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坐在马车里, 略挑起素布车帘往外看, 天色已经泛黑,汴京城笼罩在细雨中, 处处张灯结彩,却没有丝毫人烟。满城皆是风声鹤唳, 连个在外面跑的马车都没有, 她也随之忐忑起来,知道恐怕是前世私通外敌的大案发生了!
不知道顾思鹤究竟如何了, 能不能保住家族, 保住他自己和亲人的性命。不过君上是英明睿智、爱民如子的,决不会冤枉了好人,他若是得知顾家并未通敌叛国, 定会明察秋毫的吧!昭宁心中想到。随即催促马车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多事之秋, 还是不要在外面久留的好。
马车匆匆掠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天色已经黑透, 拐角进了已经打开门的榆林谢家。
昭宁回到锦绣堂刚坐下,便有人来传话,说父亲请她去正堂,父亲忙于家中之事不能亲自去送祖母,应是想要问自己祖母的安置情况。
昭宁也没有耽误,简单梳洗后换了件日常的柿蒂纹褙子,去正堂见父亲。
她走到正堂外时,只见正堂还房门紧闭着,里面蜡烛的光透过窗扇朦胧地照出来,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像是堂祖父正在和父亲说话。
昭宁放缓了脚步,仔细听。
先是堂祖父说:“……这次顾李两家的政斗震慑朝野。顾家受害颇多,不过也只折损了一个贵妃,丢了枢密使的位置,国公爷的封爵还在,顾思鹤的官衔也保留了,看来君上并未对顾家动真格。日后若是顾思鹤于社稷有功,顾家再回巅峰也不是不可能。倒是李家满门下狱,只要里通外敌之事彻底查实……恐怕是要牵连九族了!”
昭宁听到此先是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听堂祖父的意思,顾家虽然有损,但是并无大碍!折损了一位贵妃,看来是顾思鹤那位贵妃姑姑出了事,对比前世顾家满门皆灭,已是力挽狂澜的结果了,知道顾思鹤对他姑姑甚有感情,昭宁也只能为这位女子感到叹惋。不过李家竟然因为里通外敌,要满门皆灭了!昭宁心里一震,顾思鹤果不愧是未来被人称做十殿阎罗的人,竟能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下,反将李家一军,让李家几乎是全族被灭,他倒是的确厉害!
随即她又听父亲道:“听说顾思鹤是直接提着他兄长的尸首走出来的,众人都吓到了……若非顾思鹤,顾家此次恐怕也是同李家一样的下场。”
然后又是堂祖父沉沉叹气的声音:“不过顾李两家之事中,最为老谋深算的还是君上,谁也想不到,君上竟是想同时对两个家族下手,手段之狠烈干脆,无不闻之胆寒。这时候我也庆幸咱们谢家也不过是是个中下等的世家,不会被这般狂风暴雨摧残!”
说到这里堂祖父顿了一下,似乎喝了口茶。
父亲也接着说:“君上少年成名,众人只知勤政爱民,谦和睿智。却不知他有这般雷霆的手段。我看朝野动荡,文武百官这几日都是谨小慎微的,伯父您也要小心才是……”
听父亲和堂祖父竟这般议论,昭宁有些不信。他们的意思,是说如今顾李两家的遭遇,竟是君上的权谋之术?她认为君上是极英明睿智的,哪怕他真的如此做了,应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不得不为之,是他们这些人都不理解他罢了。
总之君上在谢昭宁的心中,是绝对的好人,也是绝对英明的君主。她知道哪怕后来,也有无数人非议君上,说他冷酷无情,说他其实手段狠毒,但是她也不会非议他。毕竟她们西平府众人,可切实是在君上的庇佑下才活下来的!
昭宁听到这里,正准备叫人通传,又听里面堂祖父说道:“这次李家全族下狱,李廷秀的同平章事一职成了空缺,我听审刑院张知院大人透露,三司使王信深受帝王器重,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个同平章事。蒋余盛当年在顺昌府为通判时,王信曾是顺天府府尹,是他的上司……伯父怀疑,其实蒋余盛背后之人就是王信!若是王信真的成为同平章事,那蒋余盛恐怕也会随之水涨船高,到时候,谢家恐怕更受其害!”
