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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照小重山(闻檀)


昭宁点点头,同父亲、母亲一起先回了景芙院。
三人刚到了厢房刚坐下,昭宁还在想该如何跟父亲母亲说此事,捏着桌上的茶盏思索,却听到外面响起了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阿婵,阿婵,你在不在?”
竟然是林氏的声音!她怎会在这时候过来?
不等姜氏喊她进来,林氏已经带着两个女使进来了,她来得极其匆忙,明明是初冬的节气,额头竟然密布细汗,姜氏更疑惑了,林氏平日优雅稳重,绝不会这般匆忙。她道:“云秀,你怎的过来了?快坐下喝盏茶! ”
说着姜氏就要给她倒茶,可林氏却忙拉住姜氏的手:“阿婵,先别忙,我听父亲说云阳郡王跟昭宁提亲了?”
姜氏一点头,林氏立刻就道:“你们可千万不能答应这桩亲事!”
林氏这话一说,昭宁也立刻看向她,心里一阵激动,二伯母说出此话,应是知道些什么!这比她一个人说要好多了。
“怎么了?”姜氏也隐约觉得不对了,“是不是里面有什么不妥?”
林氏见昭宁也在,有点犹豫话不好说,姜氏道:“都这会儿了,何必避着昭昭!”
林氏才叹了声,道:“你们不知道,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襄王府一向口风紧,处置下人又严厉,无人敢在外面说此事。这个云阳郡王……是个极不成器的人,武功读书什么都不行,偏还十分好色,还没成亲呢,他房中的女使都已是睡遍了。我有一个远房的表亲,他家郎君在云阳郡王身边做随从,还曾告诉我,有个奴婢居然怀孕了,只是被襄王妃悄悄处置了!”
听了这番话,原本高兴的姜氏和谢煊都变了脸色。
他们竟不知,这云阳郡王是个如此烂人!
林氏继续道:“这个云阳郡王对美人很是痴迷,恐怕是不知在何处看到了昭宁的美貌,起了占有之心……所以我一听云阳郡王来提亲便着急了,立刻就来找你们,这样的人决计嫁不得!”
昭宁突然想起,她下午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猜测恐怕正是云阳郡王。
而凭她的直觉,此事恐怕跟蒋家祖孙有脱不了的干系。蒋余胜常年跟在襄王身边,定是知道这云阳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她寻来这样一桩婚事,天衣无缝,毫不费力,就可以让她永堕地狱。
这桩亲事是决计不能结的!
昭宁这时候也开口了:“不光是如此,这个云阳郡王我曾听舅舅说过,脾气很是暴戾,身边人略有犯错,就动辄打骂,打死也有可能。母亲,这亲是绝对不能结的!”
不必昭宁说这个话,姜氏和谢煊就已经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了。
倘如嫁了这么个人,昭宁的一辈子便是毁了!日后还不知道要受这样的磋磨!
姜氏焦急道:“可……可也已经太晚了!”
林氏一愣,怎会晚呢,一般提亲之事,哪怕男方再怎么权势富贵,女方家为表矜持,也是要考虑一两日的。难道她们当场便答应了?
今儿提亲的时候林氏并不在场,不知道隐情。姜氏便立刻将堂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林氏听完也惨白了一张脸:“竟然这般巧……竟是早有定亲。昭宁这该怎么办!”
若没有这件事,即便襄王府来提亲,他们也能拒绝。可是交换信物便是等同于定亲,从常理来说,昭宁甚至已经算是半个云阳郡王的人了,想要退亲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对方可是襄王之子,何等权势,是她们谢家想退就能退的吗!
谢煊脸色铁青:“都怨我,当时若不是我答应的,怎会有今天的事!”
这时候了,昭宁自然不会怪父亲,她道:“您那时候毕竟年轻……又怎知会有今日之事!”
姜氏却目光坚定道:“这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结!”她要保护她的女儿,决不能让昭昭被这样的人害了去!她看向谢煊,“煊郎,不如我们立刻去找父亲,将这件事说清楚。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这门亲退了……昭宁决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谢煊也正有此意。
他就不信了,倘若他不想嫁女,襄王还真的会逼他强嫁吗!
