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丽广阔的福宁殿主殿中,宫人们也正在点灯。
往来的宫人穿梭,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一身着大袖礼服,青色霞帔,戴白角团冠,面容妍丽端庄的女子,在众宫婢和内侍的垂拱下,走入福宁殿的正殿之中。
她看到不远处坐在案几前,一手支颐,一手上正摆弄若干零碎铜物件,着一身月白织暗银云纹罗长袍,墨发以玉冠,俊雅无匹,百无聊赖的青年,脸上露出缓缓的笑容,唤了一声:“阿鹤。”
顾思鹤略将头抬起,见女子缓步向他走来,收起在外人面前随意懒散的模样,坐直了喊了一声:“姑母!”
只是坐直了喊,却也没有行礼。
此人正是顾思鹤的亲姑姑,当今贵妃娘娘顾含真,封号为“贤”,深受太妃器重,亦是顾家能如此煊赫的真正保障。
按说此时已然夜深,顾思鹤作为外男不该留于深宫。但贤贵妃却是他亲姑姑,且这偌大的宫城内不过两个妃位,并无皇后。她还被太妃赐予协理后宫之职,位高权重,自是无人说半句。
顾含真看了侄儿今儿这身华贵异常,浑不似平日叫花子一般的打扮,笑道:“今儿怎的不穿你那些破烂道袍了?”又往他腰间一看,配的竟是玉坠香囊,且还是极精贵的羊脂玉,更是失笑,“罗盘也不戴了?”
顾思鹤一边装着手上的铜器,一边随意地回道:“突然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顾含真却知道,他自离家出走被捉回去后,叫他父亲——便是她哥哥狠狠打了一顿,几乎是吊起来打,打得老太爷在旁边哭天抢地要救他,可定国公却只一句话:“你若再不着四六,这定国公府你便也别回了!”
想来是因了如此吧。
顾含真在顾思鹤对面坐下来,挥手叫身后的宫人去备几碟顾思鹤爱吃的点心,道:“你父亲、祖父都叫你学武,你偏生不肯,不怪他们生气。你若是像你庶出的长兄那般,勤奋肯学,练得一手好刀法,你父亲又怎会教训你。你若再不学,只怕家里世袭的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就要叫你长兄去当了!”
蠢材不会叫人不甘,偏生是这种,满身都是天分,学什么都轻易能成之人。却不肯珍惜自己的天分,最是叫人生气。
顾思鹤听了更是不在意道:“长兄勤学苦练,还苦读兵书,比我用功得多,便让长兄去当吧!”
顾含真笑着摇头,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虽不如禁军三衙中的另外两个,但也是位高权重的武官。若非当年父亲舍命救下太上皇,还没有这样的封赏,偏顾思鹤说不要就不要了,可他已经是定国公世子爷,尊贵无比的身份,自然不在意这样的锦上添花。
宫婢端了天青色的汝窑御贡茶盏上来,顾含真抿了口茶,才听顾思鹤终于顿了顿,淡淡开口道:“我惹了一个人生气……”
顾含真轻轻挑眉,他说他惹了一个人生气?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才惹了一个人生气吗,他不是天天都在惹人生气吗。难道这个生他气的人,他很在意?顾含真轻轻放下茶盏,手指抚过自己手上金嵌东珠双螭纹的手镯,看着自己的侄儿,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思鹤想了想才继续说:“分明也没有很惹她生气,只不过是利用了她,又未曾危及她的性命。她究竟在生气什么?我送了她……财宝,她亦不肯接受。”
顾思鹤差点说出了簪子,但顿了顿还是咽了回去。
他家家世太高,家中对接触他的女子都格外慎重,他并不想让谢昭宁经受这种审视。她是那样的聪明,又那样独特,就好像辽阔的戈壁上生长的沙漠玫瑰,总是独自摇曳,猎猎不屈于风。
顾含真微微挑眉,她未曾见过侄儿竟会因别人的情绪而烦忧,他向来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顾含真笑道:“阿鹤,嫂嫂三十未育,阖府都以为嫂嫂是不能生的。虽你父亲反对,但为着宗族繁衍,嫂嫂还是逼着你父亲收了房妾室,生下了你兄长,记养到你母亲名下。可没想到,却在三十这年有了你,你一生下来,你父亲立刻便给你请封了世子,家里人人都将你宠到了天上,姑母我有时也是恨铁不成钢,可看着你玉雪可爱的模样,姑母也只能宠着你。”
贤贵妃虽只比顾思鹤大十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你又极聪明,这世上所有的事,除了学武功,哦还有相面,什么你不曾手到擒来。你从来都高高在上,周围人都要仰仗你鼻息而过,你何曾真的在意过旁人的看法,在意过她们的喜怒哀乐。你若是诚心向一个人道歉,便好生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啊!”
