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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照小重山(闻檀)


谢煊道:“这儿子自然是知道的,安国公家门第甚高,与咱们家结成姻亲,的确是件大喜事,想来大哥和嫂嫂也尽可放心了。”
“却是没有这般简单。”谢昌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门亲事虽然暂时定下来了,但是安国公家说,若是要成亲……他们家还有个条件。安国公世子与安国公夫人都极喜欢明雪,偏生安国公老夫人对明雪的出身颇有微词,认为不是簪缨之家的女子。她老人家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怎么好结,即便强行结了,明雪日后又如何能在安国公家处得好?因此安国公夫人同老夫人说,咱们谢家是有谢氏药行的谢家,不同于普通官绅之家。老夫人便说,倘若明雪能陪嫁一部分药行,她就认同了这门亲事,也认了明雪这个孙媳妇。老夫人倔强至极,家中人又重孝道,也将她没有办法!……”
三人听到此,面色瞬间都变了。
果然大房还是冲着谢氏药行而来!且还抓住了谢昌的心思,拿了谢明雪的婚事做由头。
难怪了,这么着急只找了谢煊过来说话!
姜氏立刻就怒火翻腾了起来,此前谢昌明明已经答应了不动谢氏药行,可事到临头,谢明雪高嫁在望,他还是想帮着大房!实在是偏心,她立刻就想说话,但是被谢煊按下手拦住。
家里的事该他这个男子来说,若是让姜氏顶撞了父亲,传出去人家只会说她的不是!
他虽然也觉得父亲偏心了大房,可是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又是嫡亲兄长的妻女,何况上次他出事的时候,全家都在为他奔波,兄长为他求了同窗,父亲也是豁出去一张老脸求了多年不见的同僚。无论是不是最终有用,但心意都是尽到了的。
谢煊道:“父亲,并非我不舍药行。只是从未听过哪家求亲,还会对媳妇的嫁妆有要求的,便是安国公家的门第再高,这事情也有古怪,并不是值得相与的人家,您要三思啊!”
谢昌道:“我何尝不知这番说法,只是这要求的确是老夫人所提,国公夫人也是百般劝阻。何况他们为了求娶明雪送来的聘礼,金银玉器、古玩字画无数,一万贯钱也是要的,足见对明雪的重视。再有,那药行陪嫁也是在明雪手中,若是安国公无耻到将媳妇的嫁妆归了公中来用,整个汴京都会戳他们家的脊梁骨,他们家又怎会这般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见三人皆是沉默抗拒,又看向谢煊道:“煊儿,当初谢氏药行毕竟也是父亲首创,多少是有功。你能脱难,亦是你哥哥占了大功劳,如今你的亲侄女需要的不过是身外之物,难道你竟在此时舍不得了?何况父亲不问你要多的,二房本来的一半不动,只将昭宁的一半拿出来,分了一半给明雪,替她成全了这桩亲事。两个都是我嫡出的孙女,一人一半,她二人如何不算是公平?”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又好似十分公平,令谢煊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若再辩驳,便仿佛是他不重视情义,又将金钱看得太重了。
而谢昌说这些话的时候,魏氏只坐在旁边喝茶,唯有听到是从谢昭宁手里分一半的时候,眉梢微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谢昌见谢煊的神情终于松动了,知道他也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再接再厉,又长叹一声道:“煊儿,你定是觉得父亲偏心。其实父亲也是为了家族,父亲当时在鄂州被人所陷害,孤身无援。你上次出事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也不是因家族孱弱的缘故。倘若咱们家族如同镇国公家、顾家一般,难不成他们还敢这般欺辱?只有明雪嫁了安国公家,咱们谢家才可壮大。而凭借安国公在朝堂上的影响,你度支使正使的职位定能马上下来!父亲不光是想着大房,也是想着家族的未来,想着你的前程。煊儿,金银本就是身外物,难道家族的荣耀,你和你兄长的前途不比一半半的药行重要?”
如此一番话,谢煊更是哑口无言。他知道父亲绝不是偏心大房的缘故,父亲的确是为了家族,这几件事让父亲深刻明白,只有家族壮大了才不会如蝼蚁般任人摆布。父亲如此看重明雪的亲事,也是因太想家族壮大了!