昭宁道:“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姜氏看着女儿身姿纤细,这两日她多忙药行之事,眼下有些淡青,道:“昭昭,父亲母亲定会将这门亲事推了,你回去歇息吧!”
谢煊却说:“让昭昭一起去吧!”他想到了昨日昭宁在堂上的那番话,昭昭聪慧,她有时候比他们二人还有用。何况这也是她的事,她若是不知道发展,定是会着急的。
昭宁则看着父亲笑了笑,想必父亲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的。
姜氏也不再坚持,三人谢过了林氏的告知,立刻朝着正堂去。
正堂里,谢昌刚将去而复返的周管事送走了,他方才还有些话漏了说。听了这几句话,谢昌更是高兴,算着谢景应该已经从审官院回来了,派人去请了兄长过来。
谢景刚换了身衣裳,匆匆而至,坐下喝了口弟弟给他烹好的茶。“我都听说了,这两桩亲事都是极好的,没曾想安国公有意与我家结亲不说,昭宁竟也得了云阳郡王的青睐。眼下便要看几位男孙的了,希望谢承义今科能够高中吧。”
谢昌给谢景添茶:“都是极好的亲事,不过论起来,还是安国公世子更优秀些,我平日倒是没怎么听过云阳郡王,不知资质如何,但总归,昭宁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亲事了。”他轻轻一顿,“看到谢家蒸蒸日上,弟弟实在是高兴。想当年,你我兄弟随着父亲进京,当真是受尽了艰苦。如今那些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谢景看着弟弟清矍的脸,想起当年的艰难也叹了口气,便是在当时,两人心中立下誓言,定要让谢氏荣耀。
他道:“若是有什么需帮忙的,尽管来找哥哥。”
谢昌道:“兄长放心,我们兄弟二人是不分彼此的!”又从旁边的立柜中拿了个盒子出来,“老大娘子送了我两盒鹿茸丸,是最好的梅花鹿茸,兄长也拿一盒回去补身子吧。”
谢昌正打开盒子,给谢景看鹿茸丸的成色。外面响起了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来了。
谢昌放下盒子,都这般晚了,各家也都回去就寝了,此时谁会来?
片刻之后,二房的三人进来了,面上都有焦急之色。还未等谢昌问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谢煊就先道:“父亲,昭宁这桩亲事不能结!”
谢煊这话让谢昌和谢景都很是惊讶。方才大家好说得好好的,这样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是难找的,谢煊怎的回去了一趟来,开口便说要退了?
谢景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煊儿,你先说清楚!”
谢煊将方才林氏的话,还有昭宁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这般一说,谢昌和谢景自然也都凝重了脸色。谁也没想到,云阳郡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谢昌脸色沉重了半天,却缓缓开口道:“煊儿,可是这门亲事——不能退!”
谢昌这般一说,谢煊立刻着急了。他一向稳重之人,甚至忍不住拉住了谢昌的衣袖:“父亲,这样的人昭宁怎能嫁过去,这婚如何不能退——”他知道父亲一向看中门楣荣耀,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东西,他一顿,忍不住有了猜测,“难道在您眼中,家族荣耀比您的亲孙女更重要?”
谢昌瞪了谢煊一眼,差点骂他不孝,这样的话也是能对父亲说的吗?
但想到他毕竟着急,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把你父亲当做什么人了?你父亲的确想家族煊赫,但不至于要搭上人命去换!我告诉你,不是我不想你退,而是这事已极不好办了!”
见谢煊似乎已经冷静了,谢昌才继续说:“若襄王府只是上门提亲,而我们拒绝了,只能被旁人说是不识好歹,别的倒也无妨。但是现在情由不同,你们是早就交换了定亲信物的,这亲事早就定下了,方才周管事来问不过是走个过场。昭宁和安阳郡王亲事早就定了,这便不是拒亲,而是退亲!”
谢景也说:“的确如此,堂堂襄王府,咱们若是退亲,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羞辱,恐怕会从此结仇。而且与襄王府退亲之后,昭宁怕是再也找不到敢娶她的人家了。”
谢昌又接着说:“兄长说得极是,但是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你们还有一事不知。方才你们走后,周管事返回来了,他告诉我,他们郡王极喜欢昭宁,无论如何都是要娶她为妻的。他们郡王为了让这门亲事更顺利,甚至进了宫,求了一道太上皇的圣旨。只要他将这道旨意拿出来——煊儿,抗旨不尊,我们一家都是要保不住的!”