谢昭宁想要什么?
顾思鹤倒是有些为难了,他怎知她想要什么?
明明她原不原谅他是她自己的事情,他有什么好在意的,可是今日看到她疏远和冷淡,总还是觉得像是有根木刺扎进了肉里,并不致命,也未必疼,但若是不拔出来,却也总觉得是一直不舒服的。
顾含真看着自己侄儿微垂的长睫盖住墨瞳,狭长的下巴。她难得看到她侄儿这样一身金装,随意一坐便真是仙鹤之姿,自然要欣赏个够了,谁知下次他又要穿什么奇装异服的来。
顾思鹤微眯了眼睛,才慢慢道:“我还以为世人都喜金银珠宝呢。”
他说着,已经将手下的那堆铜器已经装好了,模样奇怪,有一个长筒的形状,口部雕凿花纹,还有一个手柄般的东西。顾含真都懒得评说他刚才的话,而是看着他终于装出来的这个东西,好奇问:“你这做的是什么?”
顾思鹤道:“我最近研究之物,若是扩了数倍,塞了火药球,以弓箭之理投射出去,一次便能杀数人。”
他说完,顾含真背后的掌事宫女吓得即刻就要跪下了,脸色苍白道:“世子爷,这禁宫深处,这……这样的东西是决不能进的!”
顾思鹤笑吟吟地看她道:“不要紧张,又没有装火药。”
顾含真轻轻摇头,顾思鹤是进来才装的,禁军也不会注意,也犯不着跟他较真。
这时候,顾思鹤身边服侍的护卫铁木走了进来,拱手道:“世子爷,找到那日田庄那个人的踪迹了……只是此人来头甚大!”
顾思鹤听此言,却坐直了问道:“究竟是谁?”
他定国公府在这汴京已是烈火烹油,顶级豪绅的权贵,还有什么人对他们来说来头甚大的。
铁木倒也不卖关子道:“是已故邕王殿下之次子,君上的亲侄子……赵瑾赵郎君!”
顾思鹤眼睛微眯,难怪铁木说此人来头大,能与顾家相比的,除了四个家族,恐怕也只有皇族之人了。
邕王是当今君上的庶兄,当年凡事不争不抢,甚得君上垂爱,后因病逝世。生得两子,一为顺平郡王,次子赵瑾并未封爵,十分神秘,似乎也并不经常在外走动。
顾含真听到赵瑾的名号,却起了慎重之心,问顾思鹤:“你究竟在做什么事?可千万莫要冲动,赵瑾虽未袭爵,但是我听近侍的人说,赵瑾极得君上器重。长子顺平郡王反倒是资质平平,邕王两子,这次子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不封爵说不定是有更大的封赏等着他。我顾家如今,风头太盛,你父亲在前朝,我在后宫,都是独一份的尊荣,你行事反而要慎重才是!”
顾思鹤却是一顿,姑姑说君上之事,竟然是用‘我听近侍的人说’这样的话。他看了看姑姑,姑姑的面容仍像当年被太妃选中时那般端重而妍丽,宫中之事,姑姑是什么也不会与家里说的……天威难测,姑姑不说,他们就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道:“他与我要追查的事情有关,且夺走了我想要之物,我是必须要去围堵他的。姑姑你就不必管了!”他跟顾含真告别。一边朝外走,一边对铁木道,“君上亲征于夏州得了大捷,定要安排大相国寺祈福敬灵,此事一向是皇室宗族之人操办,赵瑾定然会去……我们也去一趟!”
顾含真只能无奈地轻摇头,她如何真能管住顾思鹤!只能寄希望于他别惹出大乱子来就是了。
第52章
因着姜氏有孕这样的大喜事, 府中处处都是喜洋洋的,谢昭宁特将此事告诉了祖母,她老人家也是乐呵的不得了, 病竟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谢昭宁扶着她已经能在院中走上几圈了。
周氏坐在院中一株刚萌发出新嫩细芽的榕树下休息,一边握着谢昭宁的手道:“祖母知道这些时日你不容易,凡事都瞒着祖母,瞧着你越来越好, 你母亲越来越好, 祖母高兴得很!”