他虽仍然不愿意,可是也被父亲堵得无话可说了。
姜氏却下意识地就想要说话,她就是觉得不合理!若是大房对她们好,这一半半药行就给出去了,可是大房对她们如何?谢煊出事的时候也许的确帮了忙,但那是大哥谢炆人好,魏氏呢,谢明雪呢。她并不相信,谢明雪得到一半半的药行,嫁入了安国公府,会真的帮助二房,帮助谢煊取得度支使之位,这母女二人就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过,那凭什么腆着脸来要她们的东西。
但是她要说话,又再度被站在另一旁的昭宁给按住了。
昭宁在旁听了很久了,她一直不说话,只是想听听看魏氏究竟跟谢昌说了什么。这次魏氏准备得的确很充分,几乎是无懈可击,父亲是能言善辩之人,连他都说不出话来了,更别说母亲了,她只怕母亲一时冲动之下反而被魏氏利用。
而且此事真正好笑的是,谢昌半点问她的意思都没有,讨论的是分她的嫁妆,可问的却是父亲。在祖父的眼中,他最重视的便是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谢明雪,其次是两个有官身的儿子,至于谢昭宁,同其他谢家没用的人一样,在他眼里是根本不需要征求意见的,平日对她们祥和地笑笑也就够了。
她终于开口道:“祖父,当真是安国公家需要一半半的药行吗?”
谢昌终于看向谢昭宁,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澄明。
这个孙女对他来说,向来没什么特别的。他知道凭谢昭宁的资质,嫁个普通的官宦家子弟就罢了。所以他也不重视谢昭宁,但毕竟是亲生的孙女,他只让她拿出一半来,两姐妹一人一半,谢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帮了谢明雪日后她也有好处,她若是嫁了普通人家,日后需要帮衬,明雪记着情还能帮帮她,又有何不情愿的?
虽然并不满长辈们在说话的时候,小辈插话。但想着谢昭宁毕竟是西平府回来的,规矩学得不好,他也不计较。
谢昌道:“的确如此,方才安国公府的管事也来说明了他们夫人的意思。”
昭宁轻轻点头,笑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为了家族,为了明雪姐姐能顺利出嫁,我愿意将这一半半的药行——让给姐姐。”
这话一出,谢煊和姜氏都惊讶极了,魏氏连茶盏都差点没端稳,她们都知道,平日里谢昭宁是个多么倔强又难缠的人,想让她将东西让出去,实属做梦,怎的今日竟然转了性子了?
谢昌也有些诧异,他知道这个孙女是倔强的,上次她便顶撞过魏氏,这次竟然这么轻松就同意了?
难道真的是他方才那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动了谢昭宁?或是她也想着,日后谢明雪成了国公夫人,也能够帮衬她,为了自己的前程,她改变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姜氏忙拉住谢昭宁:“昭宁, 千万不——”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昭宁轻轻握手打断,让她稍安勿躁, 她来应付。
谢昌觉得不可思议,连语气都温和了:“你当真愿意,将自己一半半的药行让给姐姐?”
“自然了。”昭宁眼角的余光看到魏氏坐正了身体,她笑道:“毕竟都是为了谢家,有何不可呢?只是……”她脸上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谢昌问道:“只是如何, 可还是有不妥?”
这时候魏氏也朝她看了过来。
谢昭宁轻轻叹了一声说:“倒不是不妥, 只是前些日子, 我和葛掌柜商议要扩大药行规模, 将药行开去两湖两广那边, 但不久前才买了汴京的几个商铺, 手里并无多余的银钱。于是我令葛掌柜去游说了通家银号,通家银号愿意给我们十万贯钱, 倘如我们能经营成功,他们便占两成的股。但若倘如我们一年内经营失败, 未将药行的收入翻倍, 那么……半个药行归他们不说,十万贯的银子还要还与他们。”
魏氏脸色一白, 整个谢氏药行若是作价卖出, 也不过是二十万贯,银号愿意出十万贯占两成的股,说来的确是谢氏药行赚了, 可是谢昭宁后面那是什么条件, 倘如收入未曾翻倍,一半的药行和十万贯都要还给人家?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药行也不过是个稳中求进的生意, 怎么可能一年内能将收入翻倍,她岂不是要把药行赔光吗!