谢昌最后一句话说完,谢景惊骇至极,踉跄后退,扶住高几才稳住了身子。
而一直没说话的姜氏,听完后眼眶顿时红了,她也知道这几句话的厉害,几乎就是回天乏术了!
她的女儿,她的昭昭,可能只能嫁给那个烂人了。她忍不住抱着昭宁大哭起来:“昭昭,我的昭昭,母亲不允,母亲绝不允!”
谢昌和谢景看到这般场景,心里也是不忍。他们是想家族煊赫,可他们想的是双赢,子孙前途好大家才好,这样送人去献祭他们也不愿意!可是这也不是他们的意志能够决定的,倘若昭宁不嫁,谢家和她自身只会有更大的灾祸。
昭宁历经两世,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极镇定的。可是看到父亲和母亲如此崩溃,她还是红了眼眶。若说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毕竟此事前世从未发生,想到若是真的嫁了安阳郡王,她就由衷地恶心,但是随着她深吸一口气,她也又镇定了下来。
每次面对危险,她总是能够很快镇定,这让她能理清想法,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应对。
一定有办法的,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绝不会束手就擒,让那些人把她给害了!
昭宁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师父可是大帝,倘若她能求师父下一道圣旨,是否能免了太上皇这道赐婚?可是随即她马上就觉得是自己荒谬了。
首先,当时她得知师父身份时,就告诉过师父,除了让他帮自己寻觅阿七之外,她是绝不会求师父帮她做任何事的,这才过去了几日便有事求上门,实在是太出尔反尔,师父该怎么想?
其次,太上皇的圣旨亦是圣旨,既是圣旨,怎可出另一道圣旨去驳斥?且君上虽是帝王,可本朝以孝治天下,让君上出一道圣旨驳太上皇,岂不是让君上不孝?何况君上一世英名,决不可被这些事沾染,落成史书笑柄。她自己的事便要自己解决,决不能连累君上的名声!
她定还有别的办法。
突然,昭宁眼前一亮,她还有别的办法!

已是十一月的光景, 冬季的瑟寒挟裹了汴京。
夜晚是一场严寒,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早上, 这雨就已经变成了雪。是庆熙二年的初雪,薄而细的雪自天际漫漫洒下,很快就将汴京的街市都洒落上一层白。路上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夹袄,既是小雪,倒也不撑伞, 任由雪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 只是街市瑟寒,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顾思鹤刚处理完军中之事自汴京城郊回来, 就遇到了汴京的初雪。
他带着随从骑着马, 勒住缰绳让马暂时停住, 看着扑面而来的浩荡细雪,碎琼乱玉一般, 打在脸上唯余薄薄的冰凉。突然想起去年的冬日的初雪,姑母好不容易从宫中回了家里, 一家子一起吃了羊肉锅子, 那样的热闹。
可是现在姑母却躺在宗族的坟墓中,静静地长眠。
随从低声提醒道:“世子爷, 大姑夫人传了话, 让您早些回去,她给您包了羊肉包子!”
顾思鹤才回过神来,轻叹他不该沉湎于往事, 毕竟父亲、祖父, 还有大姑母等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他别无所求。他在心里想,姑母,从前是您庇护顾家所有人,现在便是我保护他们,绝不会让顾家沦亡,您便放心吧。
他道:“……走吧!”
一行人又叱了马继续赶路,马踏薄雪,溅起灰色的雪水。此时临近中午,更是没人,街上阒然。
他们刚跑没几步,转角到了酒楼正店林立的春明坊,却突然被一个滚出来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幸好顾思鹤等人进了城后行马并不算快,立刻勒住缰绳才没有踩到此人身上。他的随从立刻斥道:“什么人,好不长眼!可是活腻了想找死?”
顾思鹤细看发现竟是个小厮模样的人,他仿佛是被人一脚踹到了雪里,衣裳、帽子沾了雪化后的污水,变得狼狈不堪。他抬手阻止了随从继续说话。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见顾思鹤容貌出众,眉眼清冷,披着件玄色大氅,一行皆高高坐在马上,且身后带的亦是军中之人,一看就知是权贵之人。立刻跪地道:“贵人恕罪,是小的没长眼,是小的冲撞了!”
