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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照小重山(闻檀)


如今一看, 昭宁才知传言不虚,这该有多爱, 太康宫竟修得如同鸽子笼一般!一边暗自思忖着, 一边跟师父一起跨入了太康宫内。
太康宫中槅扇大开,殿内妆点一新, 已有许多人在垂手等待, 昭宁一眼看去,有各家皇室宗亲,还有身着具服的大臣, 应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见帝后来了, 皆如潮般跪下行礼道:“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昭宁还不太熟悉业务, 被这洪亮的声音一震。又抬头看到太康宫正中设御座,一位面容俊秀,鬓发微白的男子着真紫色履袍坐于正中,昭宁自然立刻知道这位是太上皇。她微有些吃惊,在她印象之中,这位太上皇是个脾性暴躁的庸才,却不想竟生得不错,足见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风姿出众!转念又一想有什么奇怪的,能得宣仁皇后痴情相许,将师父生得如此英俊,太上皇自然也不会差了。
太上皇左手边坐着的是昭宁曾见过的贵太妃,贵太妃着榆翟礼服,戴白角冠,对着她笑容慈祥。身上带着种十分温和的感觉,令人一见就心生亲切。
而另一位站在太上皇身侧,正在服侍太上皇喝茶的年长女子,昭宁却未见过,看她也身着榆翟礼服,应该也是太妃的位份。精致的五官仍带有三分韵味,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位倾城美人。昭宁正在思索,跟在一旁的芳姑就立刻轻声道:“娘娘,那位是一直伺候太上皇的淑太妃。”昭宁若有所思点点头。
而远远地,太上皇赵俭已经将目光落在了昭宁身上,神色似乎有些不好。昭宁一时又有些紧张起来。太上皇曾下过圣旨,将她赐给自己的孙儿为妻,可转眼她却做了自己的儿媳,是个公公都会因此心生不满。何况昭宁还曾听闻,太上皇本有意让朝中另一世家贤德的贵女为师父之后,只是师父一直不允罢了。
赵翊察觉到了昭宁的紧张,伸出手,宽厚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带着她上前去,对赵俭和贵太妃行礼:“儿皇/臣媳拜见父皇、母亲。”
赵俭一直想着,赵翊费劲千辛万苦想娶的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还为了她,拒了自己选的贤德之女,甚至杀了自己的密探!此时终于得见了,的确是个貌美惊人的娘子,可是年纪颇小,肩背也单薄细瘦,与身量高大的赵翊站在一起,更显得格外娇小。这样的黄毛丫头,能做好一国之后?恐怕随便发生点什么事就吓哭了吧!赵翊也是色令智昏了,竟然选这样一个不堪大用的小丫头做皇后!他发出一声冷哼,本来就对谢昭宁不喜,见了谢昭宁本人之后,更是满满的嫌弃。
与之相反,贵太妃此前就对昭宁印象极好,昭宁为她找回玉镯时,她可没曾想两人竟有如此的缘分,昭宁竟然嫁给了阿翊!
她拉了昭宁的手到自己身前,笑容满面地道:“快过来让母亲好生看看!”
贵太妃此前一直担心赵翊会孤独到老,当她得知赵翊终于愿意娶亲时,真是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想再亲眼见见昭宁,只是昭宁和阿翊的亲事安排得很紧,一直不得空,如今总算是得见了。
在贵太妃看来,昭宁肤色红润,眼眸明亮,肩背虽单薄却柔韧紧实,足见身子骨极好。她笑说:“果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人儿,与阿翊当真是一双璧人。”又对赵翊笑道,“眼光甚是不错,我越看越觉得好!”
昭宁被贵太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母亲谬赞了!”