这件事姜氏和谢煊也未曾听昭宁说过,两人也都觉得实在太过大胆,心下一惊。但他二人现在对昭宁十分信任,即便吃惊也绝不会说出口,相信昭宁这般做定是有她的道理,于是等着昭宁说。
昭宁又继续道:“所以祖父、大伯母,这一半半是可以给姐姐的,若是你们能成功让药行收入翻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不幸……药行经营不善,恐怕,不止一半半要赔给通家银号,而且,你们还要倒赔五万贯钱给通家银号。大伯父若是答应,我即可便将一半半的药行划给大伯母!”
“你……”魏氏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
不,不可能,如此冒险之事谁都知道,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谢昭宁能做到这个地步!
魏氏沉着语气道:“昭宁,大伯母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现编来诳大伯母的,如此危险之事,你当你祖父和大伯母都是三岁孩童,任你哄骗吗?”
谢昭宁也早就料到魏氏不信,她叹道:“大伯母可真是误会侄女了,侄女是从不会说谎的,知道大伯母不信,所以早就让人备下了,樊星。”她侧头道,“还不快去将我书房中签好的契纸取来,让大伯母过目!”
樊星立刻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往浣花堂赶去。她会些轻功,脚程又快,不过一会儿就返回来了,将一只大的紫檀木盒子递给昭宁,“大娘子,奴婢取来了。”
昭宁将紫檀木盒子托向魏氏:“大伯母,您可要打开看看?”
魏氏自然要看!拿出了盒子又能怎样!她一把将盒子拿了过去,从里面取出契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看到内容的确如谢昭宁所说,而契纸上也按了手印,过了官契,顺天府户曹的印赫然印在上面,她才相信谢昭宁真的没有骗她!谢昭宁为了防止自己将药行从她们二房手上要走,竟然使出了这样玉石俱焚的招数!
谢昭宁微带笑容看着魏氏。
她知道魏氏迟早会冲着药行而来,若是魏氏真的说动了祖父来压父亲,父亲也没有办法,毕竟初时这药行的确是祖父所创,何况这次父亲遇到危机,大家都以为是大伯父帮忙,才使他脱险,祖父的要求他更无法拒绝了。
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等着魏氏来要的时候才反制,这个契约她早便想好了。她也的确有办法,让谢氏药行一年内收入翻倍,但是没人能知道她有这般的本事。在旁人看来,这就是玉石俱焚,宁愿不要药行了也不给旁人。
昭宁看魏氏的脸色越来越白,道:“大伯母,您看我的确没有骗您吧?您要是觉得满意,便把明雪姐姐叫过来,我将一半半的药行的份额划给姐姐。日后这些就是姐姐的了,跟通家银号的契纸姐姐也能得一半。”见魏氏久久不曾回话,谢昭宁又喊了樊星,“快,去拿些笔墨、印泥过来,再去药行将葛掌柜和徐先生一同找来,咱们拟下契约!”
“不许去!”魏氏突然大声道,并将拿些契纸连同檀木盒一起扔回给了谢昭宁,此时那哪里还是一半半利润丰厚的谢氏药行,分明就是烫手山芋,她片刻都不想沾身!她指着谢昭宁,怒道:“谢昭宁,你不过是闺阁女子,怎能代替家中做如此大胆的决定,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她又转向谢煊,“二弟,你们怎能放任一个黄毛丫头如此胡来!她如此行为,不是败坏了谢氏药行吗!”
魏氏没想到,谢昭宁会来这样一招釜底抽薪,此时气得失去了往日的风度。
谢煊虽然也觉得长女做得太过冒险,但这是他的女儿,谢氏药行是姜氏做起来的,别说是半个药行,就是整个药行都赔进去了,那也是二房的事,他们都没有指责昭宁,哪里有让别人来指责的道理。
谢煊皱眉道:“大嫂,谢氏药行早已划给了二房,我们也已经将药行交给了昭宁来管,那么无论她管成什么模样,我们都不会责怪她,何况现在药行蒸蒸日上,并没有不好。您又怎的来指责昭宁?”
姜氏也道:“大嫂,您可得注意自己说的话,眼下明雪定亲在即,您可不能传出自己苛待侄女,想抢侄女嫁妆的名声啊。否则别人又该如何议论明雪呢!”