顾思鹤刚想同他说算了,让他过去便可,不必再磕头了。
可这时候却有几个人从旁边这小厮滚出来的酒楼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锦袍玉带,生得高大,阔鼻方面的人走在最前面,提起这小厮的衣领就打:“我叫你跑,你再跑!不是不许么,现在还许不许!”
他拳头有力,这小厮却是体格纤细,他几拳下去这小厮的脸上顿时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可小厮却吓得连还手都不敢,只不住地求饶解释:“郡王爷,不是不许,是咱们风菱娘子……是有乐籍的官妓,不能卖身……倘若卖身,会被教坊司重处的!小的也是没有办法,求您体谅,小的愿……愿即可去勾栏,寻一些郡王爷中意的娘子回来!”
顾思鹤深深皱眉,听小厮叫他郡王,他终于认出这男子是谁,应是襄王家的嫡次子云阳郡王赵瑞。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强迫官妓从他不算,还要当街打人!
这云阳郡王却根本不管,冷笑:“你当爷我当真喜欢那风菱,不过只摸了两把,你们竟反应如此大。爷我自有天仙样的如花美眷要娶,瞧得上她那样的姿色,爷今儿就是要打你,我看把你打死在这里,你们掌柜敢不敢出来说两句!”
说着提起拳头又是重重一拳,那小厮的眼眶顿时乌青,眼中竟渗出血来!又是满身脏污的雪水,仿若还未及冠的年岁,十分可怜。
顾思鹤的随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走马到顾思鹤身旁撑起伞遮挡雪,顺便在顾思鹤耳边低声道:“世子爷,再这样打下去可要出人命了!咱们可要……”
但是世子爷没说管,他也不敢贸然让世子爷管,毕竟此人是郡王,并非普通宵小。
其实顾思鹤暗中已捏了一枚铁蒺藜在手上,他打算管,但不打算明着管。他可没时间跟赵瑞这种人纠缠,他还要赶回去吃大姑母做的羊肉包子。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却突然有一物从旁急射而出,击在赵瑞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立刻高高肿起个大包。顾思鹤眯着眼睛,他眼神极好,瞬间已经看清击中赵瑞的竟然是个紫盏铁口的茶杯,那茶杯质地倒是不错,打了赵瑞后又撞到门栏上,跌落到地上竟然还没有碎。
顾思鹤心想,倒也可以买上几个这样的茶杯,耐用还不碎,甚是不错。
赵瑞则是大怒,立刻捂着额头四下看去:“谁,谁打我,可知爷是谁?”他这时候才看到了坐在马上的,竟然是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眉头一皱,但是气焰小了些,“顾思鹤,怎的是你,可是你干的?”
他虽是郡王,但顾思鹤此人实在是铁血手腕,斩杀亲兄,又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他也不敢嚣张。
顾思鹤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郡王爷,我方才手都未曾动一下,怎的打你?”
这时候,有个清亮徐缓的声音响起:“是我打的,赵瑞,你想如何?”
此人还当真自己冒头出来?顾思鹤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路口的另一侧驶出一辆马车来,后面是皇城司诸人骑马簇拥。而车帘已被随从打开,顾思鹤便看到一个眉目俊美如远山,气质极其疏淡的男子坐在车里,也披着大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瑞。
顾思鹤眉梢略微一挑,竟然是赵瑾!
他想起听到下属密报,赵瑾此次平叛成都府有功,匪徒几乎被他全灭,这次回来恐怕就要升任皇城司指挥使了。的确极得君王器重,无人能比。
赵瑞看到来人竟然是赵瑾,则吓得脸色都白了。
他对顾思鹤还只是客气,因为顾思鹤纵然厉害,但是管不到他。可是赵瑾就不同,同是王爷之子,赵瑾是他的堂兄,却不知道比他厉害去了哪里,得君王器重,又是皇城司头目,武功卓绝。
最关键的是,赵瑾打他是没人管的,他无论闹去君上面前还是闹去太上皇面前,都只有他被训斥的份。况且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对在先!真闹大了他恐怕是会被父亲重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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