意识制止住了他。
李鄢沉思片刻,还是退了一步:“可以……”
施施立刻破涕为笑,高兴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我就知道,七叔最好了!”
昨夜还是“世上最坏的人”,过了一个晚上就成“最好的人”了。
李鄢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听我说完。”
“嗯。”施施乖巧地应道,“您说您说”
她还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指节碰撞在一起,如若相碰的玉石,简直看不出谁的手指要更精致美丽。
“近日……可能会有事发生。”李鄢垂下眼帘,“除却来王府外不可随意外出。”
施施的杏眸圆睁,是要宫变了吗
怎么会这么早、这么快是因为皇帝的病,还是因为什么
李鄢执起杯盏,缓声补充道:“如果一定要出门的话,先联系王钊。”
施施也知道要紧的关头快来了,于是郑重地应道:“我知道的,七叔。”
李鄢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我的生辰快要到了。”
他本来不觉得过生辰有什么,可一旦想到这姑娘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就不太愿面对年岁的增长。
施施却颤了一下,如果不是李鄢说她还真的没记起来这事。
印象中她从没参加过雍王的寿宴,他鲜少出现在大众面前,好似连生辰的宴席也不会摆得太大。
“别担心不会设大宴的。”李鄢温声说道,“也不必备贺礼……”
施施忽觉一阵寒意,她怎么感觉李鄢话里有话
“那、那怎么行”她紧忙说道,“毕竟是您的二十八岁生辰呢。”
非要强调一下那具体的数字吗
李鄢捏了下施施的掌心轻声说道:“当真不必备。”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施施的脸庞便腾地红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坚定地说道:“不行,这可是您二十八岁的生辰,必须得备!”
她逃了似的跟他告别,然后小步快走着上了马车。
李鄢失笑,他轻敲了下桌案,侍从便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的神情顷刻间便恢复惯常的漠然,声音也微微发冷:“去东宫。”
皇帝病愈后,仍然未解东宫的禁。
李鄢到时,太子正瞧着那把旧伞发愣。
青色的伞骨透着苍碧,伞面则是上好的杭绸制成,虽然已经老旧,但依然是把很漂亮的伞。
冬日用这样的伞最是舒适,不仅可以抵御寒风暴雪,还可以凸显玉树临风的气场,只是这等精致的器物,是很难落到一个不受宠皇子的手里的。
李鄢漫不经心地问道:“兄长可还安好”
“这两日是好了许多,”太子的神情惴惴,“前几日父皇病着,我真是寝食难安。”
内侍和宫人都退了下去,太子说话时也少了许多顾忌,这番话听起来孝心十足,可两人都心知深层的意味。
李鄢拢袖落座,神情冷淡,声音也略有淡漠:“那便好。”
纵是知晓这是他一贯的样子,太子也难忍心中的不安与焦躁。
他试探着问道:“父皇是决意要行废立了吗阿月你也知道,父皇下了禁足令后,东宫闭塞,连个能传信的人都没了。”
“还未有定论。”李鄢低声说道。
见太子的神情稍缓,他话锋一转:“不过或许过两日就有眉目了。”
“兄长还可记得,朱淑妃给楚王定下的那位故妻”李鄢浅抿了下茶,“当年因皇帝赐婚,颇受了些折磨,最后郁郁而终。”
太子的冷汗瞬时就下来了,他没有留意到李鄢的用词,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往事。
他颤声问道:“父皇可以想为她恢复正妻之位”
在宫廷政治里,声名和身份关乎的不止是虚衔,更是实打实的利益与价值。
妻妾而已,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楚王和那位先王妃却反应极大,甚至敢因此忤逆皇帝。
但现今皇帝想要更易她的名号,太子便一下子有了感触。
当年是皇帝强行赐婚,将楚王妃降妻为妾,现今他这是要打自己的脸面呀!
李鄢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不止,是彻底更易两位王妃的妻妾之位。”
太子拿着杯盏的手晃了一下,将小碟失手打碎。
那尖锐的声响让李鄢微微皱起了眉,他抬手就要摇桌案的银铃,太子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
“七弟,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太子的泪瞬时便淌了下来,“你可知道你当年伤眼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吗”
他声嘶力竭地说道:“那最重要的一味药不是寻不到,而是有人特意拦下,将其销毁了啊!”
李鄢打断了他,温声说道:“我知道,兄长。”
他的面容清冷昳丽,既有着北人的高鼻深目,亦有着南人的隽永秀美,一双浅色的眼瞳更是浸透了江南的杏花烟雨。
太子却只觉得阴冷,至深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连抬头看向这位眼盲皇弟的勇气都提不上来。
李鄢缓声说道:“我一直都知道。”
太子喉头滚动,脸上冷汗涔涔,颇有几分狼狈。
他疯狂地庆幸着李鄢看不见他的神情,在谁的面前他都能装的下去,唯有在这个他亲手推下万丈悬崖的七弟面前,他是一点也装不下去。
这是他的冤孽,是他到死也无法放下的罪责。
“是齐王吧”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的确是他会做出的事。”
太子的心跳都在那一刻止住了,他像是劫后余生的人,略有结巴地说道:“是、是他!”
冷汗下去的刹那,淋漓的热汗便涌了上来。
“谁也没想到,他那时才十几岁,竟会做出那般歹事……”太子用衣袖擦了擦额角,“之前有人讲起时我一直不敢信,前不久寻到了一位当年的斥候方才敢确信。”
他的话语渐渐顺畅起来,神情也不再那么紧张。
太子缓缓地坐直身子低声说道:“七弟若是想亲自审问,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
可李鄢只是冷淡地说道:“不必。”
“兄长应当担心自己才是。”他轻扣着桌沿,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五日内东宫还未解禁,兄长等来的或许就是废太子的诏书了。”
若是太子再敏锐些,他就会意识到李鄢的尾音是上挑的轻扣桌沿也不是惯常的动作。
可他的脑中此时只余下李鄢的那句话,再不做些什么,他或许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施施将笔记和札记给朱策送去没多久,他便给她回信,约她见上一面。
她咬着笔杆,给王钊写信,问他在哪里见面合适。
没多久他就自作主张地联系朱策,安排好了时间和地点,还直接做成请柬送到了卫国公府上。
施施烦闷地坐上马车,她不是厌烦被管控,只是天然地不喜欢处处受到掣肘的感觉。
王钊没等她生气,就直接搬出了李鄢:“这是殿下的安排。”
“好吧。”施施咬住饴糖,“咔嚓咔嚓”地将长条状的糖果嚼碎吃掉。
她泄愤的方式很幼稚,可又不允旁人笑她
走进雅间后施施才将油纸袋递给王钊,还不忘补充道:“不可以偷吃哦。”
见到王钊认真点头,她终于满意起来。
朱策身着青衣,袖口绣着竹纹,瞧着就像一位平常的书生。
施施来的时候是带着书的刚巧朱策也带了许多,两人将书册和她的札记铺展开来,从正午时分一直讨论到了日暮。
“啊”她迟疑地问道,“这样的文章,也可以对修撰史籍有助益吗”
施施抱着书卷向外走,眉宇间又泛起些不自信来。
“自然是可以的”朱策低声说道,“你若是儿郎,现今这雍朝国录就该由你来编纂的”
他略带嘲意地说道:“时无英雄,反倒让我们这些人忝列翰林了。”
施施仍是有些犹豫,她低声说道:“先生还记得前朝国史案吗您这样秉笔直书是好事,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怎么办”
她说的是一桩前朝旧闻,事由国史修撰而起,祸及诸多大族,不过朱策很快就明白过来。
“还未刊印,只是这样写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定稿,也不是今朝国史,再说史臣死直,秉笔直书本就是职责所在。”
施施被朱策的话语打动了,心中却仍是忧虑。
朱策若是寻常史官也没什么事,主要他可是楚王的表亲呀,哪怕什么都不做,还有一群人盯着,他怎么就这么果勇呢
天祐末年的事虽然不是国史,却是当今朝局的一面镜子
但旋即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好,昔年崔杼连杀三位史官,也最终没能成功篡史。
这种精神是不应被埋没的
倘若人人都明哲保身,那也就再没有信史能够流传下来。
可这也的确是极危险的事。
那么点俸禄而已值得他这样冒险吗
与朱策分别后,施施接过王钊手里的饴糖,又开始一根根地吃起来,嘴巴里发苦,吃糖也压不下去那阵涩意。
他夸赞了她但施施不觉得她能做好修史的事,她或许敢于私底下探寻旧史,却没有勇气将这些札记里大胆的想法写在史籍上。
谢氏这几百年间遭过无数次的屠戮与灭门,最近的一次就是前朝国史案。
自始祖谢贽后,谢氏只出了这么一位卓绝的史臣,还未有所作为,就被直接斩杀,并殃及全族。
直到现今禁忌仍有残留,谢氏接连几代出的都是武将,或只是单纯为官,再没有人干轻易插手史学,甚至连不学无术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谢观昀知道她喜文,其实也不知道她好史。
如果不是齐王歪打正着送她一本《天明集》,施施或许永远不会明晃晃地坦露出来自己对史籍的偏爱。
她惆怅地将饴糖吃完,然后将空空的油纸袋又交到王钊手里。
施施轻声说道:“谢谢郎官,糖很好吃。”
看到王钊吃瘪的表情后,她的心情瞬时又好了起来,施施蹦跳着上了马车,还乖乖地将帘子拉了起来:“郎官再见。”
京城冬日的天空时常是灰败的没有阳光,也没有绿叶。
清早起来更是雾蒙蒙的施施躺在软椅上,将书页摊开举起慢慢地翻着,自从那日见过朱策后,她心里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书上都是稚子在学字时就能记住的词句,她却不知为何,一行话都看不进去。
这样的隐忧在父亲传唤她去书阁时达到了顶峰。
谢观昀今日休沐,他身上穿的却是官服,深红色的官服上纹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但衣着太正式,给人的感觉却是沉闷和压抑。
施施的吐息滞了片刻,在看清桌案上的文字时,手指更是直接按在了桌沿。
谢观昀低声说道:“这是你的笔迹吗”
他的眸光寒冷,严苛地望向她