昭宁本以为父亲母亲也会质问自己几句,毕竟她这次做的事,明面上看起来是过分极了的。他们若是质问她,她也觉得很正常,却没想到他二人反而帮自己说话。且父亲、母亲这次话可都说到点子上了,蛇打七寸,顿时让魏氏完全对不上话来,脸都憋红了。
这时候,一直在旁沉默的白氏终于说话了:“三哥、三嫂,大嫂嫁女也是为了咱们谢家,怎能说是算计侄女的嫁妆呢。若不是明雪要嫁入安国公家,大嫂又何必这般费心,你们也该体谅些才是!”
昭宁心中冷笑,谢明雪要高嫁,却要让她们来体谅,她们来出嫁妆?实在是好笑极了!
她更不客气了,又缓缓道:“祖父,我还有个疑问。安国公怎的就明确提出,想要一半半的谢氏药行做陪嫁呢,安国公府可知道谢氏药行究竟收入几何,又能值多少银子?何况他们难道不怕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影响自家的声誉吗?我看应当好生问一问安国公府,看是不是当中有人讹传!”
从方才谢昭宁说出那番话开始,谢昌就一直没有言语,等看到谢昭宁真的拿出那个檀木盒时,他便明白了,无论真假,二房这次是铁了心绝不会把药行分给大房分毫,他们宁愿鱼死网破。谢昭宁这个孙女是他小瞧了,这般心计、这般沉得住气,哪里只是个西平府回来的蛮女,便是那些男儿也不如她!可这样的聪慧在女子身上当真是好事吗?她又不能科举入仕,也不能行兵布阵。这般聪慧对她的婚嫁来说,也只是个阻碍罢了。偏偏看谢煊和姜氏,二人还甚是对她引以为豪的模样,半分管的想法都没有。
他若是她祖母,便能直接管了。但他是祖父,又怎可插手内宅之事!
但这件事情上,谢昭宁说得对。他方才只一心想着,该如何让谢明雪嫁入高门,却并未去思索其中的问题。他看向魏氏:“老大娘子,此话是否当真是安国公府说的”
魏氏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这话的确是她编来的,可也不全是她编的!她也是没办法,才将主意打到了药行头上,心想着只要谢昭宁的一半,如何算过分了。到时候等明雪高嫁了,他们自然会有好处给二房。可谁知谢昭宁竟然出如此狠招,这招一出,别说现在了,日后她都不想再沾染谢氏药行了!
药行弄不到手,但明雪是肯定要加入安国公府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让女儿身上的预言变成现实!
现在看来只能对谢昌说实话了。魏氏思索定后,终于叹了口气道:“父亲,儿媳有些难言之隐,需要私下同您说!”
谢昌听魏氏这话,立刻猜到她恐怕是说了谎了!他心中一阵不悦,可是明雪高嫁在即,他也不能对魏氏发火。只能强忍着对二房众人道:“即是如此,今日之事是你们大嫂的不对。你们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三人应喏正准备告退,谢昌突然又道:“煊儿。”
谢煊停住了脚步,只听谢昌淡淡道:“但是有些事,你身为一家之主,也是管着的,你可明白?”
谢煊一顿,拱手道:“儿子明白。”
谢昭宁嘴角轻扯,她当然知道祖父是在指自己,这样保下药行的招数他怕是很不赞同。但她只当自己不知道,同父母一起退出了正堂,本来准备回浣花堂,但是姜氏叫住了她:“昭宁,同我们回景芙院。”
昭宁知道,今日药行之事是避免不了要解释的。这事情闹得毕竟太大了。
三人回了西厢房,这时候钰哥儿已经睡下了,昭宁见父亲母亲都坐到了桌旁,她便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道:“父亲、母亲,可是想问我那份契纸是真是假?”
谢煊看了姜氏一眼,女儿的聪慧的确超过他的想象,他当时便猜测昭宁是弄了假的契纸来骗魏氏。
昭宁直接道:“那契纸是真的,大伯母精明得很,假契纸是骗不过她的。不过请父亲母亲相信于我,我不会乱来的,我定能保药行平安无事,日后成为大乾朝最大的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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