昭宁听到这里动作一顿。
她想起前世,顾家覆灭半年之后,李家也紧接着出了事。随即的确是三司使王信做了同平章事,成了文官中的第一人。与此同时他还与君上庶出的兄长,寿王赵况交好,在朝中地位甚是稳固。蒋余盛前世长盛不衰,位居要职,恐怕他背后之人还真是王信!若他背后的靠山真的是王信,或者再进一步……他也靠上了寿王赵况,这对于昭宁来说的确非常被动。
这些权贵于谢家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也是这次斗争的胜利者。她即便能在很多地方,包括药行之事上对付蒋余盛,但是朝野之事,蒋余盛通过权势对谢家下手,她也没有办法!
昭宁的手指握紧,将手中的汗巾捏得皱巴巴。深吸了口气想,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余盛想要对付谢家,也总得抓到谢家的错处才能出手。若是谢家并无什么错处,蒋余盛就是想对付谢家也没这么容易!
小厮终于替昭宁通传了,昭宁走了进去,果然见堂祖父谢景正与父亲坐在堂屋中,一边下棋,一边商讨国事。便屈身对二人行礼问安。
谢景放下了棋子,和蔼地对着昭宁颔首,笑道:“昭宁回来了,你祖母可安顿好了?”
自蒋横波之事后,谢景自觉有些对不起谢昭宁,对她比之以往更好了许多。
既是已经过去的事,何况如今东秀谢家与榆林谢家更是要紧密团结,应对诡谲多变的朝野,昭宁自然也是既往不咎,笑道:“祖母一切都好,二舅母还特地赶来探望祖母,说以后也会时常去陪伴她老人家。”
谢景点点头,笑着说:“昭宁比刚回来时懂事许多,这我便放心了,等日后你大伯一家回来,你们一大家子都搬到近处来住,咱们两家便更亲厚了。”
昭宁一怔,搬迁?父亲还未曾与她说过此时。
这时候谢煊道:“叫你来,便是要同你说此事的。你大伯父一家和你祖父已经传回书信,说是任职的旨意已经下来,他们确凿要回来了。咱们榆林谢家如何能住下这般多的人,我和你堂祖父便合计了,把咱们家搬到东秀巷去,与你堂祖父家比邻而居,正好你堂祖父家旁边一座大宅子正在出售。到时候两家合在一起,还有你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子也是热热闹闹的。你母亲还在养身子,凡事不能太过劳累,父亲便想请你来操持此事。”
原是为着这个,昭宁眉头微微一皱。
对于搬迁,她倒是并无所谓,只要是与家人在一起,哪里又不是家呢。但是她理解父亲现在想搬迁的心情,如今的谢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也不过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舟,不知前路如何,该驶往何方。若是能与旁的力量团结,便更能保护谢家。
她道:“女儿明白,一切定当操持妥当。”
谢煊笑着颔首:“父亲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你大伯唯一嫡出的女儿也将一起回来,到时候你也多个说话的伴……”
谢煊也因蒋横波之事,对她很是愧疚,凡事都想要格外倚重她,同她商量。如今家里,祖母去了顺昌府养病,姜氏毕竟是曾经中毒,又因早产亏空了身子,即便有万金丸补全身子,宋院判也说,最好是修身养性,什么劳心思的事也不要沾染,长年以最好的药材保养,才能保证健康无虞。昭宁听了如何能不慎重,故家中药行、一半的管家事宜,皆是昭宁在管。只让母亲好生照顾襁褓中的弟弟就是了。
昭宁也知道父亲是尽力想弥补她,与她亲近,但于她来说,始终还是与父亲隔着一层,只能将他当做父亲去恭敬,但做不到十分的亲近。
她听完了父亲的吩咐,都一一答应下来,才从正堂离开。
谢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水滴穿石,非一日之功,至少昭昭没有真的怪他,这就已经很好了。
昭宁却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荣芙院探望了母亲和弟弟。
她送祖母去顺昌府,又陪祖母在那里住了两天,这几天竟极想母亲和弟弟,想着不知道母亲身体养好没有,弟弟吐奶的情况有没有好一些。回来了自然也是赶紧就要来看看。
等到了母亲门外,听到里面热闹的哄睡声,熟悉的说话声,昭宁有些惊喜,大舅母来探望母亲了!