几页纸都是朝着她摆放的施施低着头,纸上的笔迹不够工整,也不能说是多好看,甚至有些潦草,只是蕴着的几分随性让字迹显得有些潇洒。
天知道谢观昀是怎么认出来的她自己看见时都觉得陌生。
但看清纸张上写着的内容时,施施的心房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这正是她前不久交予朱策的札记,写的是明历帝即位初期的一次南征,并不是要紧内容,她只是根据干支重新算了一下正确的时间。
朱策看了以后却颇为欣慰,说她沉得下心,比翰林院的那几位编修还要仔细。
其实她只是因为那干支刚巧和李鄢的生辰重合,才特意去重新推算的
施施恍惚地点了点头:“是我写的”
谢观昀看着她目光极为复杂,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女儿。
“朱策被弹劾了。”他冷声说道,“还没有下狱,只是暂时停职软禁在家。”
施施骤然紧张起来,她连声问道:“父亲,朱先生会不会有事”
“你还有功夫担心他”谢观昀看了她一眼,眼神愈加复杂起来,像是在看一个腐朽又执着的学究,只是他的眼中还隐隐藏着几分莫名的赞许。
施施的心弦紧绷,猛地仰起头看向他,若是朱策被弹劾,势必能查出来她也牵扯其中。
不过现今她的札记怎么会落到父亲的手中
谢观昀将桌案上的几页纸收整起来,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
施施有些懵然,朱策编写的是整个雍朝的史事,而她所专精的只有天祐、明历年间的事,所以朱策和她谈论时,也不会刻意讲起她不太熟悉的部分她其实并不知道朱策就如何谋篇布局的
“我不太知道,父亲。”她垂着头说道,“朱先生是写了什么不能写的内容吗”
听到她这句话,谢观昀的手渐渐垂落下来。
“倒也不是。”他顿了片刻,“只是陛下不爱看罢了。”
谢观昀的用词很委婉,但蕴着的深意让施施吃了一惊,依朱策的坚持程度,他很有可能将雍朝一直压着的晦涩历史给翻腾出来了。
皇帝会不爱看什么呢八成就是那位崇道高祖被批驳的事了。
雍朝本就处于乱世,又是北朝迭起的王朝中最乱的一朝。
开国君主就很乱来,大肆灭佛崇道,最终死于服食丹药,驾崩后诸子展开了一次又一次大的争端。
但他到底是高祖皇帝,史书中也多对他有所粉饰。
今朝佞道,皇帝连年号都要定为“淳道”,怎么会允许有人批驳这位“先贤”
他之所以想要重修雍朝的史籍,也是为自己崇道张本。
朱策竟敢逆着他的意思来……
这可比前朝国史案还要严重得多,更要命的是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了。
施施脸色苍白额前也覆上一层冷汗。
谢观昀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写的多吗”
“不是太多。”施施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主要就是写了几篇天祐和明历年间的札记。”
“那算了。”谢观昀点了点桌案上的纸张,仔细地收整起来,“还是让李鄢去处理吧。”
他的神情依然泛着冷意,只是没再那样严苛。
施施原以为谢观昀会将她狠狠地斥责一顿,但末了他却没说什么,甚至还轻描淡写地提醒她先别去探望朱策。
她像做梦一样回到月照院,翻看起朱策写给她的信笺。
施施越看越惊心,朱策这是早就准备重写雍朝史了,若是楚王有他这份魄力兴许十年前就顺利入主东宫了。
或许不止,他想要彻底掀开的是宗教的面纱。
无论佛教、道教,朱策都不在乎,他只是想要写清被遮掩的历史。
这可就太大胆了。
外边一直没消息传来,父亲也没有再传唤她过去,于是直到见李鄢时,施施才知道了这件事的后续。
他这个人心思很深沉,见她的第一句话竟是:“确定要五日一见吗”
“确定。”施施闷声说道,“您都说近期可能会出事,最好不要出门了,来见您难道就不危险吗”
李鄢轻叹一声:“说的也是。”
他就像故意吊着她胃口似的就是不说朱策到底怎样了。
施施刚开始还有些急,后来却又轻松下来,她心想李鄢还有闲心逗弄她朱策定然是已经没事了。
可用完膳后,李鄢却倏然说道:“朱策下狱了。”
施施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她艰涩地问道:“会有事吗”
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李鄢却垂下眼帘,浅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就好像在认真地注视她:“你希望如何”
施施有些茫然,她指了指自己:“我希望如何”
“你希望他被赞颂,还是希望他被打压”李鄢的声音很轻,藏着少许的蛊惑,“如果这一切能够为你所决定的话。”
他说的是朱策,但施施却能感觉到他话里藏着的深意。
“被赞颂。”她垂着头说道,“他只是据实直书而已,将谋逆的罪名放在他身上太大了”
李鄢握住她的手指,若有所思地说道:“囡囡说得是”
“那别担心了”他亲了亲施施的脸庞,“若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你就能见到他了”
施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不是很麻烦吗”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不麻烦。”
此刻施施终于意识到父亲话里的意思,她所担忧的、所紧张的、所焦虑的,在李鄢的眼中都不过是很微小的事。
所谓天下大势,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同她在浴池里进行的海战是一样的。
皇帝、亲王、朝臣,于李鄢而言,不过是一种别样的小木船。
了解他越深,施施越能体会到李鄢身上的虚无感。
梦魇里的那个李鄢就像他这座王府一样,外人看来精致华美,可内里留白甚多连房中的摆件都鲜少有。
美而空泛,没有爱也没有欲,唯有纯粹的恨在撑着。
恨意如同烈火般在他的心底燃烧着,可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施施的心中倏然一阵悸动她轻轻地抱住李鄢,柔声说道:“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们还能一起去扶风玩吗”
李鄢回抱住他,缓声说道:“当然是可以的。”
朱策被放出来了施施去他府上拜见他,客人很多她带着幕篱穿梭在人群中,见到他时心里的大石方才落下。
事情解决得轻松异常,事后他的声名还更盛许多
朱策将藏在暗格中的信笺和笔记全都交给她,施施这才知道他一直都很小心,也不知她父亲是从何处得来的那几张札记。
“先生,您不害怕吗”施施忍不住地问他。
朱策本就瘦削的脸庞更加清减,他歉然地说道:“我是不怕的,只是抱歉险些将你牵扯进来。”
施施的心底泛起涟漪,她想到谢贽,想到他不顾一切地在《天明集》中留下的暗示。
信史就是这样在无数的险境中保存下来的。
年初时她弱小懵懂,却连太孙的权势都不畏惧,现今成长了许多怎么却更不勇敢了呢
或许是安逸得太久了她在李鄢的庇护下变得活泼自信,却也变得太过依赖他。
因为不管多*麻烦的事,只要讲给七叔听,就会变得无所谓,无论是多么难过的难关,他都会帮她解决掉。
慢慢地她就失去了原本的勇气。
明明许多事,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做到的。
施施抱起盛着信笺和札记的木盒,郑重地向朱策鞠了一躬:“谢谢您,先生。”
“如果您需要的话,随时可以给我写信。”她笑着说道,“不过我懂得太少可能还要常常向您请教。”
朱策的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略带笑意地看向她:“再过两年,兴许就是我请教你了”
和朱策告别后施施起身离开,穿过长廊时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李越。
她抱着木盒的手指猛地扣紧,指骨微微泛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东宫的禁难道已经解了吗
太孙衣着寻常,浅青色的外衣和木簪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士人,只是他的目光却像狼豺一样。
施施总觉得他的嘴是长大的,獠牙尖锐,唇边淌着涎液,正如同饕餮般贪婪地盯着她。
“好久不见。”李越做了个口型。
施施心中警铃大作,后悔方才将幕篱上的轻纱撩起。
不远处就是喧嚷的客人,她身边也有两位侍从,按理来说她是不应该慌乱的,但一见到太孙,施施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心底更是由衷地感到作呕。
李越步履轻缓地走了过来,他面上带着淡笑,做出一副温和青年的姿态。
今日宾客众多但大多是贫寒士人和学子,都不太通政事,莫说面见过太孙,就连能记清四位宰相履历的都没有几人。
他隐匿在人群中,身边一个侍从也没带,任谁也猜不出来这个青年男人就是当朝太孙。
“多日不见,施施又长高了些。”李越低声说道,“皇叔将你养得真好。”
侍从挡在她的身前,冷声说道:“殿下若是想要拜会我们姑娘,可以先下请帖,就不必在此地叙旧了”
太孙的神色微变,或许是渐渐意识到这侍从就是李鄢身边的人。
施施冷着脸,不客气地说道:“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她微微抬起下颌,用俯视的目光看向李越。
“劳烦姑娘挂念,早就已经好了”他稍低下头,活动了一下手腕,施施几乎能听见骨头响动的声音。
李越的眼底阴郁,低头抬眼时露出大片的眼白,看着有些骇人。
长廊的侧旁皆是高大的树木,能够极好地遮掩长廊中的景象。
她不得不承认,太孙的确是个行阴谋的天才,每次堵她时选的地方都极好、极荫蔽。
哪怕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搞暗杀,他大抵也能完成得不错。
强烈的危机意识瞬时涌了上来,施施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就在这弹指间的一刹那一柄尖锐的短匕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朱策的府邸并不大,因此侍卫都候在府外,只有两位文官跟着她进来了
那两人极擅长和人打交道,原本是怕有人来叨扰她才跟来的,一点武功也不会,还不如施施反应机敏。
刀锋贴着肌理的感觉很糟糕,施施的脖颈白皙,她稍动了一下就有血丝渗了出来。
那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手握得很稳,让她连细微的挣扎都做不到。
“小心些,姑娘。”他低声说道。
那声音里一丝颤意都没有,就是个妥妥的亡命徒。
两位侍从大惊失色,厉声呵斥太孙:“殿下这是想做什么!”