祖母望着她的眼睛满是欣慰。谢昭宁心里一酸, 府中诸事都瞒着祖母, 祖母也明白, 但为了让她放心, 也当真什么都不问。其实有时候这不问比问还要难。
以前祖母的脸上总是压着层层的云翳,因为总想到是她弄丢了她, 是她导致她与家人离散,看到她与家人不和。可是如今她和家人渐渐好了, 祖母也如拨开云雾见月明一般, 眉头也舒展开了。谢昭宁看着祖母身子日渐硬朗,也觉得极高兴, 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去的。
她从梅姑手里接过一盏进补的养肺汤递给周氏, 笑道:“您啊,便养好身子,等着再迎一个乖孙降世就是了!”
庭院中洒着淡淡的日光, 落在周氏年老而慈祥的面容上, 她已经很瘦了,可这时候却焕发出明润的光泽来。她喝着谢昭宁喂过来的汤, 道:“自然的,我也等着昭昭日后,嫁给什么样的夫郎呢!定是那盖世的英雄,才配得上我们昭昭这满身的气度。”
谢昭宁听得噗嗤笑出声来。她看着日光一丝丝漏在地上,渐渐地明亮,祖母的庭院中也被母亲遍植了茶花,草木葳蕤,鸟儿啁啾,仿佛是从草木的深处传来,着实是春深日暖。
她心里也宽慰得像是被流淌的温柔河流包绕,越发的庆幸自己的新生,她现在能陪着祖母在这样一个明亮的清晨,只是伴着她散步说话,就是极美好的事。
服侍了祖母去睡回笼觉,她才同青坞从均安堂出来。
青坞低声道:“娘子,夫人昨儿将二娘子院中的女使姑姑全都发落了,换了一拨人进去,里头还有夫人的心腹。今儿一早又叫了二娘子在院中立规矩,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不过二娘子竟也一句抱怨都没有。”
谢昭宁听此,嘴角一勾,谢宛宁此次行事明面上无大错,母亲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想来已打心里厌了谢宛宁,只是没抓到她真正的错处,有着父亲和平阳郡主的关系在,不能强行发落,她问:“父亲知道了吗?”
谢宛宁在府中受宠多年,主要是父亲因着各种情由,对她庇佑有加。此次父亲也只是让她抄书而已,日常待她还是亲切的。
青坞道:“应还是不知的,听说近日朝政繁忙,郎君昨儿个在衙门里歇着呢,今儿晨才回来。”
谢昭宁略颔首,即便父亲知道也无妨。眼下要紧的并非谢宛宁,而是蒋姨娘。
青坞又欣慰道:“眼下夫人有孕,太夫人的病也有好转,蒋姨娘也被禁了足,娘子您也尽可放心了。”
谢昭宁却轻微地摇了摇头,轻轻叹道:“没这般简单,蒋姨娘可不会就此罢休。”
父亲只说将蒋姨娘禁足,却并未说永久禁足。只要蒋家起复,或是谢承廉中举,父亲怕就会解了蒋姨娘的禁足,再有些时日,她的管家权又会恢复了。所以她定要在蒋家真正起复之前,将蒋姨娘彻底的算计下去。
她相信,像蒋姨娘这样老谋深算的人,势必也在背后计划着该如何才能扳倒她,决不会轻易罢休。
谢昭宁想了想,对青坞道:“母亲如今有孕,日常饮食你让白姑她们更是注意,不是自己人手里出来的东西,母亲决不能吃。另外,你暗中将母亲这几个月的饮食都收集了,日常用物也是一样,派人查验是否有问题。”
青坞看了看娘子平静的眉眼,心中暗惊,低声问:“娘子,您是怀疑……”
凉风拂面,谢昭宁轻轻点头。
母亲这次虽是因怀孕昏倒,可是她总还是觉得,没这般简单。暗中查一查,即便没问题,心里也安定些。若是有问题,自然要将之狠狠揪出来!
青坞从不质问大娘子的决定,立刻应喏。
正是这时,一个穿青色褙子,梳了双鬟髻的小女使从不远处跑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看到谢昭宁后连忙道:“大娘子,奴婢可找着您了!”
这是刚从丫头被提升为女使的青团。
她平日都是青坞在教养,见她这般莽撞,青坞皱眉斥道:“在大娘子面前,何事这般不讲究!”
