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一抖,勉强扯出个笑容:“二堂兄,你居然回来了,也不与弟弟说一声,弟弟好给你办个接风宴洗尘才是!”
赵瑾却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当街顶着郡王的名头打人,你嫌自己还不够丢皇家的颜面?将医药费赔给人家,然后立刻给我滚回府里去。”
赵瑞哪敢反驳,叫随从拿出一张交子赔给挨打的小厮,根本不管那交子上赫然印着七百贯的字样。带着随从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只恨自己没多生出两条腿来。
那小厮拿着这张交子手都在抖,可也不敢说什么,颤抖地给赵瑾、顾思鹤道谢,酒楼里有人进来将他扶了进去。
大概是怕惹了事,酒楼的门也关上了。
街口只留下顾思鹤、赵瑾两行人。
堵在了路口,也不知该谁让谁先过。
寒雪飘零,气氛静默了一瞬,两人毕竟是冤家路窄,暗中不知彼此算计过多少回,对彼此都有一种极深的防备——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防备。顾思鹤先笑道:“赵大人方才大公无私,真是为民伸冤了,在下佩服!赵大人如此大义,不如先让我过去?”
赵瑾也看向雪中坐于马上的顾思鹤。
此人之厉害,他几次交手都有感觉。甚至君上都和他提过此人,说顾思鹤军事天分难得,君上可难得这般夸旁人。但顾思鹤此人很是懒散,并不喜欢争取表现,他只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好,其余仿若皆与他无关。
赵瑾转瞬也笑道:“我若不出手,世子恐怕也是要出手了。彼此彼此。在下有要事去做,不如世子先让?”
两人面上虽笑着,语气十分客气,但是谁也没动。
两人的随从嘴角微动,你二人谁但凡先让一下,两人就都过了。感情你二人倒是没被雪落是吧!但谁也不敢开口劝自己主子半句,只能默默站在雪里等着。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却有一辆马车斜斜地从城中跑出来,然后遥遥传来一道顾思鹤熟悉的声音:“世子爷!”
顾思鹤抬头看去,谁在喊他?
等车跑近了,顾思鹤才看到此人生得圆脸圆身子,细长的眼睛,驾车跑得很急,脸都红了,不是他的小厮太平还能是谁。他见两拨人竟将路口给堵住了,他的马车也过不去,干脆弃了马车,快步跑到了顾思鹤身边,急促地道:“世子爷,小的有急事禀报!”
顾思鹤正与赵瑾对峙,几乎没空理他,随口道:“可是大姑母催我回去?”
“不是、不是!”太平知道事情重大,尽力压低了声音道,“是昭宁娘子的事,小的昨儿得到消息,昭宁娘子……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您不是说,昭宁娘子那边有大事都要同您禀报吗?小的昨儿就想立刻告诉您,只是您在路上接不到急递,便想等您回来,谁知在府中等了半天您都未归来……没想到您堵在此处了!”
顾思鹤遽然一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谢昭宁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怎么可能?这二人如何会有交集?且他们家中竟然会同意谢昭宁嫁给云阳郡王?那是个什么货色的东西,怎么配娶昭宁!
顾思鹤想到刚才那个又恶又蠢的赵瑞,只觉得荒谬至极!他俯身拉过太平的衣领问:“你当真没听错?”
太平突然被自家世子拉过去,雪地滑,差点踉跄摔了,但也知道他们世子是有多着急,他遇到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的,何曾这样失态过。太平道:“是您留下保护昭宁娘子的护卫探查到的,说是还有太上皇的圣旨……绝不会有错!”
顾思鹤想到谢昭宁的模样,她总是笑着面对自己,眼眸明亮,想到她被人欺负,却总是气定神闲,想到她送给自己万花筒,写的字却如同孩童般笨拙。想到这样谢昭宁竟然要嫁给赵瑞那个蠢货,有一瞬间,他竟有一丝空白的慌乱,进而燃起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怒火和急迫。这样好的谢昭宁,决不能嫁给赵瑞,否则她便是被毁了!
虽然不知她家中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但她定是被迫的,她曾帮了自己这么多……他要去帮她!
