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细雨霏霏,福宁殿里面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低垂,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他看到身着绯红色大袖,青色霞帔,面容妍丽的姑姑,此刻并未梳发,而是随意将一头极长的秀发披泻在身后,正斜斜地跪坐在香案面前点香。
大殿中早已屏退左右,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姑姑一个人。姑姑纤细的手指捻了一根香,指甲上丹蔻红艳,凑到香案的蜡烛上将香点燃了,细细的线香上顿时燃起幽微的蓝色火苗,姑姑又将之轻轻吹灭了,插到了一只三足的镂雕麒麟纹香炉上,那线香便腾起了蓝色的细烟,四下散开来。
顾含真这才回过头来,对顾思鹤笑道:“阿鹤,你来了,快过来坐吧!”
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蒲团。
姑姑从未这样随意过!
顾思鹤心中更紧,方才路上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实质。他三两步上前,跪在姑姑面前,喊道:“姑姑——”
顾含真却含笑道:“阿鹤平日里都是肆意随性的,怎的今日如此慌张。”她伸出手,细细地理着顾思鹤因为仓促梳洗,并未完全归置好的一丝发,“姑姑已经听说了,阿鹤很是厉害,不仅救下了父亲和祖父,还庇护了顾家平安,姑姑听到这些便能放心许多了。”
她的手指十分的柔和,可是顾思鹤却手发抖起来。
以前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或是与父亲发生了冲突,只要到了顾含真这里来,姑姑总是宽慰他的,总是给他留下余地。姑姑若是不在这里了,他能去找谁……他能去找谁?
不,他不能这般想,那些事姑姑定是没有做过的,他必要替姑姑查证清楚!他已经保住了父亲和爷爷,不可能保不住姑姑!
顾思鹤立刻问道:“姑姑,您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圣旨为什么说您谋害皇嗣,戕害嫔妃,您告诉我,我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去求君上收回成命!”
顾含真看着侄儿清俊的面容上焦急的神情,她却仍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想着,以前她总是说阿鹤高高在上,不知体会旁人的情绪,可是如今的她看到了阿鹤因为她,露出了这般焦急的模样。阿鹤是如此情感充沛之人啊,只是寻常的人不懂他罢了。
她一直想替他补缺他缺失的那部分,她一直在努力地去做,可是到了今天,她觉得自己做到了。但是她快要死啦,她反倒是惹了阿鹤伤心了。
顾含真鼻尖一酸,红了眼眶,心脏骤然疼痛。
可是许多事,她必须要告诉顾思鹤知道,她知道家中出了大事,顾思远死了,父亲和哥哥都已经顶不住了,顾家的未来,全部落在了顾思鹤身上。而且日后,她也不能陪着他了。
顾含真深吸了一口气,她轻轻地道:“阿鹤,你听我说,不必要你替我洗清罪名,等我死后,你也不要怪任何人。姑姑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曾经谋害皇嗣!”
顾思鹤震惊地看向顾含真!
顾含真却道:“你不必说话,听姑姑说便是了。”
她看着幽幽升起的蓝色烟雾,陷入了回忆之中:“……当年,李淑妃与我同时入宫,我与她平起平坐。太妃娘娘带着我和李淑妃料理宫中事宜。后来,太妃娘娘想要在我二人中选一人为后,李淑妃在太妃面前表现极好,甚得太妃宠爱,太妃便在君上面前说她更属意李淑妃。我心想如此下去,难不成要让李淑妃为后,抢了我的位置——”
顾含真放在桌案上,纤长的手根根握紧,丹蔻红得像血一般,端庄的面容上竟露出薄艳的残忍。
顾思鹤看着姑姑,突然想起顾思远临死前冷笑着说的话:“你以为顾含真在后宫的阴谋算计,会比我少吗?”
顾含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更何况那是唯一一个从潜邸带来的皇嗣,虽不过八岁,日后对我也是威胁,我看着十分不舒服。所以我买通了侍从,在皇子的汤碗中下了毒——我将之嫁祸给了李淑妃。只是李家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费尽力气洗清了李淑妃的嫌疑,可趁着这个时机,我成了贵妃,她李淑妃永远别想越过我去,李家也永远别想越过顾家去!”