按位份来说,昭宁和赵翊不应称贵太妃为母亲。但赵翊感念贵太妃养育之恩,便称她为母亲,昭宁自然是跟着师父来喊。
赵翊见她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一旁的赵俭看他们几人倒如同一家人般亲密,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痛快之感。冷哼道:“一个黄毛丫头罢了,钟灵毓秀在何处,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贵太妃笑容微隐,她初是太上皇的教习宫女出身,因此还比太上皇大了五六岁,的确比太上皇还显老。太上皇对她一直不算宠爱,若非高祖皇帝认为她良善和睦,老实本分,她当年还坐不上贵太妃的位置。
这时候昭宁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男子洒脱的笑声:“父皇醉心于养鸽子,自然看谁都是一般无二的!在我看来,皇嫂不仅钟灵毓秀,还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呢。”一句话便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昭宁转过身,只见太上皇旁边站着两位男子,说话的这位男子生得很年轻,长相与师父有几分相似,着亲王服制,笑容满面,眉宇间透着几分风流之意,昭宁立刻就知道,这位必然是景王赵决,也就是当初师父假扮了身份来娶她的那个最年轻的亲王。
赵翊见了赵决,也笑道:“你今日倒是有空回来了!”
赵决眨了眨眼道:“皇兄大婚,我岂能不归!只是昨日来迟,皇兄竟已经回崇政殿了。今日我自然要早早前来,给您和皇嫂请安了!”
赵翊道:“当朕不知,怕是你那温柔乡之人赶你出来了吧!既回来了,便不要时时往外跑了,好生陪一陪母亲。”
赵决便笑眯眯地应了喏。
昭宁在一旁看着,觉得赵决果真甚是有趣。未进宫之前,芳姑便已经给昭宁讲了许多皇室之事,昭宁知道师父与赵决关系甚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决旁边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微臣也见过皇嫂,愿皇嫂身体康泰。”
这道声音微沉,昭宁看过去,只见是一位更年长的男子,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也着亲王服制,面容严肃,眉宇间更是时刻笼罩着一股阴沉之气。她此前见过的襄王妃沈氏与他并站,自然这位便是襄王赵策了。
昭宁一看到他,心中却微微一沉。
方才她祭奠高祖皇帝时便在想一个问题,前世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明明已经征战成功,剿灭了契丹,为什么会在回程的途中,意外丧身呢?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他已经打了胜仗之后呢,会不会是这朝野中有人妄图谋朝篡位,才想对他下手,那自然要等君上取得胜利,又无力防备之时………
这样的人选可没有几个,这位襄王曾征战沙场,并且也被太上皇所喜爱过,会不会是他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她前世听华氏说过,沈氏家族亦是武官世家,家中长辈还有几人在边关任职,如此说来,襄王的可能性自然是有的。还有太上皇,他与师父之间的气氛如此剑拔弩张,会不会是太上皇想要重新扶持别的儿子,或者自己再度听政?所以暗中对师父下手呢……
他们虽然如今看来并无这个能力,但是等到国家罹难,师父无暇分身的时候,可说不清楚了。昭宁轻轻握了握手,面上并不显,只笑了笑道:“襄王客气了。”
无论如何,这些人她都要好生戒备,并且暗中调查,她决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损害师父之人!
一行人终于见礼过了,分了位次坐下来,赵翊便让宫人准备传膳,今晨忙碌到此时,已到了要进午膳的时候了,更是宴请宗亲和众位大臣的时候。
昭宁坐在贵太妃的身侧,趁着午膳还未开始,贵太妃就拉了昭宁的手,道:“好孩子,母亲还有一事想同你说,眼下已是十五了,不久便要过年,需筹备一切过年事宜。你既然嫁了过来,做了皇后,本宫便想,将这皇宫中的宗务交由你来打理,过年所需的筹备,也由你来做。你看可还愿意?”
昭宁一愣,贵太妃可实在看得起她,她才做皇后的第二日,贵太妃竟就想将皇室宗务交给她打理了!
管理皇室宗务既是皇后的职责,也是皇后的权势。通过掌管宗务,昭宁不仅能掌管皇宫中关于内务的大小内侍,更能掌管管理皇室宗亲的宗□□,便是前世她曾经被关过紧闭的处所,权势甚大。不过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昭宁是瞬间想到了,倘若她能管理宗务,便也有了更多机会能同襄王、太上皇等人接触,更能防范他们暗中的举动。她侧头看了看师父,赵翊含笑对她点头,显然也是支持她做的。
昭宁立刻就要对贵太妃说她愿意去做。
可是此时,却听到了太上皇发出一声冷哼:“她小小年纪,恐怕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来的能力能管宗务,皇室宗务可是大事,从内库房到宗正寺,有多少人,多少流水。以前宗务都是淑太妃和策儿管,她如何能管得了!”