李越笑得轻快,两指夹着一张纸递过去,扬声说道:“皇叔自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施施低垂着眸子,怀里还抱着木盒,她的心房正在剧烈地跳动着,但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的情绪。
神情疏冷淡漠,与李鄢几乎比亲叔侄还要相像。
她轻声地说道:“拿我要挟他是没有用的。”
身后那个挟持她的青年却先于李越应道:“有没有用,自然不是由您说了算的。”
“许凭,跟她废话什么”太孙皱眉说道,“别看她瞧着尊贵,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莺雀罢了”
许凭施施愣怔了一下,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唤作许凭的青年低声说道:“谢相真是好手段。”
施施不言不语,暗里却悄悄扯开了腕上的手链,她的手拢在水袖之中,用指甲将丝线缓缓划开,而后在垂手时将颗颗细小的珠子洒落在地上。
万幸她今天戴的手链是小珠子串成的,透明的圆珠滚落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
“那你还不如一只莺雀呢。”施施慢声说道。
她被正在被挟持,脸上却透着一种惊人的沉静和游刃有余,令人厌烦,又情不自禁地会被吸引。
许凭握住短匕的手收紧,她低下头就能看见他手上的青筋。
施施的唇边露出抹浅浅的笑容,纯洁又天真,说出来的话却极是尖锐:“你心甘情愿给皇帝做狗,他都不要。”
她的手心起了薄汗,说完以后心中却舒快至极。
她是很知道李越的痛处的,更知道如何踩他的痛脚。
刀锋逼得更近,施施却笑得更为粲然。
这一瞬,她的面容和梦魇中那个被鸩酒毒杀的姑娘逐渐重叠。
李越面色阴沉,眼中沁着化不开的浓郁墨色,他重重地掐住她的下颌,喉中溢出一丝冷笑。
“别想耍花样。”他冷声说道,“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
施施还没来得及启唇,就被许凭用浸过迷药的帕子掩住了口鼻,她遇过许多次险,却没有一次的药劲这般强。
慌乱之中,她匆忙地将未拆解完的手链和圆珠藏进暗兜里,然后便昏昏沉沉地晕眩过去。
滴答,滴答,滴答。
暗室里死寂,只有漏钟的声音在静静地响动着。
施施扶着额头,艰难地坐起身来,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却没能看清楚什么。
这里是哪里
脑海中一阵阵地刺痛,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残存的最后印象就是许凭用帕子掩住她的口鼻。
施施揉了揉脸颊,在鼻腔通畅后浓郁的香气袭了上来。
如腐败花朵般的香气刺鼻,又熟悉得令她阵阵悚然。
直到摸到脖颈上的刀痕,施施才敢确认她不是在梦魇里,而是在现实中。
李越把她绑架了
施施摸了摸手腕,又摸了摸脚踝,确认身上并没有束缚后心底颇有些震惊。
太孙就这么放心地把她一个人关在这里吗
暗兜中的手链和圆珠还在,她松了一口气,准备摸索一下暗室里的环境。
施施小心地跳下软榻,摇晃着身子,抬手试图触摸周边的物什,在黑暗中保持平衡是一件很苦难的事,尤其是在点着香的情况下。
梦魇中被关在金殿两年,她早已适应了这种香气。
伊始时她还觉得恶心,过了片刻便渐渐地能够忍受。
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后施施忍不住换了策略,她猫着腰,半蹲着身子朝着一个方向摸索,结果抬头时又不幸撞上了个架子。
她揉着额头,眼眸里旋即溢出泪花。
施施终于明白李鄢的厉害,他虽不能视物,但耳力极佳,几乎与常人无异,甚至要更敏锐些。
她蹲在地上,烦闷地揉着脑袋,一个不慎差点又摔倒了
施施将手撑在地上,忽然灵光一闪,仔细地抚摸起来这里的地砖。
好像不是砖石,更像是红木的地板,没有纹路,而且很干净,大抵经常有人清扫。
这会是哪里呢会是东宫吗
不对,东宫的砖石都是有定制的,而且一定是合乎礼仪与规则的。
到底哪里会用上红木的地板
施施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她像个野孩子似的,还试图将耳朵贴在地板上,去听下面是否有动静。
这暗室的建制不错,要么是隔音极好,要么就是她就在底层。
也是有楼的地方到底是少的。
休息了片刻后施施又站起身,她至少得找到墙壁或是门才行。
哪成想她刚刚起身就有人从外间进来了
她在黑暗里待久了对光线颇有些不适应,但施施还是不顾眼睛刺痛地看向那人。
是太子。
他身着华服,提着灯缓步走了进来。
施施跟太子并不相熟,连招呼也鲜少打过,只在梦魇里被迫给他敬过一次茶,还当着他的面,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了他最疼爱儿子的脸上。
她震惊地看向太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在差点扭到脚时被他拉住了手臂。
“小心些,施施。”他低声说道。
施施嗓音艰涩,比面对太孙时要懵然得多“这是您的意思吗”
“不是”太子略带愁容,语气和蔼,“小子孟浪,冲撞了施施姑娘,我先代他向姑娘致歉。”
她低垂着眼眸,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抚放下心来。
“是要用我来威胁雍王吗”施施的声音有些飘忽,“还是要用我来做人质呢”
她的手向后撑,细白的手指抵在桌案上,腕骨白得晃眼,显得脆弱易折。
太子神色微变,却不像往常那般畏缩,急于辩白补充。
他沉吟片刻,温声说道:“施施姑娘多想了……”
施施打断了他,径直质问道:“这便是东宫的待客之道吗将人绑架掳走,关进透不进光的暗室里,然后还要跟我说是我多想了”
暗室里只有太子提着的小灯在发光,她仔细地盯着他的面孔,看他会在她说哪个词句时变脸。
太孙吃了上次的亏,早先就将她的发簪全都取下了
可能是因为已经陷入绝境,施施反倒变得无畏起来,再差也不会比被关起来更差的了
他们目前还不敢动她。
太子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无奈地说道:“这里不是东宫,姑娘。”
施施要被他的话逗笑了她没忍住,真的低声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声娇软清甜,在暗室中却显得有些惊悚,尤其是配上她的乌发雪颜。
她存心要吓太子,将杏眼睁得大大的,死死地凝视着他:“我知道呀,殿下……若是以前,我还可以唤您一声二伯呢。”
太子微怔了一下。
“我若说这都是小子的意思,姑娘会信吗”他平静地说道。
那从容的姿态跟他在皇帝跟前的无措、懦弱模样全然不同,他淡然、沉静,连面容也显得有些清俊起来。
事实上,太子一直都生得不丑。
“我相信。”施施点点头,“那您是来做什么的想将我放了吗”
太子没说话,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不喜她话语里的尖锐。
或许在他的眼里,她应该惊慌,应该流泪,应该哀哀地恳求,就是不应该任性地嘲讽他。
“我原是不允李越这样做的。”太子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我与你七叔亲如同胞兄弟,你又是他最疼爱的后辈,我知道他看你看得多紧。”
施施烦闷地说道:“李越没同你说过吗我与雍王并不只是叔侄。”
她最看不惯道貌岸然的男子,明明早就知道真相还偏要端着,装得多么清正似的。
太子微微僵住,脸色亦有些难看。
这倒让施施茫然起来,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吗或者说,太孙一直没有告诉他吗
“你该不会真的不知道吧”施施带着笑意说道。
她的杏眸亮晶晶的,就像个奸计意外得逞的顽劣孩子。
若是王钊在,定然能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
施施垂下眼帘,状似无意地说道:“殿下的心也真是大,你忙着宫变,可别先后院起火了”
太子的手紧紧地握住灯,他温声说道:“天色已晚,施施姑娘早些休歇吧。”
等等,她还没吃饭呢——
施施还没说完,他就步履匆匆地拂袖离开。
暗室忽然明亮了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死寂的黑暗。
她紧紧地扣着桌沿,努力地回想着暗室里的布局,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壶茶水,虽然已经冷掉,但勉强还是能喝。
如果不是东宫的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竟然会有这么密不透风的暗室
施施边喝茶水,边不断地推想着。
喝完以后她又摸回了榻上,香炉似乎就在这边,只是放得荫蔽,她还没找出来,脑海中又昏沉起来。
太讨厌了吧。施施咬住下唇,努力地抗拒着突然上涌的倦意。
但片刻后她无奈地阖上了眼眸,还是先睡一觉吧,前几日心里总是想着朱先生的事,她也一直没睡好。
这一觉施施睡得很香甜,被小侍女唤醒时她还有些难受。
也不知是几更,暗室静悄悄的,外间的一点声响都传不进来。
她像木偶般被引着用膳,执着木筷,快吃完了才发觉这菜全是素的,而且寡淡得厉害,连调味都没有放。
大抵只有李鄢吃得下这样的餐食。
用完膳后施施还简单地沐浴了一下,借此她也去了趟侧旁的净房。
这间暗室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狭隘,反倒有些大,而且就像个完整的居室似的,颇为完善。
光线昏暗,施施竭力地观察着周遭的景象,还试探着向小侍女问询。
小侍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喉咙,施施才发觉她是个哑仆,勋贵人家往往在办腌臜事时才会用哑仆。
只是她的衣着素净,面孔也平常,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沐浴过后小侍女轻柔地替施施擦着头发。
她的手很小,力道也很轻柔。
施施忽然掩住面容,呜呜地哭了起来,小侍女有些慌乱,急忙拿帕子给她擦脸庞。
她的哭声刚开始很压抑,后来就变得厉害起来,小侍女竭力地安抚她,胡乱地打着些什么手势。
施施看不懂,确信她真是哑仆后心里更难受了
渐渐地,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小侍女将软布放在一旁,很轻柔地抱了施施一下,她的喉咙里发不出词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施施的心里突然酸涩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止住了哭声只是肩头还在耸动着。
她轻将手搭在小侍女的肩头,哑着声说道:“你走吧。”
小侍女不放心地又看了她一眼,直到被她推到门边,方才转过身去。
施施坐回榻上,沉闷地向她招手
但小侍女甫一离开,她就跳了起来。
施施数着步子端起桌案上的茶壶,而后又数着步子找到放在金笼里的香炉,狠狠地将茶水都泼了进去。
暗室封闭,香气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散去。
施施无聊地背诵着《天明集》里的篇章,背着背着就睡了过去。
她觉着这一觉睡醒,她这几日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净了
小侍女再次把她叫醒的时候,施施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慢慢用膳。
这回小侍女还带来了玉梳,她轻柔地为施施梳发,只是梳完发后却不给她用发簪。
施施恨恨地想到,这肯定是太孙的主意。
梳完发后她指了指床榻,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般,连被褥歪斜都要小侍女帮忙。
然而在小侍女背过身为她温柔铺整床榻时,施施倏然劈下一个手刀,她在心里暗说了声抱歉,抱住小侍女的手却极是稳妥。
这是她刚跟王钊学的,根本对付不了厉害些的女子,要怪就怪太子这群人掉以轻心。
自从那日在灵州被朱竺痛虐过后施施就跟着王钊学了些简单的把式。
她在习武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唯一的优点就是下得去手
她勉强的几回实战经验,还全是从太孙身上习得的,也就是在他的身上,施施切实地明白了狠得下心的重要性。
如果在被他下药时,她不是狠心用簪子扎破自己的手逼迫自己恢复清醒,只怕还要重蹈梦魇里的覆辙。
然而脱下小侍女外衣时,她的手还是颤抖了起来。
施施手指冰凉,她恍惚地系上扣子,然后用粗绳将头发束起。
为小侍女也换好衣物,盖上被褥后她提着小灯从香炉中勾了些香灰出来,然后胡乱地涂抹在脸上。
做这事时,施施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明明一直都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姑娘,怎么会这么熟练
难道谢氏血脉里的禀赋都在这种事上吗
施施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泪水,才学着小侍女上回的动作,在门上四个角和中间敲了五下。
门打开以后她仍低垂着头,手不住地揉着眼睛,像是在暗室里受了大小姐的委屈。
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守在门边,手里都握着武器。
他们带着头盔,身上穿的也是甲胄,看着就不是好惹的。
可当施施迷糊地往右走时,右侧的那个侍卫却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掰过了她的身子。
“小圆,是往左走。”他的声音很平和,“你又记错了”
那种平和似乎是经过漫长沉淀的,简直像个僧人。
施施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她快速地环视过周围的环境。
她终于明白这里是何处了——
红木,暗室,斋饭。
这里是寺院!
正当施施刚刚觉得思路清晰起来时,李越迎面向她走了过来。
他的面色不善,阴冷至极。
怎么会这么倒霉
她低垂着头,抽咽着擦眼泪,哭声含糊细微,想要装作没看见李越,就这样糊弄地走过去。
在施施即将越过他时,李越忽然冷声说道“站住。”
她骤然一惊,发觉李越的视线正死死地凝在她的脖颈上
完了,方才她就记得用香灰涂抹脸庞,忘记涂抹脖颈了。
施施眼里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向他,颤颤巍巍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你是谁来着”李越探寻的目光如利刃般,只是眼神中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意味。
她学着小侍女的姿态,指了指耳朵和嘴巴,然后发出了几声颤抖的“啊啊”。
李越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哑仆吗”
他应当没认出来她是谁。施施松了一口气,抬脚就想走。
可李越倏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目光阴冷晦暗,像是盘桓在高处的鹰隼。
她被吓了一跳,被揉得红肿的眼眸里又涌出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越像是很不喜欢小姑娘哭,突然又将她放开。
施施没保持住平衡,难过地摔倒了。
连那两个守在门前的武僧侍卫也看不下去,忙上前将施施扶起来。
“殿下,小圆是太子殿下安排过来的哑仆。”方才帮过她的侍卫皱眉说道“您难为她也是无用的。”
李越冷笑一声“父王防我防得这么紧,是怕皇叔发难,还是自己有别样心思”
施施听得想冲他脸上来一巴掌,他色心重,还以为天下所有男子都像他一样。
真是一点礼义廉耻都没有。
另一个侍卫温柔地拍了下她的肩头,向她指了指前面的路怎么走。
施施感激地点点头,小步快走着就往前面跑去。
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太子,若他也像李越这般阴狠刻薄,她就真的寻不到活路了。
施施闷头往前走,长廊安静,每一扇门都是紧紧地关着的。
这大抵就是僧人闭关的地方。
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前方是否有动静。
施施左拐右拐,顺着方才那位侍卫指的路不断往前走,结果走了许久也没有听见丝毫声响。
廊道回环曲折,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当施施以为她要迷路的时候,炽热的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眸。
日头已经向西偏转,红霞朦胧,像是快要到黄昏时刻。
她在暗室中过得迷乱,现今看来大抵是过去了一天一夜,也不知父亲和七叔会有多着急。
施施望了眼矗立在高处的低矮居室,咬了咬牙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这里荫蔽得惊人,而且静得可怖,回廊里没有人,外间也没有人。
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没往外走多久就看不见日头了。
施施凝视着远处的高崖,小腿颤抖地踩在石阶上好在大雨已经停歇,不然肯定很难走。
她不由地庆幸起前些日子天天喝牛乳,她的膝盖现今稳健很多,再也不会做出平地摔倒的傻事了。
施施心里的想法刚刚生出,又险些不小心踩空。
她气得牙痒痒,走得却越发慎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里的景致颇有些熟悉,就像她曾经来过似的。
高高的石阶大抵有上千层,走到小平台时,施施再也没有顾忌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她低喘着气,认真地回想起来。
她边想边从树上撇了一截树干,跳起来将枝丫踩断后当成手杖来用。
施施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眼泪汪汪,还不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都是皇太孙李越的错。”
或许佛祖听见了她的心声走到第二个小平台时,施施突然想起了这是何处。
觉山寺!