顾含真诉说时眼神变深,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顾思鹤面上不显,其实心中也已是惊涛骇浪,这件事他记得!那时候还闹得极大,毕竟是君上唯一一个孩子,平日里众人甚至君上,都对这位唯一的皇嗣甚是爱怜,太上皇更是看重至极,甚至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说他有君上年少时的天资,日后要继承大统。
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皇嗣,突然暴毙在宫中,是引发了轩然大波的。后来传出许是李淑妃下手,君上还曾下令彻查,但查来查去,一直未曾找到真正的凶手。可是就在这个空挡,顾家顺利让姑姑成了贵妃。
原来这位皇嗣……竟然当真是姑姑杀的!
顾思鹤此时已不能露出丝毫的惊讶来,哪怕过往人生的种种认知已被推翻,他此刻也不能露出什么神情来。他知道姑姑做这件事,一半是为她自己,一半却是为了顾家。
顾思鹤终于开口了,哪怕他可能已经预料到了,但是他还是要问。他听到自己声音:“——既当初无人查到任何端倪。现在,君上又是怎么查出来的?”
顾含真听到顾思鹤这般问,她却突然有些诡异地笑了。
她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之内,顾思鹤竟听出了几分凄然来。
顾含真道:“是啊,我也是这般想的,我自认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君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声音嘶哑地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君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甚至在我给皇嗣下毒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当时什么也没管,甚至放任我下毒!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皇嗣,那皇嗣并非他亲生,不知为何,他从没有亲生的孩子,那孩子是他还是太子之时,太上皇选了已故齐王的幼子来过继与他,他早就想要除去另立了,所以他才放任我下手——我动手了,他还可以除去顾家,太上皇,甚至天下人都决无话可说!”
顾思鹤听到这里,想起那个众人口中传说的,英明神武的君上,想到顾家和李家之事,甚至李淑妃也因为李家通敌之事下了狱。
——帝王心机之深沉,计谋之远虑,实在是超出旁人的想象。
他为姑姑感到剧烈的疼痛,更为这背后的每个人感到心惊。
他顿了许久,咬着牙问道:“那皇嗣纵非他亲生,却也是他亲侄儿。而姑姑您更是他的贵妃,年少便倾慕于他,他竟……如此狠心?”
顾含真看向他,殿中燃烧的烛火煌煌照着她的侧脸,她笑着轻缓地道:“鹤儿,既入了宫,还有什么倾慕与否的,我所做之事的确是为了争权夺利,就连我的倾慕,何尝也不是倾慕于权势本身。可是我若不争,李淑妃也会去争,我决不能看到她坐上后位,看到李家越过顾家。除了戕害皇嗣,我与李淑妃,都做了许多谋夺权势,联络朝臣之事。何况——”
顾含真轻轻地一顿,脸上仍然带着笑:“君上本就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啊,为了他的目标——他就是可以如此无情。”
她这句话说得如此的决绝和漠然,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千百根的烛火跳动着,话中的冷酷浸透了冰凉的大殿。甚至顾思鹤都不由觉得一寒。
她看着香案上跳动的烛火,伸出手去拿,顾思鹤这才看到,那烛火旁,竟还摆着一只定窑的细颈酒壶,薄薄的天青色釉在烛火下,闪着细腻的光泽,旁边的酒杯中已经盛好了葡萄酒。葡萄酒的颜色浓紫得发黑。
顾思鹤心里一紧,他一把拉住顾含真的手,不要她去碰那酒杯。不死心道:“即便您真的戕害皇嗣,我也有办法能救您!姑姑,您听我的,我总是能让您不死的,您不要喝这酒!只要您不死,咱们总是有办法的啊!”