她连忙走进屋中,就看到大舅母和母亲正在暖黄的烛火下,正抱着钰哥儿在哄,两个人妆发都卸了,大舅母嘴里发出柔和的哄睡声,轻轻抱着钰哥儿摇晃,可是钰哥儿还是哭闹不休。大舅母拧起眉头:“……怎的如此难哄,咱们俩也算是身经百战了,难不成哄不好他!”
姜氏也愁得很,跟大舅母说:“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怪得很,我和乳母也不怎么能哄住。倒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昭宁进来的动静,看到昭宁,眼睛一亮:“昭昭,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
昭宁连忙走过去,都来不及同大舅母问好,立刻把钰哥儿接到怀中。用还不太熟练的姿势抱着。说来也怪,只见本还哇哇大哭,脸都哭红了的婴孩,到了昭宁怀里,竟很快就不哭了,转为啜泣,早产的孩子还未睁开眼睛,竟就靠着昭宁的臂弯,渐渐睡着了。软密的长睫垂下来,柔嫩的小脸颊上沾着点点泪珠,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盛氏瞪大了眼,啧啧称奇:“昭宁竟有如此哄孩子的能力?”
姜氏道:“你是不知,这孩子最是喜欢他姐姐。平日里哭急了,谁也哄不住,只要他姐姐一抱他,保管是不哭的。那天刚生下来,也是昭宁抱了他,马上便不哭了。”
盛氏就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怕是知道,没有姐姐,他是活不下来的呢。现在就这么粘姐姐,大了也是个粘人精。”
昭宁看着在自己臂弯里沉沉睡着的弟弟,他还只是个比自己的手臂长一点点的婴孩,也是心里软软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她看别的小孩也未曾觉得有多喜欢,但是看自己的亲弟弟,便怎么看都是可爱的。
她将睡着的孩子给了乳母,才拉着舅母的手问她是何时来的,怎的也不告诉她一声。
盛氏笑道:“听说你母亲生产,我当日便想过来,就是你外祖父生了病,怕过了病气,只能叫人送了封红过来。前几日老爷子身子好转,我立刻便过来了。你走得也不巧,走的当日你外祖父、你舅舅都来看了你母亲。不过他们俩不能长住,就我一个人留到今天,等着你回来呢!”
昭宁一时好奇:“……您等我回来做什么?”
盛氏眼珠子转了转,先是道:“我听闻了你智斗蒋横波的事,我昭昭可真是厉害!”然后又问,“你母亲说,是焕然帮你把人找到的?”
昭宁觉得有些奇怪,大舅母问这个做什么,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她道:“是他帮的忙,我还未来得及当面谢谢他呢!”
盛氏听到这里,眼神牟地亮了亮,甚至重复问了一遍:“当真是他帮忙?”
昭宁更觉奇怪了,大舅母怎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便又再说了一遍,得到了确凿的答案,盛氏一拍手,突然十分激动的样子,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把姜氏和昭宁都整得莫名其妙的,姜氏问道:“嫂嫂,什么不错呢?”
盛氏就笑道:“哎呀没什么,是我要给昭昭做的衣裳不错,昭昭你快来,我这次带了几匹婺州的暗花罗料子,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身!大舅母要给你做几身褙子,保管低调奢华!”
说着要拉昭宁去看她带来的布料,姜氏觉得自己大嫂很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个时候,红螺进来了,道:“大娘子,有些药行的事要您处置……葛掌柜已经在花厅等您了!”
盛氏嘟囔着:“……你才刚回来,忙什么药行的事,药行也不会跑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昭宁却想着,大概是上次和蒋家争铺子的事有了结果,同蒋家的事她都很关心,否则葛掌柜也不会这么晚来见她。又想到舅舅就是被蒋余盛抢了军功和职位,不想告诉舅母,再惹舅母更伤心。就笑道:“我明日去看布料也是一样的,不知道您带的布料会不会跑?”
盛氏和姜氏都噗嗤笑了,姜氏道:“罢了,你去吧,不许忙得太晚,一会儿我让白姑来查你!”
昭宁才笑着退下了。
看昭宁走了,姜氏立刻拉着盛氏问:“方才我见你笑得贼眉鼠眼,准是没想什么好事。快说快说,你想到什么了!”