这是她遇见李鄢的地方。
施施的心房怦怦直跳,她或许明白太子想做什么了!
今日是先皇帝的忌日,是应当谒陵行香的。
皇帝不允太子干政,但诸多礼仪祭祀等事都是由他负责。
高祖的宁陵地处长安西北,觉山寺的方位也偏北,这两点连成线后再延长刚巧就是北宫门神武门。
长安城地势北高南低,历来发动宫变都是从北向南打,在雍朝时就是如此。
施施揉着额头,心房跳得快要跃出胸腔了。
在梦魇里好像也是这般,只不过那一夜除了宫变外,更多的是屠戮——
或者说,是有预谋的屠戮。
不知道这一回会如何。施施心里沉重,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当长阶快走至尽头时,终于有了鸟鸣和树叶摇晃外的其他声响,是钟声!
施施停下来,认真地数着钟声敲了几下。
树林阴翳,眼下天快要黑了,她必须得赶快寻个安全的地界,哪怕是躲起来,也不能让太子的人再将她捉回去。
施施握紧树干,快步地往下走。
落日的红霞穿透林叶,投下圆圆的赤色影子,这是最后的光线了。
她大跨着步子,十分后悔选择了这条路,太子和李越肯定知道更便捷的路子,若是都像她这样跋山涉水,早就辛苦死了。
这里的地形奇异,越往下走,阴风越烈。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惊人的熟悉感,她不会在朝着灵池走吧……
山路走尽时,黑越越的池水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传说中亭观绣峙的灵池深似中间洄流的渊水,完全看不见底。
而四周环绕的群山也更显高耸,仿若直插云霄。
施施深吸了一口气,暮色将池水映衬得愈加深冷,仿佛一坠进去就再也无法挣脱。
她掉进过去一次,却成功被救上来了。
施施想起那时的事,眼睛突然有些酸胀,她又看了眼天边。
金乌西坠,暮光幽微。
她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她得赶快上去,不然天要彻底黑了。
施施随便寻了条路快步跑上去,她只知道所有路都能通向灵池,却不知道他们会通向哪里,但眼下也顾忌不了太多。
再次见到大片的火把时,施施的心神都震动起来。
命运再次眷顾了她。
这里不是别处,就是李鄢曾经安排她休歇过的禅房。
侍卫们持着火把严阵以待,还有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僧,这俨然就是宫变的前兆!
还好她现在是小侍女的打扮,走在暗处也没那么显眼。
就在施施刚想要放下心时,一支纵队的到来打破了她的幻想,为首的侍卫厉声说道“这边有没有一个小女孩来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不敢确认他们是谁的人,可当那个绑架她的男人出现时,她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太子的亲信。
毕竟现在大业未成太子和太孙又是亲父子,怎样也不会在这时真正反目。
许凭声音冷厉:“谁若是敢藏匿她,格杀勿论!”
施施躲藏在高大的佛像后,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但与此同时,她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
楚王跟她讲过的。许凭是他安插在太孙身边的,任务就是刺杀李鄢,然后嫁祸给太孙,可后来又被当成弃子废掉了。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太孙混在了一处。
侍卫接声道“搜!都给我搜!”
果然她就是幸运不起来。
施施蜷缩在佛像后面,从里衣的暗兜中摸出两张令牌。
一张是李鄢给她的,一张是她父亲的。
谢观昀的这张是怕她在灵州遇险才给她的,刚开始他还不告诉她是什么
只要她能离开觉山寺,或者是遇到他们的人,有这两张令牌,她就能横着走,可现今她被太子的人给包围了。
施施眼泪汪汪,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她抱住树干制成的手杖,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当许凭笑着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施施才知道什么是倒霉的极致。
许凭刚刚还一副冷厉的模样,此刻却笑得温和“又见面了,姑娘。”
树干太长,从侧旁露了出来,仅是这么一处破绽,就被他抓住了。
施施努力地做着垂死挣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想要假装她不是施施。
但许凭直接拿帕子擦净了她的脸,而后像拎小鸡一样将她从佛像后拉了起来。
他还好心地令侍从将鹤氅取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您可让我们好找。”许凭不紧不慢地说道“若不是您找不见了,现今大军早已杀进皇城。”
施施吸了吸鼻子,好好地穿上了鹤氅。
许凭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道“姑娘最好仔细些,若是让雍王殿下以为我们怠慢了您,可就不好办了。”
鹤氅宽大,衣摆快要垂落到地上隐隐带着少许冷冽的暗香。
施施抬起手握住火把,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在深色鹤氅的映衬下,白腻得泛起柔光。
她也不说话,就是慢慢地走着。
天色已然昏黑,只是今夜的月色极盛,连星子都显得稀疏。
施施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她行走在石板路上姿态从容,半分没有被胁迫的胆寒和畏惧。
太孙很快赶了过来,他凝视她的目光冷得出奇,全然像是在看仇人。
施施也不怵他,抬起下颌,冷淡地看向他。
李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会逃!”
他扬起手掌,手腕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许凭紧忙将施施挡在身后:“冷静些,殿下!”
“不管她怎么得罪了您,先带她见过雍王再说。”许凭按住他的手,“往后您就是天下之主,还急这一时”
李越似被他的话取悦了,渐渐地将手放下。
施施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恶劣地弯起眉眼,偏偏在李越看过来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施施摇晃着手里的火把,丝毫不惧手会被烧到,杏眸中映着一团明亮炽热的火光,像被风吹动的花朵般摇曳着。
李越凝视着她,只觉心口生起一股邪火。
生得倒是不错,可就这性子天下有几人能忍得下去
他冷哼一声大步地向前走去。
一行人拾级而下,太孙的亲卫将施施围得严严实实,让她一点再次逃开的可能都没有。
行至山麓时,四方忽而响起哀戚的乐声
高祖皇帝正是在夜间驾崩,所以京城处处都会在他忌日的夜里奏响哀乐。
施施漫不经心地听着,伸手拨动眼前的雾气。
当看清不远处那长身而立的人是李鄢时,她的心神猛地震动了一瞬。
他身形高挑,面容清冷昳丽,一袭胜雪白衣被猎猎的冷风吹起,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
那样子不像位俗世的皇子,反倒更类道经中乘云御龙的仙人。
在施施看过去时,李鄢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地抬起了头。
“囡囡,觉得冷吗”他低声唤道
施施愣了片刻,将鹤氅裹得更紧一些。
她想要说得很坚定,但声音却是颤抖的:“我没有事的,七叔……”
许凭站在施施的身前,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执着火把,烦闷得想要将他的披风点着。
她愠怒地压低声音说道“别挡着我。”
李越冷眼看向她:“那就过来让周郎官看看,皇叔可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疼,连鹤氅都是专门送来的。”
他的眉眼*冰冷,腰间的长剑抽出半截,更泛着熠熠的寒光。
施施睁大眼睛,她有些莫名地想哭,袖中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快把掌心攥出血来,才将眼泪逼了回去。
不能露出软弱的样子。
她眼眸低垂,被李越扣住手臂走向前。
“谢姑娘小侄是原封不动地给您带过来了。”李越一字一句地说道“只盼皇叔能够遵守诺言。”
李鄢带的人并不多,至少和李越带的那支训练有素的亲卫军是没法比。
难怪李越敢如此大胆地行事。
李鄢没有理会他,只是轻声说道“过来些,囡囡。”
他就像初见时那般朝她伸出手,如同玉石雕琢的指节修长,白皙到近乎透明。
施施刚想要上前半步,就被李越拦了下来。
他低低地冷笑一声“皇叔,这人您已经见到了,就别再为难小侄了。”
“只要今夜事成我保证立刻将人送到您的府上去。”李越摊开手说道“对您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山麓宁静,只有远处迭起的哀乐声回荡着,一重又一重的乐声像是催命的灵符。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管你父亲了吗”
李越的脸上闪过一丝戾色,他肃声说道“您与我父王亲如同胞兄弟,他在您那里,应当才是最安全的吧。”
“也是。”李鄢微微颔首,“孤杀谁都不会杀他。”
他唇边露出一抹淡笑,轻声说道“毕竟当年是兄长毁了我的眼睛,若是让他轻易地死去,本王也会心有不甘。”
“您在说什么皇叔”李越脸上的面具裂开一道痕,“害了您的可是齐王,怎会是我父亲”
李鄢的神情冷淡,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觉得他的储位是如何得来的”
李越的脸色难看起来,先前太子与雍王联盟的基石便是对齐楚二王一致的恨意,他从未想过李鄢处心积虑,竟是为了报复他父王!
与此同时,火光在施施的眼中疯狂地跳动着。
冷风将她的乌发吹起,让她的面容美得泛起神圣感。
她趁李越愣神的刹那,直接抽出了他腰间所佩的长剑。
利剑出鞘的声响锐利冰冷,在握住剑的那一刻,她的血开始灼烧起来。
施施无法自抑地感到满足,就好像她手里的不是长剑,而是命运。
那一刻,不仅是李越愣在了原地,连李鄢也变了脸色,他冷声唤她:“施施——”
纷杂的思绪像水流般汇聚一池,余下的仅是最纯粹的恨意。
梦魇里的一幕幕在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现着,继而化作一种惊人的力量凝聚在她的掌心。
李越的这把剑真是好剑,比王钊给她用的那个小木剑要好一百倍。
施施只来得及想这一件事。
滚烫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反倒是重物落地的“骨碌”声唤醒了她的理智。
掉在地上的是什么
施施还没想清,李越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便响了起来,长剑沉重,她横剑在前,手臂却在不断地颤抖。
李越像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怒吼道“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后方的侍卫刚想要上前,便被暗处的冷箭射穿心房。
施施脸色苍白,艰难地提剑,正当她感觉腕骨刺痛起来时,一双冰冷的手忽然覆了上来。
李鄢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怕,囡囡。”
然后他便握住她的手利落出剑,每一招每一式都稳得可怖,在洞穿李越肩头时,他的指骨微屈,不紧不慢地将长剑往下按,连指腹都没有丝毫颤意。
施施满脸泪水,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色泽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眸,此刻煌煌如炽阳,皎皎如皓月。
哀乐声与杀伐声和在一起,嘈杂纷乱,但施施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手中的长剑上。
李越倒在地上,肩头被剑刃贯穿,大片的鲜血流溢,在月色下泛着吊诡的银光。
更可怖是他空洞洞的右肩,手臂被削掉后,隐约能瞧见凸出的白骨。
曾经蹂躏她命运的人,就这样狼狈地哀嚎起来。
施施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掌心黏腻,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李鄢抬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柔声诱哄道:“别看,囡囡,会做噩梦的。”
真正的杀夺已经开始了连痛呼声尚未四起,冷箭就已使他们不能再发出声响,太孙精心豢养的亲卫队在绝对的杀伐面前,没撑过三息的功夫就土崩瓦解。
但在这种时候死不是最可怕的,被留下性命的人反倒率先陷入了癫狂。
许凭的惨叫声像是利刺,穿透施施的耳膜,她听见他不断地嚎叫着“杀了我!杀了我……吧!”