他的眼神中甚至露出些许哀求来。
顾含真想,她从未看到过顾思鹤求谁的模样,他是天上高洁的鹤,是她的阿鹤,是嫂嫂临走前,交代自己要好好照顾好的阿鹤。可是现在,阿鹤哀求她不要死。
她将手放在顾思鹤的手上,想将他拿开,但是用力之下,却发现竟丝毫不能动。她是将门之女,从小习过武的,却不能动他丝毫。原来阿鹤也一直在掩藏自己,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快哭了,也是了,如果不是阿鹤隐藏自己会武之事,有顾思远这个无耻叛徒在,这次顾家定是全族皆灭,在劫难逃!
顾含真终于道:“阿鹤,你一向聪明至极,你应该明白,我必须要死的。这么多年在宫里,我为顾家牟利不少,所做的结党营私也实在是太多了。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哥哥的确做了一些谋害朝臣,玩弄权术之事,我和哥哥的手上都沾染鲜血。我若不死,死的就是哥哥,所以君上问我之时,我选了自己死,是我自己选的……顾家能少了我,却不能少了哥哥!”
烛火的映照下,顾含真苍白的脸颊仿若出现些许奇异的紫色。
她开始咳嗽起来,咳嗽中带着浓黑的血迹,她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重,身体也开始晃动。
顾思鹤心中惊骇,更紧地抓住了顾含真的胳膊。他早该想到的,在他来之前,姑姑就已经喝了毒酒!方才姑姑与他说那些话,何尝不是拖延时辰!
他声音发紧:“不,姑姑,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我现在立刻寻一些东西给你吃,你把毒酒吐出来,你不能死……”
顾思鹤起身要去寻东西,却被顾含真拉住。她此时已坐都坐不稳了,对着顾思鹤缓缓地笑了笑道:“阿鹤不要走,听我说会儿话好不好。不然我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给你听了……”
顾思鹤何尝不知为时晚矣,只是他总是不死心。他以前并不懂,如今他才明白,他是如此的不想失去姑姑。可是他更怕,连姑姑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都听不到。
他还是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姑姑已经坐不稳了,他只能将姑姑揽在怀里。
顾含真说话已经很艰难了,轻轻地道:“阿鹤,你要答应姑母,不要怪君上,他已经足够放过顾家了。顾家和李家的确已经太过势大,兼并土地,于社稷不利,而君上有他想做的事情……”
她咳嗽得更厉害,咳嗽的时候,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来,她拿嘴去捂,血就从指缝漏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流下一道道的血痕。
顾思鹤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定局,也知道姑姑说的是真的。姑姑虽然是他的姑姑,他千万个不想姑姑死,可是对于那个皇嗣,对于那些无辜受害的朝臣,姑姑的确做了错事。他抱着姑姑的手尤自颤抖。却实在是无法说出不怪君上的话,只能道:“……我明白。”
顾含真轻轻地笑了笑,声音艰难而微弱:“……你不要难过,这样的葡萄酒喝下去,其实是不痛的。何况临死前,我……我还能看到顾家好好的,阿鹤,君上不动你,是觉得你乃可造之材,日后要用你。所以你……你不要与君上作对,好生保护顾家,保护父亲和哥哥,以后娶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和她一直在一起。你要……你要好好活着,以后便能带领顾家……再度辉煌!是从战场上,不是、不是从朝局相争上……”
顾含真说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顾思鹤握着她的手,眼泪不停地掉,他说:“我都知道!……我会听姑姑的话!我会让顾家好起来的!”