顾思鹤再无半分跟赵瑾计较的闲情逸致,只道:“赵大人你自己走吧,我有事先走了!”对剩下的人道,“你们先回府,告诉父亲和大姑母我有急事要去处置,暂时不回了!”
说着他调转了马头,抄了小路纵马而去,他马术亦是出神入化,在偏窄的巷子中走马,竟也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赵瑾看着顾思鹤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方才他二人隔得远又压低了声音,他并未太听清他们说什么。只听到了‘昭宁娘子’四个字,隐约像是在谈论什么亲事……难道是指谢昭宁?顾思鹤竟在关注谢昭宁的事不成?
一个姜焕然还不够,为什么顾思鹤又会与谢昭宁有关?或是他听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瑾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可是他又浑然不知。或是有什么关节未曾想通,使得一件极重要的事,可他却浑然无感。可是明明眼下他一切顺遂,平叛的任务也完成了,还有什么要紧事是他需要知道的?
他吸了口气,一股冰凉入了肺,透骨入髓,方才觉得舒缓了些许。他还要进宫向君上复命,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
赵瑾决定不再想了,让马车恢复行进,加快速度朝着宫里去。
大乾皇宫仍然巍峨。
笼罩在初雪中的皇宫金碧辉煌,匍匐于大地之上,又好似一头最古老的兽。虽在沉睡,却吞没了王朝百年的沧桑。
赵瑾每次走于前往垂拱殿的跸道上,望着绵延无尽的宫宇都有这样的感觉,古老的皇宫仿若隐埋了很多东西,沉默肃穆背后尽是血腥与厮杀。所以每当人们走进这个辉煌森严之处,都不由得心生敬畏,仰望着须弥座上居高临下的垂拱殿,那里住着这个皇宫的主人,这个王朝的掌控者,天下间最尊贵之人。
纵然帝王脾性温和,并不暴戾,可是他坐上这个位置,难道只因他是太子吗?当年他兄长齐王之死,太上皇的退位,难道都只是意外吗?那背后是累累的尸骨,高高地堆就了这个人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这些事落在纸上,便都真的是意外。只要一想到此,就足以让人遍体生寒。
可赵瑾在敬畏的同时,却又隐约滋生出一种热血沸腾之感,这令他都感到诧异。
所谓权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极度诱人的东西。
赵瑾已经登上了须弥座,两侧禁军森严,有许多大臣正守在殿外,皆着朱紫戴貂蝉冠,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员。一看到他归来,就立刻拱了手,笑道:“赵大人归来了!”“您平定成都叛乱,可谓是战功赫赫了!”
一片恭维之声。
众人皆知他地位超然,所有的王世子都已经晋封了郡王,唯独赵瑾没有任何晋封,这代表的并非不重视,而是令人想也不敢想的重视。
赵瑾也拱手:“诸位大人客气了!”其余的话却没有多说,因为垂拱殿的大门已经打开,李继已经出来宣他觐见了。
赵瑾进了殿内,脚步落于黑漆金砖的地板之上,却看到已经有人跪在殿中了,这人正语气坚决地道:“君上放心,臣明白君上之意,如今天下土地兼并甚重,士族官宦却囤地自重,长此以往,后果定是不堪设想!臣定好生完善改革之策,解君上之忧。无论旁人如何反对攻讦,臣都定不退缩!”
赵瑾见此人生得方额阔面,眉目有神,立刻认出此人是曾经的工部侍郎,最近刚被君上调任中书舍人的郑石。
他也知道君上最近正锐意改革,解决土地兼并,朝廷冗官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本朝建立时便有,如今越发的严重,当年高祖皇帝不是没有试图解决,只是阻力太大,言官们反对的意见太多,令他难以继续,还有个更为要紧的问题,是新政实施的过程中,难免存在施行不到位,带来弊端的情况,由此引发更多的言官的反对之声。高祖皇帝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了继续改革。
但是君上不一样,他并非一上来就让郑石立刻施行新政,而是拟制出详细谋划,再选择顺昌府作为试点,待政策补充完整,试点得以成功后,再施行以全国。可是即便如此,言官们惊恐于高祖皇帝时期的教训,仍然积极反对。
可是君上的强大之处再次体现。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便是绝对一往无前。不像高祖皇帝的优柔寡断,任言官如何言说,他都绝无退缩,无人能动摇。
赵瑾也觉得如此,新政的实施,阻力定是前所未有的。非意志坚定之人,决不能做到这样的事。
这也是他最崇拜君上之处。他在辅佐他最为崇拜之人,他的亲叔叔,每每想到此处,赵瑾都是极激动的!