盛氏笑容更盛,听此言又瞪了姜氏一眼,什么叫笑得贼眉鼠眼,姜氏这是什么形容。但是又想到,自己的梦想说不定可以成真,又笑出了声来。
姜焕然是个什么狗屁性子的人,她是他母亲,她可太了解了!倘如他不是对昭宁有好感,怎会这般帮助昭宁呢,纵然昭宁是他表妹,姜氏是他姑姑也无可能,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以前她想撮合他和昭宁,他总是不情愿,若是他也喜欢了……
盛氏一阵激动,巴不得立刻就告诉姜氏,她俩搞不好要做亲家了。昭宁眼看着就到了岁数了,家里诸事也都定下来了,她又有之前那些经历,嫁给谁都不如嫁给自家人放心啊!何况姜焕然外貌学识前途都不差,怎么也算是抢手货!
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她不能这么不淡定,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是更可惜!还是待她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告诉姜氏也不迟!
想到这里,盛氏只能强压着嘴角,淡定地告诉姜氏:“没什么,就是觉得昭昭厉害而已!”又瞪了姜氏一眼,“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货,十多年都没把蒋横波搞定,昭昭回来了两年就搞定了,你还不反省反省!”
两姑嫂交情甚深,说话并无遮拦。姜氏觉得盛氏方才定是谋算着什么呢,以前盛氏谋算着,让她把自己养的兔子送给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奸猾的表情。姜氏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没反省,昭昭就是比我厉害,难道我就不能承认吗?”姜氏露出向往的神色,“我的昭昭又厉害,又好看,只是到现在,向她提亲的人也不多,没甚几个好的,可恨那蒋横波让我昭昭在外面长大,终于还是因此好人家都有所顾忌,也不知我昭昭日后能嫁个什么夫君……”
看着自己小姑子充满忧色,盛氏也还是没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而是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就放心吧,咱们昭昭吉人自有天相,你总是能觅得一门如意佳婿的!”
姜氏勉强地点了点头,但这并不能完全安慰姜氏,不过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抬起头,看到嫂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了奇奇怪怪的笑容。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准没想好事呢!
而昭宁到了花厅,果然见葛掌柜带着宋掌柜正等着自己,宋掌柜面上带着些许喜色,可是葛掌柜却仿佛有些担忧之色。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是采买铺面的事情不顺利,竟让蒋家将铺子抢去了不成?怎的这二位神色这般奇怪,一个面带忧色,一个却十分欢喜的模样。
她走过去,葛掌柜和宋掌柜立刻拱手向她行礼,昭宁让二人坐下来慢慢说,并让人给他们上了茶。
宋掌柜已经忍不住了,先绘声绘色地道:“大娘子,咱们那两间店铺已成功采买了,户曹不再为难我们,原主当即便卖给了我们!小的一开始还有些生疑,想着是不是买得太贵。谁知那铺子被收购之后,旁边立刻便要修一个瓦市,咱们的店铺还未建起来,光地价便已涨了三倍,您可当真是慧眼识珠!”
宋掌柜脸色微红,看昭宁的眼神亮闪闪的,似乎很是崇拜的模样。又说:“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暗中故意引那何氏去买铺面,他们果真上钩,高价拿下了四五处无用的铺面。现他们吃了暗亏还不能言说,恐怕这次损失甚是惨重!”
昭宁听着甚是激动,虽在朝堂上克制不了蒋余盛,现他的靠山恐怕要高升了,更是难以对付,但能在生意上克制蒋余盛,昭宁也是高兴,更何况药行还因此更好了!她喝了口茶稳了下,含笑道:“你们办得甚好,我也要嘉赏你们,日后何氏药行有什么举动都要来与我说,咱们决不能看着他们做大!”
葛掌柜道:“大娘子放心便是,我们也不要嘉赏,我们都是跟着夫人从姜家来的,夫人待我们亲厚,我们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母亲的确待这些掌柜和下人都甚好,他们便也全力为着谢氏药行着想。虽葛掌柜推拒,但昭宁还是决定暗中赏两人一些东西。若没有这些得力掌柜的帮助,昭宁也断是胜不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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