李鄢按住施施的头,将她揽在怀里,而后掩住了她的耳朵。
“都过去了囡囡。”他低声说道,“全都过去了”
李鄢边温声安抚她,边取来帕子轻柔地擦净她的面庞,蓝色的锦帕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每一根细线都透着逼人的精巧与贵气。
施施伸出小手抚上他的脸庞,无声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真好看。”她极轻声地说道。
李鄢将她抱了起来,他温柔地为她系上披风,还打了一个好看的同心结。
被抱上马的时候,施施仍有几分恍惚,她的声音散落在夜风里:“阿月,我们要去哪儿”
李鄢纵身上马,将她整个人都护佑在怀中。
他的眼中似盛着一泓月光,不知有多少柔情在无声息地流淌。
李鄢温声说道:“我们要回家了囡囡。”
烈马疾驰,夜风呼啸。
唯有月色皎洁明亮,好像要将所有痛苦与不甘的梦魇全部照彻。
兜帽被风吹开,施施皎白的面庞露了出来,她抬起手像孩子般试图去够天上的月亮。
李鄢握住她的手,伸展开后复又合拢,他轻轻地将玉扳指放进她的掌心,温声说道:“月亮是施施的了”
施施将扳指攥紧,她的杏眸明澈,唇边带着笑意:“早就是我的了”
她将玉扳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炫耀似的转了转,娇声说道:“还是我的手指更好看一些吧。”
李鄢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是囡囡最好看。”
骑兵黑压压地向着宫门进发,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盖过哀乐,和成一曲新的破阵乐。
到达神武门时,施施的心也悬了起来。
然而宫门很快打开,几乎是不设防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楚王站在城楼上,神色难得有些张扬,这时候他的容貌是真的与明昭郡主相似至极。
他扬声说道:“恭迎雍王入宫诛逆。”
倒是他身侧的齐王微微别过脸,像是有些隐忍作态。
都道是九重深宫,但当帝王失道时,即便是百重宫门也无法抵挡反抗的声音。
宫中的哀乐声比别处更甚,高祖皇帝一生戎马,却死得荒唐,这是宫闱秘闻,对外都宣称是帝王勤政,夜深时突发心疾。
而那个可怜的、被迫跟着殉葬的女子,正是彼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所献上。
李鄢缓声向施施讲述着那段过往,她的手指收紧又舒展,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像他喜欢的那样,和他的手指交扣在一处。
他神情微动,低声说道:“在皇家父杀子,子弑父,叔侄相残,兄弟阋墙,诸如此类的事比比皆是”
某一瞬间,李鄢的神情是残忍的。
但说完以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摸了摸施施的头发,止住话语。
负责宫中戍卫的是射生军,而这又被李鄢握得最稳的一支军。
即便是不带神武军和亲卫军,他亦能轻易踏进紫极殿,但李鄢一向谨慎,身边又有施施,他几乎将准备做到了万全。
施施掰着手指,盘算清徽殿的当值宰相,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今夜该是谢观昀轮值。
她坐在马上,视线到处乱飘,一双水杏般的杏眸转来转去。
在梦魇里宫变时,父亲在做什么呢
李鄢低笑一声轻声说道:“施施若是愿意,今夜的宫变就由你来写。”
他的话语带着少许随意,但又有些郑重,琉璃般的眼瞳认真地注视着怀里的小姑娘。
施施却睁大了眼睛,质问道:“您宫变都不带记事文官的吗”
李鄢揉了揉她的头发,想要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可看向她的目光时,就觉得什么否定的话都说不出。
“带了的。”他低声说道,“但更想让囡囡来写。”
在这冷肃的杀夺之夜,李鄢的心中倏地生出些柔情,他暗想写着他名字的那册史籍若是由施施来撰写,无论她怎样写他他都会甘之如饴。
施施亲了下他的侧脸,很娇气地说道:“我不要给你写,你要活得比我长很多才是不然怎么一直疼爱我呢”
“施施说得是”李鄢轻笑一声他捏了下施施的小脸,“不过我来得太迟了请姑娘再许我百年时光吧。”
“你来得不迟。”施施的手指绞着垂落的发丝,“一点儿都不迟。”
她咬着唇,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片刻后李鄢的手指抚上她的唇,施施才想起他现今是看得见的。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低声说道:“那就是答应我的意思了”
施施愣了一瞬,才想起他的前言。
她重重地点点头:“嗯。”
暗夜里的紫极殿高耸巍峨,琉璃瓦在月光下被镀上一层澄净的银辉。
这座庄严的禁宫就好比瓮中的鱼鳖,在铁骑的威势下毫无反抗的余地只余下萧贵妃重金诱来的那支近卫在苟延残喘。
李鄢将丝带系在施施的眼上,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别怕,囡囡。”他低声哄她。
被从马上抱下来时,施施就知道这一切都要落幕了
宫变的麻烦在于前期的预备,而真正杀入深宫的那夜,绝对不会繁杂,往往在一两个时辰间,就足以完成改朝换代
李鄢甚至没让她的脚着地直接是抱着她走进的紫极殿。
萧贵妃被刀剑架着脸色煞白中透着铁青,她连声说道:“你这是谋逆!你这是谋逆!”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斥血丝,发髻和簪钗也乱作一团,几乎看不出是往日那位得体尊贵的妃嫔。
“你错了”李鄢冷淡地说道,“孤这是诛逆。”
他神情冷漠至极,像是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感,甚至唇角上挑,露出一个残忍的淡笑来。
“要说谋逆,”李鄢的声音冰冷,“你与太子一党意图弑君,方才为谋逆。”
说完他没再看萧贵妃一眼,径直抱着施施进了内殿。
施施将丝带解下,抱紧了他的脖颈,她的杏眸水灵灵的,剔透澄澈,睫毛卷翘浓密,如同鸦羽。
她亲了亲李鄢的侧脸,忽然细声说道:“你不要难过。”
纵然经历了再多,施施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姑娘。
她总觉得他还会同常人那般一样,有伤心、失落的情绪,她从未想过他的心早已在太多年前,就被寒冰所倾覆,除却恨意以外再无其他
但此刻李鄢还是低声应道:“有囡囡在,我是不会难过的。”
皇帝像是困兽般握着一柄旧剑,他在殿中像秃鹫盘旋般走来走去,发丝花白病气沉重。
只是他的手中仍攥住支瓷瓶,烦闷时就要取出一两粒金丹服下。
宫人和内侍如树倒后的鸟雀般四散,各寻出路,而在知悉最信赖的年长内侍也早已成为雍王内应后,他瞬时变得暴怒起来。
但最令皇帝痛苦的还是楚王的背叛。
虚玄道长跟在他的身侧,反复地同他解释:“陛下,定然是内侍胡言,楚王雍王待您至孝,您可千万别听信奸人所言。”
他头顶的道冠乌黑,暗纹如沟渠般幽深。
“您还是先将剑放下吧。”虚玄道长苦口婆心地劝道,手甚至都僭越地快要握住剑柄。
皇帝的目光灼灼:“只有你待朕是真心的。”
这些天来,他的病一直没有好转,且记忆也常常会出现错乱,但皇帝不欲令人知晓,一直隐而不发。
他相信在虚玄道长回来后,就算他半边身子踏进黄土里,这位忠诚又法力高强的道长也能救他于水火。
虚玄道长捋了捋胡须,宽慰道:“陛下,您思虑太多,这天下谁敢待您不以真心呢”
说着他便微微上前替皇帝将剑收了起来。
虚玄道长娓娓道来:“陛下要保重龙体,便不能多动气,像刀剑这类利器,更是不能多碰。”
皇帝的心底更愿意信任自己的血脉,但他知道,即便是楚王也做不到虚玄道长这般温和,那孩子因旧事怨他而且本来脾气就不甚平和。
于是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一夕之间皇帝好像苍老了数倍,他坐在榻上,慢声说道:“朕听你的,道长说的事朕哪有不遵从的道理呢”
只是拿着旧剑走了几圈,手臂便泛起酸意来。
皇帝的声音倏然放轻:“麻烦道长出去一下,帮朕将贵妃请进来。”
虚玄道长敛起眼底的讽意,将旧剑放进剑匣里,缓声说道:“是陛下。”
他躬身行礼,步履轻缓地走出内殿。
虽然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他的步履仍像年轻人那般。
皇帝不由地有些艳羡,他把玩着手里的瓷瓶,正想要再服用一颗时,外间突然传来了刀剑交锋的声响。
虚玄道长匆匆地回来殿中,紧忙走到皇帝身旁。
“发生什么了”皇帝脑中晕眩,眼前也阵阵地发黑。
虚玄道长笑容轻松,向他解释道:“陛下莫要忧心,叛军已经被诛杀殆尽。”
“叛军谁叛了!”皇帝当即就从榻上站了起来,“是谁”
他盯着内殿的门,精神有些恍惚,就像是在病中似的,不太能分清过往与现实。
虚玄道长扶着皇帝的手臂,边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平复吐息。
“是太子叛了”虚玄道长和缓地说道,“太子勾结萧贵妃意图谋逆,好在雍王殿下赶来得及时,现今已将乱军杀尽。”
皇帝的眼睛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瞳里充斥着无法置信。
“不、不可能。”他口中念念有词,“太子那般怯弱无谋……”
虚玄道长打断了皇帝话,他如赤子般的眼里闪烁着异光:“太孙李越和萧氏才是谋事者,陛下。”
“您且不必慌乱,雍王殿下可是您的亲子,势必能护您周全。”他循序渐进地说道,“再者,您之前不就想行废立,让楚王殿下继承大统吗”
虚玄道长的话语充满诱导,但皇帝却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是你说得是”
他的话音刚落,李鄢便从外间走了进来。
李鄢神色沉静从容,怀里还抱着一个姑娘,边推开殿门,还边温声和她说这些什么。
走得近些,皇帝才听清他唤的是“囡囡”。
既亲近又怪异,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偏偏又纠缠着几缕暧昧的情思。
小姑娘坐在他的手臂上,肩上披的好似也是他的鹤氅,娇娇地伸出手攀上他的脖颈,小腿摇晃着露出半截细白的足腕。
看起来就是那种被娇惯得很厉害的孩子,纵然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会有人为她去摘。
李鄢的扈从和侍卫都落后半步,但听见有人唤她“施施姑娘”的时候,皇帝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起来。
是谢氏的那个姑娘!