高高的丹犀之上,赵翊着御乌纱袍,面前摊放着言官许多的折子,他凝神细听郑石之言,看到赵瑾已经进来了,对郑石笑道:“你有这般决心,朕便放心了,你先退下吧!”
郑石恭敬告退。
赵瑾则立刻跪下行礼道:“君上万安,臣幸不辱命,已平叛归来!”
赵翊英俊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无外人之时,阿瑾称我皇叔即可。你这次的确做得极好,我已经得了密报,叛乱已是全平了,你谋划得当,当记头功。”
赵瑾心头一震,他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才在这时候赶回,只是为觐见君上才安排在马车中略换洗。只这般简短的时间,君上竟已得了密报,清楚了战局的情况,君上当真是深不可测。
赵瑾不敢全然居功,他道:“皇叔对侄儿恩深义重,侄儿为皇叔效力实属应该,并不贪图功绩。何况皇叔派去襄助侄儿的人,亦是有大功的!”
这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笑说:“这就是阿瑾的好处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崇拜你得很,且又谦逊,你用他当真不亏!”
赵瑾往旁看去,才发现原是四皇叔赵决也回来了,他比君上略矮,容貌略相似,眉宇间却有风流之态,正朝着自己笑,但是他在回君上的话,不好同四皇叔说话。
赵翊手中捻着珠串,淡笑道:“我怎会不知他的好处,所以阿瑾,你听封。”
君上神色略一严肃,赵瑾立刻跪正了,就听君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道:“赐旨,晋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为指挥使,再兼任顺天府尹,即日上任。”
赵瑾听了君上的旨意,先是喜悦,尔后又极是震惊。升他为皇城司指挥使是他早就已经想到的,可是君上为何还要任命他为顺天府尹?但此时并不容他多想,君上旨意已出,他要立刻谢恩,他叩首道:“臣谢君上隆恩!定将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赵翊听了他的话又觉好笑,道:“你从川蜀一路赶回,也是舟车劳顿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赵瑾才告退离去,走出殿外时两侧禁军皆跪下相送。
而殿内,赵瑾走后,赵决则和兄长道:“你对阿瑾倒是甚好!”
赵翊轻叹了一声,望着殿外弥漫的小雪:“他也实在诚心。”这些年他身在边疆,赵瑾在朝野之后,手染鲜血为他做了不少事。倒也将他练得越发心性坚定,能堪大任了。
赵决却想着方才之事心里微震,顺天府尹,是当年君上任太子之前做过的位置!君上唯一过继的皇嗣已被毒害,这些年也不知为何,君上至今无子,其实私下有人传闻,说君上因杀戮太重以至绝嗣……倘若当真如此,凭君上如今对赵瑾异常的看重,日后赵瑾恐怕会是中宫太子。
他虽是皇叔,论起来辈分比赵瑾略高。但日后恐怕对赵瑾还要十分恭敬才是。
赵决胡思乱想,可却半分不敢将自己的揣测说出口。
这时候,内侍官通传,吉安进来了。
他进来后行礼道:“君上,贵太妃回徐州探亲的仪仗已经安排好出发了!娘娘还说,回来给您带徐州的蜜三刀。”
赵翊提起了笔,打算今天将这些折子全部批完,道:“好,注意安排人保护好贵太妃的安全就是。再传下旨,这几日的堂会与朝会皆取消,朕有要事去做。”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手略微一顿,笑道,“另外……东西尽都可以开始准备了。”
赵决在旁听着,君上说的每件事都让他疑惑,马上就要是冬节了,贵太妃怎的在这时候出门。且君上说究竟要准备什么东西,竟如此慎重?