太上皇甚是不喜昭宁,如何会同意她来管宗务。
这时候,臣子中也有人站起来说话道:“太上皇陛下所言甚是。娘娘毕竟年幼,也未曾学过如何执掌宗务,这皇室宗务又十分复杂,娘娘如何能担此大任!一个不好,恐怕还要闯出祸事来,还请陛下和贵太妃娘娘谨慎考虑!”
昭宁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身着朱色具服,生得矮胖,脸与脖子相连,留得短胡须的官员。他手持版芴,说话的声音很是抑扬顿挫。
他说完,另也有几位臣子纷纷附和。“钱大人所言有理,还请陛下三思!”
“娘娘年幼,宗务关乎皇室,实在是需要慎重!”
昭宁一听钱大人三个字,立刻就明白了,想必这位就是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大名鼎鼎的钱复功钱大人。他两次封还立后的词头,哪怕赵翊将他贬去看大门也绝不改口,他本就不赞同自己为后,如今自然是会反对自己管理宗务了。只他一人倒是罢了,却还有许多附和的大臣。不过这倒也在昭宁的预料之中,她封后本就是师父谋划而为之。倘若是按照正常的立后流程来走,这些大臣们就是在垂拱殿前一头撞死,也不会让师父立她为后的。
如今她虽然为后,但这些大臣们自然是一个服她的都没有。若只做个吉祥物眼不见为净就罢了,但贵太妃如今想要给她皇后的实权了,他们便立刻开始反对了。
此时景王赵决却放下了酒盏,笑道:“诸位大臣的话恐怕是有些偏颇,谁生来就会管事。皇嫂如今年少,但只要加以锻炼,哪里有不会的!我支持皇嫂管理宗务!”
赵俭却又瞪他一眼道:“你这说得什么话,照这般说,只要努力,天下人人都可以做状元了!谢昭宁才几岁,一个黄毛丫头,出身西北蛮荒之地,有个什么教养,这皇室宗族有多少事务,她能管得过来才怪!”
他这话说得尖锐,淑太妃有些焦急,在背后轻轻扯了扯赵俭的衣袖。
赵决却仍不服气,同赵俭继续说。群臣之中也有赵翊提拔的心腹之臣,自然要支持昭宁管理宗务,两拨人拿出在朝堂上辩论的态势来,你一眼我一语说个没完,闹得越来越厉害。贵太妃几次想插话都插不进去,颇为无言。
昭宁也有些无言,能出现在这里给师父请安的,自然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她以前总以为这些大臣们高深莫测,沉稳端整,没想到竟会为了她是否能管理宗务这一件小事吵来吵去,闹得不可开交,可见男子若是聒噪起来,女人家真是比不过他们。
看到这样闹成一团,她心想不然放弃算了,倒不是她容易打退堂鼓,而是不想给师父带来麻烦。她并不在意管理宗务的什么权势,何况用别的法子去调查也可以。
谁知此时,赵翊突然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小几上,磕出一声闷响。
在场之人见赵翊面无表情,知道陛下有些动怒了,顿时纷纷噤了声。君上平日是和颜悦色的,但倘若不高兴起来,也决是无人敢冒犯。
昭宁这几日见师父都是温和的,他这样沉下脸来,她也看得心里一颤。只听师父淡淡地道:“管理宗务是皇后之职,不以年龄、资历来论。皇后从此便接管皇室宗务了,任何人不得再置喙一句。”
赵翊此话一说,就连赵俭张了张嘴巴,都又闭上了。
别看他平日聒噪得厉害,但是看到赵翊真的生气,他也不敢惹他。
昭宁没曾想师父竟这样斩钉截铁,看着师父坚毅,线条清晰的侧脸,心中微动。
倒是钱复功仍然有话要说,当时他封还立后词头,赵翊将他贬官去守城门他都不屈服,现在不过是一句话,大不了将他拉去宣德门打板子好了,反正他是一心为了朝廷,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让谢昭宁这等从无经验的小娘子来管皇室宗务,足可见的会乱来。他还要说话,却突然被身边的御史大夫司马文撞了下手肘,同时司马文拱手道:“既是君上所言,臣等自当顺从。”
钱复功甚是疑惑,司马文方才分明同他一样反对,怎的突然变了看法。司马文表面看讲道理,实则是个比他还要倔强的人!