是那个满月宴比国宴更盛的女孩子。
无人知悉,皇帝之所以对谢氏起杀心,正是因为施施的满月宴。
十余年前的谢氏如日中天连一个女孩的满月宴都能匹敌国宴,这简直是将皇家的脸面踩在脚下。
他亦知晓谢氏几代单传,难得有个女孩,因此才办得盛大但猜忌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迅速地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此刻慌乱和恐惧也旋即袭上了皇帝的心头,他还能信任李鄢吗
李鄢是不是已经知悉当年的真相这些年来,他和谢氏到底是势同水火,还是早就暗相勾结
皇帝猛地抓住虚玄道长,他的眼神阴刻凉薄,透着逼人的冷意:“你确定谋逆的是太子”
“千真万确。”虚玄道长笑着说道,“还是楚王殿下开神武门,请雍王殿下进的宫。”
下一瞬他便撩起衣摆,起身向李鄢行了个礼。
楚王神武门
皇帝自小长在宫闱,又经过数次宫变,顷刻间就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哪里是太子谋逆是雍王和楚王勾结,引诱他谋逆,然后借机夺权!
不,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夺,是他将禁军的权柄尽数交给这两兄弟的……
李鄢这出借刀杀人,行得精湛至极,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声名尽数拢如掌心,连谋逆都谋得堂皇,至于实权更是早早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当年皇帝也是这般借皇子、群臣和妃嫔之手,诛灭谢氏之权,而在雍王眼伤、谢贵妃病故后,还斩断其原本的亲善关系,更使谢氏彻底沦落,使雍王更为孤立无援。
但后来发生的事任谁也没有想到
伊始皇帝对朱淑妃的两个儿子没有半分柔情,一个古板好学,一个风流狡诈,他都看不上眼,而对群臣瞩目、允文允武的雍王,他则深为忌惮。
皇帝最青睐的反是出身低微、但纯善且略显愚笨的二皇子。
皇帝想如果二皇子听话的话,他会给他送上最好的一切,甚至愿意将做父亲的柔情也倾注在他的身上。
只要他听话。
而在皇帝知悉李鄢的眼伤是由他所致时,他出离愤怒,几乎是想要将新立的这位太子废杀。
看走眼的错愕,远及不上被欺骗更使他暴怒。
他这是立了个什么蠢货!
连兄弟都残害的人,总有一日也会将屠刀朝向父亲。
可皇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他意欲再行废立的时候,是李鄢制止了他
李鄢几度护佑兄长的行径,让皇帝冷硬的心中破开一道防线。
看走眼了真的是看走眼了
生平第一次,皇帝生出歉疚,他将信任和权柄渐渐交予李鄢。
他做得很好,无论是凉州血洗张氏,灵州年年防秋,还是京中禁军的管辖,他都做得极好。
也是十四岁的李鄢就精于骑射书画,性子也纯善和柔,二皇子最落魄的时候是他递上的伞,还是御赐的、最贵重的楠竹骨伞,自己还没用过,只是因为看见兄长走在暴雪里就送了上去。
这世上就没有李鄢做不好的事即便他如今连视物都不能。
楚王就已经是极重情的人了但相比雍王还是太过凉薄,李鄢的冷漠不是因为无情,而是那些让他有情的人都已亡故多年。
看走眼了真的是看走眼了
皇帝死死地凝视着正缓步走来的人群,李鄢怀里的姑娘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
是她,的确是她。
谢氏的掌上明珠,谢观昀的嫡长女谢清施。
那个生来就满身荣宠的姑娘,前代卫国公谢绍甚至为了合她的五行,让嫡长孙改字辈。
皇帝对上她的视线,施施的杏眸灵动,与她祖父的那双眼如出一辙,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十余年前的那场满月宴,命运的车轮向他重重地碾压过来。
“别过来,你别过来!”皇帝厉声说道,“谢绍,我不欠你的!你要讨命去找萧家去!”
他一步步地往后退,似是看见鬼怪似的。
侍卫上前制住皇帝,然后不甚敬重地请他先坐在檀木椅上,与此同时,暗处的御医和文官也鱼贯而出。
紫极殿是宫中最大的宫室,单是屏风后就能藏许多人。
施施歪着头,迟疑地问道:“道长,他这是怎么了”
虚玄道长颇有几分无奈,耐心地解释道:“陛下又犯了风疾。”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有些事还不甚清楚,得让你父亲来问询。”
他带施施换了身衣服,然后往她怀里塞了两个手炉,见她手心还发冷,就干脆将她抱在了膝上。
她写文稿很快,却总喜欢咬着笔杆,斟酌词句的时候还喜欢晃荡小腿。
谢观昀来的时候,皇帝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只是口中还在念叨着“谢绍”,施施的文稿也写完了她边吃着果子,边和文官商讨具体的用词。
被关在觉山寺时睡得太足,她到现在还是精神很好。
“你怎么把施施带过来了”谢观昀皱着眉头说道,“受伤了吗”
施施从李鄢的腿上跳下来,紧忙说道:“没有没有。”
她伸出手,转了个圈,向谢观昀证明自己一点事都没有。
谢观昀蹙眉不言,在看清她指间的玉色扳指后,眉头几乎皱成了“川”字。
李鄢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怀中。
“谢相快进内殿吧。”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早问询完,也好早些安置。”
李鄢脾气阴晴不定,也很擅长让别人的情绪阴晴不定,施施听得想笑,又不太敢笑出来,于是认真地转过身和文官继续商讨用词。
谢观昀冷冷地看他一眼,还是进了内殿。
宫变的后续事务繁多,到后半夜时施施还是没撑住,她靠在李鄢的肩头,昏昏地睡了过去。
众人也没专门移步清徽殿,直接在紫极殿开始拟招。
废立的诏书都有固定的章程,但李鄢重谶纬,没令人提前准备。
朝臣中最善草诏的是崔相,侍卫将他从温柔乡里捞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谢观昀要公报私仇削他脑袋,受了极大的惊,进殿后方才弄清楚是拟招,旋即又恢复了气度。
他很善文辞,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地挥笔,不久便能成就一篇文章。
谢观昀冷笑一声“在崔相眼中,在下就是冷血权佞。”
崔相也毫不示弱:“如此时刻,照理该由谢相拟招才是最好。”
谢观昀往常被嘲讽学问也会沉默片刻,今夜却一反常态,拿起那草稿一看,言辞尖锐地说道:“还不如吾家小女。”
崔相眉心突突地跳,施施自幼跟着朱策从学,那是寻常的小姑娘吗
他有预感,未来的每一天谢观昀都会拿施施来嘲讽他
崔相还没想出反驳的话,李鄢就从内间走了出来。
他倚在门边,食指抵在唇边,冷声说道:“再吵出去。”
崔相悚然一惊,谢观昀却不知为何静了下来,他心想奇了怪了谢观昀一向和李鄢不对付,怎么他让安静谢观昀就真的安静
那里间睡的到底是何人
诸多事宜都处理完后,晨光已然熹微。
谢观昀和李鄢却好似不知疲倦一样,仍在看文书。
“就这么放过他们吗”谢观昀忽然轻声说道,“未免太平和了半分不像雍王的作风。”
谢观昀的语气平淡,李鄢却清楚地听出了他言辞中的遗憾。
这位济世安民的宰执,有着棱镜般的冷漠侧面甚至全然可以说是冷血。
李鄢想起施施梦魇理连日的屠戮,突然生起一个疑问,那一切真的是因他而起吗会不会……是别的人呢
他的指尖落在文书上,轻轻地抚了抚。
施施的字迹凌乱,虽不整齐,但是飘逸随性,颇有几分流光溢彩的美
“我不在乎声名。”李鄢轻声说道,“但我不能不在乎施施的声名。”
他抬眼说道:“我姑娘是要留名青史的人,不能因我染上恶名。”
天光破晓,灿烂的炽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身上,那张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清冷昳丽,却不复往日的漠然,听见内间的动静后,更是如若破冰后的春水。
谢观昀立在原处,听到李鄢声音和柔地哄骗施施:“天还未亮,再多睡片刻。”
施施生气地说道:“你又骗我,明明早就天亮了”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转,回到了许多年前。
李鄢还是那个性子和柔到让人反感的表弟,施施还是那个叽叽喳喳不好哄骗的小姑娘。
或许他也该放下执念了
谢观昀静默地拿起施施写的文稿,唇边扬起恶劣的笑容,缓步走向崔相。
淳道十六年初冬,皇太子李鄼、皇太孙李越被废黜,贵妃萧氏、婕妤萧氏、皇太孙妃萧氏贬为庶人,萧氏一族流徙。
皇帝病重,雍王李鄢摄政。
或许因为早有预知,这一件件诏书没有引起朝野太大的关注,反倒是皇太子的名字怎样读让士林争论了一番。
施施进宫去见张贤妃,她现今的气色好了太多,一下子就活过来似的。
只是张贤妃依然很不满意李鄢,对他之前擅自带施施去灵州的行为更是愠怒至极。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她怜惜地将施施抱在怀里。
殿中的药气和檀香全都被花香取缔,寒梅的冷香清冽宜人。
施施拨弄着瓷瓶中的梅枝,害羞地说道:“姨姨,我也马上就十六岁了”
“况且,婚后我就能常来宫里陪您了”她抿唇一笑,“求求您,帮我劝劝父亲吧,他还想将我留到十八岁呢。”
张贤妃听前半句的时候是含笑的,听到后半句又迟疑起来:“你父亲的思虑也有道理。”
施施在宫中待了许久,软磨硬泡地说服了张贤妃。
刚抬脚出殿,就被李鄢带回了涵元殿。
她坐在中庭的秋千上,快活地晃来晃去,忘记了被突然捉走的愤怒。
虚玄道长换回正常打扮,跟李鄢身边的众多侍从一样,除却眼睛没什么特别之处。
李鄢眼疾恢复后,旧有的习惯没有改变,出入仍带着一众随扈,丝毫的人员裁减都没有。
施施听着他们商讨政事军务,刚想要去小睡片刻,就又被李鄢带到了身边。
她无聊地凝视着李鄢浅色的眸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七叔是何时好起来的呢明明之前还一点迹象都没有……
在众人离开后,她轻声地问了出来。
李鄢低咳一声令人先将午膳摆上,像是有些想要回避。
施施察觉出端倪,很认真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十年前左右吧。”李鄢错开她的视线轻声说道,“就是遇见你的那次,你当时好像才五岁,不知为何哭着扑倒了我的怀里,带着蓝色的发饰,很可爱。”
先前在李鄢眼皮子底下干过的蠢事像潮水般涌来,施施的脸颊瞬时羞得通红。
气恼之余,她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喜欢蓝色”
李鄢点点头,轻声说道:“别生气,囡囡。”
施施却沉浸在回忆里面她愤怒地说道:“我最喜欢的那串幽蓝色玉珠手链就是你送的,你还一直不告诉我!”
“我早就该发现的。”她更加生气,“明明和你后来送我的那对耳珰是同一种材质……”
李鄢数日前寻来的诸位大厨终于派上用场,施施吃甜食吃得毫无节制起来,最后连王钊都看不下去了“您也管管,姑娘再这样下去会伤牙的,若是牙疼了定然还要怪您。”
王钊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敢和雍王这样说话,还是因为这种事——
李鄢倒是从善如流,在施施气恼起来时,很和柔地说道:“是王郎官的建议。”
她借机赌气地说道:“我不给你生辰礼物了!”