谢昭宁一笑,她自己从小也是无拘无束的,不觉得这样的小丫头不守规矩。
青团才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道:“大娘子……大舅母来了,正在夫人那里呢!”
谢昭宁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大舅母来了!她怎么都未曾给自己传个信,就这般突然来了!
一时她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朝着荣芙院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荣芙院外,只见大舅母带来的箱笼,各种补品,还有活鸡活鸭,甚至不知道大舅母去哪里牵了头活羊,将院子里堆得热热闹闹的。仆妇们都在忙着整理归置,那被拴在马车后面的羊还睨着眼睛慢悠悠地看了谢昭宁一眼,才低头啃姜氏种的花,谢昭宁发现它乳房鼓鼓,竟是一头产奶的母羊,难怪要牵活的过来。
谢昭宁抿唇一笑,大舅母送东西就犹如她的性子一般,直接得很。
她朝屋内走,就听到盛氏中气十足的声音:“……病了不跟家里说一声,若不是我听回家探亲的葛掌柜提起,还不知你病了!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原来能骑马捶丸的势头去哪里了!”
谢昭宁进了屋,才见不仅是盛氏,姜芫、姜茜两位表姐也来了,屋子里站着母亲的仆妇,大舅母的仆妇,许多都是姜家的老人,也是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而姜氏躺在床上,铅粉未施,头发只挽了小攥,同盛氏手握着手,有些无奈地笑,更多的却是眉眼间的明朗与舒畅,是久未见故人的欣喜。
谢昭宁一听便知道,大舅母还不知母亲有孕之事。
她笑着走上前道:“大舅母,母亲这是有孕了,也不想您和外祖父为她操心,您可别怪她了!”
盛氏本就是佯作生气,她十五岁嫁到姜家,那时候姜氏还未出阁,两个人既像姑嫂又像是姐妹,无话不说,关系亲密无间。得知她病了,盛氏自然着急来探望,这才刚坐下屁股都还没热,就数落姜氏隐瞒病情一事,眼下才知姜氏竟不是生病而是有孕,盛氏自然转忧为喜,忙拉过谢昭宁仔细问究竟几个月了,医郎可看过了。
屋内更是热闹了起来。
得知姜氏因年长有孕,胎像不稳,需卧床养胎,盛氏道:“若是早知道,我将家里两株三十年野山参拿来与你补身子了!”
三十年野山参已是很难得,姜家留着给老太爷养身子用的。
姜氏笑道:“你就别替我担心了,养胎哪里需这样的大补!再说我日常经营药行,什么药不得见。前几日我还收了几株极好的何首乌,想送给你养头发呢。”
盛氏头发生得又多又茂密,她因此极是爱惜。
谢昭宁在一旁看着笑,这两个人都是她极喜欢的,两人多年不见了,情谊还是那般的好,都是一心为着对方着想的。
前世她和母亲先后出事,姜家也曾为母亲发难,只是当时蒋姨娘已经扶正,蒋家势大,蒋父的官职比大舅舅都还要高,姜家又如何奈何得了蒋家,甚至因此被牵连,势弱了几年,后来表哥姜焕然入朝为官,姜家才重新崛起。
想到这些,谢昭宁的笑容微微一黯,要想护着这些她爱的人,蒋姨娘势必不能留,但是蒋家她又能如何对付?其实别说是现在了,即便是她当年翟衣凤冠之时,也未必能对朝臣有什么影响。内宅毕竟只是内宅。
此时姜芫笑道:“不必吃这些补药,我听姑姑说,大相国寺有座极灵验的药王殿,若是去向药王菩萨祈求了辟邪去瘟的符挂在床头祈福,便能保平安顺遂。不如一会儿昭昭同我们去大相国寺上香,再求了这道符回来亲自挂在姑母的床头,姑母这胎定能平安生产!”
姜茜听了眼神一亮,拍手道:“这是正好,今日汴京城到处都张灯结彩,庆贺君上亲征夏州大捷,我们一路上已不知见了多少彩门欢楼,听说大相国寺还要举办大法会祈福敬奉,还有傩戏游街,不知道有多热闹呢!”
谢昭宁一向也是向往着大相国寺热闹的景象的,毕竟她前世未曾见过。只是家里事情极多,她还要管药行之事呢,怎能轻易出门。因此道:“还是舅母和两位姐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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