昭宁的目光又落在此人身上,这位大臣生得五官朗阔,留美髯长须,目光清正。旁的人她或许不认识,但是此人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他的画像总是出现在他个人的诗集上,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他文采斐然,诗词流传后世。这位在她印象中只出现在诗词本上的人物,现在竟也见到了本人。
只是他为何会突然改了看法,昭宁觉得这当中定没有这么简单。
赵翊颔首道:“即使如此,此时便这般定了!众卿落座吧。”
说着看了眼李继,李继自然心领神会,朗声道:“准上膳——”
此时众女官捧碗盏而入,各色果子,各色羹汤,足足二十一道菜,赵俭、赵翊居上位,昭宁和贵太妃次位,各宗亲、各大臣们也设了座位,才终于开始进膳了。
待进了午膳,宗亲们留下陪太上皇和贵太妃说话,宗亲家的女眷门同贵太妃一起,陪着昭宁去皇宫四处走走。
而众位大臣则纷纷告退了。
此时天空铅云密布,云层压得低低的,白色的天光落在屋檐上,不远处重重明黄色的屋脊也显得暗淡下来。大臣们正三三两两穿过甬道前往东华门。
钱复功刚出临华门,远远就看到司马文的背影在前方,立刻叫他:“司马大人留步!”
司马文正与同平章事严萧何谈论台院之事,闻言缓下脚步。
钱复功几步上前,见到与司马文在一起的竟是严萧何,还有参知政事王信、高贺,这几位便是真正的肱股之臣了,天下大事,陛下也是同他们商议才得决策。他立刻恭敬拱手:“中书令安好!王大人、高大人安好。” 严萧何德高望重,他们这些文臣都甚是敬仰。
严萧何略微颔首,笑道:“钱大人不必客气。”
既都是文臣,自然都是一个派系的。钱复功与他们一同向前走,一边问司马文道:“方才你为何阻止了我,娘娘已经成了娘娘,我等无力回天,又为何让她管理宗务,日后岂非更难以收场!”
听了他这话,其他几位大臣纷纷笑着摇头。
司马文则叹道:“你钱复功,有时候实在是一根筋!”
钱复功有些不服气,司马文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文继续道:“陛下方才已经说了那等话,便是圣意已决,陛下已经决定的事,你何曾见过陛下更改?你若执意与陛下对着干,便如同当初封还词头一般,被罚去看大门而已,于事无补。”
钱复功知道的确如此,可是他不争,岂不是只能顺从陛下之意。让一个黄毛丫头挑了大梁,殆害了大乾皇室!
司马文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明白,又继续说:“眼下只能让娘娘管理宗务,等日后真的出了事,再进谏也不迟。更何况,你我都不信娘娘能真的管好宗务,也正好借此机会,让陛下看清一些,就知道娘娘是否真有这般本事了,否则这样的事阻止了一次还有二次。以后娘娘露了怯,你我正好可以上谏,让陛下再纳贤德妃嫔就是了。”
原来司马文想的是这个主意!
钱复功一听倒也如此,是他太过急躁了,忘了事缓则圆的道理。
他才道:“好罢,是你说得对,我们只需静看就是了。”
严萧何轻轻摇头,方才议论谢昭宁是否该接管皇室宗务,他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对他来说,皇后管不管宗务,这些都是小事。他着眼于国之大事,比如皇嗣,又比如中书舍人郑石最近想要推行的改革。
想到皇嗣,他缓缓地出了口气,这么多年,恐怕是真的无望了……他对司马文道:“方才之事,你同我一起去明堂详说吧。”
司马文恭敬拱手应喏,同严萧何等人朝着明堂的方向走去,明堂坐落着中书省和枢密院等,是大乾朝的中心决策之处。
钱复功自然就不去了,他在台院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他背后跟着的他的心腹言官,此人犹豫片刻,却低声道:“大人,咱们其实又何须在意娘娘呢,反正娘娘也就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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