李鄢扣住她的手腕,嗓音低哑:“那可不行。”
新年以后,春意渐浓。
楚王世子归京后,京中颇热闹了一段,这位年轻的郡王长在江南多年,虽然体弱多病,但气质超然,别有一种风流,很令人神往。
伊始时众人都以为楚王府会与卫国公府珠璧联合,那几日施施颇受流言困扰,更被李鄢困扰得不轻。
他在榻间温声问她:“你是想做雍王妃,还是想直接做皇后”
施施清楚地知道,她的回答会决定皇帝的死期,因此更不知怎么回答。
先前是她急着想要让人知道他们*的亲善关系,如今倒是轮到李鄢烦扰了
直到三月的那场宫宴,李鄢终于得偿所愿。
梨花皎白如雪,一阵暖软的春风吹过,花枝也会开始颤动。
施施站在梨树下,容颜柔美她小步地走到李鄢的身边,轻轻扯住他的衣袖,柔柔地说道:“七叔,可以帮我摘一朵花吗”
雍王向来孤清冷傲、不近女色,眼疾恢复后也依旧如此
崔相紧忙拍上谢观昀的肩头:“快瞧瞧你家姑娘去。”
谢观昀的脸色却瞬时变了他掩住面庞,抬脚就要离开:“我不看。”
崔相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姑娘真是大胆,不知是不是学了谢观昀年轻时的风流作态。
众人也以为李鄢要落施施的面子,却不想他俯下身子温声地问她:“想要哪朵”
她快活地指了指高处的梨花:“想要那朵!”
“好。”李鄢身形高挑,轻易地就将高处的花摘了下来,还温柔地簪在施施的发间。
杯盏碎了一地的声响此起彼伏,崔相颤抖着手,刚刚还拿得稳稳当当的瓷盅却也已然碎在了地上。
他猛然想明白宫变那夜,被李鄢守在内间护佑的人是谁——
“谢见景,你给我回来!”崔相急冲冲地追向谢观昀。
淮宁郡王是个很好玩的人。
他虽然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但颇有一些消磨时光的法子,总之就是个很讲究情调的人,说话做事都不紧不慢的眉眼间自成风流。
明昭郡主跟他是同胞兄妹,幼时整日一同玩耍,长大后却天各一方,一个长在草黄沙白的灵州,一个长在烟雨朦胧的吴郡,渐渐地连性子也相差极大。
施施听她抱怨淮宁郡王磨磨蹭蹭,连喝药都须半个时辰,觉得非常有趣。
“你该同我换个兄长。”施施笑着说道,“我哥哥人瞧着斯文,但脾气最是急躁,能一天做完的事,绝不拖到第二日。”
但他做事太讲原则了,说要离京就真的离京,连封信都不肯传回来,如今朝局不再动荡,他仍不肯归朝。
明昭郡主摆了摆手,挑眉说道:“那怎么行这买卖太让你吃亏了。”
她话音刚落,淮宁郡王就挑开内间的帘子,缓步走了过来。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楚王府的布置仍停留在许多年前,虽常常修缮,但连丝毫的扩建都未曾有过,从内间到庭院只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他定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施施脸颊微红,若不是明昭郡主按住她的手,她都要站起来向淮宁郡王道歉了。
淮宁郡王倒是对妹妹的行为见怪不怪,他温和地说道:“好久不见,施施姑娘。”
春日的梨花开得最好,落花坠在施施的肩头,顺着她的衣襟滑落到她的手背处,她下意识地先将落花拢在掌心,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淮宁郡王。
明昭郡主诧异地看向兄长:“你们先前见过”
“嗯……”淮宁郡王点点头,“偶然遇见的也算是见过吧。”
明昭郡主不明所以继续问道:“你们在何处遇见的不会是我的茶楼吧”
她很喜欢她在朱雀大街的那间茶楼,三句话就离不开它,淮宁郡王回来后听得耳朵快要生茧,他连声说道:“当然不是,是在……”
施施端起杯盏,本想喝口茶水掩饰尴尬,听到他的话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明昭郡主连忙给她递上一张帕子,像照顾妹妹那般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吧,施施”
“没没事。”施施的脸颊更红了,“真的没事。”
淮宁郡王也关切地看了过去,轻声说道:“我听人说,施施姑娘有喘疾,不知姑娘可试过王淳王神医的方子”
听到他的话,施施咳得更厉害。
她艰难地说道:“郡王记错了,我没有喘疾的”
见施施咳得眼泪汪汪,明昭郡主不放心地说道:“先别说话了,兴许是寒气灌进去了。”
暖风和煦,春意盎然,实在不能说还有寒气,但施施却感激地看向明昭郡主,她心想这真是个好的理由以后她也要拿去用。
倒是淮宁郡王歉疚地说道:“都怪我非来叨扰,才让姑娘受了寒。”
吐息平复下来后,施施缓声说道:“我真的没事,郡王。”
明昭郡主可不像她这么好脾气,一听淮宁郡王主动认错,当即踏上了道德的高地。
“你快走吧,你快走吧。”明昭郡主骄纵地说道,“我们本来聊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施施才咳嗽的”
明昭郡主的脾气颇为人诟病,淮宁郡王却没有任何不满。
他很温柔地说道:“好,哥哥这就走,你们好好玩。”
施施捧着掌心里的梨花,有礼貌地向他告别,不过淮宁郡王一离开,明昭郡主又好奇起来:“你们到底是在何处遇见的”
花瓣被倏然揉碎,施施柔美的面容飞上红晕,她细声说道:“没有何处。”
“没有何处”明昭郡主睁大眼睛,她咬牙切齿起来,“哥哥肯定是习了吴郡男子的风流,才学会这般说话的”
施施花容失色,忙否定道:“不是不是。”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糊弄过去,还要暗暗盼着淮宁郡王不要说漏嘴才是。
从楚王府离开后,施施的心魂都累得要飘走,然而等掀开车帘后,看见李鄢的脸庞,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被拐了。
他直接将施施从车驾里抱了出来,还很顺手地将她外衣上的兜帽戴上。
“你怎么老是这样”施施赌气地将兜帽摘了下来,“至少提前跟我讲一声呀,跟拐卖小孩子一样。”
暮色昏昏,余霞成绮。
李鄢清冷的面容被霞光照得和柔,手却强硬地将她的兜帽又戴了上去。
“春捂秋冻。”他轻声说道,“若是得了伤寒,便不能出来游玩了。”
施施也很强势地扣住他的手腕,她有些委屈地说道:“我穿得还不够厚实吗你都不听我讲话,也完全不在乎我的感受。”
这帽子可就太大了。
李鄢心神微动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惊喜。”
“一点儿也不惊喜。”施施故意板着脸,口是心非地说道,“若是一年前,我肯定要被吓坏的”
她就是要严肃一些,不能总让他乱来。
李鄢将捏起她发间的纯白花瓣,温声说道:“没有,一年前囡囡也很勇敢。”
施施被他哄得欢悦,神色也柔软起来,她跟他置气做什么呢七叔又不是父亲,总还是愿意听她的话的
她晃了晃小腿,乖乖地任李鄢将兜帽带上。
这件外衣暖和轻便,她是很喜欢的但兜帽上偏偏有两只兔子耳朵,施施自认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穿这样孩子气的衣服,因此一直当做披风似的外衣来穿。
反正只要不带上兜帽,谁也不知道这是兔耳朵。
不过李鄢却好像很喜欢,也不知是出于保暖还是什么旁的原因总要顺手给她戴上。
施施觉得羞赧,是万万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兜帽的至多只会在王府的时候勉强戴上。
用过膳后,李鄢便拿起她的小木船,哄她去沐浴。
施施拖延得厉害,有时他忙于政事,到后半夜才发觉她仍在看话本眼底看得尽是血丝,晚膳也没用,他眉心突突地跳,连知悉军务出现问题时都没有这般动过怒。
事后小姑娘拥着锦被揉眼睛,可怜巴巴地抬眸看他,拽着他的衣袖软声说道:“七叔,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若是不理她,她还会变本加厉起来,边低声呜咽,边细声地喊疼。
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能让他能听得清楚。
自那以后李鄢便明白,这孩子做事就不能超出他的视线,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是他过分的疼宠将她娇惯成了这个样子。
施施换了轻薄的纱衣,光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她现今连小木船都不肯自己拿。
如果李鄢有空的话,更是要泡在浴池里等着他将她抱回去。
但他对她的习性一清二楚,看着漏钟就知她的海战打到了什么程度。
施施对此颇有微词,很任性地解释道:“不是这个样子的您熟知军务,应当知道世上没有两次一样的战役。”
李鄢充耳不闻,等她玩够就直接将她从水里捞起。
施施不喜欢被抗在肩头,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生怕李鄢知道她的新弱点,因此常常会别扭地跳下来自己走。
今日沐浴过后她又开始挣扎,娇声唤道:“七叔,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李鄢偏过头问道:“不想让我抱吗”
施施敏锐地察觉到他声音里的细微冷意,却一时没想明白是什么缘故,她近来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有。”她乖乖地摇了摇头。
被抱到床榻上后,施施抬眼悄悄地看向他:“您不高兴吗”
李鄢的手指穿过她微湿的乌发,将她的长发用丝带束了起来,他也轻声说道:“没有。”
可下一瞬,他便问道:“今日都做了什么”
施施没察觉到危险,还以为李鄢真的没有不高兴,她向后倚靠在他的身上,懒散地说道:“和明昭郡主玩了一下午,还试了新的花茶,真的好甜。”
她嗜好甜食,连喝茶都更偏爱清甜的花茶。
李鄢状似无意地问道:“只有你们二人吗”
“还见到淮宁郡王了。”施施阖上杏眸,舒服地换了个姿势,“他真的同京中的儿郎很不一样,性子也好和柔,说话也轻声细语的”
李鄢的手顿了一瞬,他轻声说道:“是吗”
施施坐了起来,手肘撑着柔膝跟他描述:“您别不信!淮宁郡王真的是那种很特别的男子,我也讲不清是怎么个特别法……总之就是跟常人不一样,像是史籍里衣冠南渡的雅士。”
说着说着,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明昭郡主总是嫌他做事太慢。”
施施继续说道:“跟我兄长真是两个极端。”
“说起来,淮宁郡王的记性也太好了。”她惆怅地说道,“先前他来王府见虚玄道长时,偶然撞见过我,我那时明明是男装打扮,他好像还是认出我了。”
施施实在不想回忆那日的事,开春时她与云安郡主约好一起去跑马,因骑装轻薄,还专门更换了男装,偏生上林苑那日被神武军临时占用,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去了郊野。
郊野空旷开阔,伊始施施还有些担心,但跑起来后就克制不住。
她全然忘记下午要做的事,也忘记了和李鄢晚间一起用膳的约定。
直到天色昏黑时,施施和云安郡主才发觉她们居然迷路了。
最后李鄢直接带军封锁近郊,方才将她找回来的见到她后他一言未发,只是陡然将她揽在怀里。
他的神情依然沉静,却满是山雨欲来前的压迫感。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做如此出格的事,也付出了从未有过的惨痛代价。
被带回雍王府的时候,施施的小腿就开始颤抖,她眼眶泛红拽着李鄢的衣袖,死活不肯进内院:“七叔我难受……我想回家……”
李鄢漠然地说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她眼睛红红的虽然知道自己做了很严重的错事,还是会为即将到来的惩诫感到害怕。
施施破罐子破摔地撒娇:“七叔我真的难受,我的喘疾要犯了……”
她正哀哀地求着李鄢,忽然有一个青年的视线探了过来,他歉然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是来寻虚玄道长的他方才说让我稍作等候,却迟迟没有归来。”
他的脸色苍白,带着少许病气。
施施更觉羞耻,小脸涨得通红,李鄢神情冷淡,漠然地错开那青年的视线,直接将施施抱进了内院。
后来知道他是淮宁郡王后,她祈祷了无数次,求他千万要忘记她的面容。
可淮宁郡王还是将她认出来了。
李鄢摸了摸施施的头发,将她从回忆里拉出,他的记性更好,也更爱秋后算账。
他揉捏了下她的耳尖,嗓音微哑地说道:“那天在南郊跑马很快活吧。”
“当然快活啦。”意识到说这话的是李鄢时,施施猛地清醒起来,“不,不快活。”
她不太明白谈话是怎么进行到这里的方才还在聊淮宁郡王,怎么又扯回了那日的事
在感知到脚踝上被系上银铃后,施施的额前冷汗涔涔,她哑声说道:“不行你答应我了的说好了不再用铃铛的……”
那个昼夜太漫长,也太混乱,她连回忆都不敢再多回忆。
施施只知道她有段时间听不得铃铛声,更听不得细微的铃声,一听见腰身就会不自觉地酸软起来。
浸在水里的铃铛,发不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但那沉闷粘稠的声响更令人面红耳赤。
李鄢眸底暗沉,轻声说道:“这是普通的铃铛,之前说的是那种铃铛。”
他居然和她玩文字游戏!