他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问半句,平日与君上可以说说笑笑,但君上的旨意他哪敢过问半句,见君上似乎有事要忙,只带着满腔的疑惑,赶紧告退了。
昭宁此时正在界身南巷的一处宅院中焦急等待。
她站在凉亭里, 捧着一只套了兰色潞绸面儿的手炉。看到外面庭院中已经落了一层毛绒绒的雪,并且雪还没有要停的势头,倘若这雪会越下越大, 到时候雪深陷车,就难以回去了。
这时候,有个女官撑着伞过来了,到了凉亭之下倒也没有收伞,只将伞放在一旁, 向她屈身:“昭宁娘子安好!”
她抬起头, 只见是个模样温婉 , 笑容谦和的人, 打扮得也很是干净利落。
昭宁也立刻起身, 向她回礼:“姑姑安好, 您何必这般客气!”
来人是贵太妃身边得用的女官,名杜若。此处是贵太妃在汴京的私邸。
杜若身为贵太妃身边的女官, 有七品的品阶,又得贵太妃重用,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面前也是无比尊敬的。昭宁也不敢随意受她的拜。
杜若笑道:“昭宁娘子不必见怀, 咱们娘娘十分喜欢您,上次从琼林宴上回来还总是念叨您。本来您要求见, 咱们娘娘是一定会见您的, 只是……您来得实在是不巧,咱们娘娘今儿晨才刚回徐州探亲去了,如今怕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昭宁惊愕, 贵太妃娘娘回去探亲了, 而且还冒着雪走了?怎会这般巧!
杜若见她冒雪而来,又直说了想见娘娘, 应是有什么急事,小心问询道:“若是娘子有什么事想咱们娘娘帮忙,不如先告诉我,倘若我能帮上娘子,便先给您解决了?”
昭宁回过神,却是一笑:“劳烦姑姑心意,既然娘娘不在,那便罢了!”
贵太妃娘娘不在,杜若又如何能帮她。她向杜若告辞,拒绝了她的相送,从贵太妃的私邸里出来了。
樊星正赶着马车在门外等她,雪已经在马车上落了厚厚一层,她正搓着手呵着气,见她和青坞出来了,立刻打了帘子:“娘子,外边天气冷,您快进来躲躲寒气!”
昭宁看她脸颊和手都冻红了,皱了皱眉:“怎的不在马车里等着,又下着雪,仔细冻病了!”
说着将自己的手炉塞到樊星怀中,又亲自给她捂手。樊星看大娘子低垂的眉眼,心中感动道:“娘子,奴婢是习武之人,这点冷不怕的,您的手细致,才怕冻伤了,您快进去吧!”
昭宁却不肯,这几个人都是跟着她从西平府回来的,她都是疼到心里的,她将樊星拉到车内,车内烧着暖炉。明明车中暖和,樊星却在外守着,想必是十分担忧自己,所以才守在外面不肯进来。她道:“等暖和了再赶车回去!”
让樊星抱着手炉暖和,青坞也给樊星找了件斗篷披上。昭宁看着她们,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错,她今日来找贵太妃,就是想请她在与云阳郡王的亲事上帮助自己。
当时琼林宴上,她将贵太妃的那枚玉环献给贵太妃,贵太妃很是感动,当场便说,昭宁为她解决了一桩心事,倘若昭宁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可能怕只这样说,昭宁还不肯来找她,她私下还派杜若专门来找了昭宁一次。
杜若转述她,贵太妃娘娘极珍视那枚玉环,也感谢她那日阻止了一场风波,让她有事一定要来找她,不要害怕麻烦她。为了回报昭宁这份恩情,再难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她都会去帮昭宁达成。而且还告诉了昭宁自己这处私宅的地址,让她需要时,便到这里来找杜若,杜若会带她来见她。
此事她不好去求师父。可是贵太妃娘娘则不同,她是太上皇唯一的贵妃,如今公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且还是襄王的庶母,云阳郡王的庶祖母。而且昭宁听闻,君上与太上皇关系不佳,可是贵太妃太上皇关系不错,她可以替她从中斡旋,劝服太上皇收回旨意,甚至可以劝说云阳郡王,让他放弃这门亲事。只是没想到,贵太妃娘娘竟然突然出行了,她想找娘娘帮忙的愿景毕竟是落了空。
凭她的能力,现在已是不能解决这件事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真的去寻求师父帮忙,将他牵涉进这件事情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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