顾含真仰望向头顶,那样精致繁复的藻井,堆金积玉,奢华到极致的福宁宫。她的眼睛开始黯淡:……可惜我以后,就看不到啦。阿鹤,这么多年的争权夺利,杀人如麻,我也几乎忘了,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一直很想念、想念你母亲,她是我平生遇到过,最良善的人,我从小失母,几乎也是、也是我的半个母亲了,现在我要去找她们啦……”
她望着大殿中的某一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好像看到了自己想念很久的人,直起身,伸出手去:“嫂嫂,母亲,你们终于来接我了吗……”
她的手伸到半空中,手指伸得老长,好像够到了什么人一样。
然后,那只戴着赤金手镯的涂着丹蔻的纤长之手,就这么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靠在顾思鹤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容,可脸上却残留着泪痕。
顾思鹤不用试,便知道姑姑已经没有了气息。她临死前,看到了母亲和祖母来接她,所以她带着微笑,跟着她们,她们三个人热闹地走了。
福宁殿辉煌而空寂,空旷得像一个坟墓一样,埋葬了她明艳的一生。
顾思鹤抱着她坐了很久很久,他听着大殿中的滴漏声,回荡在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的福宁殿之中。他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他心想,姑姑就是一直听着这样漫长的滴漏声,住在福宁殿里吗?一夜又一夜,为了顾家的权势而算计,为了顾家能永远在顶峰,她付出了太多。现在姑姑不会在这么疲惫了,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
所以皇帝从不曾真正宠幸姑母和李淑妃,是不是也是因为,从没想过要放过顾家和李家。
顾思鹤紧紧地闭上了眼。
真正的帝王无情。
直到姑姑的贴身女官带着人过来,说要将姑姑的尸身入殓,送回顾家安葬。他才回过神来,他并不能就这般抱着姑姑出去,他知道姑姑在人前都是非常完美的仪容,绝不要别人看到她不好的模样。
哪怕姑姑做了再多的错事,也是为了顾家,甚至是为了他。别人能骂姑姑,可是他却不能。他伸手替姑姑理好了头发,哑声道:“姑姑,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当他终于从福宁宫出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雨终于停了。
浓厚的金乌透过层层的密云,形成千万丈的光束,洒在大乾皇宫上,琉璃瓦,须弥座,汉白玉的石阶,照得宫宇红垣流彩。积水都漫射出强烈的金光,世界仿若在一场华光璀璨的梦中,而他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否从梦中清醒了。
顾思鹤走下福宁殿,穿过长长的甬道,看到了巍峨匍匐于夕阳之下的垂拱殿,高高的伫立在须弥座之上,被强烈的夕阳之光所照射着,一时让他睁不开眼。
他看到李淑妃被抓,被女官押着即将送入台狱。看到李家几个翘楚的人物戴着沉重的铁链,被押着手臂,绝望地痛哭,大骂着皇帝冷酷无情,为了集权这般对待贤德的臣子,日后会落到死无全尸的地步。说太上皇不喜他本就应该,立他为太子是高祖皇帝的错,他以后会遗臭史书,万民唾骂!
而那伫立在高高的须弥座之上,坐于垂拱殿之中的君王,却似乎没有丝毫的反应。垂拱殿外恭敬地立着朝中重臣,朱紫之色满目,正等着君王的召见。他们比以往都还要更恭敬,因为彻底见识了君王的雷霆手段,连顾家和李家都能如此轻易除去了,对他们更是不必费吹灰之力。他们的心中也仿佛被猎猎吹舞的寒风灌满,对朝事的不明充满了担忧。更对以后要好生揣测君王的心思,怀了十二万分的慎重,战战兢兢。
这人世间,君王所为不过集权。他权势在握,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又何必装出一副勤政爱民的模样,天下间,不过都是他的蝼蚁罢了。
顾思鹤垂下了眼,嘴角露出些许的嘲笑。
垂拱殿被寒风裹挟,仿若远离尘世,冷若万丈深渊。
却也是高处不胜寒,没有任何人真正靠近帝王,所谓是孤家寡人。无论是唾骂还是敬畏,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底下,将他揣度与仰视。
顾思鹤又摸到了袖中那冰凉的簪身,明明是冰凉的,可却好像是有些温柔的触感,叫他瞬时便又安宁了下来,仿若是他与人世间的连接处。
若是没有昭宁的话,今日的李家便是顾家本来的下场。
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要见到她,那个旁人非议她,说她狠毒无比的姑娘。这样的念头宛若沸腾的岩浆,熄灭不下来。可是现在父亲病重,祖父身子也不好,他们都还不知道姑姑已死之事,顾家的一切都需要他去支应和主持,他还不能去见她。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复又继续向前走去,离开了这重重起伏的宫宇。
第85章
朝野风云变幻, 门阀贵族大起大落,一切皆是上层的风起云涌。落到了相干的人身上,便成了一座足以压垮家族的大山, 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是胆战心惊,生怕殃及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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