施施气得厉害,但在后腰被抚上的时候,音调瞬时就变了,她呜咽着说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朝政上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李鄢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囡囡说说,要如何惩诫你才会长记性”
施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可是我今天没有做错事……”
他像揉捏花朵般抚着她的唇瓣,涎液顺着他的指骨流淌,积成一小滩晶莹的水渍,透着花茶的甜香。
李鄢不说话,施施反倒心虚起来。
“好吧。”她的小脸耷拉下来,“我今天在楚王府时吃了冰酪,不过只吃了一小碗哦,你不能罚我,我是去做客人的若是不吃明昭郡主该多难过呀。”
她的杏眸如渠水般清凌凌的像个被惯坏的孩子一样任性恣意地看向他。
不过下一刻施施便后悔了,她应该更强硬一点的——
她咬住唇使劲地推拒着李鄢,身子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弦:“不行真的不行……”
第87章 番外一·比翼
施施的手虚虚地搭在李鄢的肩头,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眸光潋滟,唇瓣透着娇媚的熟红,偶尔溢出声声碎吟。
她不高兴时会哭,高兴时也会哭。
就像是水做的似的,只要一上软榻就不住地开始掉眼泪。
李鄢将桌案上的杯盏执起,端到施施的跟前喂她喝水,他轻声说道:“尝尝,雍王府和楚王府的花茶,哪个更好喝一些”
她摇着头,脸庞潮红。
“不喝,我不喝了。”施施哀哀地看向他,难受地揉了揉小腹。
李鄢全然不懂倒茶要七分满的道理,薄胎的瓷杯里盛着温热的茶水,细微地摇晃着,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那么小的杯盏怎么能装这样多的茶水未免太强杯所难。
他抚了抚她湿漉漉的面庞,温声说道:“不喝水怎么行”
施施的唇色艳丽,她咬住瓷杯的边沿,只肯小口地浅抿少许,便抬手要将李鄢推开。
她抬起眼,细声说道:“我……喝饱了。”
施施稍稍直起身子,想要将杯盏拿开,但下一瞬李鄢就扣住她的腰身,将她揽回了怀里。
“唔……”她闷哼一声,攥住瓷杯的手指发白,半是痛苦地扬起了脖颈。
等到施施意识清醒过来后,李鄢已经吻住了她的唇,温热的茶水被渡了进来,她的喉舌都被那清甜的香气沁得柔软。
她微喘着气,自己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雍王府里的好喝。”施施仰起头说道,“比楚王府的要好喝百倍。”
她反应慢,且对情感的体察要比常人弱一些,但若是到此刻还没意识到李鄢为何这么折腾她,可就太蠢笨了。
“楚王府的花茶太新,跟刚摘下来的花朵一样,虽然好闻,喝起来就很寻常。”施施头头是道地说着,“雍王府的就不一样啦,闻起来沁人心脾,喝起来也极是清甜,而且意蕴深远,过去许久还会回甘。”
她的眼睛亮亮的,抬眸问道:“您觉得呢”
李鄢似乎有些受用,他揉了揉施施的头发,温柔地托起她臀根的软肉,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还是囡囡会说道。”
“……没有!”施施抓着他的肩,指甲虽然常常修缮,却还是像猫儿般在他玉似的肩头挠出了血色红痕,但很快她就连收紧手指的气力都被抽走了。
她的杏眸蒙着一层水光,此刻略微有些空洞失神。
那一瞬的空白过去后,她的脸庞泛起更熟艳的薄红来,唇瓣亦是灼灼的朱色,如同春日盛放的花朵。
施施低喘着气,她着急地说道:“我、我自己走!”
雍王府太大从内间到净房都要经过两扇屏风、三个博古架,那花瓶的摆放更是极不合理,将本就漫长的路程扰得更加回环曲折。
理智在飞速地消耗着,在习得这桩事的数月后,施施终于又感受到梦境里的春意,知晓为何她那时会食髓知味地贪恋享乐。
“脏了,都脏了。”她低泣着说道,一张柔美的芙蓉面哭得梨花带雨。
李鄢抚上她的脸庞,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水:“没事的,囡囡。”
施施本以为此事到这里就已经算是彻底翻篇了。
然而她没想到,楚王府和卫国公府联姻的流言会甚嚣尘上,听明昭郡主讲起的时候,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施施讶异地问道。
明昭郡主也蹙着眉心:“我也是才听说的。”
施施不知道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但她好几日都没敢再去楚王府,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看朱策新写好的一卷文章。
在等待流言下去的日子里,只出了一件大事,就是皇帝差些病危了。
她那时正在张贤妃的殿里打叶子牌,听闻这消息时吃了一惊,张贤妃却淡定地按住她的肩:“不是什么要事,别扰了心绪,你若是再输给黄嬷嬷一局,手里就没有筹码了。”
施施旋即认真起来,她坚定地说道:“我换了个座位,这次肯定能赢。”
于是她真就平静地玩到傍晚,回到家中时听谢观昀说起,才知道御医费了一天的功夫,才将皇帝从鬼门关拉回来。
“不过张贤妃说得不错,你是不必乱了心绪。”谢观昀低声说道,“皇帝是不可能死的,至少这两年他驾崩的丧钟都不会响起。”
施施好奇地问道:“父亲,为什么呢”
谢观昀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因为给皇帝服丧是很麻烦的事。”
李鄢不愿给皇帝这个面子,但他现今在乎声名得很,于是越发虚伪起来,还不如以前那般实打实的冷血。
若是在丧期,总不好将婚宴办得盛大若是强行逾礼,言官那边多少是个麻烦。
相比之下吊着皇帝的命,可就简单得多。
谢观昀乐见此事,但一想到这一切的起始是施施,就觉得有些微妙。
李鄢如今都二十八岁,谈起情来却跟十八岁似的,根本不计后果,同老房子着火一样。
谢观昀的话虽然委婉,但施施也想得到这一层。
她睁大眼睛,干巴巴地说道:“哦,哦,原来是这样。”
说完以后,施施便逃也似的从书阁中离开了,谢观昀没来得及叫住她,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里。
月色澄净,在庭院里积成一滩水。
他没由来地有些放松,算了,李鄢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去。
施施跑得太快,翌日李鄢问起她婚期选得怎样时她连玉筷都没握紧,甜糕“啪嗒”一声落在了瓷碗里。
“什么婚期”她懵然地拍了一下桌案,从圆椅里站了起来。
李鄢容色沉静,轻声说道:“我是想选在盛夏,你父亲更属意初秋,他没同你说吗”
施施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然后她懊丧地想起昨日她跑得太快了,父亲那时许是想叫住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先欢愉,还是该先紧张。
虽然现今已经十六岁,但施施总觉得婚事是很遥远的事,她还没玩够呢,全然想不出做一个人的妻子是怎样的事。
“和以往是一样的。”李鄢蛊惑地说道,“而且会自由许多,结婚后就再没人会管束你几时入睡,约束你少吃甜食。”
施施微微心动,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真、真的吗”
她这样子很是可爱,李鄢执起她的手,吻了下她的指尖,缓声应道:“真的。”
小半年后,施施方才知晓这是多大的谎言,但那时雍王妃的冠冕已经稳稳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二月的那场宫宴后,众人还未从李鄢为施施折花的震惊中走来,便旋即等到了雍王遣人到卫国公府提亲的消息。
施施站在舆论的漩涡中心,却满脑子都在想以后会过上怎样的自由生活。
随着婚期的将至,朱策的初稿也快要写完,施施白日奋笔疾书,边校正文稿,边顺手给他参考的古籍写勘误,连玩乐的时间都往后拖了许多。
朱策擅长阐发,考证的功夫却稍差些。
好在与他共事的学士也有擅长校注的,她有时便直接换上男装,到麟德殿与众人一起探讨。
考证的法子太多,需要深思熟虑的地方更多。
内校、外校混在一起,琐碎的日期更让人头脑发胀,施施在试穿婚服的时候,还忍不住地盘算干支。
李鄢也没难为她,只特别叮嘱了施施的侍女,不许她熬太晚。
他仔细妥帖,比自小陪护在施施身边的侍女还更熟知她的习惯,偶尔说出未雨绸缪的话,也每每都会应验。
渐渐地连绿绮也接受了这位尊贵的未来姑爷,比起不经事的毛头小子,还是年长些的男人更能看顾好她们姑娘。
婚期最终还是定在盛夏。
其实按照谶纬,谢观昀选的那日要更吉利一些。
但施施爱穿纱裙,若选在初秋,婚服的材质就没法选用她最喜欢的织锦纱了。
她很喜欢婚服,连带对婚事的焦虑都减轻许多。
李鄢也很喜欢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虽然很早前施施就察觉出他偏爱给她挑选衣裙、珠钗,但在李鄢开始研习女子盘发的技巧时她还是很惊异。
施施坐在铜镜前,呆呆地说道:“我之前只是说说。”
梦境里的他每日最大的兴趣就是为她更衣梳发,然后在夜间再一件件地褪下
李鄢少时就善书画,审美比青萝还好随便从妆奁中取出一根簪子,都是最适合她今日装束的。
而且不过两三日,他就学会了十多种打结的方式。
那双如玉石雕琢的手,很适合写字作画,很适合提剑拉弓,连为她更衣时都极是行云流水。
施施不由地想到先前李鄢假装眼疾时每次给她胡乱系衣带该忍得多辛苦。
她更没想到的是,他还学会了香妆画眉。
施施不太喜欢浓妆,但她也知晓婚宴那日,妆容肯定不会太淡,好在这张柔美的面孔纤秾合度,怎样梳妆都是好看的。
她揉了揉脸颊,很不好意思地拉回思绪。
这几日过得太恣意,连史家最重要的美德谦逊都快要失掉。
事实上她的生活每日还是很忙碌,连朱策都劝她稍作休歇:“这一卷的校正以后再做也没事。”
“不行不行”施施坚决地摇头,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先生您不懂,秋日学生要出外玩。”
她想得很美好连出游的路线都规划了好几个,还细细地做出游赏的具体地点。
李鄢看过后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一日去这么多地方,会不会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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